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回到琅琊秘境时,风声已歇了下来。
满林绿枝狼藉一片,叶子落了遍地。树干上随处可见深深剑痕,被火灼烧过的地方则是郁郁灰黑,散发出隐约焦臭。
忆灵黑乎乎的身体倒在一边,没有动静,似是没了气息。再往前,便是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孟小汀、莫霄阳与顾明昭。
莫霄阳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瞥见了谢镜辞身影,颇为激动地拔高声音:“谢小姐!快过来,有惊天大发现!”
孟小汀迅速朝她勾了勾手。
四下昏黑,他们所在的地方放了盏长明灯,晕出大片莹亮柔辉。谢镜辞闻言上前,嘴里下意识问:“裴渡呢?”
顾明昭意味深长地啧啧摇头,抬手一指:“我们不会亏待裴公子,放心。”
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身形修长瘦削的少年正靠坐于巨石旁侧,双目闭阖,显然已入了眠。
他被施了除尘诀,身上盖着件干净的男式长衫,满面血污消散殆尽,露出毫无血色的冷白皮肤。长睫如扇,漫无声息地垂下来,划出两道小小的漆黑弧度。
“他受伤很重,我们喂了些丹药,已无性命之忧。但要想让伤口愈合,还是得从秘境离开,找个大夫来医治。”
孟小汀道:“还有另一件事――你看。”
她说罢扬了扬下巴,谢镜辞垂眸一瞥,正对上另一双惊骇的眼瞳,不由挑眉。
哦豁。
白婉狼狈地倒在一边,被林木的阴影遮掩大半个身形,捆仙绳散发出淡淡幽光,如蜿蜒蛇行,紧紧缠在她身上。
她来的时候意气风发,此刻却满头满脸尽是灰尘,看向谢镜辞时,极为羞恼地咬牙:“你们这群无耻小辈!居然、居然对我做出那种事,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谢镜辞好奇:“‘那种事’?”
“你看这个。”
孟小汀毫不掩饰话音里的笑,打开右手时,一颗留影石缓缓浮现。
这应当就是她所说的“惊喜”了。
随着孟小汀催动灵力,留影石发出锃然一响,四下白芒倾泻,于半空勾勒出一幅画卷。
画面里仍是在丛林,一行人与白婉之间的决斗应该刚刚结束。遍野尽是涌动的火光,灵力惊起阵阵疾风,夜色之中,许多色泽不一的光团摔落在地。
谢镜辞眉心一跳,认出那是神识凝出的圆球。
孟小汀耐心解释:“当时我们与白婉相争,没想到忆灵竟还活着,阴差阳错,扑到了白婉身上。”
忆灵被重创濒死,心中怨气定是滔天,近乎于发了狂。为实现报复,下手完全不留情面,甫一张口,就把白婉的记忆吞了大半。
谢镜辞已经隐隐有所预感,知道自己即将见到什么。
[留影石里的孟小汀蹲在地上,一个个捡起光团,身旁的莫霄阳探头探脑:“你是说,这些全是白婉的记忆?可它们全都凝成小球,我们如何才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顾明昭哼哼一笑:“这种时候,就得轮到我来露上一手了。”
水风上仙见识不小,从孟小汀手里接过一颗光团。
但见灵力汇聚,他不知从口中念了个什么法诀,旋即便是莹光乍现,被封印的记忆缓缓荡开。]
谢镜辞达成成就:在过去的影像里看过去的影像。
[这颗光团色泽灰暗,想必不是什么欢欢喜喜的好印象,待得画面浮现,果然不假。
此时春意阑珊,记忆里的白婉比如今看上去年轻一些,不过是个懵懂纤细的少女模样,正坐在秋千上与另一人谈话。
不可否认,这女人生得很美,面如桃花、秋水剪瞳,坐在一树零落的花前,显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憨灵动。
然而她相貌温驯,自口里吐出的言语,却是令人不寒而栗:“解决了吗?”
立在她身侧的男人高挑健硕,着了身黑衣,闻言微微弓身,毕恭毕敬:“是。”
她一笑,眼尾如刀:“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丫头,居然想和我争抢亲传之位……流云真君的关门弟子只能是我。天资卓绝又如何,也不看看她的出身相貌,也配?”
花园里充斥着幽谧的静。
少女懒洋洋荡着秋千,打了个哈欠:“没留下痕迹吧?杀了之后藏哪儿了?”
黑衣人答:“化灰洒落江中,绝不会被旁人发现。”]
这段记忆到此便戛然而止。
谢镜辞神色复杂,与孟小汀对视一眼。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白婉声嘶力竭的嗓音:“给我把那颗留影石毁掉!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谢镜辞皱眉瞧她,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厌恶。
裴风南会看上白婉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乃流云真君关门弟子。这个名头响响当当,对于那个极好面子的男人来说,可谓最好不过。
正因如此,当他每每向旁人介绍,都会来上一句:“内子乃是流云真君亲传。”
听说当初有不少人竞争这一名额,经过真君设下的重重测试,白婉只居于第二。
拔得头筹的姑娘出身低微却天赋异禀,在最终选拔的前三天,却莫名其妙失了联系,留下一封诀别书。书中声称她习惯了乡野生活,来到仙门大宗后时时感到格格不入,加之受了不少师兄师姐的恶意嘲讽,不愿继续留于其中。
这件事细细想来确有猫腻,然而那姑娘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就算当时有谁心生怀疑,也没办法找出确切证据。
残杀同门乃是大忌,仅仅这一段影像,就足以让白婉身败名裂。
这段记忆结束,留影石上的画面却仍在继续。
[看完浮空的影像,孟小汀三人皆是惊诧不已,莫霄阳皱了皱脸:“不会吧,这女人为了拜入名师门下,弄死了竞争对手?这这这,那位流云真君若是知晓,会不会提刀来砍她?”
“裴风南知道了也得疯。”
孟小汀耸肩:“他一直对白婉的这重身份很满意来着。”
顾明昭啧啧称奇,又打开下一段记忆。
这回白婉已长成了与如今无异的模样,只不过穿衣打扮更显年轻一些。
她正端坐于一处木桌之前,身侧站了个小丫鬟,周围看样子是栋茶楼,人来人往,喧哗声声。
“怎么还没来?”
她渐生不耐,皱了眉冷声抱怨:“不是说裴风南为了悼念亡妻,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茶馆?”
“小姐莫要着急。”
丫鬟低声道,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犹豫着补充:“小姐,你真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我听闻那人性情古怪,又对亡妻念念不忘多年,恐怕……”
“他念念不忘,我才有可乘之机啊。”
年轻的女修抿了口茶,冷冷哼笑:“今日来这茶馆,不就是为了效仿当年他与李梦年的初遇,让他对我一见倾心么?”
“可是,”小丫鬟懵懵懂懂,“那样一来,小姐不就永远活在他亡妻的阴影下了吗?”
白婉又是冷哼。
“裴风南此人,性情古板、冥顽不灵,听说还死要面子,既蠢又疯,要不是为了裴家的势力,我能如此刻意地接近他?没门。”
她懒声道:“活在李梦年的阴影下又如何?只要那些灵石、功法和天灵地宝都是我的,裴风南就算死了,我也能躺在床上偷笑。”]
谢镜辞看着这一幕景象,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冥顽不灵死要面子既蠢又疯,白婉说得倒是贴切,也不知道裴风南亲耳听到,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琅琊秘境,把留影石拿给修真界里的其他人看上一看,再欣赏一番裴风南的反应了。那一定是十倍的快乐!
[记忆仍在继续,两人谈话之际,忽有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走上前来,细声低语:“裴风南快要进门了。”
于是白婉迅速收敛眼底戾气,唇边一抿,赫然成了个温柔娴静的绝代佳人,在那道健硕身影即将靠近时,起身与他相撞:“呀!”]
白婉真是个宝藏女孩,越挖越有,叫他们越有越挖。
这声“呀”响起来,谢镜辞实在没忍住,又是噗嗤一笑。
被捆仙绳缚住的白婉已是目眦欲裂:“不许笑!贱人!给我把绳子解开!”
[留影石悠悠一转,画面里的孟小汀叹了口气:“也不是这个。”
莫霄阳双手环抱,苦着脸摇头:“这,怎么说呢,裴风南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老老实实、对他死心塌地的替身妻子,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白婉之所以嫁给他,单纯为了家产――棋逢对手、天作之合、神仙侠侣啊!”
太牛了。
他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这两人谁更渣。
“这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事?”
顾明昭目瞪口呆,又从地上的光团里挑选半晌,拿起其中之一:“就这个吧,这个看起来最暗。”
于是法诀再度一动。
徐徐展开在所有人眼前的,是一间烛火悠荡的书房。]
谢镜辞心下一颤。
被烛光映亮的脸,除了白婉……还有裴钰。
[“娘,这次计划真不会被看出破绽吗?”
裴钰翻看着桌上的一叠宣纸:“要是爹知道了,定会生气吧?”
“放心,计划滴水不漏,绝无露馅的可能。”
如今的女人面色沉静,眉宇间是被岁月印刻出的冷淡默然,末了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光乍现:“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裴渡实力已经超出预料,若是由他继续这般,恐怕不消多时,连我也无法将其拿下。”
她说着一顿,扭头看向最为宠爱的大儿子:“他夺了你的多少光环,旁人提起裴家,皆是称赞裴风南与裴渡,哪里提过你的名字?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家伙……你不想让他尽快消失?”
“我想!”
裴钰振声,脊背兀地挺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还是娘对我最好。”
白婉笑笑:“记住了,等把他引到崖边,我就放出引魔香。你装作重伤的模样不要出手,让裴渡一人扛下所有魔潮,紧接着,我再把储存的魔气灌入他身体中――到时候应该如何对你爹说,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他点头:“裴渡将我和娘亲带往悬崖,趁我不备,竟引来诸多邪魔,欲要置我们二人于死地。”
烛火跃动,女人露出满意的笑:“没错,就是这样。等鬼冢一过,我的儿子便是裴家第一天才。”
“是他们陷害裴渡的记忆!”
莫霄阳激动得跳起来:“只要把这段画面放进修真界,裴渡就能沉冤昭雪了!――那边的留影石应该有在好好记录吧?”
“有有有,你放心吧。”
孟小汀扬唇:“终于……要是没有这一遭,恐怕永远都没办法证明裴渡当日的清白了。”]
鬼冢里证据全无,白婉行事缜密,更不可能留下丝毫痕迹。
若她没来琅琊秘境,又恰恰好撞见忆灵发疯,他们绝不可能亲眼见到这些记忆。
留影石之外的谢镜辞亦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里,她想尽千方百计,始终没能找到证明裴渡清白的办法。这出巧合可谓阴差阳错,说到底,还是白婉自作孽不可活。
她看着留影石里的莫霄阳与孟小汀击了个掌,莫名想到自己时隔多年,在鬼冢见到裴渡的时候。
那时他深陷泥沼、满身是伤,被前来追杀的男子称作“丧家之犬”,修真界中不少人同样对他心生芥蒂,看他不起。
他明明应该是修真界里最为惊才绝艳的剑修。
裴渡虽然未曾表露过态度,不愿让谢镜辞为他担忧,但她见过少年眼底的暗色。
一切都能水落石出,真是太好了。
她以为记录到这里,留影石中的影像就该结束了。
但画面里的顾明昭沉默稍许,忽然皱了皱眉,拾起角落里的一颗圆球:“这个……应该也是她的记忆吧?”
谢镜辞再明显不过地看到,不远处被绑着的白婉瞬间睁大眼睛。
对于留影石里的一切,其实和谢镜辞一样,她都是头一回见到。
当初她被忆灵袭击,神识失散大半,很快便陷入了昏迷。等迷迷糊糊醒来,记忆已经被重新装回脑海,捆仙绳让她无法动弹,眼前则是三张意味深长的笑脸,纷纷露出欲言又止的看戏之色。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过什么。
但此时此刻,当视线触到画面里的那颗光团,她终于明白了那些笑容的深意。
――被顾明昭握在手里的神识很小,之所以很晚才被发现,是因为几乎与草丛融为了一体。
这是颗草绿色的光团,绿得阴惨,绿得肆意,绿得让她有些发慌。
[“这个颜色,”莫霄阳斟酌一番语句,迟迟开口,“真独特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孟小汀双眼浑圆,迫不及待:“快快快,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顾明昭神色复杂,指尖用力。
记忆浮现的刹那,莫霄阳后背一僵,条件反射地捂住了眼睛。
视线所及之处,但见红帘帐暖,烛色摇摇。
云鬓散乱的女人坐在床头,红唇轻启,把身旁青年递来的葡萄吞入口中。
“裴风南又不在家?”青年相貌俊朗,同样衣衫不整,自喉间发出一声轻嗤,“他一年到头,待在裴府的时间有三个月吗?”
“这不是正如我们的愿?”
白婉亦是笑,摸摸他发丝:“他不出远门,我哪来的机会见你?十天不见,可把我愁坏了。”]
一缕春风过,掀起满地残叶,萧索苍凉,林中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留影石里的孟小汀三人:哦豁。
留影石之外的谢镜辞:哦豁豁。
春天来了。
裴风南绿了。
其实想来也是,白婉自始至终没对他产生过丝毫感情,不过当个升级工具兼聚宝盆。如今她有钱有势,修为远超常人,身为一名富婆,理所当然要为自己寻找乐趣。
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猛料。
没想到记忆里的青年冷冷一哼,竟是撒娇般开口:“想我?白前辈在云京收了十多个院子,之所以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吧。”
谢镜辞悚然一惊!
救命啊!她原以为裴风南头上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结果居然成了万条垂下绿丝绦!白婉,不愧是你!
另一边的白婉怔怔躺在树下,已经彻底懵掉。
她清楚这群小辈动用留影石的目的,无非想把她过去的行径昭告整个修真界。光一个陷害裴渡的罪名就已经够呛,倘若连另外几段也被一并放出去……她的名声就全完了!
语无伦次的恐惧感瞬间涌上心头。
不久前还气焰嚣张的女人猛然一颤,语调被压低许多:“别……我们打个商量,这些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你们想要什么?灵石、财宝、灵丹妙药和秘籍功法,不管什么,我都能给你们!”
她方一说完,便瞥见谢镜辞似笑非笑的脸。
谢家势力雄浑,无论是上述哪一种,都无法让她心动。
“我知道错了!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不知怎地就朝裴渡下手――”
她被绑得没法动弹,走投无路,只得丢了全部尊严凄声道歉,说到一半,倏而眼前一亮:“对了,裴钰!是他整天在我面前哭诉,我身为他娘亲,不愿见到自己的孩子难受,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后悔。
为什么要跟着他们来到这鬼地方,为什么会被那团漆黑的怪物入侵神识,乃至于打从一开始,为什么要去刻意针对裴渡。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她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而如今――
她简直不敢去想裴风南到时候的模样。
晚风阴寒,吹在她后脑勺上,带来短短一瞬清凉。
白婉深吸一口气,脊背微颤。
……不对,也许她仍有一线生机。
方才留影石里映出的,是孟小汀等人围在一幕幕浮空的影像之前。如果她不承认那些影像是她的记忆,反咬一口,说他们恶意造出幻象,试图陷害于她呢?
女修眼底的得意与憎恨一闪而过。
孟小汀有所察觉,却并未多语,噙了笑勾勾手指,掌心白芒隐现,居然又出现了另一枚留影石。
白婉直接僵成一尊石雕。
她居然把方才的所有对话,也悄悄记了下来。
这合理吗?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石头?这臭丫头不是个体修……而是修的留影石吧?!
“其实那颗留影石里出现的记忆,都能被解释成幻象,不怎么靠谱的。”
她扬唇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石头:“如今铁证如山,多谢白夫人啦――至于那些忏悔的话,还是留给修真界里的其他人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