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 只是因为地上的积雪,而显得四下明亮的很。玉青檀准备离去, 一开门却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百里安。本来下午时分雪就停了,现在却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的细雪,落在了百里安的头发上。
百里安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看了玉青檀一眼,就又收回了视线。
玉青檀一言不发,绕过他准备离开,但他走出去很久, 身后的百里安却没有丝毫反应, 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百里安专心望着落在自己手上的雪花。
“夜里很冷,回去吧。”玉青檀站在风雪中,好似他一下又成了百里安熟悉的那个国师。
玉青檀说完, 就又往前走去, 这一次百里安却叫住了他,“你要走了吗?”
玉青檀停下脚步,他的背影挺拔若一树寒梅,“嗯。”
百里安从听到两人交谈之后,就一直在回想自己的事,他虽然对别人来说,离开不过一年, 但他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光阴,当初很多事印象都已经模糊了,现在他细细回想,才终于想起了更多与玉青檀相关的事。玉青檀是高高在上的国师,待他的好,他也可以当是因为他辜负了柳青芜,但是他现在知道国师其实已经死了,而玉青檀只是一个受他托付来照顾自己的人。这么一个人,现在要因他而死。
玉青檀今夜脸色好了许多,在这样刺骨的寒风中,他的脸颊还泛着红,这个模样不像是大病初愈,而更像是回光返照。
“我听闻你擅长占卜之术,今晚能帮我卜一卦吗?”
国师确实传授给玉青檀占卜之术,不过他也叮咛过玉青檀,占卜之术窥探的是天机,必会遭受天谴,所以真要行占卜之事,必须慎之又慎。不过现在,玉青檀已经是将死之人,天谴对他来说,也并无可惧。
百里安带他到了房里,“要点烛台吗?”
“嗯。”
百里安早就在烛芯里藏了东西,听玉青檀这么说,就吹燃了火折子,把烛台点上了。
“再点一支。”玉青檀道。
百里安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玉青檀将烛台上的灯芯摘取下来,在两指间凝成一簇蓝色的火焰。百里安从前是不信鬼神之术的,但他身上历经这样玄之又玄的事,已经容不得他不信了。百里安看烛火熄灭,又将其点燃,烛台中跳跃的橙色火焰和玉青檀捏在手上的蓝色火焰,就如同两个极端。
蓝色的光照亮了玉青檀的面容,百里安站在他面前,屏息看着他。忽而玉青檀抬手,并有两指点在他的额上,百里安只觉得一股凉意从他的指尖传递而来,而后他整个身体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你要占卜什么?”
百里安迟疑了一下,道,“你帮我看一看,我有没有下一世。”
别人占卜,问的都是今生之事,百里安却问的是来生。玉青檀沉默半晌,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两下,忽而蹙起眉来。
“怎么了?”
玉青檀没有言语,本来占卜之术,是对一个人的占卜,但是他看百里安,却能看见四道人影。那四人都做不同打扮,有些甚是熟悉,有些却很是陌生。他看见的景物蒙着一层薄雾飞快的从他面前掠过,虫巢里数不清的卵,五彩斑斓的灯光,甚至还有百里安,真正的百里安,躺在一片雪地上,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包裹了起来,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在他看来诡异万分。
百里安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就在他要忍受不了开口去问的时候,玉青檀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看着百里安的神色,很是奇怪。
“你看见什么了?”百里安问。
玉青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看见的东西都太零碎了,不像一个人完整的一生,而更像是串起来的片段,“虫……”
“虫?”百里安让玉青檀占卜,只是一个留下他的借口,但是没想到玉青檀好像是真的能看见什么,“什么虫?”
“我看见你在虫巢里醒来……不,那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
如果占卜之术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玉青檀看见的,为什么这么巧妙的和他经历过的东西撞在了一起,“还有吗?”
指尖蓝色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在黑暗中,只能听到玉青檀凌乱的呼吸。
玉青檀正要开口告诉百里安,他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在舟上划船饮酒的男子,转过头来,和现在的百里安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是没有等他说出口,身体忽然一软,倒在了桌子上,百里安知道是迷药发作了,但是却是在他眼看着就要能问出一些什么来发作,实在是……
如果玉青檀真的能看见来世的话,那么他都看见了什么?现在玉青檀昏迷,这些答案他可能不会再知道了。
倒在地上的玉青檀,脸上血色尽褪,百里安看了他一眼,知道不能再耽搁,就把他拖到了床上。取出玉青檀身体里的连心蛊,就能救活他,至于另一个被下了蛊的身体,即使死了也没什么。
……
破晓。
罗闻佩在百里安的门外敲门,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推门走了进来,房间里一切如常,百里安好好的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的紧紧的。
罗闻佩心里软了一些,走过去抚摸他落在枕头上的头发,“起来了。”
百里安往被子里面缩去。
“昨天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今天我们就离开。”罗闻佩温声哄他。
“再睡一会儿……”
罗闻佩叹了一口气,“去车上睡,不然等会雪再下起来,就不好走了。”
百里安含着雾气的眼睛从被子里望过来,罗闻佩心里软成一片,“我帮你穿衣服,好不好?穿好了就起来。”
百里安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声,罗闻佩就真的帮他穿起衣服来,连鞋袜都是亲手为他穿上,等百里安衣衫整齐被罗闻佩拉出门的时候,被冷风一吹,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门外有一辆马车,雪还没结冰,但是马蹄上已经裹了一层粗布。在上马车的时候,百里安问了一声,“你师兄呢?他不走吗?”
“师兄天没亮就已经走了。”罗闻佩说这句话的时候,避开了百里安的眼睛,“许是又有事出去吧。”
“哦。”百里安像是只是随口一问,得到答案就没有再问下去。等他上了马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罗闻佩问他,“怎么了?”
“我想起还有件东西落在房间里了。”百里安说着,就已经跑回房里去了。他房间里有个衣柜,百里安把衣柜打开,里面靠着脸色惨白的玉青檀,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衣服,身旁散落了许多沾血的白布,百里安看了他一眼,怕他醒来觉得冷,就把床上还带着温度的被子抱过去给他盖上,等做完一切才转身离开。
门外罗闻佩还在等他,百里安上了马车,哈了一口热气在手上。
“下雪是有些冷。”罗闻佩准备拿件厚衣服披给百里安,百里安却自己靠过来,枕着他的胸口。
马车开始动了,车碾碾过地上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燕京很远吗?”百里安靠在他的胸口问。
“不远,三天就到了,听说那里很是繁华。”罗闻佩低下头,贴着他的头发说道。
百里安起来的急,头发也没束,只松松垮垮的用一根缎带绑着,“我喜欢繁华热闹的地方。”
罗闻佩笑了声,“那我们就住在闹市里。”
“你喜欢清净,那住闹市干嘛?”
“你喜欢繁华热闹,不还是陪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冷风从被吹开的车帘里灌了进来,罗闻佩用背挡着风口的风。
百里安应该没睡好,靠在罗闻佩的胸口,眼睛很快又闭了起来。
“睡吧。”
百里安像是半梦半醒的问了一句,“我昨晚在想,你为什么叫罗闻佩。”
“那你想出来了吗?”
百里安摇了摇头。
“师傅和我说,是因为一句诗。”罗闻佩喃喃念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百里安闭着眼睛,像是在听,又像是已经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罗闻佩听到外面有声音,抬手将车帘掀开一些,往外一看,远远的有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正在盘查过往行人,他一下想到了什么,对车夫说,“不走官道了,从小径走。”
车夫为难道,“这大雪封山的天气,小径怕是不好走。”
靠在怀里的百里安动了一下,罗闻佩压低了声音同车夫说,最后车夫还是调转了车头,按照罗闻佩的意思去了小径。
小径不如官道平坦,雪下面全是石头,马车颠簸,刚睡着一会的百里安惊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的时候,马车又跟着颠簸一下,百里安一下子撞到了车壁,罗闻佩一下紧张的很了,“撞疼了没有?”
百里安像是才醒来,有些发懵,被撞到之后,也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了?”罗闻佩看他忽然有些古怪。
“没事。”百里安刚才明明在要撞上去的那一刻,就抬手去挡了,但是,“停车——”
马夫将车停了下来,百里安对罗闻佩说,“我下去方便一下。”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他跳下车之后,在一棵大树后,去看自己收在袖子里的手。指骨已经变的透明了。
他这是又要消失了吗?为什么会消失呢?
百里安不动声色的把手缩回袖子里,上了马车,又让罗闻佩给他拿了许多厚实的皮毛毯出来,盖在身上。罗闻佩见他从上车之后,变得有些奇怪,但是他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的,“靠在我身上会舒服些。”
裹着毛毯靠在车壁上的百里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
……
玉青檀又看到了雪地里的百里安,他不知因何落在这里,整个人被一块冰封住。一开始玉青檀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微弱生机,但是在此刻,那微弱的生机却已经完全消失了。
藏身在柜子里的玉青檀猛然惊醒,睁开眼,能看见的光明只有一线。
胸口疼痛的厉害,但这疼痛,比起蛊虫发作时,啃噬他的血肉,已经要容易忍受的多,玉青檀动了动,整个人就推开柜门倒了出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因为门窗紧闭而显得昏暗的房间里,玉青檀开始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本来是要离开的,但是遇到了百里安,他答应为百里安占卜,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玉青檀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蛛网似的纹路已经消退了,那里的血肉被切开过,而且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玉青檀想到自己昏迷的时候,看见的一幕,心里忽然生出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他撑着胳膊从地上爬了起来去开门时,发现门外竟然已经落了锁。
他身上的连心蛊被挖出来了,那百里安现在又如何了?
挂在门上,已然生锈的铁链被玉青檀劈开,他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