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反派他过分美丽

第28章 王与王妃

徐行之二话不说,扯住陶闲转头便逃。

只逃出两步,他便被迫再次站住脚,缓缓朝后倒退几步。

原本在王座上侧卧的男人竟已站在他面前,垂发如瀑,手里还端着一杯果酒,一线酒液自他嘴角滑落,被他信手揩去,在素白的手背上留下一星酒渍。

他笑着问:“你要去哪里?”

徐行之本能向身后望去,却见王座上那男人仍在托腮冲他浅笑。

他再度回首,脖颈却被一只手卡紧。

双脚离地后,徐行之顿觉呼吸困难,刚想动用手上的匕首,便觉手上一轻。

“好匕首。”男人轻松掂了掂被他夺于手中的匕首,“刃锋面薄,削铁如泥,是除鬼伏妖的好东西。”

徐行之挣扎着试图推开男人的手,可那手臂却浑如钢炼,分毫不动。

陶闲扑上来想同他厮打,但男人甚至不屑对陶闲动手,随袖一摆,陶闲就被一阵罡风轻飘飘地刮起,撞上了一只人俑,再滚下来时已然不省人事。

男人将匕首反手向外一掷,匕首在空中打出一声尖长的唿哨,扎入另一只人俑的肩膀里。

人俑内部发出了古怪沙哑的惨叫,在空旷的大殿上闷闷地回荡开来。

“这些都是曾经让我不开心过的人。”男人显然不想让徐行之立即死在眼前。他把浑身无力的徐行之放倒在地,贴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道,“现在他们的魂魄都被拘在这泥陶里,不管他们甘不甘愿,他们都得日日与我相见。如果不想叫你的朋友当我的人俑,你就得听我的话。”

徐行之咳出了一嘴血腥气儿,心中早确信这人就是虎跳涧之主、掌管万千阴兵鬼卒的鬼王:“……我听你的话,你能放他离开虎跳涧吗?”

鬼王审慎地思考一番:“我会直接杀掉他,让他少受些苦楚。”

徐行之说:“你可真善良。”

鬼王听得出徐行之话中的讽刺,笑一笑,不欲作答。

徐行之又咳了几声,四肢才逐渐有了气力。

他爬起身来:“……你需得答应,等我死后再处置他。”

鬼王饶有兴趣,反问道:“哦?为何?”

“我与他有承诺,他不会先于我而死。”徐行之道,“你不是说欣赏我这颗‘仁义之心’吗?那就稍微成全一下它,可好?”

“你和他……?”鬼王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异,“你和他是何关系?”

徐行之摸着被掐出紫印的喉咙,心算一番,给出了个相对较为准确的数字:“我认识他总共十来天了吧,算是熟人。”

鬼王不信,嗤笑出声。

徐行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鬼王渐渐收起了笑意:“……你想救他?”

徐行之用仅剩的一只手撑住身体:“怎么救?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鬼王:“有人在闯我的二十七阵,想要救你们。你想拖时间,等到他们来?”

徐行之抹一抹从唇角渗出的血沫,又肆无忌惮地在鬼王华服的襟摆处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说不定还能等到。”

自从进入蛮荒,徐行之便总觉得自己命悬一线,现在那柄悬在他头顶的剑已经斩落下来,他若不趁机让嘴痛快痛快,死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岂不亏哉。

“虎跳涧中有二十七迷阵,蛮荒至今无人能破。进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现在还在第十三关的幻境里疯疯癫癫。”鬼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打量着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答:“哦,那很厉害哦。”

鬼王:“……”

沉默半晌,鬼王挥起一拳,毫无征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

这一拳着实了得,徐行之有很长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

他再次能看清东西时,已经被拖进一间内室,被捆绑在一张床榻上,手脚不晓得中了什么迷毒,已然麻痹瘫软,动弹不得。

……自进蛮荒以来,徐行之几乎时时刻刻得不到放松,不是被绑,就是被铐,就连这十几日赶来虎跳涧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银链将他绑在身边才肯入睡。

所以此刻,尽管如同死猪一样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绪稳定。

鬼王自上而下俯视着徐行之。

他面上已经没了表情,道:“……除了他,没人能和我这么说话。”

此人喜怒无常的本性在几个照面间就暴露无遗,但徐行之照旧我行我素。他用舌头顶了顶口内被牙齿撞伤冒血的创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怜。”

“你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说些话吧,洗魂过后,你再想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怕就没有机会了。”

……洗魂。

徐行之读书品味向来芜杂,早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书籍上瞧到过关于这种秘术的记载,但他至少清楚地记得,“洗魂”是鬼族常用的术法。

此术要将一缕不完整的残魂余魄,放入一具灵魄完整的躯体内,再用术法催动,让残魂中的记忆逐渐渗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残魂会生出枝枝蔓蔓,缠抱着完整的记忆,补全自身,并顺势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记忆。

鸠占鹊巢之后,施术者只需动手,引魂离体,连同躯壳里尚温热的心脏一起换到残魂原先的尸体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过来。

简而言之,鬼王设置关卡,精挑细选,是想用一颗心脏和洗魂术,来复活一个人。

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从左胸怀中掏出一方边角已经磨糊了的麻纱手帕,平整摊开。

手帕中心的一片干花趁势飞起,飘飘荡荡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

在手帕中躺着的是一只小小的锁魂玉壶,还有若干已经干枯的罗汉花花瓣。

鬼王珍视地将镶嵌玉链的壶盖旋开,用掌心护着,将微薄得只剩下一线的魂灵倾入了徐行之的额头。

在残魂入体的刹那,徐行之的额头如同巨斧穿凿而过,他挺起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重重光影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众多模糊的细节得以在时间的磨洗淘漉中变得清晰起来,徐行之在摸索过扑朔迷离的开头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

接下来,徐行之做了一个长梦。

而梦在一开始便告诉他,在这个梦里,他叫做叶补衣,而梦境中的另一个人,叫做南狸。

叶补衣是在十三年前背着一具尸体时遇到南狸的。

南狸在生满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着自己的笙,偶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尸体行路的小道士叶补衣。

叶补衣双眼哭得红红的,像只鲜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坏了眼睛,还在不断用袖子擦拭。

南狸注视了他很久。

叶补衣却没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将尸体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新把尸体背起,准备继续赶路。

南狸突兀地出声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涧,你还要往前去吗?”

叶补衣突然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

和南狸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叶补衣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蛮荒住民。

他哆哆嗦嗦地拔剑出鞘:“你,你别过来。”

南狸纵身从崖上跳下,叶补衣吓得一闭眼,可等他再睁开眼来,南狸却消匿了踪影。

正纳罕间,叶补衣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握不住剑。

南狸负手打量着他背后的尸身:“这是你的什么人?”

叶补衣飞快倒退几步,贴着崖根,紧张地捏着剑柄,答道:“……我也不认识。”

南狸好奇:“不认识,你背着他作甚?”

叶补衣小声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应为之事。……这是徐师兄教导过我们的。”

南狸笑:“那你们徐师兄有没有教导过你,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也是君子应为之事?”

叶补衣觉得有些道理,想看南狸,却被他端方无比的俊美面庞逼得再次转开了视线:“……你,你是蛮荒里的人?”

南狸仔细打量他躲闪的眼睛,不作声。

见南狸只一味盯着自己看,叶补衣的脸有些发烫:“我要走了。”

南狸却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叶补衣很紧张,道:“你快放开我。我在现世听说过,蛮荒的虎跳涧里有鬼王栖居,他在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么打得过他。”

南狸问:“你背着一具尸首,打算走到哪儿去?”

“走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叶补衣天真道,“我要把这位道友好好安葬。”

“那你恐怕是要忙到死了。”

南狸嗤笑:“这些日子倒奇怪得很,不少修道的都被陆陆续续投进了蛮荒;前一阵子这一带还死了六七个修士。”

叶补衣睁大了眼睛:“真的啊?……那他们的尸骨谁来收殓呢?”

南狸:“蛮荒没有埋人的习惯。”

叶补衣:“……为什么?”

南狸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耐心地给叶补衣解释:“总有些道行低的、争抢不到食物的鬼怪妖魔,这些死掉的尸体便是他们的大餐。你埋了人,它们还得费心巴力地刨出来,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叶补衣紧张道:“那这位道友要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弃他不管的。”

南狸想了想,说:“我知道虎跳涧里有一处淡水湖泊,周围有山水草木,风景宜人。你若是信我,就随我来。”

“虎跳涧中有鬼王……”

“我与那鬼王是熟人。”南狸说,“如果我替你说些好话,他必然会答应你的请求。”

“骗人。”叶补衣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你骗人,你就是鬼王。”

这次换南狸一怔:“你怎么知……”

他话一出口,叶补衣便大惊失色,背起尸体撒腿就跑。

南狸会意,一个闪身,就让那小兔子般打算逃跑的叶补衣结结实实撞在了自己身上,差点摔个屁股蹲儿。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小道士,你敢诈我。”

叶补衣手里拿着的剑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眼睛里蓄满了泪珠:“你别过来,你……”

南狸嘲笑他:“没有人教过你拿剑吗?”

叶补衣哆哆嗦嗦:“我是个外门弟子,天资不佳……”

南狸强行忍笑:“那你在你们那些个仙山里能干什么?”

叶补衣带着哭腔:“……扫除。”

南狸乐出了声来。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开了条件:“我给你一处容身之地,并让这位陌生道友安然入土。但是你必须要跟我走。”

叶补衣本能拒绝:“不要。”

南狸反问:“不然你能去哪里?去找你那死了一地的道友们?还是被什么蛮荒鬼妖掳走,折腾到死?身入蛮荒,能得一处庇护不易,我看你合我眼缘才收容你,你别不识抬举。”

叶补衣想想也是有理:“……可是,事先说好,你绝对不能逼我亲手杀道友……”

他进来前便听说蛮荒之人凶残异常,这些流放的犯人都是受了道门制裁才身陷囹圄,同道门结怨良久,一旦有犯了大错的道门弟子被投入其中,必然会被他们玩够逗够了再加以残杀。

他很怕南狸把他带回去是图谋不轨,别有居心。

南狸:“……你放心,你这点三脚猫剑术,只有被他们杀的份儿。”

叶补衣又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嗯!”

南狸看着他这副呆愣愣的样子心情就好了起来:“……傻道士。”

叶补衣又提问:“……可我这副样子又能帮你干什么呢?”

南狸一把拍上了他的脑袋:“扫除。”

南狸把稀里糊涂的叶补衣拐回了虎跳涧,并陪他在那处风景极佳的涧湖边安葬了那位陌生的道友。

当夜,叶补衣在南狸房里做了一夜扫除,也哭了整整一夜,又把两只眼睛哭成了小桃子。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吃了个大闷亏的叶补衣不愿再理南狸,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南狸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乖。”

“你骗人。”叶补衣哭诉,“原来你带我回来是因为你要,你要……”

叶补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此刻的情景,气得两腮发白:“……你,要遭报应的。”

南狸拍着床畔笑得不能自已。

叶补衣把潮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糯糯地说:“骗子。”

南狸趴在他背上,掐着叶补衣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以后不骗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叶补衣不信:“那拉钩。”

南狸问:“……拉钩是什么?”

叶补衣手把手教他,于是,很快,两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缠一番后,大拇指又互相交叠,盖了印章。

叶补衣自己先为这般暧昧的动作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但南狸却夹着他的手不放。

南狸问:“再来?”

叶补衣吓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狸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叶补衣在虎跳涧住了下来。

他只负责打扫鬼王南狸的房间,一打扫就是好几天起不来床。

南狸待他很好,也从他这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叶补衣本是某个大商户家的庶子,从小身子孱弱,他父亲听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认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亲不远千里,身携重金,把叶补衣送进了天下闻名的四门之一,应天川。

可叶补衣在应天川从五岁呆到十七岁,什么像样的法门都没学着,身体倒是因为天天打扫卫生而强健了起来。

虎跳涧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带回的这个穿着藏蓝衣袍和烫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稳重一点的,对叶补衣毕恭毕敬,个性跳脱些的,私下里则会叫他王妃。

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叫,叶补衣的脸都是通红通红的,撒腿跑掉,窜得飞快。

他偶尔会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来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束从湖边摘来的花给南狸:“送给你。”

南狸接过来:“为什么?”

“因为……”小道士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放在我们家里很合适。”

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将他揽入怀中亲一口额头。

于是小道士的脸又红了,唯唯诺诺地跑开去院中深呼吸。

南狸有时还会带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凫水。

南狸最爱随手往湖里丢下去些零碎的宝贝,再叫叶补衣跳进水里找。

叶补衣不会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着气在湖底摸索。

这种无聊的游戏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若一定要讲出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南狸爱看叶补衣为找回他的东西而焦头烂额的模样。

每当找到南狸扔下的东西,叶补衣就会骄傲地翘着小尾巴爬上岸,湿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

在此时,南狸就会按住浑身透湿的叶补衣,以天为盖地为庐,粗暴又野蛮地要他,把他翘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来,寒至暑往,不知不觉间,叶补衣已在虎跳涧中度过了三年光阴。

某一日,他抱着他亲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走到院中准备晾晒,却听到了一对鬼怪的对话。

他们在言谈中提及了“王妃”。

叶补衣起先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开,便听到其中一个鬼奴慨叹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还在世……”

另一个应道:“也是,若是他们还在,王也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成日同一个男人混在一处。”

叶补衣浑浑噩噩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离开了。

他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点声息,惊扰了那两个鬼奴。

南狸之前有过妻小吗?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呢?

叶补衣将衣服晾在别处后,心思烦乱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间,索性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聊以安慰。

在路过一间富丽的石头宫殿时,叶补衣站住了脚步。

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开玩笑地对他下过命令,虎跳涧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东边的这间石头宫殿不能进。

当时的叶补衣好奇地问:“我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种旖旎氛围下,叶补衣只当他是在玩笑,可现如今他瞧着眼前的宫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窜起凉气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座尘封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苍白地从殿中走出。

殿里满满当当,林林总总,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腹中能生出孩儿来的女人。

……而他是个男人。

她是与南狸青梅竹马的女子,是一只鬼。

……而他是一个人。

她很爱笑。透过那占满一面墙的、绘着她笑颜的壁画,叶补衣恍然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脆生生的笑声。

……而他那么爱哭。

她的传记写明,她是一个在灵力水准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个修了十二年道也没修出任何门道来的废物。

叶补衣唯一能与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轮廓惊人地相似,以至于叶补衣在面对那巨大的壁画时,只觉得仿佛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浑身寒凉。

回房后,叶补衣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总带他去玩儿的那个往湖里丢东西的游戏。

南狸这次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叶补衣想要替他找回来。

没人教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于是,他开始学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学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蓝色的衣服。

他为了学针绣把自己一双手扎得千疮百孔。

他学着不露齿地微笑,看起来大气又宽容。

叶补衣的变化如此明显,南狸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南狸在发现这一点后,却对叶补衣冷淡起来,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时常来逗弄他。

叶补衣越来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练习针绣,试图从各种植物里寻找到可以织就柔软织物的品种。

某日,南狸来看他,才说了两句话,他就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背手?”

叶补衣慌张道:“没,没,没什么。”

南狸不再由着他的性子,将他的手拉出来一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叶补衣的手心手背都肿了起来,满布着有毒植物的蛰伤红肿,新的叠着旧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叶补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顷,他听到了南狸含着厌恶的评价:“真恶心。”

叶补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眼来,呆呆地看着南狸。

南狸心情极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后,叶补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后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图把那些红肿的痕迹从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蛮荒里的皂角是用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炼就的,粗糙异常,在持续半个时辰的剧烈摩擦下,叶补衣双手麻痒疼痛得厉害。

他一边洗手,一边疼得掉眼泪。

……然而他却弄巧成拙,把一双手洗得更红更肿了。

叶补衣沮丧地回到房间,来回兜转几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给南狸的麻纱手帕,飞快往南狸的宫殿跑去。

……他想要讲和,他不想让南狸讨厌他。

但是临近宫殿时,叶补衣却清晰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摔砸声,以及南狸近侍祝东风的安慰声。

叶补衣一下没了进去的勇气,徘徊两圈便要离开。

可就在他转过身去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殿内南狸的声音:“……你知道吗?他居然想变成云华。”

……“云华”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叶补衣鬼使神差地贴到门上,侧耳细听。

祝东风说:“鹦鹉学舌,东施效颦,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烦躁:“他和谁学不好?为何要贴着云华学?他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他难道是女人吗?我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学女人相的男人!”

叶补衣张张口,却发现自己失了力气,半丝声息也发不出来。

……他努力地想要变成南狸真心喜爱的那个人,想要让南狸高兴一点点,但南狸却为他下了这样的评语。

真恶心,恶心。

南狸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听到里面又传来南狸气怒至极的声音:“说白了,他和云华也只有一双眼睛像,其余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他没有那双眼睛,任他死在蛮荒哪里我都不会管他!”

南狸当真是气急了。

在他发现叶补衣开始学习他亡妻的种种行为举止时,他便知道,叶补衣必然进去了那个自己不允许他进去的宫殿。

南狸最讨厌有人悖逆他,更何况这次是对他最为言听计从的叶补衣。

但他不愿承认,在得知这件事时,他非常害怕。

说起来好笑,堂堂鬼王竟然会害怕一个蹩脚的小道士。

可云华就是云华,叶补衣就是叶补衣,他不喜欢叶补衣变成任何一个人,更不愿他变成云华。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甚至阴暗地揣测起来,叶补衣是不是想要靠着模仿来要挟自己,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着自己向他解释?

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笑话自己焦躁异常的样子?

他是不是以为他对自己当真有那么重要?

南狸极其厌恶这种被威胁的感觉,可在刚才对叶补衣发过脾气、恶语相向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转晴,反倒更加恶劣。

……他看上叶补衣,的确是因为那双眼睛。

但是谁会因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离地过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后,把银质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满心被烦恼填满,甚至没有留意到有一个灵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门口站了很久。

还是祝东风注意到了虚掩门缝中那一道单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惊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头。

门口的小道士倒退两步,转身便跑。

来不及想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南狸脸色大变,振袖一挥,力量一时没能控制住,叶补衣猝不及防被这袖风扫倒,重重跌在地上,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南狸站起身来,手里的酒杯竟然没能握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低语:“……叶补衣?”

南狸很爱骗叶补衣。

他有的时候故意使坏,骗叶补衣说他往湖里丢了东西,但实际上那东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着叶补衣撅着小屁股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忙碌,他就觉得很有趣。

叶补衣也抱怨过南狸骗他,抱怨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着他。

然而这次,叶补衣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为,这次他的确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了。

“……南狸,你真的是个骗子。”叶补衣抹了抹唇角,从地上缓缓爬起,喃喃道,“……你这些年都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