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昏厥六日未醒,期间陆御九衣不解带,目不交睫,枯守在他身边。
能碰到鬼奴的唯有鬼主,元如昼亦无法对周北南施以治疗,因而周北南的一切伤势均由陆御九照料。
徐行之尽管陪侍在旁,却也没办法替陆御九分担些什么。
第六日时,徐行之醒来一早便去探望周北南,正巧看到陆御九将常年戴在脸上的厉鬼面具摘下放在一边,不住擦眼睛,肩膀上下抽动。
徐行之在身上掏掏,摸出了一张昨日被元如昼拿去洗过的手帕,叠了一叠,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陆御九慌忙捧起那半副假面盖住脸,才肯扭过头来。
他艰难吞咽了好几声,才把哭泣声咽下去:“……徐师兄。”
徐行之说:“别哭了,伤眼睛。”
“我没哭。”陆御九为了表现这一点,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徐行之走到近旁,把手帕交在他手上:“好好,没哭。”
他在陆御九身侧坐下,坐姿一如既往地不正经,左腿盘在身前,右腿架起,右肘压在右膝上,望着昏睡的周北南,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御九刚想跪直,徐行之就有点蛮横地按住了他的脑袋,把那张假面连带着他的脑袋一道揽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还特意矮下一点身体,好迎合陆御九的身高。
陆御九有点懵,在徐行之怀里蹭了蹭,话音里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徐师兄?”
徐行之轻咳一声,用木手轻轻抵在他浓密的发间,贴在他耳边说:“……没人听得见。他们都睡着呢,想哭就哭,徐师兄不笑话你。”
陆御九顿了一顿,一把揪住了徐行之的前襟,又强自忍耐了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拖得长长的、痛到骨头里的饮泣。
当啷——
陆御九还没来得及戴正的鬼面从他脸上掉落在地。
徐行之由他靠着哭去,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的抽泣声才渐渐停止。
徐行之把从刚才起就藏在右手掌心的琉璃纸剥开,从里面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塞进陆御九嘴里。
陆御九含了一会儿,才品出嘴里是什么味道:“……糖?”
徐行之应道:“……嗯。”
南狸死后几日,他手下的鬼奴也都各自解散,虎跳涧变为一座空荡荡的死人谷。为了寻找开启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周望等人搜遍了虎跳涧上下,也没找到钥匙碎片在何处。
最后,还是徐行之在叶补衣空了的锁魂玉壶内发现了被镶上石坠、制成挂饰的钥匙碎片。
徐行之读过叶补衣的回忆。
当年,南狸把叶补衣骗回去的理由,是在虎跳涧里有一处可安葬他陌生道友的风水宝地。
徐行之当时便觉得古怪:蛮荒贫瘠,几乎不存在水草丰茂之处,花蜜都是苦涩的,这所谓的风水宝地又是何来头?
在南狸死后,他还特意去虎跳涧的那片湖泊附近瞧了瞧,发现那里已是林木萧萧,兔走鼠窜,湖泊已干,满池皲裂,整座湖泊像是被抽去了生命似的,萧瑟如死。
不过他特意尝了尝附近丛生的几朵野花花蕊,发现竟还有些甜意。这至少证明,以前此处的确是丰饶过的。
而在回味整理叶补衣的记忆时,徐行之注意到,南叶二人常在那片湖泊里玩丢拣物品的游戏。曾有一次,小道士叶补衣从湖里捞起了一块奇怪的发光碎片,南狸不以为然,将它制成宝链,送给了叶补衣。
叶补衣很喜欢那条项链,日日佩戴在身,直到和南狸分道扬镳那日,他才将链子除下。
叶补衣死后,南狸便将项链放入了锁有叶补衣残魂的玉壶,权作陪伴。
那钥匙碎片是灵性之物,也许正是因为当年坠入湖泊,方才养就了这么一番世外桃源的水土;碎片一离,此处就重归恶土。
这个推测相对来说较为合理,但徐行之却隐隐觉得某处有些不合理,只是说不出来这种感受具体源自于哪里。
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徐行之也不继续去钻牛角尖,权且将这点莫名的怀疑记在心中。
在离开虎跳涧枯湖前,徐行之将附近几十株将死的花都摘了,汲干花蜜,做了四颗花蜜糖。
一颗自然是给孟重光,两颗他分别给了曲驰和周望,剩下一颗他揣在怀里,原本是想等周北南醒了给他吃,但眼见陆御九这么难过,徐行之一时心软,就把糖给了他。
徐行之问:“好吃吗?”
陆御九含着糖,含含糊糊地:“曲师兄他有吗……”
一提这事儿徐行之就觉得好笑:“昨夜我把糖拿回来就分给曲驰,谁晓得他不舍得吃,舔都不肯舔一口,趁陶闲睡觉时塞到陶闲嘴里去了,差点把陶闲呛着。”
徐行之谈起曲驰时,口吻自然熟稔得如同在谈论多年老友。
陆御九软声道:“谢谢徐师兄……”
“想谢谢徐师兄就别哭了。”徐行之说,“徐师兄内衣都湿了。”
陆御九不好意思了,快速抬起脸来,拿手背卖力地去蹭徐行之肩膀上湿掉的那一团。
等他意识到自己忘了戴面具时,惊慌地抬眼一看,却见徐行之已经先于他闭紧了眼睛。
他体贴地催促道:“快戴上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徐行之想象中,陆御九应该是遭遇了什么横祸,毁了容貌,方才戴了那么一副唬人的面具,权作遮挡。
陆御九既然不想叫旁人瞧见自己的脸,那么自己何须因为无谓的好奇心去窥探他呢?
等了一会儿,他才等来陆御九带着轻微哭腔的声音:“徐师兄……”
徐行之以为陆御九已戴上了面具,便睁开了眼来。
旋即,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说出一个“你”字,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陆御九没有戴上面具。
然而在鬼面之下的却不是徐行之想象中枯朽**的伤疤,而是一张清秀过分、毫无疮疤的娃娃脸。
陆御九的眼睛生得很圆,哭肿起来后更是红得小桃子似的可爱,脸肉又白又软,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抢了过冬板栗而难过的小松鼠。
徐行之回过神来:“……你脸上没伤?”
陆御九怯怯地摇头。
徐行之想不通了:“那为何要戴面具?”
陆御九抿一抿唇,重新将面具戴好,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在徐行之面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在清凉谷修行这些年,我本领低微,悟性也是一般,但偏在参悟鬼道上有了些造诣。进入蛮荒后,我若是仍秉持所修仙道,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于是我弃了仙道,专心研习鬼道……”
说这些话时,他目光躲闪,隐有悔意:“后来,我找到了清凉谷几个师兄的残魂。……清凉谷等级很是森严,我辈分低微,无颜指挥师兄,更无颜以鬼修身份面对师兄们,索性捡了一块废铁,做成这副模样,戴在脸上……”
徐行之摸了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抚:“周北南知道吗?”
陆御九答:“周北南是我收的最后一个鬼奴。他瞧见我的时候,我便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徐行之有些好奇:“怎的不告诉他?他又不是清凉谷人。”
“他……”陆御九耳廓烧得火红,“他一直以为我被人毁了面容,一直不许别人碰我的面具,有一回还,还差点打了要来摘我面具的阿望。他那般护着,我不好意思告诉他……”
徐行之觉得陆御九的情态有些古怪,又想一想周北南对陆御九那股护食的劲儿,再加上前些天被迫看过南叶二人的活春·宫……
他了然于胸道:“哦。你们两人……”
他把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因为陆御九只听过前半句话,脸就活生生烧成了一只红豆包:“没,没有,真的没有!”
徐行之对陆御九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不予置评。
提起了周北南,陆御九就好似有了无穷的话说:“……当年我把他捡回来的时候,特别讨厌他。他因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心里憋气,一肚子邪火,成日里净冲我发,我烦他烦得要命,都不想要他了。”
徐行之想一想周北南那副世家大公子的德行,深觉陆御九烦得有理。
“……不过,想着他已经……不在人世,我也就没那么气了。再说,他能碰到的只有我,我要是再不理他,他就太难过了。”
那副鬼面着实做得不错,把陆御九偏温软的腔调硬生生扭曲得有了几分恐怖之意。不过看到过陆御九的真容后,徐行之再听他说话,怎么听都只会想象出一只小松鼠在委屈巴巴地数松果的样子。
……他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陆御九非要戴着面具了。
毕竟陆御九的声音、长相,以及身高,看起来毫无威慑力,即使在他盛怒之时,看起来大概也只像是少年在使小性子。
“后来……我和他就一直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陆御九的腔调微微颤抖:“可是,我没,没能保护好他……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本能看到南狸来的,但我那时看他找到自己的尸身,实在难过,就想放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一坐……”
说到这里,陆御九难过地抽泣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谁都保护不了……”
徐行之静静注视着他。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原主记忆里那个为了救同辈不惜豁出自己性命去的小鬼修,矮小、爱哭却又讲义气。
徐行之突然想到,数天前他第一次见到陆御九时,他正站在高处,操纵着符箓招魂引鬼,幽魂暗生,翻卷不休。
再后来,封山门徒为了抢回钥匙,前来攻塔,陆御九身负重伤,原因也是因为站在高处,不慎中箭。
……他似乎非常喜欢站在高处,哪怕会因此而受伤也在所不惜。
那么,他在施法运功时,冒险站在高处,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矮小和无能为力吧。
——就像他用狰狞的鬼面挡住自己的脸一个道理。
陆御九想要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但让他沮丧的是,事到临头,他仍然是一个没出息的爱哭鬼。
徐行之正出神间,突然听得身旁不远处传来一个略虚弱的声音:“……天啊。又在哭。”
徐行之循声望去,只见躺在那里的周北南竟已睁开了双眼。
陆御九一怔之下,猛地扑了上去,压在了周北南身上。
鬼奴唯一能碰触到的就是鬼主,这一压之下触动他琵琶骨的伤势,周北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脏话:“你要压死我吗?”
陆御九的动作顿时小了,但还是扑在他身上不肯起来,小狸猫似的把雪亮的牙齿龇了出来,眼泪汪汪地发狠:“谁叫你拿禁咒之术往自己身上用?若不是我及时消去了那咒术,你就彻底被厉鬼夺舍了!我准你用了吗?!啊?”
周北南叫苦不迭:“错了错了!我错了!祖宗你起来成吗?!”
见此情景,徐行之也不方便在此逗留。他功成身退,悄悄朝洞外走去。
留在洞里的陆御九依依不舍地爬起身来,跪坐在床边,鼓着嘴巴犹豫了好半天,才对周北南说:“……我刚才吃了糖。”
周北南刚缓过那阵疼劲儿,脑子转得慢了些:“什么意思?”
陆御九问:“你想不想吃?”
周北南还没说话,陆御九俯身下来,在周北南唇畔小老鼠偷食似的啄了一口,将一口还没完全融化的甜蜜渡了过去。
他红着脸直起身子:“只有这么一点了,你不许嫌……唔!!”
周北南抬起没受伤的左臂,扶住陆御九的后脑勺,把还没完全直起腰的陆御九摁了下来:“……刚才没尝到。再来。”
徐行之一边把玩着折扇,一边想着心事。
如今,孟重光已经得了两片钥匙碎片,那所谓的“世界之识”要是知道自己这个刺客正事不做,还帮着孟重光他们往外跑,怕是要给气凉了。
他独自一个走到洞外,正好遇见迎面而来的元如昼,便笑着冲她打了招呼:“如昼。”
元如昼见了他,略略颔首:“师兄。”
“重光呢?北南醒了,我正好找……”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元如昼疑惑地望向徐行之:“……师兄?”
徐行之回身望向洞内,目光内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总算想通南狸之事究竟是哪里怪异了。
——蛮荒的钥匙碎片对蛮荒的任何人来说,都是珍贵无比的宝物,但是,南狸似乎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片被叶补衣捡上岸来的碎片就是蛮荒的钥匙!
他不仅把这个小玩意儿给叶补衣做了装饰,还任由灵力低微的叶补衣戴着它走来走去。
……那么,南狸本人都不知这是蛮荒钥匙,那被他们擒获的封山之主,又是从何处知道南狸这里有蛮荒钥匙碎片的?
山影叠叠,上出重霄,绝巘怪柏,纵生蔓长,此景配合着倏然立起的蛮荒高塔,更显得荒凉凄凄,无比怪异。
几个身着清凉谷服制的弟子推着温雪尘的轮椅,站在高塔之前。
温雪尘的一头皑皑雪发迎风飘动,他面向高塔,神情淡然,倒是之前来过此处的两个弟子心有余悸地望着那满地滚动的索命星砂,两股战战不已:“……温师兄,此处危险,他们又不在塔内,我们还有进去的必要吗?”
温雪尘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进去。里面还有一个人在,我要问他些事情。”
温雪尘既有令,几个弟子莫敢不从,心一横,方才推了轮椅过去。
星砂在地上浅浅沉浮,蠢蠢欲动,但温雪尘怀中八卦轮·盘光芒横溢,硬生生压制住了那星砂的妖力。
轮椅平缓前行,碾压在地面上,沙沙作响。
几个弟子步行穿过此处时,均是一身冷汗。
上次来过的弟子抹了把冷汗,试图同温雪尘说些话,分散下眼前的紧张氛围:“……温师兄的轮椅做得真好,履地平稳。自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温师兄时温师兄便一直坐着,可见质量也是一流。这是出自于哪位能工巧匠之手?”
温雪尘头也未抬,答道:“……徐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