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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北侠

那个时候,世上还无人听说阮非誉,名盛天下的南儒是他老师,阮清行。

南儒阮清行,北侠秦鹤白,文武各掌半边天,奈何同道不同路。

四十五年前,秦鹤白一战成名,由江湖转入庙堂的时候正是二十八岁,与其父相交莫逆的南儒阮清行却已是不惑之年,对这个后辈多有提携,就连他受封大将军之事,也少不了简在帝心的阮清行从中美言。

当时先帝的龙椅正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够依仗的心腹能臣并不多,一面求仙问道地寻找心理安慰,一面又寄希望于贤能相助,对于阮清行可谓是言听计从,不但封了秦鹤白大将军之职,还将十万大军也交给了他。

秦鹤白也的确不负重托,他性子耿直豪气,武功高强卓然,又不似那些空有蛮力的莽夫,很懂得学兵法论策略,不但能领兵打仗,还治军有道,让一帮子等着看他笑话的人纷纷闭嘴,为先帝扫除忧患,八年下来,彻底在朝堂上站稳跟脚,成了武官之首,与阮清行并为左膀右臂。

文武同天,本该是一件幸事,可惜人生总是无常。

秦鹤白年轻有为,既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也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北侠,可谓风光无两,那时候无论谁提起他都会觉得此人是天之骄儿,就连先帝也曾赞曰:“文有阮相,武有秦公,寡人之大幸也。”

就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之人,偏偏不得好死。

叶浮生掌握掠影十年光阴,对这些朝廷过往不说了如指掌,也是耳熟能详的。

秦鹤白二十八岁被封大将军,征战八年平定东海之乱,又北上抗敌,逼得北蛮退军关外,三年不敢入侵,后从边关返回朝廷,破例封为“护国公”,官居一品,年近不惑便与当时五十四岁的阮清行地位相当。

“这世上大罪,除了犯上作乱,就是功高震主。”叶浮生摇了摇头,“秦鹤白死得太冤,也不冤。”

那时候南儒阮清行已经重病缠身,对于文官势力的掌控不如以往,加上先帝沉溺寻仙问道疏于政事,朝廷上势力割据,

文官中党派内讧,武官的势力倾轧而上,隐有把持军政之势,也许秦鹤白没有这样的心思,但是他也没能采取手段遏制,放任了这样的力量失衡。

也就在这个时候,阮非誉横空出世。

“两年后,先帝因采补和服用丹丸而亏损了身体,朝堂后宫都是暗流疾涌,然而阮清行病重难以控制文官集团,秦鹤白智计有余城府不足,无法避免武官势力中的结党营私,因此迫切需要一个平衡。”叶浮生捻了捻眉心,“为此,阮清行呈词先帝,请开恩科,选出可用之人协助他扶持文官势力,与武官一党分庭抗礼,阮非誉就是其中之一。”

三十五年前,阮非誉只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名不见经传,早知道他是阑州人,无亲无戚,可算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穷酸书生。不晓得他是何时得了阮清行青眼,被收为关门弟子,在三昧书院呆了两年也不见名声传出,安静得像冬天里蜷缩在窝棚里头的鸡崽子。

然而那一次恩科,却是他金榜题名,力压群才。

新科状元,有才有能,虽无家世支撑却是阮相高徒,纵无名声久传却有真才实学,在翰林院当了两月差后,就被破格选入刑部办事,前途无量。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办的第一个案子,就烧到了秦鹤白身上。

西北一带有镇守武官私收番邦贿赂,准其商人僧侣在治下“便宜行事”,结果混入了奸细,偷出城中布防图,引得外族叩关,险些酿成大祸。

那武官跟随秦鹤白征战多年,后者念在这些年的情义上对他小惩大诫,只治了镇守不力之罪,将其贬职发落,隐瞒了其中细节。

本该处理好首尾的事情,不知如何被阮非誉得知,由此顺藤摸下,还真叫他摸出端倪来——那武官根本不是一时财迷心窍,而是他早已与番邦勾结,成了卖国求荣的奸贼。

先帝本就多疑,曾经对阮清行、秦鹤白的重用到那时已成忌惮,尤其是手握兵权的秦鹤白更令他如鲠在喉。摸准帝王心思,阮非誉上奏天听,先帝震怒之下拿了那武官回京,当殿问责,秦鹤白险些被打为同党,只是无真凭实据证明通敌,又念在多年战功的份上,只当殿责了二十大板,令其回府反省。

这样一来,文武势力重开新局,阮非誉有了其师在背后支撑,又有文官集团里众多同门相助,隐与武官党派针锋相对,更是和秦鹤白结下了梁子。

楚惜微皱了皱眉:“可是从百鬼门的记载来看,北侠并非心胸狭隘之人。”

他虽然出身皇家,但是北侠之事发生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地府哪旮旯等着排队喝孟婆汤,百鬼门的情报又大部分着落在江湖武林,对于这些陈年的朝堂之事,他可谓一问三不知。

叶浮生点了点头,道:“正因如此,禁足一月之后,秦鹤白没有重回朝堂报复阮非誉,而是自请外调,镇守惊寒关。”

楚惜微道:“但是我记得,秦鹤白三十九岁便死了,犯的是谋逆之罪,满门抄斩。”

叶浮生“嗯”了一声:“他在惊寒关驻守了一年不到,就被先帝以金牌令箭急召,却不知为何拒不还朝,先帝怒极之下派遣掠影卫前去拿人,才把他绑回了天京。”

原来,在那之前,宫中爆发一件大事——先帝病重呕血,太医院仔细诊断之后查出是中毒,而毒药就来自于先帝每日必要服用的“仙丹”,少服无恙,久服大患,会对肺腑造成极大伤害。

更令人震惊的是,炼制仙丹的僧道是二皇子为讨欢心所献,而在拷打之中,有人招供说是二皇子意使下毒,为了……弑君夺位,早登大宝。

先帝震怒,二皇子被禁,朝堂上人人自危,时任刑部侍郎的阮非誉上书启奏,参秦鹤白拥兵自立,私与二皇子勾结,意在谋逆作乱,并提出证据若干。

二皇子重武轻文,素来与秦鹤白交好,再加上惊寒关乃是北疆重地所在,陈兵于此如扼住国之咽喉。秦鹤白本就为先帝忌惮,如今又与谋逆之事牵连,急招不回,更是让先帝认定了他要谋反,是故着掠影卫前往擒拿。

秦鹤白武功了得,惊寒关内又多为亲兵,一行十名掠影卫奈何不得他,最后还是当时的掠影统领出手,才堪堪拿下了他。

当庭对质,秦鹤白伸冤无凭,阮非誉却证据确凿,一方拒不认罪,一方咄咄逼人,最后以阮清行抱病上朝力挺其徒、秦鹤白身边心腹中途反水为终,秦家连同仆子在内共计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狱。

护国公秦鹤白犯上谋逆,可算是大楚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几乎牵扯当时整个朝廷,就连江湖也因北侠之事动荡不已,那时候不知有多少人高呼冤情,甚至有百姓滚钉拦轿,只为递上一纸血书,恳请朝廷从实再审。

然而三审之后,依然不能找到脱罪之法,有意气人士妄图劫狱不成,更将秦家推入深渊,先帝下令择日问斩。

行刑日大雨滂沱,天京城万人空巷,新任刑部尚书阮非誉亲自监斩,秦家一百三十六颗人头落地,雨水冲干血迹,尸身倒落石阶。

三月后,阮清行于大雪纷飞之日病逝,临终前交付三昧书院于阮非誉,从此他就成了权倾朝野的“南儒”。

楚惜微眉头拧得死紧:“听起来,南儒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叶浮生道:“这天下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自然也不会有绝对的坏人。北侠一案至今不见平反,先帝之时有想要为其伸冤的官员,不是同罪就是贬官,剩下的都是些明哲保身之辈,秦鹤白到底有没有谋反,也就成了一个悬案……因此,阮非誉到底是不是好人,也有待商榷。”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道:“可我听你讲述,却分明是为北侠鸣不平的。”

叶浮生摊手:“我一个后生晚辈,对这些陈年旧事无权置喙,自然只能跟着前辈的脚步走。”

“前辈?哪个前辈?”

叶浮生撸起袖子,露出那个让楚惜微看一眼就觉刺目的鸿雁刺青,道:“自然是当年那位掠影卫初代统领。”

他一提起这茬,楚惜微就不爽快,冷笑道:“看来你这十年过得不错,这般有归属感。”

叶浮生没呛他,只是摇了摇头,问道:“阿尧,你不觉得这刺青眼熟吗?”

楚惜微目光一凝,脑中细细一想,脸色顿时变了。

叶浮生轻轻道:“与惊鸿刀鞘上的刻纹一模一样,对不对?”

楚惜微沉默片刻:“你想说什么?”

“我记得你当年曾经跟我告状,说我师父不喜欢你和子玉。”叶浮生看着他,“那时候我也不明白,但是现在,我可以给你答案……她的确,是不喜欢你们,准确地说,她不喜欢大楚皇家每一个人。”

掠影卫是高祖所建立,初代统领是当年与他在行伍间生死与共的兄弟,一起闯过江湖风浪,一同起义厮杀,更一起推翻前朝,助高祖坐上皇位,然后隐姓埋名,做了他一辈子的影子,一生的刀刃。

高祖心之所向,是他刀锋所指,一生不离不弃,至死也不曾休。

可是这样一个人,不为先帝所喜。

先帝生性敏感多疑,更不肯重用掠影,尤其是在秦鹤白一案中,掠影统领曾冒大不韪,夜入天泽宫,长跪不起,为秦鹤白求情。

长跪一夜,冷雨湿身,他顶着被先帝茶杯砸出来的满头伤痕,只求先帝开恩。

最终他也没能救得秦鹤白,而是震怒先帝,被斥贼党,于辕门外凌迟处死,割了整整一千刀,弃于宫外乱葬岗,掠影卫也从此废除,所有成员皆割舌断筋,逐出天京城。

戎马一生,死无葬身之地,连名姓也少有人知。

十年前,叶浮生进入掠影卫,成为新的统领,才找到了这人的生平记载,一纸薄言,让他胆战心惊——

顾铮,字承钧,燕川人士,善用刀术,身法独步天下,曾有江湖美名曰“惊鸿刀”。

顾承钧触怒先帝,获罪而亡,唯有一女远离天京,年岁尚幼,不及牵连,是为顾欺芳。

楚惜微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全身血液冷透,木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