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琼山的第一场雪。
初雪总是显得温柔几分, 雪花被微风裹着, 飘飘摇摇地落在谢折风的剑刃上。
他碰巧刚刚收了剑，习惯性地抬手抚过剑身, 于是指尖便无意间触到了，那片晶莹柔软的雪。
手上的温度让雪花转眼消融，谢折风只感觉到指尖留下了一点微凉的湿润。
他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抬头看向天空。
下雪了。
手上那一点雪花融成的湿意散掉了，谢折风回过神来, 归剑入鞘。
最近师父云澜仙尊去了天枢山, 师姐苏挽烟一边代管着琼山, 一边要准备继任掌门之事。至于陆归雪他们两个，天气刚刚凉下来的时候，就跑到温暖的南方去玩儿了。
谢折风这些天也准备下山一趟。
他渡劫期境界圆满，或许再过上一段时间, 雷劫便要来临。在那之前，他需要找一处僻静之地，提前做些准备。
在准备渡劫之前, 谢折风先回了一趟洛城。
他没有直接回谢家的府邸，而是绕道去了城中的一家医馆。
这间医馆看着不大，地段也不算热闹，但来求医的病人却不少。医馆中除了看病的大夫, 配药的药师，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也在学着帮忙做些杂事。
谢梳雨坐在人群之中, 她眼神温温柔柔的，一边挽袖写着药方，一边垂眸跟病人细心叮嘱些事情。
病人神情感激地接过药方，连连道谢，谢梳雨便露出个清丽的微笑。
谢折风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目光淡淡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等到谢梳雨忙完了，站起身往医馆门口走了几步，准备去打烊，这才看到外面谢折风的身影。她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了过去，笑道：“大哥，你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看你忙，就没打扰。”谢折风眼神也跟着柔软了一些，他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好的不得了，你看这医馆，比刚开的时候热闹多了，现在也算是有模有样了。”谢梳雨回过身，抬袖指向身后的医馆，语气颇有几分自豪。
当初在洛城出了事之后，谢折风也曾问过她，想不想去琼山住着。不过谢梳雨并没有去，她从小长在洛城，认识的人都在此处，去了琼山反倒是不方便了。
更何况，谢梳雨想，自己也没那么脆弱。
所以她捡起了以前学过一些的医术，在外跟着散修们历练一番过后，重新回到洛城开了家医馆。行医治病的同时，还收留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如今他们也能在医馆里帮些小忙了。
况且有谢折风在，从前那些事情都被他收拾好了，没人敢来找谢梳雨的事情。后来洛城来了新的城主，也看在谢折风的面子上，对她多有照顾。
日子过得平静又安稳，谢梳雨现在挺满意的。
谢折风在家里留了两日。
他离开洛城的那天，有些出乎意料地去街市上逛了逛。
比起花朝节时的热闹，此刻街市上的人没有那么多，不过毕竟是洛城最繁华的地方，依然还是人来人往。
街市尽头的那棵红豆树下，谢折风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去，看到了树梢高处系着红绸的花笺。
因为当时许愿的时候，用灵力保护着，所以即使过去很久，花笺依旧安稳如初。
谢折风的记性很好，他想起陆归雪当初在花笺上写“但愿人长久”，然后挂上去的时候，树上哗哗啦啦落了一大串红豆。
时至如今，陆归雪的愿望，也圆满的实现了。
他们所有人都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谢折风淡淡笑了笑，正准备离开，却被树下那家店里的老板娘叫住了。
这家店几十年如一日的卖许愿的花笺，老板娘从前与谢梳雨相熟，像是认出了谢折风，热情地要送给他花笺。
谢折风向来不信这些，上次几个人一起来的时候，他也是唯一没写花笺的那个。
但这次或许是推辞不过，谢折风最终还是取了一张花笺。
然而，谢折风站在树下桌案边，反复提笔了几次，却还是不知道要写什么。
他好像没什么愿望了。
最后谢折风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从芥子的角落找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当年陆归雪在这里挂花笺许愿的时候，收获了一大堆红豆珠子，落得他满身都是。谢折风当时让他坐在肩上，当然也没能幸免。
后来有颗红豆遗落在了谢折风的衣袖里，或许本该扔掉，最后却顺手放进了芥子里。
谢折风将花笺纸折了一下，把那颗红豆放了进去。
这次谢折风一个人，花笺挂的地方就比较随意，没有刻意去找高处，只是用红绸系在了最顺手的位置。
花笺系好之后，飘着红绸的枝叶轻轻颤了颤。
然后有颗新鲜的红豆珠子，从枝丫上晃了下来，落在谢折风还没收回去的手里。
“大哥哥，我可以拿我最喜欢的糖，换你的那颗红豆珠子吗？”树下不知道何时来了个小孩儿，他手里捧着一串龙须糖，抬头看向谢折风。
谢折风似乎有点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手上的红豆珠子还是换成了一串龙须糖。
雪白的糖丝软软地缠绕着，因为握得太久，糖丝有些微微地融化了。谢折风对于这些用以愉悦口腹之物，向来没有什么想法，倒是以前领着陆归雪下山，买过不少这些小吃。
大约是哪一年，路过某座大城的庆典，陆归雪要了一串龙须糖。
谢折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糖丝彻底融化之前，咬了一口。
他从前没有试过，如今一尝，只觉得柔软而蓬松，碰到唇齿之间便散开了，像是一团甜甜的初雪。
可惜过了太久，糖已经融化了。
几个月后。
谢折风渡劫的时候，神情依旧平静。
即使面对着煌煌天雷，他也还是在刺目的雷光之中，隐约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
和从前的两次一样，谢折风依然看不清那道身影的模样。但他下意识地跟着那道身影，在雷云之间穿行，最后发现自己避开了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渡劫的过程顺利到惊人。
天边翻滚的雷云渐渐止息，谢折风不出意料地，在识海中找到了一只还没来得及跑开的小雪雀。
有着长长尾巴，黑亮眼睛，浑身毛绒绒像个雪团子的小家伙，从前两次都离开得很顺利，这次却被谢折风逮了个正着。
谢折风两只手将他拢住，小雪雀便只能露出个脑袋，在他的掌心扑腾了两下。
绒绒的羽毛蹭过掌心有点痒。
渡劫过后，他已成金仙，于是以前不曾窥见的东西，如今都清晰了。
这只总是在关键时候帮他忙的小雪雀，确实是陆归雪没错。
谢折风忽然松开手，很轻的笑了一下，说：“师弟，下个月掌门继任大典，你什么时候回琼山？”
化作雪雀的陆归雪愣了一下，不过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他也就不跑了。
小雪雀歪了歪脑袋，扑扑翅膀尖儿回答说：“我已经回琼山了，师父昨天也从天枢山回来，就等师兄你了。”
谢折风用指尖揉了揉小雪雀毛绒绒的脑袋，点头说：“好。”
又过了一个月，掌门继任大典马上就要开始。
今天苏挽烟就要正式接过金翅令，也接任琼山的下一任掌门。而谢折风和陆归雪，则将成为琼山的两位太上长老。
临近出去的时候，谢折风忽然叫了陆归雪一声。
“师弟。”
然后陆归雪侧过脸，手中被放进了什么东西。
一盒保存得很新鲜的龙须糖。
“之前下山的时候看见了，顺手买的。”谢折风重新转过身去，声音很轻的飘过来，“我尝过，很甜。”
青云台上的钟声响了十二声。
典礼开始了。
谢折风走了出去，晨光之下，他锋利的眉眼和薄唇，依旧好似刚刚淬炼过的剑刃。
干净而凛冽。
仿佛不曾沾染雪月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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