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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裴风南炸了。)

谢镜辞开心到旋转起飞,并且确信娇气包的人设还能屹立不倒一百年。

在当初尚未明确心意的时候,她无论抽中哪个设定,都会觉得行为举止太过轻浮,不得已冒犯了裴渡。

可一旦相互表明心意,什么轻浮暧昧,通通变成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乐趣。她甚至觉得有些遗憾,没把之前几个人物设定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好看看裴渡害羞脸红的模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加亲近。

在归元仙府的几日晃眼而过,很快就到了秘境重开的时候。

多亏有仙府中浓郁清澈的灵气,加之大战锤炼,不少修士都得以进阶,不负此行。

至于云水散仙,自从心魔被除,她总算能偶尔露出几分笑意,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何种事宜。

这位前辈性情闲适,对于灵器法宝没生出太多留念,为答谢破除心魔之恩,拱手相赠了数不清的天灵地宝,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差点高呼女菩萨。

谢镜辞和裴渡得到的馈赠最多,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惜宝贝,细细一辨,竟有不少可以作为药材,供孟小汀娘亲服下,助其更快醒来。

“你虽神识受损,但进阶元婴是迟早的事,无需过于急躁。”

生了对琥珀色瞳孔的女修面如白玉,语意温和:“我已用灵力为你填充识海,若无意外,七天之内便可突破――如今道友虽是金丹,待得突破瓶颈,累积的灵力四溢,必定扶摇直上,连升数个小阶。”

也就是说,她不破则已,一旦来到元婴,修为就能蹭蹭蹭往上涨,直达元婴高阶。

滞留在谢镜辞身体里的灵力太多,如同容器里不断灌入的水。容器的容量总有个限度,超过限度憋得太久,等瓶口被打开,必然迎来井喷式的突破。

“多谢前辈,”谢镜辞笑笑,“前辈打算继续留在归元仙府吗?”

云水散仙沉默一瞬。

“我会出去。”

她仍是没有太多情绪,连笑起来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把嘴唇扬起轻微弧度,语气淡淡:“去楚幽国故地看一看……凡人皆有转世,不是么?”

作为云水散仙,她拥有足够漫长的生命,能一步步寻访世间角落,前往山川河流、古榭楼阁,就像当初那个人所希冀的一样。

同样地,作为楚筝,她亦有足够充足的耐心,心甘情愿追寻那个人的脚步,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之重逢。

有个问题被藏在她心中许久。她只想从那个人口中听见答案。

谢镜辞缓缓舒了口气,眼底生出笑意:“谢府随时欢迎前辈来做客――倘若身边能再带上一个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想起自己破损的识海,顿了顿,温声继续问:“前辈能否看出,我缺失的那份神识究竟是何物?”

云水散仙摇头:“也许是一段记忆、一种能力、或是单纯的一团灵气,既已丢失,就很难辨出曾经的面貌。”

就像缺失的拼图。

那份遗落的神识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就算丢失不见,也没给日常生活带来丝毫不便。

但它却又十足重要,像一颗石头重重压在心上,化作解不开的结,把她的修为牢牢锢住,前进不得。

而且……据孟小汀所言,她曾在一次秘境中遇险,幸有裴渡相助,才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得以存活。可无论谢镜辞如何回想,都记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片段。

莫非她缺失的神识,与裴渡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谢镜辞有些头疼。

她的神识之所以散落,全因在东海之畔的琅琊秘境遇险,不但差点没命,当日的记忆也消失大半,记不起罪魁祸首。

听说谢疏和云朝颜在出事以后,曾多次前往琅琊进行搜查,无一不是一无所获,找不到线索――

也就是说,真凶要么早已离去,要么修为不高,忌惮于两人的力量,不敢露面。

凭借仅存的零星记忆来看,谢镜辞当日遇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对方偷袭。

如今她修为大增,身边又有数位好友相伴,倘若再探琅琊,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惨烈。

倘若真能抓到罪魁祸首,她定要将它千刀万剐。

――不过那得等到几日之后,再细做准备。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解决裴钰之事。

归元仙府惨遭惊变,诸多弟子身受重伤、置身于绝境之下,绝大部分的责任来源于他。

孟小汀的留影石尽职尽责,把裴钰损毁剑阵、引出魔气的画面老老实实全部记下,等秘境一开,留影石影像一现,他百口莫辩,必然会彻底完蛋。

而事实证明,谢镜辞所料不假。

当留影石在秘境外的所有修士面前被催动,画面一一浮现,引来一刹的鸦雀无声。

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与喧哗。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家。

谁能想到,裴家二少爷竟会串通邪魔,险些害死秘境中所有弟子的性命,甚至在后来不知悔改、口出狂言,如同跳梁小丑,实打实的有辱门风。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不惜以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筹码,费尽心思想要做到的,居然只是把罪名陷害给裴渡,让后者坠入泥潭。

为了这一己私欲,不知有多少人差点沦为陪葬。

而且――

“我说,这‘串通邪魔’的事情,你觉不觉得有点耳熟?”

“当初在鬼冢里,裴家不就向修真界大肆宣扬,说小少爷嫉妒心起,与邪魔为伍,想要害死白婉和裴钰吗?照如今这个情况来看……串通邪魔的,说不定另有其人吧。”

“要是在归元仙府里,裴钰计策得逞,结局不就和那日的鬼冢一模一样?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出故技重施,只可惜当初成功,今日失败罢了。”

“我就从来没信过裴家的鬼话。裴渡什么性格,裴钰又是什么性格?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善谁恶。”

“嘘――妄谈不得。不过我估摸着,按照裴风南那性子,儿子出了这种事,估计得炸了。”

裴风南的确炸了。

这位大能自视甚高,对子嗣更是严格。当初裴渡被诬陷与邪魔私通,他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其击落悬崖,可见性情暴躁、眼里容不得沙。

但裴渡与裴钰,终究有所不同。

前者只是个不那么重要的养子,充其量,仅仅是把光耀门楣的利剑。裴风南对他生不出太多亲近,就算裴渡当真死去,也只会惋惜须臾。

但裴钰是他实打实的亲生儿子,骨肉血脉紧紧相连。裴明川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废物,唯有裴钰,能让他寄予厚望,是裴家唯一的未来。

此事一出,裴钰彻底成了修真界里的过街老鼠,连带着裴府也抬不起头,颜面无存。

归元仙府里的那段影像广为流传,被无数留影石争相复刻。

听说裴风南将它仔仔细细看了十多遍,沉默许久,终是无法压抑满心怒火,灵力如潮奔涌而出,掀塌了前后左右的十几座房屋。

颜面尽失,这并非最要命的一点。

秘境之变死伤惨重,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宗门大派,尽数把矛头指向裴府,要求得一个交代。

赔偿是一码事,最让裴风南头疼的是,即便是他,也必定保不住裴钰。

在修真界里,恶意残害正派同仁,实乃罪大恶极。此番裴钰捣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风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在拿到留影石的瞬间,骤然气到发抖。

“诬陷,定是诬陷!”

白婉咬牙切齿:“傀儡……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傀儡和幻境,这一定不是真的!指不定就是裴渡刻意陷害,用了个同小钰一样的假人,否则怎么会突然出现一颗留影石,把一切全都恰好记下来!”

她说到这里,更加慌乱:“秘境里的那群人必然不会罢休,我们一定要保住小钰,否则他就完了!”

裴风南静默不语,良久,眸色阴沉地看向她。

这双眼里尽是漆黑,含了凌厉的冷意,只需一瞥,就让白婉兀地噤声,不敢再发一言。

“宴请各大世家门派。”

他半阖眼睫,喉结一动,嗓音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寒凉刺骨:“三日之后,审判裴钰。”

谢镜辞没在家歇息太久,就收到了裴府发来的邀请函。

邀请函风格是裴风南一贯的雅致肃穆,白纸黑字娟秀工整,声称会在三日后,对裴钰一事做出决断。

审判定在清晨,前一天则是由裴府设下的大宴,想来是为了安抚宾客情绪,也留给裴家最后一段缓冲的时间。

谢疏早就想为裴渡打抱不平,奈何与裴家相距甚远,一直没找到机会,得知此事乐得不行,早早带着几个小辈来到宴席。

“我听说,裴家给每个进入归元仙府的人都发了一份。”

莫霄阳头一回来到府中,好奇地四下张望:“这地方好奇怪啊――怎么说呢,中规中矩的,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裴风南就是这种性子。”

云朝颜淡声应他:“因循守旧、古板固执,把修行看作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死要面子,毫无审美可言。”

“不过也正因为他好面子,所以即便是亲儿子犯了错,裴风南也不会刻意包庇。”

谢疏懒声笑笑:“明日愿意站在裴钰那边的,恐怕只有白婉,但她势单力薄,掀不出什么浪来。”

谢镜辞挑眉:“爹,以裴钰这种情况,判决结果会是怎样?”

“轻则剔除仙骨、挑断筋脉,关入牢房,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摸摸下巴:“重一点嘛,以死谢罪。”

孟小汀打了个寒颤:“……总感觉第一种结局更惨啊,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裴钰贪生怕死,如果让他来选,肯定会更倾向于第一种。”

谢镜辞笑了笑,眼底却没浮起丝毫笑意:“只可惜他就这样没了,当初鬼冢的那件事,还没来得及查清。”

还剩下一个白婉。

鬼冢之变,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污点,不把真相公之于众,谢镜辞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比起年纪轻轻的裴钰,白婉心思要缜密许多。她究竟应该用上怎样的法子……才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她想不出合适的方法,不由皱起眉头,思索之间,听见孟小汀的絮絮低语:“等等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不是裴风南?他好像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谢镜辞心口一动,默不作声抬起眼。

她曾见过裴风南几次,在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位大能始终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浑身上下环绕着凌厉剑风,叫人不敢靠近。

但此时此刻,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

修真界驻颜有术,从外貌来看,裴风南仍然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轮廓硬挺,奈何眉宇尽带风霜,一双眼睛更是黯淡,如同深潭。

跟在他身侧的白婉面貌秀美,举手投足自带温婉清雅,目光掠过裴渡,隐隐生出刻骨的恨意。

看见这女人不高兴,谢镜辞高兴到不得了,甚至开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

“谢兄、云夫人。”

裴风南勉强扯出一个笑,末了看一眼谢镜辞:“几位小道友在秘境里,没受什么伤吧?”

“其他人都还好,唯有小渡伤得比较重。”

云朝颜嗓音淡淡,似是想起什么,做出恍然的神色:“不过也还好,不至于筋脉尽断、修为全毁,能撑过去。”

她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

裴风南面色更为尴尬,竭力保持嘴角的一丝弧度,沉默着看向裴渡。

他有些讪讪,迟疑一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日在鬼冢,的确是我急火攻心,没有多加考量。你在外游历已久,打算何时归家?”

听闻让他归家,白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镜辞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她还纳闷裴风南为什么要特意来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为了裴渡。

如今裴钰完蛋,裴明川又是个怂包,裴府后继无人,更没有用来强撑门面、挽回名声的青年才俊,裴风南定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重新拉拢他。

分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声称要把裴渡逐出家门、从此再无关联,如今开口,却用了“在外游历”这四个字,真是可笑至极。

哪儿来的脸呐。

莫霄阳神情无辜,面带好奇:“啊?可我听说,裴渡已经和裴家没关系了――难道是记错了?唉,鬼域消息就是闭塞,我的错,我的错。”

裴风南脸色一白。

“我知道,你心中还有怨气。年轻人总会如此,我能理解。”

他压下心中烦闷,努力让声调趋于平稳:“可你不回家,我们怎能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裴府养你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情分,岂是一场误会就能抵消的?”

他一番话说完,裴渡没做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紧了拳。

什么“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

当初在场的仅有三个人,一旦摒除裴渡的嫌疑,有机会下手的,只剩下她和裴钰。

他此种态度,摆明了是把心思放在裴渡那边?这岂不是在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暗示她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

裴渡本应声名狼藉,而她的小钰必将前路平坦,步步高升,而非像现在这样,沦为疯疯癫癫的阶下囚。

她的儿子受尽折磨,裴渡怎能活得肆意潇洒?

谢镜辞亦是皱了眉。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裴风南仍保持着睥睨一切的傲慢,没对裴渡生出丝毫歉疚,甚至于恳求他回家的那段话,都用了十足恶心的道德绑架。

和这种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才能忍受那么多年。

周围是喧闹的宴席,唯有此处,连空气都浑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气,不知怎地,感到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剧痛。

像是有什么人从沉眠中醒来,在陡然蔓延的疼痛里,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数年,早已习惯这种压抑的气息,可谢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潇洒肆意,本应属于澄澈明空,此地却是泥泞的暗沼,只会让她心生厌烦。

裴渡不愿把她往沼泽里拉。

在裴风南的注视下,一只手握住他掌心。

谢小姐没说话,体温透过手指静静传来,温温柔柔,却能将一切污秽扫荡殆尽。

沉闷沼泽里,忽然袭来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风。

裴渡手上用力,生涩将她回握,忍下逐渐滋生的剧痛,抬眸对上裴风南黝黑的眼睛。

“多谢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为我耗费的财力,在下定会数倍赔偿。”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谢镜辞嘴角上扬。

“抱歉啊,前辈。”

她说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饰,带了有恃无恐的轻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辈吧?”

裴风南没料到裴渡会拒绝。

那孩子向来温温和和,看不出有什么脾气。

质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骤然打断,谢疏嘿嘿笑:“当然不会啊!像裴兄这种前辈,心胸定是宽阔得很,哪会和小孩子闹别扭。”

裴风南太阳穴砰砰地跳。

云朝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二位在此逗留这么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吗?因为二公子的缘故,在秘境里遇险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为二公子的缘故。

裴风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那就太好了。”

谢镜辞笑意更深,抬头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这里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裴风南眼睁睁看着他们转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绝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经不顾尊严拉下脸来,那人怎能忘记养育之恩,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忍住怒意,声音极沉:“裴渡!难道你要背叛裴家,背弃这么多年来苦修的剑意吗!”

少年颀长的身影微微顿住。

谢镜辞能感觉到,裴渡握紧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终于握住一根绳索,他拉着她步步远去,没有回头。

两人一路离开前厅,等远离了喧闹人群,谢镜辞抬头之际,察觉裴渡不太对劲。

他的肤色本是玉白,此时却近乎于毫无血色,眉头亦是微蹙,抿着唇没说话。

她心下一紧:“不舒服吗?”

“……头有些疼,许是奔波疲累,不碍事。”

裴渡笑笑:“谢小姐,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谢镜辞摸摸他额头,触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会儿吧?别把裴风南的话放在心上。”

裴家对他而言,无异于难以挣脱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于此,还要面对裴风南与白婉的冷嘲热讽,定然不怎么好受。

更何况看他脸色发白,身体的确不大舒服,这种时候避开旁人叨扰,独自静静才是最好。

参加宴席的宾客众多,都等着明天清晨的审判,裴府为每人都备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间。

谢镜辞从没来过裴府,等将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记忆中见过些许片段,一时起了兴趣,循着回忆四处晃荡。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剑阁,高高耸立,众剑环绕,裴渡无数次在此挥剑,墙上还残留着道道长痕。

然后是书楼,长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树。

当初他们两人定下婚约,裴渡就是靠着这棵树,喝下了生平里的第一坛酒。

她念及此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头绽开薄薄小小的花蕾,偶尔有清风扫过,吹落一片浅粉花瓣,飘飘悠悠,缓缓降落。

谢镜辞的目光寻着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坠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并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触之处,赫然是一个从土里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质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胧胧有了预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从更深一点的地方被拿出来,沾满了潮湿泥土。想来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层层冲开,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脑袋。

谢镜辞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将木盒盖子轻轻一拉。

被小心翼翼装在其中的,只有一张张单薄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清隽匀称,自带凛然风骨,并非裴渡最常用的笔迹,而是与她有九分相像。

谢镜辞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曾见过这样的笔迹,在她即将离开学宫、回到云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几年前的跨年之夜,她与孟小汀在学宫里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当作最后的道别。

临近后山,忽然有片片白纸从山顶落下,降在孟小汀头顶。

“谁从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这上面好像有字。”

谢镜辞听见她的声音,一时生出些许好奇,顺势接过孟小汀递来的纸条。

那是张裁剪工整的纯白宣纸,残留着被精心折叠过的痕迹,她兴致缺缺地用视线扫过,看清上面的内容,兀地一怔。

那纸上没有署名,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下:

【祝愿谢镜辞小姐百岁无忧。】

学宫里流传过一个说法,声称在跨年夜写下六十六个愿望,埋在高山顶上,用虔诚的祈求感动神明,就会有随机的一个愿望变成现实。

谢镜辞曾和孟小汀讨论过,一致认为这个说法很蠢。

“这是谁的笔迹?”

孟小汀嬉笑着凑上前来:“‘谢镜辞小姐’,叫得这么生疏吗?这个人好乖好乖,一定是个情窦初开的害羞小男孩。”

她说着又递来一张纸片,还是那个熟悉的字迹,白纸黑字地写着:【祝愿谢镜辞小姐诸事顺遂,前路辉煌。】

四面八方呼啸的冬风,不知怎地安静下来。

谢镜辞的心脏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识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张被风吹得皱巴巴的纸条。

【祝愿谢镜辞小姐永远开心。】

这个愿望幼稚得可笑,她本应该噗嗤笑出声,却沉默着站在原地,仿佛手里拿着块沉重的烙铁。

原来真是这样。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们误以为是垃圾的白纸,其实全都是某个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愿望。他羞于直白面对她,只能相信那个毫无逻辑的流言,在新年悄悄为心里的姑娘写下心愿。

这是完全陌生的笔迹,他们两人应该并不熟识。

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悄悄探出脑袋,洒落一地幽谧的银灰。悠悠晚风从耳畔轻轻掠过,勾弄少女怔忪的面庞。

那是她待在琼华学宫的最后一天,时间寂静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个关于她的愿望被轻轻扬起,如同悠然远去的脆弱蝴蝶,一点点融进远处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钟声敲响时,谢镜辞踮起脚尖,抓住最后一封即将飘远的信纸,看见隽秀有力的漆黑字迹。

那人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地写:【祝愿谢镜辞小姐寻得心中所爱,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应该生活于万千宠爱之下,与意中人得偿所愿,花好月圆。

即便他注定与那个故事无关。

那是裴渡。

可被他认认真真写下的心愿,为什么没像传闻那样埋在山巅,而是胡乱散在四处。

她无言而立,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

与此同时,客房。

房间静谧,没有亮灯,唯有月色悄然而来,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裴渡并未入眠,本应空无一物的身侧,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烟。

识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着血脉途径五脏六腑,他拼命咬牙,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耳边传来喑哑的笑,不知来源,宛如蛊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声音说:“如果她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的强迫……你在她心里,又算是什么?”

裴渡紧紧攥住被褥,瞳色渐深。

“你只是一个任务,那些没有由来的好,全是假的。”

自从回到客房,伴随着越发加剧的头疼,这道声音悄然出现,没有任何预兆。

它说谢小姐别有用心,之所以接近他,不过是有所图谋。

它也说起他隐秘的倾慕,嘲笑他不知好歹,做着无法实现的梦。

这种感受他再熟悉不过,与当初被魔气入体时如出一辙。

可这里绝非魔息泛滥的鬼冢,而是由裴风南坐镇的府邸,四周皆设有结界,防止妖魔进出。

没有任何邪祟能从外界进入此地。

裴渡颤抖着点亮桌上灯火,试图用灯光将暗影驱散,然而光影明灭,反而衬得那团黑雾愈发狰狞,久久不散。

不是的。

他想,谢小姐亲口说过,之所以陪在他身边,是她心甘情愿。她会毫无保留地对他笑,在最为艰难的绝境下,轻轻抚过他身上的道道伤疤。

她从未嫌弃过他。

“你难道不觉得,她有时很奇怪?”

那道声音笑得更凶:“她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等任务结束,你没了价值,谢镜辞怎会愿意继续留在你身边?”

……他是谢小姐的任务。

想来也是,在鬼冢事变前,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流,谢小姐怎会愿意以身涉险,亲自去救下一个陌生人。

那道声音仍未停下。

它说,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四周尽是绵延黑雾,骨头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裴渡双手撑在木桌上,脊背弓曲,如同颤抖的野兽。

他的神识快被撕裂,在无边寂静里,忽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红着眼,怔然抬头。

踏着流泻而下的灯光,有人打开房门,双眼映了烛火,以及他狼狈的影子。

她立在那里,月色和晚风都被踩在脚下,瞳孔虽是漆黑,却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

仿佛在她眼中,本身便生有无穷无尽的亮色。

那是……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