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夜晚不算冷,满院尽是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谢镜辞被裴渡拉着手腕,从房中一路来到庭院角落,身畔所过之处,拂下落英缤纷。
她原本是有些紧张的。
要说关于这个人设的剧情,其实很简单。
身为反派的大小姐偏执阴暗,对家中侍奉的小男仆情有独钟,想要将他独占,却又嫌弃他低贱的身份,觉得不过是一个下人,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极端的落差感迫使她远离,心生狂涌的爱意则一步步逼她前进,在这种扭曲的心态下,大小姐顺利进化为完全变态,一面尽情折辱,一面肆意地释放倾慕,把男主人公折磨得死去活来。
谢镜辞:……
至于结局,自然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从天而降,将小男仆拉出泥沼,大小姐失去所爱追悔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别人远走高飞。
这个人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占有欲型人渣”,不但时常吃醋暴怒,还会强制性做出各种不适合小孩观看的举动,可谓“人面兽心、斯文败类”的代言人,若是由裴渡诠释出来――
裴渡将她带出房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谢镜辞下意识有些心虚,然而抬头一瞥,径直望见了少年人泛红的耳廓。
他一定是被那些不可言说的虎狼之词吓坏了。
……忽然有了种她在逼良为娼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行至角落,裴渡的步伐骤然停下。
这里种了棵生机盎然的桃树,桃花香气萦绕不绝,连月光也被蒙了层薄薄浅粉,幽谧非常。
谢镜辞又听他道了声:“……谢小姐。”
放在她手腕上的拇指,正在无声摩挲。
剑修的指腹难免生有老茧,摸起来有些痒。裴渡手指冰凉,轻轻往下,勾勒出她掌心的脉络,仿佛能把凉气沁入血管之中。
谢镜辞想起他耳朵上的绯红,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这样的抚摸太过暧昧,让她有些燥。
“我近日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裴渡向前一步,她下意识后退,脚跟却触到那棵巨大的桃花树。
“还记得吗?不听话的话,会得到惩罚。”
他眼底晦暗,迟疑一瞬,嗓音渐低:“……到时候可别又哭了,辞辞。”
裴渡:……
他叫了谢小姐“辞辞”。
这两个字曾在心中徘徊许多次,从未有过机会念出,此刻在系统的作用下来到舌尖,竟像清泉穿涧,不带丝毫停顿地溢了出来。
至于在那之前的话――
他……他难道真要惩罚谢小姐,把谢小姐弄哭?他绝不会伤她分毫,更不可能打她。
如果系统发布了惩罚她的任务,裴渡宁愿替她受罚。
[我说,]系统不知从识海哪处冒出来,噗嗤一笑,[你不会以为这个“惩罚”,是指裴家家法那种的拳打脚踢吧?]
裴渡垂眸:“若是鞭刑火刑,我亦能忍受。还请不要对谢小姐下手。”
系统没出声,须臾,爆发出一道嘲弄意味十足的大笑。
[惩罚的花样可是有很多的,小少爷。]
它心情似乎不错,语气轻快,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帮你找个范本啊――比如这个。]
裴渡凝神去看,本是做了万全的思想准备,却还是不由愣住,面上绯红愈深。
什么是……“灵力缓缓下压,绑缚般锢住她身形,旋即猛地收紧”?什么又是“蒙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缚了绳索,拿着小铃铛,引她一步步往前”?
从未看过、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种场面的少年,于此时此刻,世界观宣告崩塌。
他真是太过分了。
在见到这行字的瞬间,识海里竟情不自禁浮起了隐约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却足以灼得裴渡浑身发热。
“……谢小姐。”
少年剑修浑身气焰散去,脑袋压低:“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没关系,我知道的,这是系统规定讲出来的台词。”
她不明白裴渡道歉的缘由,见他似乎已经脱离了系统控制,暗暗松一口气:“我是过来人,能明白。”
谢小姐根本就不明白。
仅仅看见那行文字,他就已经遍体升温发烫,要是对她做出那种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两位聊完了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不远处响起莫霄阳没心没肺的喊叫:“我们要去海边啦!”
“春分之日,听说沉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灵力尽数复苏,万物躁动,常有难得一见的美景出现。”
顾明昭不愧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油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带着一行人走在凌水村里,更是走路带风:“这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能被我带去瞧一瞧,是你们的幸运。”
多亏那瓶价值不菲的灵药,他腿上伤口好了大半,走起路来虽还是一瘸一拐,但总不至于像最初那样,被疼得嗷嗷叫。
若不是他身上的确存有几处猫腻,谢镜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人和水风上仙联想到一块去。
她一路跟在顾明昭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韩姑娘。
这位姑娘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就连名姓也不愿全盘相告,恐怕这个“韩”,亦是信口胡诌。
只是若她真是蛊师,何必如此招摇,大大咧咧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毕竟以她怪异的举止和打扮,一旦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必然会成为村民们首要的怀疑对象。
“韩姑娘,”孟小汀同样对她心生怀疑,用了寒暄般轻快的语气,“你为何一直穿着大袍子?是因为太冷吗?”
她步伐稍顿。
“嗯。”
韩姑娘嗓音清澈,带了微微的哑,像是不太擅长与人说话,踟蹰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我惧寒。”
然后便是再无言语。
莫霄阳不死心,接着话茬问她:“如今凌水村被蛊术所困,姑娘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话说回来,韩姑娘为何要独身来到此地?想进琅琊秘境吗?”
少女摇头:“……是为寻人。”
“寻人?你朋友住在这儿?”
孟小汀好奇:“韩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嘴角竟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眼尾稍弯:“嗯。”
韩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纤长,面若桃李,虽则毫无血色,却也平添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画中人有了神智,拂纸而出。
她之后再没说话,习惯性拢紧衣襟。
顾明昭摆明了要带他们出村,经过幢幢白墙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听见绵绵不休的海浪声响。
“这边走。”
在海岸往东,有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他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与沙土之间,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来过多少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顾明昭兀地回头:“路有点陡,诸位务必当――”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侧的韩姑娘一个趔趄,于是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神色不由僵住。
韩姑娘低着头,迅速将右手缩回。
顾明昭似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那个……总之一定要小心。”
这出举动实在奇怪,谢镜辞心里的好奇被勾到了顶峰。奈何顾明昭灵力微薄,不足以达到传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里,迫切想抵达山顶,去向顾明昭问个明白。
“这这这、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奇怪?”
孟小汀用了传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韩姑娘手腕粗壮,不似女子,顾明昭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男扮女装!”
莫霄阳还是没从这个设想里走出来,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
“待会儿上山后,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谢镜辞道:“你们不要一起跟来,若是太多人,会引韩姑娘怀疑。”
她完全是下意识说出这段话,话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设定。
同男子搭话,虽然很可能触碰到大少爷的禁区,但韩姑娘来历不明,她因为此事去向顾明昭探访情报……明显算是公事公办,应该没问题吧?
谢镜辞不动声色视线一晃,来到裴渡面庞。
仍然是沉静隽秀、面如白玉,想来系统并未发布任务,她悄悄松了口气。
小山上树木繁茂,半晌没见人烟。
顺着小道一路来到山巅,在葱葱茏茏的树丛草地之间,分布有众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态的硕大石块,宛如阵法一般,呈圆环状杂乱排开。
向上是繁星点点,往下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冲击在山脚,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绮丽且壮阔。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顾明昭笑道:“重头戏还没来,再等一等,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是私下套话的绝佳时机,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趁机开口:“关于凌水村和蛊师,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不知顾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顾明昭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马答应下来:“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韩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询问,于是借着闲逛散心的理由,同他来到山巅另一头。
山顶两侧隔着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谢镜辞问得开门见山,把声音压低:“之前握住韩姑娘手腕,你为何会那样吃惊?”
不怎么聪明的水风上仙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闲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为很奇怪啊。”
顾明昭很少在背后讨论他人,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她的手腕太细了,像根细木头――虽然都说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韩姑娘完全不是常人应该有的样子,像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古怪得很。”
……太瘦了?
难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身体才会变得异于常人?
“我觉得吧,其实没必要一个劲去怀疑她。我虽然没了神力,但感应邪骨还是没问题,她身体里干干净净,没半点邪气。”
顾明昭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看人一向很准,她虽然不爱与人接触,但应当没有恶意。更何况,韩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大祸,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谢镜辞,如孟小汀,亦如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姑娘,无一不是自在潇洒,整日带着笑。
唯有她肤色白得过分,总是孤零零不说话。
他想起什么,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韩姑娘性子很温柔的!当初我头一回遇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熟,脑子一抽,张口就问我们二人是否曾经见过。这句话很是冒犯对吧?韩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不愧是济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谢镜辞正想回他,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童音:“顾哥哥!”
一扭头,竟见到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你们也来山上玩?”
顾明昭显然认识他们,眯眼笑笑:“背上背了什么?祈愿人偶吗?”
谢镜辞这才注意到,每个男孩身后都背了个竹篓。
她看不清竹篓里的东西,顺着顾明昭的话问:“祈愿人偶?”
“这是凌水村的传统。”
他耐心解释:“每到春分,我们都会把迎福去灾的心愿写在人偶上,让它代替承受未来一年的霉运。谢小姐要买吗?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过每年只能买一个,否则会被认为贪心,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两个男孩亮着眼睛看她,把竹篓凑近一些。
谢镜辞温声笑笑,蹲下来打量竹篓中的粗布人偶:“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孩子答:“顾哥哥也有帮忙。”
“在凌水村里,有很多父母双亡、上不起学的孩子。村长办了私塾,其实是在倒贴钱,为让学堂得以运转,经常带着孩子们做些小玩意去卖。”
顾明昭低声道:“……还是挺不容易的。”
竹篓里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剑的侠客,倚竹的修士,招摇的舞女,各具特点,不一而足。谢镜辞思忖良久,拿起其中两个,举在顾明昭眼前:“来,哪个更好看?”
谢镜辞给的钱很多,两个孩子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互相掐了好几下胳膊,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顾明昭抱着手里的人偶,连连摇头:“谢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还差神仙吗?风流倜傥的那种。”
谢镜辞睨他一眼。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凌水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按理来说,你应该消失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但如今却一息尚存,实在奇怪。”
顾明昭睁圆双眼,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也很纳闷。”
“但说不定,即便没有了记忆,还是会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
她仰头看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村长隐约记得你的模样,追随着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许那也是一种羁绊,虽然谁都不知道。”
与顾明昭相遇时,如今的村长只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出于对那人的仰望,即便过去数十年,即便丧失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会循着他的脚步渐渐往前,亦会在梦中记起,曾有个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却也温柔至极的先生。
记忆不过是一种载体,即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也仍会有难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顾明昭看一眼手里的娃娃,半晌轻声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吧?记忆丢了就是丢了,不可能变得同以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闲人一个,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但至少潇潇洒洒,没那么多责任。我――咦?”
顾明昭略作停顿,视线穿过谢镜辞,来到她身后:“裴公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在与裴渡四目相对的瞬间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发现的猫。
救命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好端端的甜饼剧本……会突然之间变成恐怖片啊!
“韩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间别了湛渊剑,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时候快到了。”
时候。
什么时候?
谢镜辞脑子发懵,听得身边的顾明昭恍然一拍脑袋:“对哦!马上就是观景的时机了!”
他说着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韩姑娘?她怎会知道观景的确切时候?”
这里分明是他和几个小孩的秘密基地。
“顾公子,”裴渡并不理会他的迟疑,语气仍是温和得体,“再不去,时间就过了。”
顾明昭听不出这句话里的猫腻,谢镜辞却是心下一抖。
来了来了,这剧本她曾经看过,这句话分明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特意摒退闲杂人等,只为褪下伪装,露出疯批内核。
裴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买人偶的时候?那两个男孩离开的时候?还是她和顾明昭说话的时候?
小傻子顾明昭乐呵呵地走了。
谢镜辞轻咳一声,欲盖弥彰。
“他同你说了什么?”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谢镜辞没动,抬眼看着他。
遵循常理,在这种时候,她理应像所有传统女主角一样感到头晕恶心害怕难受,但只要见到裴渡的脸,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红――
对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坏,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龇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长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瞥见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周身都在被火烧,笨拙地挠挠后脑勺。
“觉得有两个都挺适合你,就问了问顾明昭的意见。至于顾明昭,他也买了一个,给另外的人,现在应该送出去了吧。”
谢镜辞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吗?”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终于看清那行小字。
[给裴渡:祝来年一帆风顺,无病无忧,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又因为害羞,被强行压平。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心里的小人开心到滚来滚去,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最终旋转着飞上半空,翱翔片刻,炸成一束扑通扑通的烟花。
裴渡摸摸鼻尖,试图挡住唇边的笑。
谢镜辞笑意不止:“喜欢吗?”
他点头。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为它而忘记我啊。”
她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也是你取乐的玩具嘛,少爷。”
这是他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
裴渡像只炸毛的猫,绯红蔓延到耳朵尖:“谢、谢小姐!”
谢镜辞还是笑:“不用谢。”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阴魂不散,烦死了。”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饲蛊,是迅速增进修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还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二小姐,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顾明昭送给她时,笑得腼腆却认真:“你独身一人来到这儿,就让它做个伴吧。”
……真是个烂好人,一如既往。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她听见那句话,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