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林辰很意外,一刀毙命并不容易,尤其在拥挤的人流中,要找准目标心脏位置避开肋骨狠狠捅入,这需要相当的技术难度。
张小笼严肃道:“只有一刀。”
“很干净、很利落。”刑从连看完法医现场记录,又把笔记前后翻了两页,皱起眉头,“现场也没有发现凶器?”
“凶手带走了。”张小笼说,“鉴证科已经开始翻垃圾桶了。”
“这么老练的杀手,估计有一万种处理凶器的手段,别把主要精力放垃圾桶了。”
刑从连说完,他举起伞,拉开封锁线,林辰跟着他一起走入现场。
“你怎么看?”刑从连说。
“只有一刀,那么首先可以排除激情杀人。”林辰顿了顿,站在刑从连身边轻声道,“冲动犯罪不把尸体和现场弄得血肉模糊不会罢休。”
“也不会是抢劫。”刑从连单手插袋,“死者的现场物品清单上,钱包手机都还在。”
林辰不经意抬头,刑从连眉眼冷硬,带着丝嘲讽意味。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认为,有多大可能是周瑞制药知悉达纳发生的变故,所以提前把关键知情者灭口?”
雨声扑洒在伞面上,发出簌簌声响,他们两人的交谈声音也仅限于伞面范围之内。
“林顾问,这概率我们都很清楚。”刑从连说,“但很可惜,我们是经历过阴暗的雨林、血腥的制毒工场、被整族当做非法药物实验对象的高孟人,但他们没见过,普通民众更难以想象,基于很多原因,那边发生的事情注定只能暂时封存起来。”他说着,回头看了眼开始的警员们,继续道,“首先,我们没有任何证据把周瑞制药和发生在达纳雨林的非法人体实验联系起来;其次,就算我们找到了那样的证据,在三不管地区犯下的罪行,要在国际法公约内以此制裁周瑞制药,仍旧非常困难,大制药公司的律师团也绝不吃素。”
“是啊。”林辰叹了口气,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司坦康尸体曾经倒下的位置,看着地上的标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辰才说,“不过他们慌了,谋杀案总在我们管辖范围内。”他抬眼,远处欧式建筑群的尖顶在雨幕深处若隐若现,眼前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司坦康由南向北挤出廊桥,而人流主要由北向南,当时人真的非常多,大部分民众都在抓紧去水上魔术舞台抢占有利地形,所以逆着人流司坦康博士分外惹人嫌恶,他艰难地挤出人群,非常坚决向着自己的目的走去,直到遇上了最终结束他生命的那个人和那把刀……
“犯罪地点很耐人寻味,他选择在人流密集场所杀人,很聪明,但也很冒险。”林辰说,“对于凶手来说,他必须这么做,可能晚了就来不及了。”
“确实太冒险了。”刑从连咂了咂嘴,继续道,“而且司坦康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没有带家属或者儿女,如果不是他突然想来放松下,那只能说明他可能是要来这里见什么人。”林辰开口。
“接头啊……”刑从连意味深长道,“所以凶手才迫不得已要冒险杀了他。”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林辰说,“当然是基于我们所了解的那些不能说的事情后,推测出的可能性。”
刑从连点了点头,半真半假的感慨:“好好的刑侦片,非要搞出间谍的套路来。如果他是要来这里见什么人,那么他的在乐园的行动路线必然能说明一些东西……”
刑从连点了点头,廊桥边商店外正好摆着乐园供游人取用的地图,他拿了一份过来展开。
说起来宏景乐园的布局也并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大部分游乐园也都是分那么几个区域,林辰低头看去,刑从连的手指从大门口移向廊桥位置,随即朝后喊道,“小笼,来一下。”
张小笼同志正在和王朝说着什么,闻言,两人一起跑了过来。
“现场监控有吗?”
“报告刑队,基本没有。”
刑从连看了眼女警:“什么叫基本没有。”
张小笼一脸歉疚,“这个角度不太好装啊,只有个隐约的远景。”
“也就是看不清案发时现场状况?”
“就是这样,而且乐园的监控太老了,纯黑白……”张小笼答,“刚老王他们已经去掉了监控,说是凶手还拿着一堆气球,遮挡视线。”
“气球?”
“是的刑队,老王已经着手去调查卖气球的小贩了,但园方说,今天人流量差不多有5000人次,所以……”
“所以小贩能记起每一个卖气球的人可能性不大,有找现场目击者做画像吗?”
“找是找了的,但真没人注意到行凶者到底长什么样。”张小笼按了按圆珠笔,一脸无奈。
刑从连点头,看向王朝:“王朝和小笼去把乐园今天从开业到结束的所有监控录像收集起来,排查司坦康本人在乐园里的行动路线。”他想了想,又说,“凶手既然拿着标志性的气球,那应该也相对容易定位他的行动路线,争取找出来,不过仍旧要小心凶手利用气球做什么小诡计。”
“好的刑队!”、“明白老大!”张小笼和王朝非常热血地说道。
说完,两位小同志飞也似地跑远。
林辰抬头,刑从连向出口方向晃了晃脑袋:“现场也看过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林顾问?”
……
林辰以为能逃过一劫,显然是没有。
刑从连大概只带他在现场待了十分钟,就把他赶上车,前往宏景医院。
因为下雨,天色昏暗,两旁路灯早早亮了起来,整座城市沉浸在朦胧的雨意里。林辰靠在座椅上,刑从连在专注开车,音响里流淌出很安逸的小提琴曲,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困了吗?”
红绿灯时,刑从连停下车,摸了摸他的脑袋。
林辰淡淡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乐园路线图,但又觉得困,所以半睁着眼。
刑从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林顾问,我发现你看这张地图的时间比看我的长。”
“这是让你有危机意识。”
刑从连接着说:“但还是不要在车里睡了,马上就到了。”
林辰勉强坐直身体,说:“刑队长的意思是,马上要睡好几天的病床,现在就别睡了……”
刑从连低笑起来:“林顾问,你这是在闹小情绪啊。”
林辰握了握他的手又松开:“好好开车吧,我不睡了。”
“我的意思是,你身体刚好一点,能别全身心都扑在案子上吗?”
“没有全身心,刚才觉得你开车的样子特别英俊,还偷看了一会儿。”林辰说。
“林辰……”刑从连语气非常无奈,像是猜出他的心思,继续道,“这个套路很常见,我不会屡次中招。”
“能让王朝把现场视频发我一份吗,我想看看。”林辰决定主动坦白,他觉得自己下一个要求可能也有点过分,但还是接着说道,“我想看一遍那个时间段里的全场监控……”
刑从连开口:“林顾问。”
“在。”
“我们现在要去哪?”
“医院。”
“我们为什么要去医院?”
“因为我在达纳差点得败血症挂掉,虽然现在看上去脱离生命危险也渐渐可以活蹦乱跳,但仍需要进行全身检查,好好休养。”
“看来你知道的很清楚嘛。”
“但刑队长你看,好好休养和看监控并不矛盾,你可以控制我每日观看时间,作为公职人员,我仍旧希望能为破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说实话。”刑从连打断他。
林辰觉得自从他亲过刑从连之后,对方就好像染上了一些他的恶习,比如讲说话太犀利。
“我觉得这个案子很古怪,虽然从单纯案件角度来看,这个案件并不复杂,杀手的手段简单干脆,一眼看去这就像是大企业为了掩盖药物研发过程中的罪行杀人灭口,但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卷入这起案件的原因吗?”
“你击毙了一个假装精神病想谋杀江潮媳妇的周瑞制药员工。”
“对,这也是端阳找上我的原因,后面的事情姑且不提,但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周瑞新药“诺德伦”已经获准上市了,在江夫人活着的情况下,所以他们当时为什么要兵行险招谋杀江夫人,我不明白这点。”林辰垂下眼帘。
“你怕自己滥杀无辜了?”刑从连蹙眉,“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我并不是会自我怀疑的人,我确信自己当时的判断没有错。但你看,我说是这样并没有用,这太唯心了,我需要有充足的现实证据来证明这点。”
“司坦康突然被刺身亡,告诉你周瑞制药是可能为了新药顺利上市这件事兵行险招,不惜杀人灭口?”
“对,如果说一个公司是一个集体,那么整个周瑞制药给我的感觉,已经太疯狂了,他们能在达纳冷静撤退,连查拉图都敢摆一道,为什么现在做的事情如此不冷静?虽然端阳给我解释过整个药物产业链的问题,包括研发投入和后期必要的成本收回,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明明可以缓一缓,寻求别的出路,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不惜一切代价推行药物上市?”
“好问题啊,林顾问。”
“基于以上考量,我认为,我们必须尽快侦破司坦康被杀一案,寻找到整个案件的核心突破口。”
刑从连认真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车拐入宏景市里医院的街上,然后说:“我明白,但还是得住院,一切谨遵医嘱。”
闻言,林辰就不说话了。
即将驶入院区,刑从连降低车速,终于缓缓开口:“老实讲,对我来说,周瑞制药那些破事可能没你一根小手指重要,听上去可能有点肉麻,但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为这些事情让你在养病期间耗费心神,是我非常不想看到的。”
林辰想要开口,刑从连却握住他的手,阻止他。
“我是非常认真想和你交往,欣赏你在专业领域的建树,并且尊重你的独立人格。但实际上我也很清楚,我们在谈恋爱的过程中,是从一个关系向另一个关系转变,既要做好同事,又要做好恋人。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大肚,我现在内心的想法是把你关在一家24小时严密看护的私人疗养院里,但这当然不可以,这对你不够尊重,忽视了你的本来意愿,这些我都清楚,所以现在选择宏景医院已经差不多是我做了心理调适以后最后的底线了。我承认这其中有我的原因,但在经历了你被绑架的事情之后,我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设,才能放你在外面跑,也请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调整心态。”
刑从连将车停入车位中,结束了这番谈话。
窗外暮色朦胧,整座医院在斜风细雨和逐渐亮起的灯光中显得不那么冰冷。
“抱歉,我应该更体谅一些你的感受。”林辰久久无言,他最后这样说道。
刑从连向他伸出手:“那合作愉快,林顾问?”
林辰把手搭了上去:“合作愉快,刑队长。”
刑从连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保证,一脸松了口气的表情:“也就是说,如果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你也会体谅对吗?”
转折来得太快,林辰狐疑地看着刑从连,只见对方撑起伞,走下车,然后拉开他这边车门,略显郑重地将他请出车门。
“除了你现在告诉我你已婚之外,别的事情都可以尽力体谅。”
见刑从连说话的语气实在很忐忑,林辰被他搂着腰,只好半开玩笑地说。
“这当然没有!”刑从连严肃道,“是一些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虽然你一直没有问,但我必须要交代清楚的问题。”
刑从连将他带到吉普车后备箱前,拿出钥匙,轻轻按动后备箱开锁键。
后备箱门缓缓弹开,虽然这个场景林辰已经看过很多次,但当车门弹开的瞬间,他还是要说,刑从连的吉普车后备箱里实在很凌乱。
饮用水、王朝乱扔的小零食、各种不知名电子器材配件、堆在角落的擦车抹布、零散的纸质资料,当然还有四仰八叉躺在里面的工具箱。
刑从连俯身过去,打开了那只工具箱,让后将之往外拖了一些,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些:“我母亲说,按照华国传统,男人有钱就变坏,不知道她哪来的歪理邪说,但总之,你就当收我私房钱……额,是有私房钱这个说法吧?”
林辰听着刑从连不明所以的解释,将视线投向他刚才打开的工具箱,里仍旧延续着刑从连后备箱的风格。
那里放着零散的修理工具、扳手也好螺丝钉也罢,还有五颜六色的各式贵宾卡,压在一叠纸张上,贵宾卡正是刑从连上次掏出的那些,总之里面也没有金条和钻石,林辰稍稍松了口气:“让我没收你的工具箱,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但正当他放松并顺势看向刑从连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用少见的郑重声音,认真说道:“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刑从连顿了顿,像他微微欠身致意,“林顾问,我姓邢。”
“我知道你姓刑……”他还没说完,猛然抬眼看着对方。
刑从连的眉眼在暮色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他脊背笔挺神色凛然,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清贵之气是朦胧暮色掩藏不住的。
林辰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耳边隆隆作响,但刑从连的声音仍旧非常清晰有力传来。
他说:“不是立刀,是右耳旁。我父亲姓邢名立元,母亲是皖南周氏,为了响应独生子女政策,他们只生了我一个。”
林辰心中巨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刑从连所说的这两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
虽然之前的一些点滴线索令他隐约有感觉刑从连可能是邢家什么人,但他总觉得刑从连可能是什么邢家旁支吃吃股份的小亲戚,真要具体到大家族继承人,好像和他那位喜欢在路边摊吃小龙虾的恋爱对象没有半点关系。
在那么长达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内,林辰心中闪过各种想法,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捡到金矿了,那么应该要笑,可又不是很笑得出。刑从连现在浑身上下都冒着金光,但这还真的很麻烦,邢家怎么这么任性,放长房长孙跑出来当警察,看刑从连的样子也不像是和家里闹翻。那么邢老板本人对于独子谈了个男朋友有何感想……
总之,想到最后,林辰只能看着对方,用同样的语气认真问道:“这种关于你身世真相主题的重要谈话,非得要在你后备箱前说吗?”
不止对着后备箱,还在医院停车场角落,这也太随便了一点啊。
刑从连露出浅淡的笑容,带着一丝发自真心的愉悦。
林辰感到对方将手搭在他腰际,然后将他一把拉在怀里,缓声道:“我想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并不是因为他们特别重要,其实本质上,这些事对我来说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而我也非常清楚,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它既不会影响你对我的看法,也不会让我们关系发生任何改变。我之所以要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因这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显得我在刻意隐瞒你什么,我想让你知道,仅此而已。”
刑从连这句话的中心思想是:内容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是我汇报的态度端正,你要看这点。
林辰靠在刑从连肩头,望着远处街灯渐起,将雨夜染上温柔色彩。大概是周围确实很安静,他刚才因为刑从连那几句话而提快的心跳,也迅速平稳下来。
如刑从连所说,家里很有钱这件事,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这么想,但他还必须强调:“你也把我想得太圣人了,这当然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
“比如什么?”刑从连撑着伞,笼罩在他们两人身上。
林辰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低沉笑意:“比如……”他想了一会,发现人穷真是连挥霍的主意都想不到,为了挽回尊严,只能勉强道,“比如我今晚不想吃医院晚餐。”
“你想吃什么,哪个国家的,我通知他们把大厨和食材一起空运过来。”
林辰打了个激灵:“对不起,刚才当我没说。”
“也对,空运耗时太长,让你饿了不妥,今天晚餐的话,宏景只有一家米其林三星,通知他们关店我们去吃?”
“别,我会好好吃医院营养餐的,我们能聊点别的吗?”
“聊什么,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林辰还是有点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工具箱里到底是什么?”
刑从连思考后汇报道:“乱七八糟的□□、支票……不是淘宝买的那种,一些地契、可能还有什么公司的股份合同一类的东西我也没细看……”
林辰蓦然抬头,和刑从连来开一点距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种东西……你,为什么……不放银行金库?”
“都是零钱,真懒得放,傍傍身而已……”刑从连理所当然道。
林辰再也没法听下去,只能打断刑从连:“我头有点疼,我们进医院检查吧。”
他说着就要拉刑从连往医院里走,希望离这辆吉普车越远越好,然而刑从连却定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林辰回头问道。
“你忘了件事。”刑从连说。
“什么?”林辰生怕对方还要再提工具箱的事情,非常警惕。
他话音未落,刑从连掰过他的头,凑近他唇边,悄声说:“这位先生,此处应有接吻。”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侧,未等他回答,刑从连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林辰闭起眼。
暮色四合,雨声悄然,一切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