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斯然第一次直面生命的流逝。
时隔近二十年,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所有的过往都深埋于地下,连曾经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已经遗忘的时候, 他再一次站在了这片土地上, 透过时光,看着过去自己平静,却深藏着死寂的双眼。
小斯然没有哭, 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将劣质塑料感的刀柄握紧, 瘦弱的手指泛着青白色, 静静地抬起了眼睛。
那一刻, 似乎在焦灼烈日的映照下,瞳孔深处都溢出了刺眼的金光。
黄毛被小斯然这一眼看得心头一惊, 下一秒又自觉丢脸地狠狠啐了一口, 骂道:“你这小叫花子,还敢瞪我?瞪什么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给——啊!我操!小叫花子发疯了!”
小斯然闷着头, 握着刀柄,刀尖朝外, 直直地冲了出去,他高举手臂,目光平静而又诡异,有那么一瞬间似乎隐藏了极深的压抑, 但细看去,却重归一潭死水。
嘭!
七岁多的小孩子哪里是十五六岁少年的对手,黄毛抬腿便踹, 直接把小斯然给踢飞了出去。
瘦弱的身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滚了一圈,小斯然手指被噌脱了层皮,却依旧捏着那把小刀,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爬了起来,不知道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继续冲了上去。
那群半大的少年们火了,几个人围了上来,黄毛讥讽地一把拽住小斯然的衣领口,粗暴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人掼在地上,抬脚便对准手指准备碾上去——
“你们在干嘛!?”
苍老的怒喝声传来,一位头发花白衣着简陋的老头子蹒跚走近,抖着手指,愤怒道:“你们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么?欺负小孩?”
少年骂道:“老不死的,别多管闲事!”
“这闲事我还就管了!”老头子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碎了外壳的翻盖手机,“告诉你们,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你们最好赶快住手!”
“操,”少年们左右对视了一眼,他们这个年纪,对于警察还是有着本能的忌惮,“怎么办?”
黄毛伸腿把小斯然踢到一边,晦气地骂了句:“还能怎么办?算这小叫花子运气好,走!”
一众少年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老头子颤巍巍地靠近,看到地面上血淋淋的狸花猫,摇头念叨“真作孽”,他伸手把小斯然给扶了起来,拿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给他擦了擦脸。
小斯然平静的目光穿透了眼前的一切,落在了已然走远的少年们身上,他看着这群人走出公园,踢飞路边的垃圾桶,嬉笑打闹着穿过马路,走入人群,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他将每一个人,都死死地记在了心底。
流浪的小斯然就这样被老头子带回了家。
老头子姓斯,一个人住在离公园不远的一栋平房内,平时靠着捡破烂为生,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一个小三轮,本来一个人勉勉强强能过活,捡回小斯然后,生活就一下子窘迫了许多。
但是,斯老头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开心。
他一个人寂寞太久了,生活都变成了单纯的活着。
小斯然不爱说话,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平时斯老头蹬着三轮出去收破烂的时候,他就坐在三轮车上,听斯老头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他们过得很清贫,平时都是傍晚去菜市场捡点卖剩的菜叶子,只有一次,那是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斯老头带着他去了趟超市,给他买了桶方便面。
小斯然站在超市货架前,仰起脖子,看着一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想吃?”斯老头走了过来,枯槁的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想吃咱们就买一块尝尝,听说这玩意味道不错。”
小斯然摇了摇头:“不用。”
他转过身,拉着斯老头的衣角,往前走去。
他是吃过巧克力的,是在某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狸花猫从垃圾桶里翻出来已经黏糊糊的小半块别人吃剩的巧克力,匆匆忙忙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狸花猫养了小斯然两年,而斯老头,也养了他两年。
而每一次的离别和生命的消逝,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每一次都是在灼热的夏季,四面八方炙烤着的温度一点点钻入他内心的裂缝,将其中的一切防备都融化成了灰烬。
斯老头的身体很差,简陋的小平房内从早到晚都响着他的咳嗽声,但他没钱去看病,也不想去看。
小斯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所能做的,却只有在收破烂的时候,努力用自己的小手,帮斯老头减轻一点负担。
那是一个云霞满天的傍晚。
斯老头骑着小三轮带着小斯然回了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平房破旧的小木门就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走进来一个五大三粗、剃着平头的中年男子。
他一脚将挡路的破旧摇椅踢到一边,大摇大摆地坐在屋内凳子上,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缺了口的茶碗:“爸,这么多年没见,想我了没?”
斯老头一惊,颤抖的食指直指平头男子:“你、你还好意思见我,你——”
“哎,别这样啊,我好歹也是你的儿子不是?”平头男子嬉皮笑脸,流里流气道,“我这回一趟家来看看你,你怎么还这副表情?”
斯老头似是怒极,胸膛一阵急促的起伏,剧烈的咳嗽差点没背过气去,他看了眼平头男子,目光深处溢出悲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将小斯然匆忙推入旁边的卧室,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了过去,低声道:“孩子,别出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斯老头关了门回到客厅,小斯然呆呆地握着手里的小布包,静静地站在卧室之中。
外面交谈的人声逐渐大了起来,很快便爆发出了一阵争吵,怒骂声中夹杂着平头男子的厉喝:“我是你儿子,这房子你给我有什么问题?这块地马上就要拆迁了,你一大把年纪,带这么多钱到棺材里不成!?你也不想想你的孙子!这年头做什么不要花钱!”
就在争吵声达到一个顶峰的时候,随着一阵重物落地的扑通,一切都在瞬间归于了寂静。
小斯然攥紧布包冲出了房间,斯老头倒在地上,一滩鲜血从他的后脑勺缓缓流出,屋内木桌的一角上也沾着血迹。
平头男子慌乱地后退了数步,却很快冷静了下来,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没站稳,是他自己摔倒的!”
他很快便将自己说服,甚至还笑了起来:“老不死的,老老实实地把房子给我不就行了,非得闹成这样,把自己摔死——”
之后的事情,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斯老头是怒极时摔倒撞在后脑勺,救护车来了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小斯然听到了外面的争吵,但这并不能证明任何事情,斯老头名下的这处平房,按照继承法,也给了那个平头男子。
这件事情后,也有人注意到了小斯然,将他送进了附近的福利院中。
小斯然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仿佛被从这个世界中隔离了出来,所有的情绪都游离在身体之外,他低下头,轻轻地打开了斯老头给他的那个布包。
一层一层地展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小小的巧克力,和一旁的一叠纸币,一元、五元、十元,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这是斯然第二次直面生命的流逝。
福利院里的生活很平静。
小斯然长得很快,他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飞速地生长着,学习着。
他很安静,很乖巧,不怎么说话,学习成绩也不错,他会利用课余时间,打各种零工攒钱,一直到初中毕业后,他搬离了福利院,在高中附近租了个小房子。
他买了一个手机,课余时间除了赚钱外,就是蹲在不同的地方,静静地等待。
平头男子一家过得并不算太好,斯老头的那处房子最后并没有拆迁,斯然拍下了他酒后出轨闹事的照片,发给了他的妻子,将他儿子校园暴力同学的事情捅上网络,看着这一家子在无尽的争吵与混乱之中逐渐崩溃。
而当初杀死狸花猫的那一群少年,如今也已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们当中大半都没读完高中,在社会上混事度日,斯然不用特意做什么,静静地看着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地肆意闹事,只是在最后时刻推了一把,将他们全都送进了监狱。
高中毕业后,斯然报了本地的一所大学。
平头男子一家过得格外潦倒,他没花多少钱,就从他们那里买下了斯老头的那处平房,近十年的时光过去,这里已经布满了灰尘,他费了点功夫,找人将这块翻修了一下,重新住了进去。
记忆之外,斯然看着这一切过往,垂下眼眸,擦掉了眼角渗出的一点泪水。
宝书格外激动,悲伤蓝色字体已经刷了屏:【呜呜呜呜太可恶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啊啊啊弄死他们!不弄死难解我心头之恨!】
“不可以哦,现代世界可是一个法治社会。”斯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几乎把视线淹没了的“呜呜呜”,摇了摇头。
宝书出离了愤怒:【那就等你能够跨越世界壁垒回到现代的时候,好好地问候问候这群人!什么针对灵魂的折磨人的术法全都上一通!日日夜夜做噩梦永世不得挣脱那种!】
斯然笑了声:“我回来?我回来他们早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
宝书:【不会的,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而且时间与空间的法则都是有交叉的,等你能够回来了,时间这方面绝对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回到过去,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以前不是猫猫和斯老头养你嘛,到时候说不定就换你养他们了!】
斯然怔怔地愣了片刻,刚想说话,眼前的记忆突然模糊了一瞬,有个人影渐渐在身侧凝聚了出来。
他扭头看去,人影逐渐清晰,居然是一身黑衣的云漠。
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现代世界的记忆中怎么可能会有云漠!?
斯然在瞬间便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云漠并不是出现在记忆之中,而是和他一样,旁观记忆之人。
“云漠?”斯然愣愣地喊了一声。
云漠眉心微拧,他看了眼周围的景象,目光触及斯然的那一瞬间,轻轻一顿,低声道:“斯然。”
斯然凑了过去,伸手似乎想摸一摸,最后这手指还是落在了衣服上,扯了两下,试探道:“真人?”
云漠捏住了他扯衣服的手指:“真人。”
斯然把手给缩了回来,转身看了眼四周,这场景仍然在继续,并不像是已经结束了的样子。
既然这记忆呈现还没完,怎么这单人包间就成双人间了?
宝书出来解释:【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接下来的这段记忆,你们二人的经历几乎是相同的,朝夕不离的那种,为了省点能量,红尘玉就把你们俩放一块了。】
“这、这不可能吧?”斯然看了眼记忆中的自己,这时候也就十八岁,距离他穿到修真界还有七年,“这个时间点,云漠怎么可能会和我在一起?我记性挺好的啊,记忆中绝对没他这个人出现!”
宝书:【你继续看看不就知道了。】
斯然震惊地看向云漠,云漠抬眼,问道:“怎么了?”
斯然犹豫了一下,把宝书给他的解释说了一遍,小声道:“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云漠沉默了片刻,这才道:“知道一点。”
“我也觉得很奇……什么?你知道?”斯然猛地一扭头,“我们……不对,你来过这里,什么时候?你还见过我?我们还朝夕……呸,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漠露出了一种,似乎格外复杂,难以直说的表情:“我……我在进阶金丹之时,魂魄受天雷影响,离体而出,意外进入了你所在的这个世界。”
斯然瞪大了眼睛:“所以这段时间,你是以魂魄的形式一直跟着我?”
“不是,”云漠按了按眉心,“我附身在了……其他生物身上。”
斯然一愣:“其他……生物?”
眼前的记忆画面突转,转向了一处公园内的草地,一只脏兮兮的大狗子躺在地上,毛都打了结,看上去瘦得可怜,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呼吸一点点小了下去。
在大狗子呼吸停止的那一瞬间,一道透明的虚影冲入了它的身体,大狗子突然间睁大了眼睛,露出了极其人性化的警惕。
它双目微凝,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回望四周,眼底有一丝茫然,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一个什么情况。
大狗子试图用两条后退走路,却支撑不住地摔了下来,被迫尝试四腿行走,在时不时地平地摔和顺拐之中,它艰难地挪到了前些天下雨留下的一处水坑边,低头看了眼自己目前的样子。
它双目满是震惊。
斯然:“……”
斯然也很震惊。
他飞快地扭头看向身侧的云漠,微微张大嘴巴,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一丝虚弱:“……是你?”
云漠闭了下眼,格外沉默地点了点头。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云漠附身在大狗子身上之后,在短暂的茫然和震惊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冷静,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一家超市之内,超市的老板嫌弃地试图将其赶走,却被前来买零食的斯然给拦了下来。
斯然看着脏兮兮的大狗子,看着它缩着尾巴一脸警惕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了曾经为了他偷偷跑进超市的狸花猫。
斯然收养了这个大狗子。
他在大学不住校,养个宠物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只大狗子看上去警惕心很高,斯然费了一番功夫,给它洗了个澡,修剪了一下打结的毛,最后端详了一下这只狗子,点点头:“还是挺帅气的嘛,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大黄怎么样?”
这个土到一定境界的名字自然引起了云漠的抗议,不知是否是因为附身到了动物身上,云漠原本的意识也难免受到了狗狗的影响,变得幼稚了几分,两只爪子趴在斯然腿上,张口叫了一声:“呱!”
斯然和云漠狗子同时沉默了。
“呱?”斯然郑重地点了点头,“行吧,那就叫你大呱吧。”
云大呱:“……”
大呱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了。
斯然和大呱一共相处了整整四年。
大呱是只很矜持的狗子,平时不喜欢叫,斯然本以为它就是性格如此,后来有一次下课得早,提前回家一看,就见到大呱一个人面对着墙壁,声音小小的,非常严肃且认真地练习着叫声,从呱到咩到叽,应有尽有,偶尔才会冒出一个正常的汪。
斯然忍着笑默默退了出去,留给大呱一个面子。
大呱在的这段时间,斯然也奇异地开朗了许多。
他本来是不爱笑的,也不爱说话,只是大呱刚来的那段时间,似乎总有些闷闷不乐,斯然发现,如果他没事跟大呱多念叨念叨,大呱那天就会活泼一点。
也不知道是真活泼,还是被他烦的,反正效果是达到了。
大呱还喜欢看他笑,只要他眯着眼睛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大呱的表情就会温和许多,它会安静地蹲在一边,尾巴摇来摇去,轻轻伸出舌头舔着斯然的手背。
整整四年,比起刚入学时沉默安静的斯然,所有人都惊异他的改变。
一直到……一个格外闷热的夏日。
斯然已经毕了业,正处于闲来无事每日出门遛狗的悠闲生活,这天天热,他带着大呱出了门,大呱吐着舌头一脸严肃地努力散热,却已经被灼热的太阳烤得有点头晕眼花。
斯然有点后悔出来了,他正准备扭头回家,远远地瞥见马路对面有个小店,门口摆着专卖冰棒的大冰柜。
他想着给大呱买根冰棒降降温,便让大呱现在这里等着,自己过个马路买个东西,很快就回来。
就在买好冰棍出门的时候,斯然被几个人给围住了。
他生得好看,皮肤像是晒不黑一样,格外的白,个子虽然也有一米七多,但身形单薄,怎么吃都不长肉,从头到脚都写着“好欺负”三个大字。
几个小混混笑着把他围了起来,有人伸手去捏他的脸,笑着道:“哎哟这小子,长得也太嫩了吧。”
斯然冷下了脸,不欲与这帮人纠缠,闷头便往前走,却被其中一个小混混一把给拉住了,那人啧了一声:“衣服不错啊,牌子货,哥们呢这几天手头有点紧,不如给点钱花花?”
斯然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
“哎哟喂,还是个大款啊,”有个人手脚不老实了起来,扯着斯然的衣服去摸他的口袋,“钱包也拿出来啊……哎你这什么表情?老子这是给你面子好吗?”
斯然抿着嘴,努力试图摆脱这几个人的纠缠,言语间的冲突很快便升级成了肢体上的推搡,有个小混混伸手便向斯然挥去——
对面的大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它一脸严肃,见斯然被打,狗狗眼里迸发出了愤怒,拔腿便朝着对面冲了过去。
刺——砰!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小轿车避让不及,直直地撞在了横穿马路的大呱身上!
斯然闻声扭头,瞳孔剧烈收缩:“大呱!”
大呱被瞬间撞飞,在地上翻滚了数圈才停了下来,本就不大的一只狗子蜷缩了起来,看上去更加的瘦小。
斯然疯了一样突然发力,推开周围的几人,冲上了马路,在到达大呱面前的那一瞬间,却凝滞了片刻。
他缓缓地蹲下来,伸手按上大呱的身体。
身后汽笛声不绝于耳,斯然埋头抱着大呱跑到了马路边,他头脑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充斥着空白,一半却格外的清醒,他想着最近的宠物医院的地址,他双腿有点软,却努力地往前奔跑——
“干嘛啊干嘛啊,抱着条死狗跑什么啊——”小混混被斯然那一推给激怒了,飞快地围了过来,“你还敢还手,你——”
斯然猛地抬起了头。
那一刻,他一双眼眸如同浸透了寒冰一样,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尽头有无尽的黑暗和恶意喷涌而出,看得所有小混混内心一惊,像是被猛兽盯住一样,从头到脚穿过一阵寒意。
“滚。”
斯然吐出这个字后,闭了下眼,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抱着大呱一路飞奔,直冲进了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
“没办法了,内脏受伤太重,我们治不了。”一番检查之后,医生遗憾地说道。
斯然抱着大呱回了那个小平房。
平房内有个小院子,大呱平时最爱在这里逛圈,他半跪在地上,轻轻地抚摸着地上逐渐失去温度的大呱,一双眼眸像是死寂了一样,没有任何的情绪。
他在院内跪了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夏天尸体腐败的快,还是邻居闻着味道过来提醒,他才恍然间回过了神来,抱着大呱的尸体,在屋后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了起来。
那日之后,他便搬离了这里,在隔壁区林立着的楼房内,租了一间屋子。
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踏入新屋子的那一刻,看着空荡荡的周围,窗帘拉着,屋内一片昏暗,楼下传来了一阵阵狗叫声,远方的公交车靠了站,行人上上下下,报站声隐约传来,整个城市的人都在按照他们的步调生活着。
那一瞬间,他跌坐在了地上,垂着头,表情平静,一滴滴泪水却从眼中直接滴落。
从当年狸花猫死亡的那个夏日,到如今,十多年岁月里面压抑着的情绪和悲哀,被他一层层掩埋进了内心深处,他以为岁月已经将其淡化消散,但掩埋之物终有一日会重见天日,所有的痛苦和悲伤,在这一瞬间猛然爆发了出来。
斯然想,他病了。
他囤了一箱速食食品,整日整日地不出门,陷入了一种癫狂与虚幻交织着的状态,眼前有无数虚影在飘着,耳畔传来了猫叫声、斯老头的咳嗽声,以及大呱的叫声,他缩在墙角,一坐便是一整日。
他有时候会坐在窗前,六楼的高度足够了,他看着下方平坦的水泥路,想着,这里应该很少人过来。
心理上问题在生理上反应了出来,一阵阵细小却尖锐的疼痛从心底往上直窜,像是一只虫子在体内乱窜,他会莫名地突然红了眼眶,巨大的悲伤如同海浪,总会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潮起潮落,永不停歇。
有一次,他站在厨房里削着苹果,整个人却突兀地陷入了无法控制的虚妄之中,四肢似乎不受控制,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刀子已经在脖子上割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低下头,看着滴落到掌心的血迹。
就这样也挺好的,他怔怔地想着,耳畔却突兀地传来了有人喊着他的声音,那人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格外的陌生,却又有一种令人落泪的熟悉。
斯然猛然间从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慌乱地回顾着四周,却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在大呱身亡的那一瞬间,云漠就不可控制地被斯然的记忆排斥着。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身侧围观记忆的斯然,却看了个空。
云漠一扭头,顺着些许灵气的踪迹,发现斯然的身影早已变得虚幻,几乎要与记忆中的自己融为了一体,整个人完全陷入了过去之中,久久无法挣脱。
“斯然——”
云漠调动起了全身的灵力,与红尘玉的排斥相对抗着,他伸出手,试图将沉浸于记忆中的斯然唤醒,却拉了个空。
“斯然!”
他将灵力逼入口中,高声喊道。
记忆仍然在继续。
斯然沉默地去医院缝合了伤口,听着周遭人的谈话声,顶着脖子上的纱布回了家。
身体上的伤口很快便痊愈了,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疤,但心理上的伤口,却连愈合的迹象都看不到。
斯然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哪怕偶然入睡,也都会被噩梦惊醒,极度的疲倦加深了他的幻觉,身体的疲惫有时会强迫他入睡,然而梦境与现实的边际仿佛被模糊了,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白光,他抱着双腿缩在白光中,双目无神而失焦。
云漠眼前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他看到斯然怔然地坐在床上,咬着指甲,旁观的斯然与记忆里的斯然已经完全融为了一体。
他看着斯然通红的眼眶和落下的泪水,心尖仿佛被利刃刺穿了一样,抽搐着的疼。
眼前的画面已经开始被白雾所笼罩,云漠用力咬下舌尖,嘴里弥漫着铁锈味,借着这份疼痛,他凝聚出全身的灵力,腰间墨剑随着他的灵力而发出轻鸣之声。
他握住墨剑,绚丽的金光划开白雾,巨大的排斥力搅得五脏六腑生疼。
云漠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去触碰斯然,红尘玉内的空间散发出了奇异的波动,一阵阵震荡蔓延开来。
他眉心一痛,指尖却终于触及了斯然的身体。
这一瞬间,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躯体,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之中,斯然坐在空间的一角,目光空洞。
云漠喉咙干涩,他缓步走到了斯然的面前,将这个脆弱到几乎一碰就碎的人抱入了怀中。
“没事的,”云漠声音沙哑,他紧紧地抱着斯然,“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斯然落了一滴泪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都是我的错。”
所有和他有关的存在,都会死去,都是他的错。
如果没有遇到他,狸花猫会好好的,它不会去刨垃圾桶内人类的食物,也不会被那群人杀死,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斯老头一个人活得会更好,而大呱……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大呱又怎么会横穿马路呢。
他早就该知道的,自己还是一个人最好,一个人活着,一个人去死,不连累任何人。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贪恋曾经与他们相处的时光,那些岁月点亮了他黑暗的道路,让他那死寂的内心一点点活了过来。
“不是你的错!”云漠深吸了一口气,他松开手,颤抖着手抹掉了斯然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
无处不在的排斥力猛然间增大,云漠的身影一阵虚幻,他再也没办法在斯然的记忆中停留下来,最后一刻,他只能低下头,在斯然的额上落下来一个轻吻。
“没关系的,别难过了,”云漠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不善言语,他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没关系的,我……”
我还在。
下一秒,他被红尘玉彻底排斥了出去。
斯然的记忆还在继续。
他本在无尽的痛苦中沉沉浮浮,却在某一个记忆不清的梦境之后,终于从将他淹没的悲哀之中浮了出来。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觉得梦中有一个虚幻的黑色身影,那人拥抱了他,那人的怀抱很温暖,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很多的话,但是他却一句都记不住了。
只是梦醒之后,斯然却发觉,自己有了面对痛苦的能力。
那些过往的记忆重新被他埋在了心底,悲伤仍在,但他却能够继续地走下去了。
……
一直到他二十五岁那年,神魂归于修真界的那一刻,红尘玉构建出来的记忆场景才陡然间崩碎,斯然猛然间往前踉跄了数步,差点脸朝下扑了下去,被云漠一把拉住了。
周围恢复了他们刚来红尘玉时的那片黑暗。
他站稳了身体,轻轻喘了口气,扭头看向云漠,眨了眨眼睛,脑海里全是“云漠居然是大呱”这几个大字,好半天才咽了口口水:“这……没想到啊,真的是你啊。”
云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一刻,他眼中似乎翻涌着无数的情绪,像是一壶沸腾的水,声音极其轻微:“是我……”
咚咚咚!
数声落地声响起,吴影、谢容卿、柳思锐和其他几位剑修一个接着一个结束了自己的记忆,劈里啪啦地从高低不同的地方落了下来。
斯然猛然间从和云漠的对视中回过神来,轻轻挠了下侧脸,掩饰般地轻咳了两声。
面前,除了一脸懒洋洋的吴影,其余几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被这气氛感染,斯然也逐渐严肃了起来,以为他们都从记忆中发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就像宝书所说的,这第三视角回顾过去记忆本来就能发现许多曾经注意不到的细节,看着群剑修表情都那么认真,难道是发现到了什么关乎剑宗存亡的重大事件?
斯然不禁屏住了呼吸,目光扫过几人沉重的面庞,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小声问:“怎么了?”
一阵沉默之后,谢容卿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拍了一把大腿,厉声怒道:“好啊,要不是这记忆回放我还记不起来,戚长老朝我借的一百灵石还没有还!”
提心吊胆的斯然:“……?”
“啊——”柳思锐突然间痛苦哀嚎了一声,抱头蹲下,“我、我居然还埋了十块灵石在以前村落山后的树洞里面!没拿出来!居然没拿出来!后边那块就被几个修士打架的时候给炸了啊!炸了!”
有点懵逼的斯然:“……”
“我就说,我为什么会这么穷,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蓝衣的秦剑修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一脸悲痛,“当年有一次任务的奖励居然没有拿!没有拿啊!整整五十块灵石!五十!”
面无表情的斯然:“……”
作者有话要说: 斯然:红尘玉要被气死了。
放心!每个人都会有个好结局的!猫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