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四人均未回山。
经徐行之提议,他们并没去清凉谷为他们安排的客殿,而是集体挤上了温雪尘的床榻。所幸温雪尘的床足够柔软宽大,四个正长身体的少年横着躺下半点问题也没有。
温雪尘提前警告道:“徐行之,你上去了给我老实点儿。”
徐行之满口答应。
四人各自理好铺盖躺下,一时间也睡不着,徐行之就侧了身子,把躺姿改成斜卧:“哎,你们知道吗?我最近新添了几个师弟。”
温雪尘说:“正好我想问问此事。你那个二师弟是何出身?一非世家,二非名门,有何资格一跃升至风陵次徒之位?”
“你说小黑啊。”徐行之惬意地翻了个身,对此不甚关心,“跟我出身差不多吧。师父喜欢到处捡徒弟,我不就是他捡回来的吗。”
睡在他左侧的周北南一胳膊将徐行之推开:“你热死了,往那边去,别拱我。”
睡在他右侧的温雪尘立即表态:“……你别过来。”
徐行之厚颜地把长腿往周北南膝盖上一跷:“雪尘身子不好,让我挤他,你好意思?”
周北南:“……再不下去我把腿给你撅折啊。”
眼看这俩人又要掐起来,睡在床尾的曲驰出声劝道:“好啦,不闹了。”
温雪尘也说:“要闹出去闹。别弄坏我的床。”
闻言,徐行之和周北南偃旗息鼓了一阵儿。
片刻后,四人又聊起天来。
曲驰问:“行之,那魔道质子在你那里可住得习惯?”
“……还不错啊。”一提九枝灯,徐行之兴致又起,“小灯挺好的一孩子,知礼节懂进退,性子安静,就是话少了点儿。他被廿载送来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看就是在魔道被人欺负惯了。这些日子好生养着,身上已养出些肉来了。”
说到此处,徐行之露出了些得色。
温雪尘对此不置一言。
……在他看来,非道之人不值得他分神去追问和关心。
“老瞧着那几个师弟,你没病吧?”周北南向来看不惯徐行之得意洋洋,打击他道,“上次去风陵山呈送我爹给清静君的手信时,我瞧见了个女子,相貌是一等一的出色,看打扮也是个高阶弟子,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只字片语?”
曲驰笑言:“能入北南眼的,那定是个真美人了。”
徐行之想了一想:“噢,你是说元如昼元师妹?如昼是师叔新收的徒弟,剑修天赋一流,是个可塑之才,师叔甚是爱重她。”
少年周北南虽然一百个看不惯徐行之的行事作风,但他不得不承认,徐行之其人在同辈中着实出色,上次他瞧见元如昼时,惊鸿一瞥,便觉这女子就品貌而言与徐行之正相配,如今既然提起了,索性试探试探徐行之的口风,看他对这位师妹有无绮念,自己也好撮合撮合,谁想他扯了一堆修道之事,竟丝毫不提男女之事。
周北南诧异道:“……没了?”
“没了啊。”徐行之自然道,“我跟她还没说过两句话呢。”
周北南:“……”
徐行之又道:“男女有别,我有事没事往人家那儿跑作甚?瓜田李下的,也是麻烦,还不如跟男人在一起轻松快活。”
……周北南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温雪尘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眉道:“背后议论女子是非,是应为之事吗?”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就又催起了徐行之的贱性。他在黑暗中把脸转向温雪尘,笑嘻嘻的:“那好,咱们来谈谈小弦儿。”
一提那个永远温和笑着的少女,温雪尘心弦就是一动,腔子里一颗心控制不住地蹦跳起来,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为了掩盖这点异常,温雪尘将说话声音微微提高了:“这和她有何关系?”
徐行之凑趣道:“哎,听听,雪尘这心兔子似的,活蹦乱跳的,真热闹啊。”
温雪尘颊上生绯,咬牙喝道:“徐行之!”
周北南并没打算和徐行之同气连枝地嘲笑温雪尘:“……姓徐的,你不知道你体热是吧?腿给我放下去!我真撅了啊。”
徐行之嬉皮笑脸地把身子拗过去,肆无忌惮地一脚踩在周北南膝上,一脚落在他腹上:“我就不放。”
他这姿势一摆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温雪尘身上。
温雪尘推他:“……你往那边去。”
曲驰无奈:“你们别吵。若是地方不够,我给你们让让。”
然而周北南已经被徐行之撩火了,暴起一把攥住他惹是生非的左小腿,往上一抬一折,旋即一翻身骑在了他身上,制住他的腿死命往下压。
徐行之吃了痛,马上讨饶:“疼,疼,腿,哎哟——别掰别掰,周公子,周师兄!”
温雪尘被挤得无处栖身,只得继续伸展了双臂去推搡这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要打下去打。”
徐行之一双腿险些被掰出个一字来,他毕竟是男人筋骨,不似女子柔软,此刻疼极了,也顾不得自己刚嘲笑完温雪尘的事实,攀住他的胳膊求救:“雪尘兄!雪尘兄!救命啊!”
眼看温雪尘也要被搅入乱局之间,曲驰爬起身来,越过温雪尘的身子竭力想把战成一团的周北南与徐行之分开。
一张大床被摇得像是航行海面、颠簸起伏的帆船,嘎吱嘎吱,咣当咣当,四条床腿本就被四个少年的体重压得向四个方向撇去,如今又遭如此横祸,终是不堪重负,齐齐折断。
四个人随着床板一起砸到了地上。瞬间下坠的感觉让他们集体懵了一瞬。
曲驰第一个爬起身来:“我没事。你们有没有事?”
周北南一直骑在徐行之身上,下坠时不小心咬着了舌头,此时也撒开了制住徐行之的手,捂着嘴巴眼泪汪汪地逞强:“没,没事儿……”
徐行之躺在床板上龇牙咧嘴地摸自己的脑袋。
他摔下来时脑袋磕在床沿上,此刻抬手一摸,果然磕出了个滚热的大包。
但好笑远胜于疼痛,他一边疼得直哎哟一边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温雪尘气恼着合衣爬起,“早知就不该让你们两个上来!都给我睡客殿去!”
徐行之从床上爬起,被周北南当筷子掰的大腿根还隐隐作痛。他捂着酸痛处,趔趄着倒退了几步,端详着四分五裂的床铺:“……别呀,我们去睡客殿,你睡哪儿?”
温雪尘并不为他这姗姗来迟的良心所动,盘腿坐在垮塌的床上:“用不着你管。”
徐行之满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雪尘,今晚你跟我们去客殿凑合一宿吧。明日我给你做个新床。”
徐行之这话不假,屋中停放着的那辆轮椅便是出自他的手笔,这等精细活儿他都能做成,修床自是不在话下。
见徐行之有了悔改之意,温雪尘也没多追究,任他把自己抱上轮椅,推了出去。
胡闹一场,原先有的睡意也尽被消去。四人出了主殿,恰见天上星辉历历,徐行之突发奇想道:“哎,雪尘,你多久没有登高观星了?”
温雪尘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半晌后,温雪尘已被徐行之抱扶至屋顶某处坐好。他手里换了根楠木手杖支撑身体,而经过刚才一通闹腾,徐行之长了记性,不再东撩西撩,揉着大腿,贴着曲驰坐下,曲驰扶了他一把,又转头去关心周北南的舌头伤势重不重。
彼时风温正好,星光正好,四人或坐或躺在屋顶之上,难得地静下了少年的躁动心性,欣赏着星辰,偶尔说上一两句闲话,颇为融洽。
而四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岳无尘正静静立在殿外,望向屋顶上的四人。
因为酒力上涌,岳无尘玉面上隐隐透出薄红,一张唇张了又张,似是想唤“行之”,但又咽了下去,只含笑看着屋顶上的几人。
……这样就很好了。
岳无尘不打算参与更多的事情。
他担心,如果自己干涉过多会适得其反,将本来正常的世界引向乱局,因此,他安心守在风陵山中,与徐行之饮酒,练剑、闭关,除了需要腾出些心思专心教养卅罗外,一切均与上一世差别不大。
在卅罗将书架上的书抄过一半时,五年一度的天榜之比到来了。
如上一世一样,徐行之以几招之差输给了曲驰。然而由他亲手制作的仙兵“闲笔”,千机万变,鬼神莫测,成功惊艳了四座,引得众位君长纷纷议论起来。
扶摇君凑到岳无尘身侧:“这仙器可是由你指导做下的?”
岳无尘摩挲着玉酒壶,骄傲道:“不,是我徒弟自己做的。”
一旁侍立的卅罗闻言暗暗冷笑,不屑地看向台下摇扇笑语的徐行之。
风陵山水向来养人,哪怕是外门负责洒扫的弟子,也在这方水土里被养得肤色润白。但卅罗皮肤天生偏黑,无法转圜,再着一袭白衣,活似绵羊圈里混了头小黑羊,为此,他没少被弟子们私下里取笑。
岳无尘为免麻烦,索性吩咐制衣坊将卅罗的衣裳染黑,这样他能自在些,也能免去弟子们与卅罗的无谓争端。
众弟子当然不晓得岳无尘的心思,因此议论纷纷,说师父果然是偏宠这位来路不明的二师兄,连风陵传承至今的服制都能为他轻易更改。
卅罗将闲话听在耳里,亦不去反驳,只在心里冷笑。
……岳无尘分明最偏宠的是那姓徐的,哪里把自己真正放进眼里过?
一想到此事,卅罗就觉得心中躁郁。
——明明自己将岳无尘视作一等一的仇敌,可岳无尘的眼里心里,视作第一及唯一的,却只有徐行之一人。
卅罗不允许。
他既将岳无尘看得如此重要,那么,岳无尘眼中也只能有自己!
他在袖中攥紧双手,想,待自己能握剑,修习了那风陵剑法,他就要让岳无尘瞧一瞧,被他视若珍宝的徐行之,在自己剑下什么都不算!
岳无尘似是不知他的心思,又似是根本不关心他存有什么心思,只一味对着座下的徐行之浅笑。
次年,两年一度的东皇祭礼召开。
岳无尘心中早有准备。因此,当徐行之将一个好奇地左顾右盼的漂亮孩子带到他面前时,他半分惊讶都无,只温和询问道:“这孩子是谁?”
徐行之对答如流:“回师父,这是我从山里捡来的小孩儿,名唤重光。我看他无父无母,着实可怜,又怀有灵根,是个可塑之才,便将他带了回来,想问问师父,能否将重光收入山中,给他一个落脚之处?”
重光从不惧人,大胆地上下打量岳无尘一番,便转头问徐行之道:“徐师兄,是不是拜入这位仙人门下,我便能做你的师弟了?”
徐行之失笑,并不允诺,而是将目光转向岳无尘:“……师父?”
对着重光这张唇红齿白却野性难驯的美人面,岳无尘心中一分分地柔软下来。
——他想到了那在蛮荒中天悬挂着的光轮,想到了那往日受了一点伤都要撒娇哭泣、却死活不肯将自己身负因果、皮焦肉烂的原因告知徐行之的偏执青年。
岳无尘轻声道:“‘重光’……‘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有姓氏吗?”
“重光”之名是徐行之为他取的,姓氏还未想好,但听岳无尘这般询问,徐行之哪里不知师父这是已起了将他收入山中之意,忙拉着重光,示意他跪下。
重光撅了噘嘴,不大情愿对一陌生人下跪,但一想到今后或许能和这个有趣之人多相与些时日,他权衡一下,觉得还是划算的,便撩袍跪下,乖巧道:“……回师父,还没有。”
岳无尘目光温柔,道:“我赐你一姓,为孟。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