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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将错就错

徐行之自知难以隐瞒下去,索性承认了:“此事未曾及时禀告师父与师叔,是行之的错。”

底下议论声骤然拔起,叫徐行之一时茫然。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广府君连连冷笑:“连此事你都不肯禀告?徐行之,你还打算隐瞒师门些什么?”

徐行之一头雾水:“此乃弟子私人之事,并未损及他人,因此弟子想着……”

“私人之事?”广府君怒意更盛,“好一个私人之事!徐行之,你入山门数载,荒诞不经,纨绔难驯,可师兄待你如何!?你竟隐匿你的鬼修身份,混入风陵!怪不得你四处鼓吹、蛊惑弟子,说什么仙、魔、鬼三道皆同,原来是为了你自己狡辩!”

此言字字诛心,尤其是那“鬼修”二字,刺得徐行之瞠目结舌。

在四周切察之声逐渐大起来时,他从擂台之上站起了身来。

广府君顿时按剑相迎一步:“徐行之,你要作甚?”

徐行之凝眉,扬声答道:“弟子方才一跪,跪的是师父,认的是冲撞师父、隐瞒背伤的罪。可是,充作鬼修,蒙蔽师门,此等污蔑,弟子不跪,不认!”

众声哗然之际,“清静君”已缓行至君长所在的高台之上,撩起衣袍,返身坐下。

一阵雨风骤起,沾有徐行之未干血迹的素袍一角被风卷起,有猎猎之声,仿若在铜铁炉中熬煮翻升的火焰声响。

他缓缓勾弄着下巴,倨傲俯视着那立于细雨之中、双眸明亮如寒星的俊秀青年。

广府君厉声:“那你背上的鬼族刻印,你要如何辩解?”

徐行之一怔,反手抚向自己的后背,却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用目光对准擂台之下的周北南等三人,以目光相询。

温雪尘对他点一点头,示意广府君说得不错。

广府君不等他思虑分明,咄咄逼问:“你多年不当众除衣,此事我亦是晓得的。那次你私下与魔道之人会面,我罚你三十玄武棍,你宁可背伤沾衣也不肯脱下衣物,说,可有此事?”

徐行之无法辩驳:“……有。”

“你作何解释?!”

徐行之字字咬得清晰:“我当年与其他三门弟子共赴大悟山、白马尖一带,缉拿作乱流窜的鬼修。弟子不慎着了一名鬼修的道,后背被烙上了银环蛇印。”

这番说辞惹得广府君发笑:“那你回山之后为何不禀报?”

徐行之道:“此事原是弟子不谨慎,才酿成恶果,弟子想着不必与师门言说……”

说到此处,徐行之面色陡变,话音减弱,在细雨中已经逐渐冷了下来的热血更是霎时间结冻成冰。

当年银环蛇印之事,他是为护小灯免受师门责罚,才自行吞了这苦果的。

以小灯魔道质子的身份,在这仙门之中本就是如履薄冰,处处被人盯着,哪怕行差踏错一步,就可能遭到比旁人多出十倍百倍的冷眼和嘲讽,更遑论他是徐行之受伤的间接导致者,广府君向来对小灯不冷不热,心中却始终厌憎他的魔道出身,若是以此为借口,将小灯送回总坛,那无异于把他重新推入火坑。

为了不叫事情败露,这么多年以来,徐行之从未将此事同他人言说,也未曾在旁人面前脱衣相示。

因而,知道他背上有伤的,唯有九枝灯与孟重光两人。

他背上那个莫须有的鬼族刻印是如何来的暂且不论,能想到拿此法陷害他的,必然是知道这段秘事之人……

脑中浮现出的猜测让徐行之一瞬间有了呼吸不畅的感觉。

不过,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否决了那个想法,并在心中笑骂自己的荒唐。

广府君对徐行之的解释显然不信:“银环蛇印于身体伤害极大,你隐而不发,于情理不合!”

徐行之据理力争:“当年我入风陵山门时、师父正式收徒时,均测过我的灵脉,我若当真是鬼族之人,当时师父与师叔便该发觉我有所异常!”

现而今,广府君对徐行之的辩词是半个字也不肯信:“你若是凡人与鬼族所产之子,那鬼族血脉便极有可能在后天觉醒!”

徐行之忍痛伸出鲜血蜿蜒而下的右臂,腕上清铃荡出一声略显尖锐的脆响:“那您现在来测上一测,看看我身上是否有那鬼修后天觉醒的灵脉?!”

“你这是何等态度?张狂跋扈!”广府君怒极反笑,“你现在仗着结过元婴,便不把师叔放在眼里了?!”

徐行之咬牙道:“弟子不敢。”

“不敢?”广府君广袖一展,转朝向安坐于上的清静君,“据我所知,只要是元婴以上的修士,便有自造一套灵脉的灵通!在场之人,能瞧出你有古怪的只有师兄。师兄方才欲取你性命,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徐行之立即转向上位的“清静君”:“……师父,方才比试只是切磋而已。关于行之是否为鬼修一事,请您为行之正名!”

偏偏在最需要他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清静君”却不言,不动,搓捻着绣有浮纹的袖口,低眉顺眼的样子一如往昔,只是吐息频率看上去稍有些不正常。

广府君面上也现出急色来,几步抢上前去,把声音压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师兄,快些做决断吧!”

清静君的声音听来有些不寻常:“溪云……不,不是……”

徐行之知道自己是被人暗算了,唯一的希望便只寄托在清静君身上,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师父!”

清静君攥紧了拳掌,指节咯咯响动,像是在和一个无形的怪物发力较劲。

广府君一心记挂着徐行之之事,未能察觉清静君的异样。

他把声音压到最低,焦灼地催促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徐行之哪怕不是鬼修,哪怕是被人陷害的,但那人既然能如此陷害他,便极有可能是知道了徐行之身上藏有神器世界书一事!”

清静君浑身一僵。

“师兄,世上四大神器,三样被鸿钧老祖用来造了关押上古各类魔物的蛮荒之境,这世上唯一一样神器,就只剩下这世界书了!”广府君掐紧清静君袖口,声声急促,“他徐行之误入藏宝的通天阁,被世界书认主入体,算他倒霉。我当初说杀伤其身,取回神书,您心有不忍,决意收他为徒,也是为着把世界书留在风陵。这些年我对他严加看管,无一不是为了风陵着想,为了不让他行差踏错,不让他身份败露,致使神器外流!可徐行之现如今灵力越来越强悍,难以控制,行事为人也愈发张狂,实难预测他将来是否会做恶事,践恶行!而且,倘若他身怀世界书一事已被旁人知晓,与其让他走脱,落在那人手中,不如……”

清静君耳朵已听不见东西了,他冷汗盈额地抬起头来,看向广府君蠕动的双唇,眼睁睁看着它吐出了五个字。

“……将错就错吧。”

清静君一把擒住了广府君的手指,发力扭动:“……不行,他,他不是旁人,他是行之啊。”

他又喘出几口气,难受道:“溪云,我身上有些异常,我……”

广府君只道是他想装病逃避此事,便厉声打断了他:“师兄!”

徐行之再次揽袍跪下:“师父!请还弟子一个清白!”

陆御九身处清凉谷弟子后排,听到清静君、广府君与徐师兄三方对峙,只觉后背发烧,坐立不安,涔涔热汗小虫子似的顺着脊背爬下。

他再顾不得什么礼节尊卑,挣扎着拨开排列在他前面的诸位师兄,往前走去:“师兄,请让一下,让一下!”

……他要去告诉温师兄,徐师兄背上的鬼纹是假的,徐师兄是被诬陷的!

一场盛事竟演变成了这副模样,着实使得周、温、曲三人始料未及。

温雪尘虽觉此事蹊跷无比,但并不觉得事态会闹大。

他皱眉凝思道:“行之不可能是鬼修。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

曲驰颔首:“的确是如此,只需中止比试,把行之带回去稍审,便能真相大白了。”

周北南可没他们这样自在淡然了,焦灼地站不住,咬牙切齿的:“这他妈犊子扯大了!”

周弦亦是有些不安:“广府君向来对徐师兄不假辞色,遇上此事,暴躁嗔怒,并不奇怪,但我怎么觉得清静君今日也有些反常?”

周北南来回踱了两步,眼前骤然一亮,迈步就要出列,却被温雪尘眼疾手快地一把拖住:“北南,你做什么?”

周北南道:“我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他一把甩开温雪尘,大步流星上前几步,俯身下拜,朗声道:“清静君,广府君!此事着实可疑,定是有人从中谋划,妄图诬陷行之!广府君,您若当真疑心行之血统不纯,不必去拷问行之,只需问他便是!”

说罢,他回身,准确指向了身处众弟子之中的徐平生:“徐平生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行之是否是鬼修后裔,问一问他,岂不是比问行之来得更快!”

一瞬之间,所有的目光均集聚在了徐平生身上。

徐平生不想竟会被周北南当众揪出来,一时间脸上热辣滚烫,仿佛有什么深藏心中的阴暗秘密被强行翻出来,丢弃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观瞻。

立于他身侧的元如昼讶然地望向他。

所有曾被徐平生告知“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的风陵弟子均讶然地望向他。

就连广府君也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那目光有失望、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不甘心。

这所有的目光揉乱了徐平生的心弦,叫徐平生心悸难忍。

很快,这种近乎折磨的焦灼情绪便转化为了满腔尖锐的愤恨、不甘与怨毒。

他已经躲得够远了,为何还要当众揭穿他?

徐行之的荣光他未曾享受过分毫,为何他倒霉时,偏偏要自己出来替他验明正身?!

他恨透了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周北南!

清静君一向偏宠徐行之,难不成还会因为这再明显不过的栽赃陷害赶走他不成?!

多番情绪把他的心脏挤压成了一团恶毒又复杂的乱麻,偏生此时周北南还在催促他:“行之是你弟弟,他是不是鬼修你心中不是最清楚的吗?!”

听到这句话,徐平生迅速收整好了所有表情,快步走出行列之中,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那如水的平静下,掩藏着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恶意:“我与徐师兄并不相熟,并不知道周公子为何会有此一言。”

这下,别说是周北南,就连轮椅上的温雪尘也是勃然变色。

周北南难以置信道:“徐平生,现在是什么时候!你——”

徐平生看向周北南,唇角挑着一丝大仇得报的冷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公子,你也不能为着你与徐师兄的私下交情,硬逼着我承认我与徐师兄是兄弟吧?”

闻言,广府君微松了一口气。

徐行之此人活着便是隐患,更兼他性情跳脱,喜与旁门左道之人交游,广府君为山门考虑,不得不时刻寻找机会除去他。

现在,现成的清理门户的好理由被人送到了手上,广府君没道理不抓住机会。

徐平生这一出闹剧来得无稽,也着实让他捏了一把冷汗。

若是徐平生当众承认了他是徐行之的同胞兄长,并任他查验经脉,那么他便没有理由继续将“鬼修内奸”的名号安插在徐行之头上,也没有理由把世界书从他这具纨绔不羁的躯壳内取出了。

他继续发声催促清静君早下决断:“……师兄!”

半晌后,他看到汗珠淋漓的“清静君”稍稍抬起了头来,头往侧边微偏,颈侧发出了一声有些刺耳的骨响。

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捏合起来,运起了一道灵光。

见状,广府君骤然松了一口气。

看来,师兄总算是下定决心,要动用那早就准备好的、用来挟制徐行之的法器了。

高台之下,徐平生已看够了周北南气恼难言的神情,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感,便自然转开目光,谁想却恰好与擂台之上的徐行之目光相碰。

徐行之的脑袋偏斜着,双眸盯准了他。

那样灰败、失落、不解的眼神,徐平生之前从未在徐行之眼中看见过,好像他刚才说出的那番话,一个字一个字都化作了火星,把台上青年的心烧成了一炉香灰。

徐平生突然觉得脑袋沉重起来,沉重得他不敢抬起。

徐行之着实觉得讽刺不已。

此时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的是周北南,而他真正的兄长却在尽力与他撇清关系。

刚想到此处,徐行之便察觉到自己右手上的六角银铃有些异样:他并未有什么激烈的动作,但那铃铛却自行摇撼了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银铃在泠泠响过两声后,竟然直接炸了开来!

两道潜伏在铃中的带状灵力不由分说,直接倒钻入他的腕脉之中,碾压破开他右手的每一根指骨,又沿着他的右臂向上飞窜,直至洞穿了他的右肩琵琶骨!

筋骨断裂的剧痛在体内豁然炸开,徐行之眼前顿时昏黑一片,一声痛还未呼出,就是一口濡热涌出,星星点点地喷溅到了擂台地面上。

很快,那洞穿了他琵琶骨的灵脉尾部又生出无数倒钩锐刺,牵引着他逆向倒飞而去,将他单面手臂悬钉在了附近的一根白玉石柱之上!

徐行之只觉半面身体痛到要炸开来,在后背重重砸上石柱时,他终是忍耐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鲜血沥沥涌出,瞬间染红了半根石柱。

在场之人均是被这突变激得目瞪口呆。

元如昼痴愣片刻,方才捂住嘴,凄厉呼道:“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