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归雪身体底子本来就差,这回发过烧,接着又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这一病,便是春去冬来,又过了一年。
琼山地势靠西,虽然不像北荒那样极寒,但冬天也总是要下那么几场雪。
陆归雪本就懒得出去走,现在顺利收好了徒弟,就更是呆在在四季温暖的千秋峰不挪窝了。
最近他病情好转,每日都弄个躺椅坐在莲池边晒太阳。
白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及和沈楼寒说话之外,其它大部分时候陆归雪都阖着眼,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姿势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看书看到一半就睡着了。
倒真像条懒得翻面的咸鱼了。
大概没有人会想到,陆归雪如此惫懒的一幅模样下,居然是在修炼。
陆归雪修炼心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太会控制,神识就会在初级弟子们不设防备的梦境里瞎窜。
梦境本就变化万千,再加上陆归雪的神识经历两世,又与造化天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然有着很强的念力,极易使这些不设防备的梦境产生变动。
所以那段时间,陆归雪不仅见识了很多白日做梦的现场,还经常一不小心就被迫成了梦境的一部分。
于是……
摘星峰初级弟子A在梦中不幸跌落悬崖,大难不死后在遇到在崖底修炼上百年的高人,要将百年修为传授于他。正在欣喜若狂之际,那位高人的脸渐渐明晰起来,恍惚间变成了千秋峰上那位失去修为的陆仙君。
“陆仙君”收回要传功的手,叹息一声:“真是抱歉,刚刚想起我这一身修为已然损耗殆尽,你恐怕要陪我困死在崖底了。”
初级弟子A被吓醒了。
悬月峰初级弟子B在梦里功成名就,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此时衣锦还乡,准备去打脸那个当初对他不屑一顾并且强行退婚的前未婚妻。当他将灵石当着未婚妻一家人的面撒了一地,正准备喊出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嗯?!”
眼前满脸悔恨的未婚妻忽然变了模样,容颜如雪,仙姿绝尘,就像是千秋峰那位陆仙君。
“未婚妻”反手扔了他一脸仙品级别的奇珍异宝,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少年穷?难道你现在不穷吗。”
初级弟子B被气醒了。
沧浪峰初级弟子在梦中和肤白貌美的女神……嗯,少儿不宜。
女神刚答应了他双修的邀请,烛影摇红,轻纱暖帐,此刻气氛正好。女神粉面含羞,芊芊玉手搭在衣襟上,正要宽衣解带,共度良宵。然而梦境微微一乱,女神的脸变成了千秋峰上那位唇色很淡,神情也很淡的陆仙君。
“女神”淡淡地开口了,她说:“滚。”
初级弟子也醒了,却忽然觉得陆仙君好像比他女神还好看,就连冷冷淡淡地骂人时也好看……完了完了,要弯了。
……
于是那段时间,琼山的初级弟子们发现自己睡觉时总会梦到陆仙君,于是偶尔谈及这个名字的时候,总会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后来陆归雪渐渐对神识有了控制力,这样的情况也就慢慢少了。
现在陆归雪已经可以将神识变幻模样,也不仅仅局限于防备薄弱的梦境,而是开始尝试着飘到一些弟子冥想时的识海中去。
意识组成的世界广袤而抽象,如同一片被藏匿于雾色中的迷幻星河。
每个人所拥有的意识空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大多都错综复杂地散落着,让这片星河显得光怪陆离,千奇百怪。
陆归雪昨天刚将《心决》突破到第三层,今天准备找个难度高一点的识海挑战。
陆归雪的神识被他幻化做一只长尾雪雀,小小的绒绒的一团,轻身飞掠过时像是一簇雪花,很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他在意识组成的星河中转了两圈,选定了一名高级弟子的识海,扑腾着翅膀落在识海外的屏障上,用鸟喙轻轻啄了两下,试图让自己钻进屏障内。
识海的外部屏障慢慢融开一块很小的缺口,陆归雪正打算蹭进去,这座识海却忽然颤动起来,然后像个泡泡一样眨眼间消失了。
这名高级弟子忽然结束了冥想,识海也随之变化移动,不知道跑到那个位置去了。
陆归雪两只微型鸟爪一空,猝不及防地从屏障上掉了下来。
还没等他调整好身体重新起飞,就感觉掉进了另一个人的识海中,想出去都来不及了。
在陆归雪快要落地的时候,有股力量平稳地托住了他,让长尾雪雀小小的身体落在了一片积了雪的树梢上。
他晃了几下毛绒绒的身子,将羽毛上的雪抖落下去。
眼前的这座识海十分宽广,显现出一片远山雪峰,被层层冰雪覆盖的峰峦间,坐落着一片布满冰层的湖泊。
冰层很薄,能清晰地看到湖底沉着无数剑刃,每一把都从中断开。
和陆归雪之前要去的识海不同,这片识海的主人境界至少在分神期,并且已经在此修行了很长时间,所以识海经年累月都保持着同一副模样,不会像先前那名弟子的识海般随时变换。
陆归雪忽然意识到,这片识海的主人他可能认识。
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这么轻易穿过分神期修士的识海屏障,他的《心决》还没修炼到那么厉害的境界。
只是因为这座识海主人的神识对陆归雪很熟悉,所以识海中的潜意识在他掉下来的时候,不仅没有排斥他,反而还托了他一把。
陆归雪蹲在树梢上,远远地往下瞧。
只见湖泊表面的冰层缓缓裂开一道缝隙,下一个瞬间,整座冰面被剑气震碎,腾空而起,化作点点冰尘飞溅开来。
有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踏开湖水,从湖底走了上来。
那人扔掉了手中的一把断剑,他浑身都被湖水浸透,墨白两色的道袍刚一见风,就结出冰棱。
他也不在意,身上灵力如剑气倾泻而出,将身上的冰霜冲散。
陆归雪看完心想,在识海中修炼也要如此自虐的剑修,全琼山也就谢折风这么一个。
谢折风自从上次离开千秋峰后,便闭关至今,陆归雪也挺久没见过他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谢折风近年来应该已经分神期圆满,只等参悟太玄道的最后一剑,便可突破至洞虚境界。
但现在看样子,谢折风是卡在这一关上了。
冰层下湖底的那些断剑,应该就是他参悟剑道失败的遗迹。
上辈子谢折风的这一剑,是跟陆归雪在南海荒墟上真刀真枪地打了三天,过了有成千上万剑招,最后靠战斗本能悟出来的。
这辈子让陆归雪陪练是不可能陪练了,只能找点别的方法。
湖边树下,谢折风抬手一握,识海中便随他心念幻化出一把长剑。与此同时,湖面被震碎的冰层也重新凝结,恢复如初。
谢折风闭目凝息,再次试图探寻太玄道最后一剑的法门。
剑气散如霜,漆黑的长剑浮起一丝一缕的冷雾。
然后,谢折风忽觉剑锋微微一沉。
他睁眼,看见剑尖上落了只长尾雪雀,正歪着圆滚滚的身子,用黑亮的眼珠瞧他。
“……”谢折风一时竟不知,他这片万物沉寂的识海中,什么时候多了只灵动鲜活的小鸟雀。
他可不会在识海中创造这种小东西。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会觉得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小东西有点可爱。
他的字典里不该有可爱这个词。
雪雀翘了翘它好剑的长尾羽,然后有一道温和无害的念力穿过剑身,没入了谢折风的身体。
谢折风感觉有数不清的剑影在脑中轰然绽开,识海被这股念力所影响,跟随谢折风的所思所想即刻变幻场景,雪峰与湖泊转瞬消失,尽数化作一片广阔深蓝的海域。
海域之上,有无数分裂开的浮岛与废墟。
“南海荒墟……”
谢折风认得这个地方,他再去看,手中长剑上歪头看他的雪雀已经不知所踪。
但在他的对面,却多了一个身影。
一个根本辨认不清的模糊人影,手执一把几近透明长剑,似是以风为刃,挽剑而起,等谢折风前来迎战。
谢折风从未惧战,所以他提剑而上。
剑光飒沓,裂风斩云,山海亦为之倾覆。
谢折风识海中战况正激烈,陆归雪化作的雪雀却已经悄悄溜掉,将神识缓缓收归身躯。
他将上一世与谢折风在南海荒墟交手的记忆提取出来,经过一部分模糊处理后,化作一股念力留在了谢折风的识海里。
大概能将当初的情形还原个七八分,陆归雪相信以谢折风的悟性,多花一点时间便足以参悟太玄道的最后一剑。
做完了这件事情,陆归雪感到有些格外的疲倦。
算算时间已经是下午,沈楼寒也快从闻道堂回来了。
陆归雪睁开眼睛,在躺椅上呆的久了,这副病弱的身体多少会感到有些难受。他抬起手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眼神余光往后面一扫,却差点吓了一跳。
沈楼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站在陆归雪身后,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师尊刚刚做梦了吗?”
“嗯。”陆归雪本能地点了点头,他神识出去跑了一大圈,勉强也算是做梦了吧。
“师尊在梦中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沈楼寒锲而不舍地问。
陆归雪本能地感觉徒弟今天有点奇怪,但他问的问题又都挺正常,于是继续点头:“嗯。”
虽然原本想去的识海没去成,但意外地帮上了谢折风,还是挺高兴的。
沈楼寒笑了笑,嘴角弯起,笑意却到不了眼底,他说:“难怪师尊方才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谢师伯的名字,原来是梦到了好事。”
陆归雪从这句话中,听出沈楼寒念“谢师伯”三个字时,莫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记得沈楼寒和谢折风没仇吧?
上辈子还可能因为琼山有仇,但这辈子完全没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