楚惜微与叶浮生是在三日后回到了伽蓝城。
此时玄素和恒远早带人回了问禅山,薛蝉衣也在日前带着宋炜上山作证,然而“端清勾结葬魂宫放走赫连御”这一消息依然不胫而走,使得刚到伽蓝城不久的武林各派援军各自犹疑,议论纷纷。
陆鸣渊心知这背后必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引导舆论,一面让秦兰裳联系二娘,在伽蓝城展开了大规模的暗网搜查,短短三天内拔出了好几处钉子,可惜都没能顺藤摸瓜抓到大鱼。
他这厢焦头烂额,却有新的传言尘嚣其上——慕清商未死,破云剑再现江湖。
这个消息就像巨石滚入湖泊,打破了勉强维持的镜水表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年轻一辈对破云剑的印象唯有在口耳相传中渐渐失真的传说,可年长之人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的那人那剑,更不会忘记那场震惊江湖的千里追杀。
慕清商曾立于武林穹崖,又倒落泥沼,其剑破云惊世,其人牵涉万千。因此,纵然当初有人对他所犯罪行心怀疑虑,在那大势所趋之下也不敢去做与世相对的锋芒,等到慕清商坠落深涧之后,朝廷要追查他背后来历,恰逢那时“秦公案”风头未过,不会为这未下定论之事徒增动荡,便由官府和武林心照不宣地封口灭迹。
随着时过境迁,慕清商已经成了一个徒留其名的虚影,直到这一刻死灰复燃,他们才恍然惊觉,破云剑依然还横于头顶,三尺之遥,是终生难以逾越的鸿沟。
两个消息皆来势汹汹,时间相差无几,纵然未曾言明,有心人却都能猜到其中必有联系。一时间,各派之内暗流疾涌,前来太上宫门人落脚之地明询暗探者更多不胜数。
此次带领门人前来助阵的乃是端仪师太宋绮微,她是太上宫前任大师姐,就连已故掌门端涯道长都要对其礼敬三分。端仪师太早年辅佐掌门师弟打理门派内务,后来就闭关静修道经和武学,直到这回问禅山大劫消息传出,她才怒然出关,广发诛魔帖邀群雄齐聚西川,势要联合共诛葬魂宫。
没料到出师未成先起波澜,端仪师太本欲严令弟子决口否认,却又临时改了主意,众弟子虽不明真相,却也知道在此关头要紧随宗门行事,任谁旁敲侧击都果断否认,玄诚更是带着师兄弟们在短时间内无师自通了何为“插科打诨”,叫刺探之人悻悻而去。
当楚惜微与叶浮生匆匆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端仪师太和沈无端在院中对坐,一人翻阅着泛黄书卷,一人正提笔作画。
“义父?!”楚惜微一怔,沈无端将自身行踪掩饰得极好,就算到了伽蓝城,也只在暗中统筹,明面上的事情都交给了秦兰裳去处理,就连太上宫弟子也只当这是与师长交好的故友,没谁往百鬼门老主人身上想。
沈无端搁下笔,笑眯眯地看过来:“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这一路自然是坎坷,纵有伊萨尔大开方便之门,要在边关僵持的情况下渡过封锁线抵达西川内地也并不容易。幸亏楚惜微临行之前,玄素将那只泗水帮少主曹清轩的长命锁给了他,那人虽在渡厄洞里遭了大罪,好歹留了性命,他日有名医良药为继,总还有些念头可活。
泗水帮是西川水域霸王,曹帮主已知问禅山生变,对独子安危心急如焚,连番派人却都铩羽而归,楚惜微在此时带来的消息和信物可谓天降甘霖。
弃阳关,走水路,还要提防沿途岗哨以免徒增麻烦,楚惜微在这几天里逼出了好几根白头发,为叶浮生的养伤时间增了“拔毛”这一消遣。
一路风尘仆仆,此时见了沈无端,楚惜微却把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吞回了肚子里,他只是抽走沈无端手边酒壶,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道:“鬼医给你开了长期稳养的药,就不要多饮酒了。”
“兔崽子还管到老子头上了!”沈无端笑骂一句,将目光投向叶浮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总算看着有点活人样了。”
叶浮生摸摸鼻子,他如今解了“幽梦”之毒,又正是与楚惜微情浓之时,似枯木起死回春,哪怕萧瑟秋风也挡不住新芽吐蕊,哪是当初那浑噩等死的模样能比的?
然而上次见沈无端,叶浮生还进退自如,此时被他目光一扫,却莫名生出“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那张八百年没红过的老脸此时有点发烫,险些走了个同手同脚。
好在他心头还记挂着正事,尴尬只在一瞬,转眼就恢复正形,开门见山地问起端清此事的始末。
“问禅山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魏长筠和一干葬魂宫杀手的尸体,玄英传信说是剑伤毙命,应是端清师弟的手笔。”端仪师太放下手中书本,年事已高的她不见佝偻,身躯依然清瘦挺直,花白的发规规矩矩束成道髻,露出风霜面容上一双清明眼睛。
叶浮生这一路提心吊胆,现在听了这句话也没松口气:“那么,他人在何处?”
端仪师太定定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依稀看见当年红衣快刀的女子残影,心底蓦地一酸,叹气道:“恐怕,是跟赫连御在一路。”
叶浮生的脑子里顿时“嗡”了一下。
楚惜微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手臂揽过这人的肩头,目光看向沈无端,沉声道:“我们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有关道长的传言。”
沈无端嗤笑一声:“你信这些东西?”
楚惜微道:“不可尽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你们从关外回来,应是去了趟九曜城,想必听到的‘传言’不止于此,中间是非曲直如何也该自有考量。”沈无端抬起眼,“这里没外人,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叶浮生目光微沉:“我师娘……真的是慕清商吗?”
他声音很轻,却让端仪师太神情一凛,好在沈无端来时已经清空院内闲杂人等,外头也有心腹把守,不担心谈话泄露出去。
沈无端笑了笑,道:“端清是慕清商,不过……慕清商不只是端清。”
叶浮生提起的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不只是?”
端仪师太适才没来得及阻止沈无端,现在将一双眉拧得死紧,后者见了便道:“师太,沈某适才说过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不可言的?何况,这些事情已经瞒了三十多年,难道还能瞒一辈子?”
叶浮生闻言看向端仪师太,向她抬手弯腰认认真真行了后辈礼,道:“晚辈叶浮生,昔名顾潇,乃上任惊鸿刀主顾欺芳之徒,与端清道长亦有师徒之情,在此见过师太。当年种种,面目全非;而今风雨,不乏余波。眼下强敌出诡计,诸人陷危局,皆有旧年恩怨留影作祟,若师太得悉内情,还望告知一二,晚辈在此立誓只为一解危局,绝不法传六耳!”
楚惜微没说话,目光落在沈无端身上,两人对视片刻后各自移开。
半晌,端仪师太摇了摇头,亲手将叶浮生扶起来,道:“不必如此,贫道告诉你们便是。”
她将那本泛黄书卷递过来,叶浮生和楚惜微翻开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串人名,乃是记载了太上宫亲传师徒的名谱。
他们一页一页翻找过去,终于在靠后的部分定格: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慕清商”三字一列末端,被人用同样的笔迹添上“端清”这个名字,而非“端清道长慕清商”。
叶浮生瞳孔一缩,楚惜微抬起头:“从此名谱来看,道长与慕清商应有关联,却不是一个人。”
“我十六岁那年,九岁的清商师弟被师父带上山门,怯生生的,安静乖巧叫人疼。”端仪师太回忆着过去,嘴边慢慢有了笑容,“那时候,他是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就算不愿意入道门,掌门师伯和我师父也都疼他,端涯师弟更是少年心性,把他看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带在身边……然而,我不明白掌门师伯为什么要教他《无极功》。”
叶浮生皱了皱眉:“我听云舒说过,《无极功》是太上宫历代掌门才能修行的至高武典心法,难道那个时候端涯道长还没有被内定为下任掌门?”
端仪师太摇头道:“端涯师弟乃掌门师伯一手带大,视如己出,早在幼时就是少宫主,因此掌门师伯说要把《无极功》破例传给清商师弟的时候,遭到了多名长老的反对,可我那个向来严守规矩的师父竟然站在了掌门师伯那边……最后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了长老们,清商师弟从十岁开始跟随掌门师伯修行这门心。他悟性奇高,又狠下苦工,掌门师伯更是竭尽心血,因此清商师弟十五岁下山历练的时候,已经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一顿,叶浮生屏住呼吸,看见端仪师太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当时,掌门师伯年事已高,早年行走江湖留下的暗伤也逐一发作,我们这些小辈看着心急,他却一面不准我们发信通知清商师弟,说‘任何人不得告之以哀戚怒恨之事’,一面又让下山的弟子时刻注意清商师弟动向。”端仪师太笑容渐渐回落,“我本以为他是放心不下,害怕清商师弟担忧,便不好违背命令,只能干着急,好在几个月后清商师弟送来飞鸽传书,说要带友人回太上宫暂住一段时间。”
她说话时看向沈无端,后者接口道:“那个时候百鬼门内乱,我背负追杀到南地,好在被慕清商救下,就随他一起去东陵。”
端仪师太深吸一口气:“接到传书的时候,掌门师伯并不见喜色,跟师父在非道阁谈了整整一个晚上,我和端涯师弟去送药汤的时候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发现他们说的是‘长生蛊’、‘无极功’,还有……‘魔根’。”
——“慕清商先天不足,本该短命早夭,是赫连家用长生蛊给他续了命,那年他两岁,种下此蛊便如植命根,一生不可解脱。”
叶浮生顿时想起了伊萨尔所说的这句话,脸色顿时变了。
楚惜微问道:“何为‘魔根’?”
“我们道家,自古便有‘一念道魔’的说法,人的本性除了在世故里磋磨出的是非,还有先天落下的善恶根本。”端仪师太道,“你们既然去了九曜城,就该知道清商师弟的来路,他自幼被人种下‘长生蛊’用以延命,然而此物乃是‘蛊王’,嗜血残杀,性极凶戾,身怀此蛊的人虽可长寿,却也会被其影响,逐渐变成那般凶狠的性子,极难斩除恶念,故被称为‘魔根’。”
“我八岁那年就在迷踪岭认识了慕清商,他比我小一岁,平素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然而……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他已经会杀人了。”沈无端突然出声,“虽然当初年纪小,可我永远都记得他杀人时候的冷静狠辣,完全不像个七岁孩子,后来阔别重逢,他又一次为救我杀人,十几个杀手几乎在顷刻间成了死人……动杀念的时候,慕清商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如同羊皮底下伸出了狼的爪牙。”
叶浮生心头一跳,楚惜微想起后来慕清商在南地犯下的累累血案,皱紧了眉。
他思及跟端清的几次会面,难以想象能如此透彻冷暖是非之人满手无辜血腥的模样,可当楚惜微想起白发道长拿下赫连御时显露出来的冷厉,又忽地觉得鲜血再适合不过他。
一念道魔,当真是如此存在吗?
肃青道长破例教慕清商《无极功》心法,是看出幼子虽稚,已被蛊虫影响极深,平时还好,一遇生死悲怒之事就容易引动蛊虫作祟,兼之在迷踪岭那样的环境下成长,渐渐养出了迥异常态的第二个性子。
长生蛊是慕清商的命脉,肃青不想伤他性命也不想毁他未来,便以《无极功》心法强行令他修心养性,施之以温良,教之以纯善,希望慕清商能早日达到“无情”境界,从此在那“魔根”之外浇铸出“道体”,哪怕做一辈子清心寡欲、断情绝爱的无求者,也比成为造杀作孽、万劫不复的魔头要强。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意。
眼见慕清商初窥“任情”境界,肃青本该欢喜,然而那被功法压制多年的“魔根”却也随着心境变化再度出现,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双刃剑,而肃青已经没有了看顾他的能力。
当时放眼太上宫,了解《无极功》的人唯有他和纪清晏,可自身病重、后者不及,等到肃青死了,谁能保证慕清商的“魔根”不会借“任情”境发狂?
他根本赌不起。
端仪师太闭了闭眼:“清商师弟带沈门主回来之前,下山的弟子就带回了有关师弟杀人的消息,掌门师伯的情况越来越差,等到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天,师伯说……‘功败垂成,废绝后患’。”
叶浮生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抓住了楚惜微的手,后者用力回握,在这一刻给予最真实的存在和倚靠。
然而,端仪师太睁开眼,话锋忽然变了:“可是,掌门师伯错了。”
两人一怔,沈无端接过了话头:“那天往客院走到半路,端涯道长就匆匆告罪离去,我心里好奇,琢磨着必然有变,就仗着轻功摸了过去,在非道阁外偷听,正好赶上肃青前辈跟端清动手。”
叶浮生蓦地一惊:“您说‘端清’?”
“嗯。”沈无端点了点头,“我听见打斗声闯进去,发现肃青前辈毕竟病重体弱,而慕清商下手迅疾狠厉,只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他又变成了每到杀人时的那副模样。原本我想着太上宫就要出一场欺师灭祖的惨事,打算拦上一把,却没想到他停手了。”
那一刻长剑已经向肃青咽喉刺去,刻刀才刚刚离指而出,眼看生死将判,剑锋却生生停在了半寸之前,反而是刻刀洞穿了血肉。
“我以为是慕清商自己清醒了,可当我看到他捂着伤口转身,才知道自己猜错了。”沈无端只手按住眼角,“那样的眼神,慕清商是没有的。”
天性凶戾的“魔根”,竟然也会对人手下留情吗?
道家常言“魔本无心”,是因为无善恶是非之观、无恩义情爱之思,如果他是“魔”,怎么在生死关头留人伤己?
沈留叹了口气,他很少这样伤春悲秋,但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不禁为端清叹息:“当时慕清商不明其里只当自己遭遇怪诞,而肃青、肃音两位前辈一直将他看作是长生蛊催化出的‘魔根’,却忘了就算生为蛊祸,他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会因人情感化,会被时间动容。”
蛊虫造就了一人两念,杀戮冷戾是他的天性,肃青却用近六年的心血为他戴上名为‘心’的枷锁。
如果说慕清商是人之纯善的极致,他就是人之是非的极端。
可惜肃青教化了他,却没有信他。
那枚刻刀穿过小臂之后,目光冷漠的少年再也没回首,从窗口一头冲了出去,追上他的只有一个沈留。
那天夜里,沈留终于在山溪旁边见到了他,那人胡乱裹了伤口,因为不想被人找到便没生火,用剑刃片下生鱼肉,一块块僵硬地吃下去。
他目光冰冷,指尖嘴角还有血腥,可沈留无端地觉得他在难过。
沈留放下了兵器,蹲在他面前把那碎布条拆开重新包扎,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问:“八年前在迷踪岭杀人救我的,是你吗?”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沈留的脸庞。
沈留嘴角勾了勾:“救命之恩挂在嘴边就成了空谈,现在我们都无家可归了,搭个伴一起走吧,我该怎么叫你?”
他的嘴唇翕动几下,却是道:“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从出现便如树干横生的枝节,不被谁认可,只被人忌惮。
可他本也该是慕清商。
沈留看着他垂下的眼睛,忽然道:“这样叫也没错,你们都是‘慕清商’,是我沈留的救命恩人和好兄弟。以后行走江湖可方便了,要跟人交往结好让他上,要用到阴谋诡计由我来,遇到十恶不赦死了活该的,你就替天行道好了。”
他盯着沈留看了很久,才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溪水。
第二天他们就乘舟北上,沈留说既然东陵和西南都不能去,干脆去看看北方的风光。这一去就是月余,过程中沈留亲眼见证了一个人是如何活出两副样子,白天还会因匪徒求饶而放过他的少年,到了晚上却会对作恶鼠辈杀无赦。
这一路十分漫长,沈留却觉得有意思极了,一个慕清商为人清正纯善,端得君子如玉、温良正直,另一个“慕清商”的性子却冷傲到了极点,话少情绪淡,除了沈留之外从不对谁另眼相待,向来对事不对人,一旦招惹就从不给好脸色。
两个慕清商的交流很少,鲜有的几次都是由沈留口述转达或者书信留言,一个人在纸张上先后写下两种不同的字迹,口气态度南辕北辙,在这艰难的相处中磨合。
前者渐渐抛却了近乎天真的纯良,后者则慢慢学会了进退得度的温润。沈留在这一个月里没少注意,发现到底还是温柔的慕清商出现时间更多,另一个只在危急或情绪波动较大时才会出来,还多半是黑夜时分的昙花一现。
直到那一天,从东陵传来了肃青道长病逝的消息。
慕清商当时正在跟沈留下棋,惊闻噩耗的时候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变了一副眼神。
那双眼冰冷依旧,沈留却从中看到了微不可及的水光。
他说,我要回去看看。
从北地到东陵,两人跑死了三匹马,过程中慕清商昼夜难息,心性几度交替支撑身体,终于赶上了七日后肃青道长下葬。
那天晚上,沈留待在山下等待,直到月上中天后,那人才携着一身风雪回来。
他说:“师父走了。”
这是他口中第一次出现“师父”两字,沈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那人拿下面具,冷漠的脸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
“师父临终之前,在名谱上添了一笔……”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张白银面具,一双眼望着沈留,“以后,我不仅是慕清商,还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