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第三次至那宋府门前, 开门的小厮依旧还是那句话:主人不在府中, 有事改日再来。
决定南下的时候, 他已经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准备, 如今不过几回闭门羹罢了, 在他看来着实微不足道。且亡国之祸在前, 这点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这样, 那老夫就厚颜于你家门前候着,直待你家主人回来。”说着就让人搀着,到那门前的石狮子旁靠坐着, 闭目养神。
小厮见他老神在在,一副见不到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遂又匆匆阖了门回府禀报。没过多时, 他又匆匆出来开门,一同随着他出来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小厮掀了轿帘:“老大人, 请吧。”
右相褶皱的眼皮掀了掀, 然后抬手示意下人搀他起来, 颤巍的上了软轿。
轿子过了仪门,一路往宋府正堂的方向而去。
待到了地,右相刚由人搀着出了轿,便见那宋毅边从屋内走出边拱手告罪道:“不知尊驾远道而来, 宋某有失远迎, 失敬失敬。”
右相闷声咳嗽了数声,而后摆手道:“不碍事。古有刘皇叔三顾茅庐,今有我一鄙薄小相三拜宋府, 我自认比不过刘皇叔这般盖世豪杰人物,所以这三拜又算得了什么?”
“相爷这话真是让宋某无地自容。”宋毅再次拱手告罪,叹道:“非宋某骄矜自大拒相爷于府外,只是某不过区区一介草民,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见相爷尊驾?有愧,有愧。”
右相知他话中机锋,可如今朝内事态紧急,自不愿在这口舌上多做较量,遂道:“今日前来实乃有事相商。不如你我二人入室详谈?”
宋毅微挑了下眉,而后笑着抬手:“大人请。”
两人入了正堂,八仙桌前相对而坐。
宋毅烹好茶,不紧不慢的给右相斟过一杯:“今年的雨前龙井,相爷尝尝。”
右相的目光打那清亮的茶汤上扫过,稍一沉默,几番叹息:“茶是好茶,可老夫此刻却无心细品。江南固然一派和平安宁,可殊不知如今外面却是战火绵延,一片兵荒马乱之惨相。大渊风雨飘摇,危若累卵,真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俗语道的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江南固然和乐安宁未受战火侵袭,可待真到了江山倾覆那日,谁又知这种和乐之相能维系多久呢?宋制宪,你又是如何看?”
宋毅端过茶碗,持杯盖拂过茶沫,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相爷这话让人听得糊涂,若找制宪大人,尽管去那总督府衙门里找王制宪就是,宋府里可没什么大人,不过一草民尔。”
“那位,说是你的提线木偶都算抬举了他。”闷声咳了几声,右相缓了缓,再次看向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两江三省二十万兵力皆在你掌控之下,甚至连江陵也唯你马首是瞻。如今战祸蔓延,兖州等地兵临城下,一旦被攻破则京畿危矣,可江南二十万大军却按兵不动,六军不发,皆因你宋毅尚未点头的缘故。”
宋毅阖眸喝着茶,未接话。
右相拍拍手,顷刻后就有一下人双手托着一约莫两尺长,一尺见宽的盒子躬身进来,万分仔细的将其递给右相。
右相站起身来,掸袖整冠郑重的双手接过。
下人躬身退下。右相将紫檀木盒双手递交到宋毅面前。
“昔日恩怨暂且搁置一旁,如今天下大乱,还望宋制宪能以大局为重,救百姓于水火。只要宋制宪肯出兵,则定保你宋氏满门富贵,子孙世代昌盛、永享安乐。”
宋毅饮茶的动作略顿。随即搁下茶碗,接过那木盒。
右相见他接过此物不起身也不庄重,难免不虞,可此刻处境也容不得他置喙半分,只能生生压下,只做看不见。
金书铁券。宋毅只定定看过里面之物片刻,复又抬手将木盒合上,掌心重重按在盒盖上。
右相眼皮一跳,试探道:“如何?”
宋毅垂眸不语,只是指腹反复摩挲着紫檀木盒纹理,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直待对面右相等的几分焦躁,他方掀了眼皮,抬手指了指那盒子:“不过区区一死物,就想买我宋毅卖命?”
纵使右相知此番定不会这般顺利,但还是心下一沉,直觉到这宋毅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却还是开口问道:“那你要如何才肯出兵?”
宋毅抓过茶碗,饮尽茶汤,而后看向右相,一字一顿道:“我要掌控天下兵马,当委任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此言一出,右相趔趄的晃了下身,死死盯着对面之人怒目圆睁。
“你!宋毅你真是狼子野心!”右相愤而怒叱:“本朝早已取缔此官职,天下兵马皆圣上统领,唯圣上一人掌控!你一臣子却要讨要天下兵马,意欲何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宋毅莫不是要辱你宋氏满门清誉,让宋老太师的英明毁于一旦?”
饶是搬出宋老太师,宋毅依然不为所动。
他只斟着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毫不松口:“宋某要此职,除此之外,不作考虑。” 不等右相再次发怒,又语气疏淡的抛出一句:“九殿下曾给出提议,事成之后,可划江而治。”
右相要出口的斥责声就噎在了喉咙里。死死盯着宋毅片刻,又颓然的扶着桌沿坐下。
室内开始陷入了无休止的沉寂。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中,两人皆无声静坐,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般。
最终打破沉寂的,是右相沉重的叹息声。
他从袖口掏出一方明黄色圣旨,放置案上,徐徐铺开。这是一方空白的圣旨,而大黄纸张中间及纸张接缝处钤“皇帝之宝”玺,只要字行于其上,内容即可生效。
宋毅令人准备笔墨。
右相提笔蘸墨,深吸口气,而后心一横下笔书写。
由右至左,墨笔楷书,一挥而就。
今苏州人氏宋毅临危受命,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军政,掌征伐,统领天下兵马,替朕扫荡涤清天下,肃清六合。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搁了笔,待笔迹晾干,右相将圣旨递与宋毅:“望你能以天下苍生为重。”
宋毅跪下接旨:“臣谢圣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京中不知江南事,此刻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被前线传来的噩耗轰的魂飞魄散,六神无主——辽东被匈奴铁骑攻陷了!
最迟再过一日,匈奴大军就要兵临城下。
京城危矣!
大渊亡国之祸近在眼前!
消息灵通的人早一步收拾家当,举家早早逃离京都,而消息迟些的这时候再想逃,无疑为之晚矣,四面城门已被下令关闭,所有人皆不得出。
不提京城内哭声震天,哀声不绝,打砸抢的流血事件不绝,大内皇宫亦是乱成了一锅粥。
大批的宫人疯狂逃离皇宫,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谁,管他们之前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是在乾清宫听差还是在辛者库苦劳,此时都是一样的逃命人。他们皆知,一旦匈奴铁骑踏破京都,处于权利中心的皇宫必将遭到血洗,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宫廷侍卫打开皇宫大门,任凭宫人外逃,哪怕有宫人背着包袱怀揣着宫里私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有妃嫔混入其中妄想逃离出宫,这些侍卫便不再会听之任之,而是冷漠的扬起刀剑,当场将其砍杀。
这,自然是圣上的指令。
除了妃嫔被勒令宫中不得出逃,同样被关在宫里的还有朝野上下众多大臣,皆被圣上召集在金銮殿,等候外面的消息。
圣上高坐在龙椅上,木然的看向殿外,任由下面大臣吵成了一锅粥也不发一言。
吴越山拿眼角小心瞄了眼龙椅上的人,想起之前御书房内给他下达的指令,不免心里发凉。
他知道圣上在等什么,圣上在等城破的消息。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圣上的原话。
圣上下令,一旦国破,满朝文武大臣当殉国。
若有不服从者,便让他这个九门提督动手,送他们一程。
吴越山后背泛起了冷汗,心也突突直跳。
圣上想殉国,可他吴越山……并不想。
匈奴铁骑终是兵临城下。
他们兵强马壮,悍不惧死,搭上云梯各个争先恐后的直往城墙上冲,饶是滚石、热油落下来也皆不惧,踩着同伴的尸体接着往上爬。
皇宫里,太监总管带着人挨个宫的去‘请’妃嫔至坤宁宫。那里,已经备齐了白绫,待到城破之时,便要她们一起上路。
到了怡景宫,里面已经人去楼空。太监总管带人大概找了找,就挥手道:“时间来不及了,先去其他宫。”
临走前,他只往后院的方向看了眼,便收了目光。
没走多远,便见着长乐宫的小吴氏扶着肚子缓缓走来,周围有两列共十来个侍卫护着,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太监总管上前打了个千。
小吴氏看了看他身后,又转头望向怡景宫的方向。
太监总管目送着小吴氏去了那怡景宫,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略顿了下,就带着人离开。
匈奴人已经杀上了城墙,有悍勇者竟已顺着城墙而下,眼见就要杀进内城,开城门。
京城,就要守不住了。
金銮殿,圣上令人关殿门。
随着这指令一同下达的,还有一股脑冲进殿的两列侍卫,将殿内所有大臣皆包围其中。
圣上看着他们仓皇失措的惊吓模样,掩面哭又笑:“满朝臣宰皆囊括!皆囊括!”
吴越山想到刚刚齐忠彦附在他耳旁低语的一番话,悄然握了握袖子。
城墙守卫寡不敌众,饶是奋力厮杀,还是抵挡不住那纷拥而上的匈奴兵。在那狰狞的笑声和飞溅的鲜血中,只能不甘却也绝望的看着越来越多的匈奴兵上了城墙,然后沿着城墙而下,转而杀向城门方向……
城墙处守卫的将士皆不忍的闭了眼。
下一刻等待他们的,等待京城百姓的,只怕是那血流成河,人间炼狱。
本朝大势已去,已无力回天。
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金鼓齐鸣声。
城墙上的人猛地睁眼望去。
远处鼓声大噪,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又如岳撼山崩。待近些,飞沙卷石中慢慢浮现旌旗十万,中间高高竖着一面帅旗,上面红底黑字写了一个偌大的宋字。
没等守城将士想起这宋家军是哪路兵马,却听得那些岳撼山崩的呼声越来越近,近的终于能让他们听清其中内容——
天下兵马大元帅宋毅,率众驰援京畿!
金銮殿上,圣上血染龙椅生死不明。
前来报喜的侍卫傻了眼,听信后的众大臣亦傻了眼。
本来吴越山殿上突然发难,抬臂给了圣上一箭就足矣惊震的他们无法思考,好不容易终于被吴越山说动了,勉强接受了拿圣上来换江山稳固的提议,谁想这京城竟然能峰回路转?
“圣上——”不知哪个大臣突然悲痛的呼了一声,而后其他大臣像是一瞬间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奔上龙椅方向,口中大呼圣上。
又有臣子跳起来大骂吴越山不忠不义,刺杀圣上,简直大逆不道。
吴越山的脑袋空白一片。他只当要国破家亡,只是想谋条生路,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慌张之下,他就想带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侍卫赶紧逃离,可如今形势已明了,再执迷不悟下去那就是傻子了。
那些侍卫听从随吴越山的吩咐,反而先一步将其制住,只期望事后清算时能将功抵过。
小吴氏匆匆逃到了坤宁宫,看着皇后脸色煞白,再也不复之前的娇媚:“姐姐,我怎听说宋宝珠她大哥带了十万大军过来?可是真的?”
皇后见她慌乱,便安抚道:“莫怕,有了这十万大军,咱京城就保住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不是的!”小吴氏几乎咬碎了银牙。
抚着肚子,小吴氏摇摇欲坠。不是这样的,之前她父亲悄悄告诉她,京城保不住了,让她千万照看好身体,待生下皇儿就会扶持他登基。而她就是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
可如今这……
这些事情皇后一概不知。她见小吴氏面色仓皇,不免心生了几分怀疑,遂皱眉问:“你如何这般晚才过来?你可是去过哪里?”
此问一出,小吴氏陡然一个觳觫,踉跄的跪下抱住皇后:“姐姐救我——我,我杀了宋宝珠的奶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