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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一 我博物,我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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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近代思想大家笛卡儿曾说:“我思,故我在。”

喜爱大自然、热衷户外活动的人可能会说:“我博物,故我在。”通过博物活动,我们知道自己真实存在,由博物我们得以“好在”。

我们并非存在于真空中、不能完全生活于人工环境中。“生物圈2号”的失败也间接证明,我们离不开大地盖娅(Gaia)。地球相当长时间内不得不是人类的唯一家园。鼓动移民太空的,要么不懂博物学,要么别有用心。

博物学着眼于“生活世界”,是普通人可以直接参与的一大类实践活动。博物学有认知的维度,更包含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后者是基础、是目的所在。“博物人生”不需要不断加速,速度快了会导致多方面的不适应。这就决定了博物学不同于当下的主流科学技术。主流科技充当了现代性列车的火车头,而博物学不具有此功能,也不想具有此功能。不断进步、革新不是博物学的运作方式,博物学史研究对“革命”也没那么多渴望。缓慢、平衡、持久才是博物学最在意的方面。

最近,博物学在中国稍有复苏的迹象,出版物多起来,争议也随之而起。许多人习惯于将博物学与科学或科普联系在一起,自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在我看来,最好不这样看问题。博物学与科学在漫长的过去,有许多交集但也有明显的不同,谁也没法成为对方的真子集。一些人是标准的博物学家,却无法算作科学家,反之亦然。科学、科普的目的,与博物的目的,可以非常不同(也有一致的方面)。相对而言,博物可以更随便一点、更轻松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博物学等价于不专业,许多博物学的工作做得相当专业,不亚于科学家所做工作。谁是博物学家?中文中称某某家,好像是件挺大的事儿,一般人不能称“家”。而英文中naturalist(博物学家)限制相对小一些,普通人士也可以称naturalist。如果不想把博物学人为搞得过分学究气,许多喜欢博物的人都可以称为博物学家、博物家,只是不要太把“家”当回事。

20世纪末,在多数人不看好博物学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它的潜在价值、想复兴它,当然不只是盯着博物活动中的瞧一瞧、玩一玩,虽然简单的瞧和玩也极为重要。我们在哲学层面和文明演化的层面,选中了博物学!“我博物,我存在。”不是简单的句型练习,而是具有实质内容,我们真的相信如此。通过仔细考察,我们发现博物活动既能满足人们的许多需要,特别是智力需求、审美需求,也是可持续的。而当今占主流的科技活动却是不可持续的,将把人类带向不归路。这种确信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博物学历史悠久,除了近代的个别疯狂举动之外,整体上在大部分时间内,它都是人类与大自然打交道的一种环境友好的、破坏力有限的学术和技艺。

我在一个科学编史学会议上讲“博物学编史纲领”时,同行、朋友柯遵科先生提出三点疑问:1.西方近代博物学与帝国扩张密切结合,做过许多坏事。2.博物学曾与自然神学相连,而自然神学令人讨厌。3.达尔文进化论的传播或者误传给人类社会带来了深重灾难,而进化论是博物学的最高成就。

这三点质疑说到了点子上,我当然早就充分考虑过,所以马上就能回应。第一,博物学与科学一样,都干过坏事,对此不能否定。不宜“好的归科学”,也不宜“好的归博物”。资本主义扩张,中国是受害者,我们清楚得很。现在中国钱多了、搞经济建设,也不宜把周边的环境、资源搞得太差。现在,帝国扩张的时代已经基本结束,对话合作、和平发展是主旋律;对异域动植物及其他好东西的疯狂掠夺虽然现在还时有发生,但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历史上,特别是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博物学干了许多坏事,但现在的博物学活动受法律和伦理约束很大,即使是标本也不能随便采集,而且许多自然保育运动起源于博物学家的努力。当今有世界影响的大部分环境保护组织都与博物学(家)有重要关联,如英国的皇家鸟类协会、美国的奥杜邦协会、山岳俱乐部。这些组织开展的范围广泛的博物学活动,吸引了大批的民众,推进了自然保护和环境保护。柯遵科的提醒当然非常重要,博物学工作者一定要牢记。现在,有一些博物活动依然在破坏大自然、糟蹋生命,这是需要努力克服的,要尽量减少伤害。

博物学中有一类可称之为怀特(GilbertWhite)博物学或阿卡迪亚(Arcadia)博物学,非常不同于帝国博物学。前者每个普通人都可修炼,也是应当提倡的。后者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现在应当尽量避免。阿卡迪亚博物学的代表人物包括怀特、歌德、缪尔、梭罗、利奥波德、卡森等。而帝国博物学的代表人物是林奈、洪堡、班克斯、达尔文、E.H.威尔逊等。自然,后者也做过一些好事,不可一概而论。

第二,以今日的观念看自然神学,当然觉得可笑、无聊。但是,历史上在自然神学的大旗下博物学得以迅速发展,这与近代自然科学在基督教的庇护下得以做大做强,是一个道理。不能只承认后者而不承认前者。当然有人两者都不承认。自然神学为当时的博物学探究提供了价值关怀,这一点是可以“抽象继承”的。当今科学技术为何令人担忧、为何不值得知识界依赖?其中一个重要方面是其去价值化,智力与价值、伦理脱节。不是去掉了所有价值,科学技术也是价值负载的,这里是专指,指科技失去了终极的价值关怀。一些研究人员,不愿辜负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智力(注意不是智慧),给钱就做,争先恐后地与魔鬼打交道。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博物学适当强调人在大自然面前谦卑一点,有那么一点宗教情怀,可能不算坏事。敬畏、谦卑、感恩,恰好是当代人缺少的东西。过去的老账不能忘,也要考虑进行“创造性转换”,可否把当年的自然神学改造一下为复兴博物学所用?中国的博物学并不涉及西方的自然神学,但类似的价值观照是有的,比如“天人合一”。这样的价值关怀是超越的,属于信仰层面,不可能在知性的层面严格论证。今日的博物学家,可以是也应当是有信仰的人,不能是给钱就做的人。

第三,达尔文的理论的确属于博物学成果,他和他的爷爷都是优秀的博物学家。达尔文的理论不宜称为“进化论”而宜称为“演化论”。这一理论的确属于博物层面的成果,是博物传统的成果。达尔文时代人们不可能知道演化的具体机制,那时没有孟德尔的豌豆实验,没有基因概念,没有发现遗传密码,不知道碱基对。但达尔文竟然猜出了生命演化的基本图景,这相当了不起。

误解达尔文理论的危害远大于误解量子力学的危害。达尔文的理论虽然没有使用一堆数学符号和公式,文字表述也不复杂,但是非常容易被误解。主要原因是,读者阅读一种东西,不是空着脑壳而是带着时代的缺省配置(defaultfiguration)而来的,人们以时代的主流观念加上自己的“洞穴”配置来解读达尔文平凡的文字,得到了想象中的世界图景。我在不同场合曾多次讲到达尔文理论的“三非”特征:非正统、非人类中心论、非进步演化。从19世纪中叶起,这三个特征都迅速被作了相反的确认。达氏的理论一经出炉就在舆论上快速取代了当时的主流观念,成了正统(民众和当时的知识分子基本上理解不了达尔文的观念,其支持者也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但据科学史专家鲍勒(PeterJ.Bowler)的研究,在19世纪几乎找不到几个人能够完整理解并认同达尔文的思想,虽然表面上大家都非常拥护达尔文。这类人中包括大名鼎鼎的赫胥黎(ThomasH.Huxley)。达尔文的名著发表70多年后,进入20世纪二三十年代,才有越来越多的学者真正理解并认同达尔文的“危险观念”。非人类中心论的思想超前几乎一个世纪,在当时及之后百年中几乎被作了相反的理解,比如相当多的人以为达尔文的理论教导我们:人是进化的最高级阶段,世界向我们这个方向进化而来,人是进化的目的所在。这多少令人痛心,但也没办法,注定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可能还需要100年、200年或更久),读者才有可能理解达尔文的平凡观点。在达尔文看来,演化并不意味着进步,严格讲演化是没有方向的,演化是一种局部适应过程。

达尔文理论的误传导致许多恶果,能否算在达尔文身上或者一般的博物学家的身上?宽泛点说,达尔文也有份,谁让他提出了人家不容易理解的理论啦!当然,这有些强词夺理。重要的是,我们要延续达尔文的事业,把博物学进行下去,让更多的人理解真正的演化论思想。以演化思想武装起来的公众通过广泛的博物活动,能够更加亲近大自然,更多地认同合作共生的理念,从而有利于生态文明的建设。

达尔文案例也充分表明,博物学成就并非都是“小儿科”。不下一番工夫,不改造自己的陈旧信念,博物学“肤浅”的理论也容易理解错。演化论是贯穿生命科学的一根红线,也是一切博物活动的思想基础,是否承认这一点是区分真假博物的试金石。我们想复兴的博物学与达尔文演化论是一致的。也不能把达尔文说的每一句话当做教条,实际上人们已经发现有些方面他讲得不对,但大的框架是不能动摇的。

关于博物学的过去和现在,有许多学术问题需要研究,但是相比而言,建构未来的博物学更为重要。我反对本质主义地理解博物学,要强调的就是不要固化博物学的特征,而要以开放的心态看待博物学概念。这样做也符合博物学发展的历史,历史上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博物学的特征相差很大。

如果说过去博物学中有些东西还不错,就应当继续;有些东西问题很大,就要考虑剔除。中外博物学有共性也有差异,需要多做研究,取长补短。

北京大学出版社非常重视“博物板块”的出版,这套博物经典著作的推出体现了领导、编辑对博物学所扮演独特社会角色的认定,而具体篇目的选取则体现了主编对“好的博物学”的理解。毕竟博物学包含的东西非常多,并非任何博物的图书都值得推荐。我相信,此丛书的出版,既能帮助人们回忆博物学的过去,也有利于展望博物学的美好未来。

未来博物学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只能走着瞧。但是我们今日的努力,会影响未来博物学的模样。想象这一点并不难,却仍然需要判断力和勇气。

今日的博物学将引向何处,有多种可能性。如果任其自由发展,可能很好也可能不够好。依照汉语拼音BOWU,可以考虑如下四个方面:

B(Beauty):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博物活动非常在乎自然美。美学家甚至提出一种“蛊惑”性的说法:“自然全美”。

O(Observation):博物学特别在乎从宏观层面观察、描述、分类、绘制大自然。

W(Wonder):博物学有意培养“新感性”。修炼者宜怀着“赤子之心”,在博物活动中不断获得惊奇感。

U(Uanding):博物活动的目标是过平凡的日子,天人系统可持续生存。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不断探究演化的奥秘,树立共生理念。

上述博物(BOWU),可算作一种游戏,显然是一种不严格的建构,难免拼凑、挂一漏万,但它富有启发性。我也鼓励所有博物爱好者自己也尝试构造心目中的博物学。多样性是博物学的显著特点。大自然是复杂多样的,我们关于大自然的观念、与大自然的关系也应当具有多样性。容忍、欣赏、赞美多样性是修炼博物学需要学习的一项内容。

2015.11.16

于北京昌平虎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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