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守在篝火旁的肖时卿忽然站了起来。
茂密的灌木丛中, 捂着手臂的燕城踉踉跄跄的走了出来。
肖时卿看到是燕城,松了一口气, 但又看他手臂上流血不止,本来就苍白的脸上连一丝血色都看不到, 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燕城是连夜骑马赶到此处,坐下来缓过一口气,“我要见将军。”
肖时卿道,“将军已经歇息了……”
“事关周公子。”燕城说。
肖时卿见他执意,就带他进了一旁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里。营帐里连灯也没有点,肖时卿走过去,躺在地上的黑影忽然起身, 手出如电的扼住他的喉咙。
燕城借着透进来的月光, 见到这一幕,急急上前去拦,“将军——”
“滚!”令狐胤被肖时卿用梦还刺了好几针,白日里一直积蓄不出力气, 到现在才勉强散了些药性, 在黑暗中他一双瞳孔好似狼一般,盯着被他扼住喉咙的肖时卿,“你敢暗算我!”
肖时卿因为窒息,脸色已隐隐发青,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还手,仰着头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将军, 肖郎将也是不想您回去自投罗网——”燕城跪在地上替肖时卿求情。
看到肖时卿离死只有一线的时候,令狐胤终于松开手,将他往旁边一ィな鼻涞乖诘厣希疵人裕靶唤簧敝鳌
燕城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令狐胤在黑暗中闻到了一丝血腥味,点了灯,看到燕城手臂上有一道被剑划伤的伤口,而燕城脚上又沾着许多泥,像是从哪里赶回来的,“你回了临安?”
燕城来见令狐胤,正是要说此事,现在听令狐胤问道,点头承认。
“周琅现在可安好?”令狐胤问道。
“周公子在侯府,暂且……”燕城想到周琅那双目含泪的模样,无恙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令狐胤却以为周琅出了意外,逼问,“暂且什么?”
“暂且无恙。”
“无恙你为何吞吞吐吐?”令狐胤因为他刚才的犹豫而并不相信。
肖时卿也想知道周琅如何,一并将目光投到燕城身上。
燕城不知该如何开口描述自己在侯府所见到的场景。
令狐胤走到他面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到底如何?说!”
燕城和令狐胤对视着,有些东西就掩藏不住了。
令狐胤单看他的目光,就知道周琅与谢萦怀之间是发生了什么。闭眼平复一下内心翻涌的情绪,松手放开燕城的胳膊。只要周琅无事,只要他无事就好。
燕城听了周琅的一番话,心神也是巨震,现在见到将军,忍不住直言问道,“将军和周公子,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令狐胤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他是令狐柔的夫婿。”
此话一出,肖时卿与燕城两人齐齐变了脸色。他们一直以为,周琅是将军的……
但若周琅和将军不是那样的关系,将军为何又要,又要那样对他?
令狐胤转过身,沉默的开始穿衣裳。
肖时卿见他穿好衣裳,出了营帐去牵马,“将军要去哪里?”
令狐胤牵着缰绳,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眸中,更显他目光凉薄,“临安。”
“临安如今到处都是二皇子的人,将军此次回去,就是百死无生了——”肖时卿上前一步,牵住马的缰绳。
令狐胤翻身上马,落下来的目光带着几分自嘲,“我不是本来就该死么。”
皇上想他死,南凤宇想他死,令狐沛也想他死。
“将军为何这么说?”燕城听着令狐胤这厌世的口吻,颇有些不可置信,“边陲二十万将士,还等着将军回去!”
令狐胤脊背挺的笔直,“不必等了。”
谁也不必等他。
他生于北狄,长于天擎就是一个错误。
“将军!”肖时卿紧紧的攥着缰绳不愿松手,“我们和你出生入死,知道你忠心可昭日月,皇上不分忠奸,不辨善恶,要问您的罪,实在令我等武将寒心!此番我等离开边陲,就是不愿见您无辜枉死——”说到这里,他双腿跪下来,仰视着令狐胤,“将军,您与我们同赴广陵,聂将军拥兵二十万,到时一起联名上奏,皇上便不敢动你!”
令狐胤又何尝不知,他手下亲兵有百万之众,即便没有虎符,一呼也有万人应,但,那又如何?
那都是天擎的将领,他带领他们出生入死,护佑天擎江山。但倘若他们知道,他们带领他们上阵杀敌的将军,是敌国皇室的遗孤……
正因为他是北狄人,所以即便他赤胆忠心,皇上也要防他,二皇子也要要挟他,他的生父,他的家人,也要摒弃他。二十七年的情意,二十七年舍生忘死,最后换来的,也是这众叛亲离的绝路。
他现在能去何处?即便他活下来,这天下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所?
真真是不容于世。
“让开。”
肖时卿见令狐胤还是执意要回临安,跪着拦在马前,一动也不动,“若将军要回去,就从卑职的尸体上踩过去。”
燕城也走到肖时卿面前,和他一起跪下。
令狐胤扬起马鞭来,狠狠的落下,“我叫你让开!”
鞭子在肖时卿身上落下一道血痕,衣裳都被抽裂,可见那那力道有多大,但即便如此,他脊背也挺的笔直,“若要卑职眼睁睁看将军送死,不如现在,将军就将卑职这条命收回去!”
令狐胤又落下一鞭,这一鞭直叫肖时卿皮绽肉裂,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满脸的坦然生死。
令狐胤竟在这满心的悲凉绝望中,弯唇笑了起来,“你为何不愿意我死?”连那令狐沛都要置他于死地,他们为何还要保他,“我是朝廷钦犯,你们救我,就是死罪。从军之时,可有人和你说过,君为臣纲?可有人和你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过!”肖时卿,“可卑职只有一个君,那就是将军!”他本是个世家公子,无奈家道中落,遭人欺凌,是令狐胤给他剑,是令狐胤教他如何活着。
这样的话令狐胤实在听的太多了。
多的他现在回忆起来,只能记得令狐沛对他说:胤儿是令狐家的骄傲。
就这样一句话,缠缚住了他的半生。如今说他是骄傲的人,也因为他是北狄的人,摒弃了他。
令狐胤忽然大笑,直笑的双拳紧握,笑声一止就神色阴冷,他从马上弯下腰来,目光紧紧的盯着肖时卿,“若我是北狄人,你还会这样说吗?”
肖时卿只是迟疑了一瞬,“若将军是北狄人,卑职,也誓死跟随!”
“你不怕我,有朝一日挥剑天擎吗?”令狐胤字字诛心,“天擎有你乡邻,有你父母,有你君王——”
“卑职没有乡邻,没有父母,只有君王。”他父母亡故,遭受到的,无一丝关怀,只有白眼和欺辱。那一日将军教他拔剑,那些欺辱他的人,就都在一瞬间闭住了嘴巴。那时他才尝到生而为人的尊严是何物。
令狐胤想从肖时卿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来,但他即便看到他眼底,也只有一腔赤忱,“你真的,愿意跟着我?”
燕城在同一时刻,和肖时卿一起开口,“卑职愿誓死跟随将军!”即便挥剑故国。
令狐胤那叫冰块冻的结结实实的心脏,本来叫周琅敲开了一条缝隙,又叫那燕城与肖时卿的话,震碎了那冷入骨髓的寒冰。
而在这时,周围夜半醒来,千里来救令狐胤的将士也齐齐跪下,“我等愿誓死跟随将军——”
将军给他们剑,让他们生。
将军闯入敌阵,让他们生。
将军就是他们的君王。
令狐胤竟在这一瞬怔住,他以为自己会是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却不曾想到,在此时此刻,还有人在知道他是北狄的人,还愿意发誓效忠于他。
可笑他还以为这天下无他令狐胤容身之地!
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一心求死,因为他觉得自己众叛亲离,却不知道,舍弃他的,只有令狐沛,只有令狐家。
肖时卿眼前白光一闪,抬头去看,见是令狐胤拔出了他腰上的佩剑。
“令狐家养我二十七年,今天,我一并还给他们了。”冰冷的刀锋割断自己从鬓间垂下来的头发,断发飘散下来,仿佛是终于割断了桎梏他许久的枷锁。他一双沉寂的眼中,蛰伏的野兽终于破笼而出。
“将军……”燕城也抬首望着他。
寡淡的月光下,令狐胤侧首望过来,一张脸都仿佛藏在阴影里,但他脸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只是逆光望下来时,看不清他脸上此刻是什么神色。
“不要再叫我将军。”他已经不再是天擎的令狐胤。
跪在地上的众人愣住。
令狐胤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刀身没入地里大半。
“北狄想我死,天擎想我死。”令狐胤漆黑的眼中,仿佛有妖异的光,又好似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只是都是冷的,“这一回,他们怕是都不能如愿了。”
众人仰面望着令狐胤,自五年前起,将军就再也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这种——睥睨一切的神情。
如今他们又见到了,心中也鼓噪起来。
令狐胤为自己是北狄的人,痛苦了五年。这痛苦到此刻,终于终结,“你们可愿跟我,开疆拓土,另辟盛世?”
众人闻言,心头火热几不能自抑。
哪个男人,会不想创下不世的开国伟业?即便眼前前途未卜——他们望着令狐胤,就觉得这个曾带他们上阵杀敌的男人,能真正如他所说一般,另立为王。
“我等誓死效忠将军!百死不回!”
“令狐胤已经死在天擎。”他本就不是天擎之人,却感念养育之恩,甘愿为皇帝驱策,如今令狐沛却亲手将他交出去,那恩情就已经不复存在。他就只是他令狐胤,“你们要称我为——皇上。”
周琅将他从临安救出来,他如今这个模样回去,即便将周琅带走,又有何用?不如将周琅留在谢萦怀手中,等他有朝一日,能将周琅安然护在羽翼之下时,能以天下为庇护之时,再去将他夺回来。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要查证一件事……
南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