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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我在漂浮。我在空荡荡的天上,或在虚无的海上。我在漂浮。

有声音,但我无法辨识在说什么。其中有些声音很熟悉,有些则不,但我无法认出其中任何一个。我听到这个字时就已经忘了前一个字,听到下一个字时又忘了这一个。

漂浮……

我在一个房间里,很大的房间。可能大得没有止境。这个房间可能没有墙。只有人,四处散布在这个广大的空间中。而不知怎么的,我在这些人的上方,往下看着他们,但我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我正在注视的那个人,我的视线好像无法随自己意愿控制方向。就这样漂过来漂过去,集中在这个身上人一会儿,然后又移到别处去。就好像我在看一部电影,而另一个人在控制放映机。

而且感觉上没有时间,放映机移动得不快也不慢,一切似乎存在于时间之外。我们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却又一点时间也没有。

这个房间的某一部分很熟悉。那是吉米·阿姆斯特朗的酒吧,在第九大道旧址的那个。比利·基根站在吧台后面,为曼尼·卡雷什倒啤酒。吉米则坐在一张桌子旁,不像他晚年发福得那么胖大,而是我初见时那个瘦小精悍的吉米,他桌上放着一盘蒸鱼和豆芽。我想跟他说些话,但他却漂出了我的视野,然后我看到一个家伙穿着一套很帅的西装,正在桌上旋转一枚银币,然后等银币开始摇晃着要倒下,他就猛地把它抓起来。那是“陀螺”杰布隆,他知道他即将被谋杀,事先雇用我去抓杀他的凶手。

“陀螺”抬头看,我也看着他,那个女侍站在旁边端了一盘饮料,那是宝拉·威特劳,她从高窗上跳楼了。我几乎不认识她,她就死掉了,而她的姐姐不相信她是自杀的,所以雇用了我,结果她姐姐猜得没错。宝拉拿着一杯饮料转向我,然后她变了,现在她是个名叫波尔蒂亚·卡尔的应召女郎,她旁边是个名叫杰里·布罗德菲尔德的腐败警察,他脸上咧嘴露出那个自大的笑容,然后我看到笑容褪去,转为忧伤和悔恨。现在影像来去很快。一张张脸几乎还等不及我认清就消失,换了下一张脸。斯基普·德沃和博比·鲁思兰德,博比背叛了斯基普,于是斯基普把他出卖给摩里西兄弟,他们后来给他头上戴了黑头罩,双手用电线绑在背后,从脑后喂他吃了颗子弹。现在他们两人又成为朋友了,彼此勾肩搭背着好像在摆姿势拍照。然后他们消失了,接下来是汤米·蒂亚里和卡罗琳·奇塔姆,还有汤米的太太玛格丽特,我虽没见过她,但马上认了出来。汤米杀了玛格丽特却脱了罪,然后卡罗琳自杀,我栽赃给汤米,最后他被关进大牢,在里面被谋杀了。

这么多人,他们全死了……

米格利托·克鲁兹和安吉拉·赫雷拉。马丁·范德普尔和他儿子里奇,还有温迪·汉尼福德。亨利·普拉格。约翰·伦德格伦。格伦·霍尔茨曼和丽萨·霍尔茨曼和简·基恩。

埃斯特里塔·里韦拉。六岁,好多年前我一颗乱弹跳的子弹射中了她。她的眼睛看着我的,会意地笑了,然后她走了。吉姆·费伯身上穿着那件旧的陆军夹克,我第一次参加匿名戒酒聚会碰到他时,他就是穿着这件。吉姆看起来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事,我竭力想听,然后他走了。

罗杰·普里索克,穿着一件佐特西装。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和里奇·沃尔默和里吉斯·基尔伯恩。詹姆斯·利奥·莫特利。彼得·库利和弗朗辛·库利。雷·卡兰德。安迪·巴克利。文斯·马哈菲,格里·比林斯。月亮加夫特和帕迪·道林。还有更多的男人,在我还没想起他们的名字之前,他们就掠过我眼前。

然后还有一些女人。金·达基侬,手上戴了个祖母绿戒指。桑尼·亨德里克斯·康妮·库珀曼。托尼·克利里。还有伊莉莎白·斯卡德,她只因为跟我同姓就被杀害。我从没见过她,但不知怎的却认出她来,然后她也走了。

然后是埃莱娜。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想问,你跟这些死人在一起干什么?

我太迟了吗?他也杀了你吗?

她在其他人上方漂浮着,而且只有她的脸,她美丽绝伦的脸,她真年轻。她现在看起来像我在丹尼男孩的桌边初次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孩。

我看着她,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着她,永远看着她,我想淹死在她的眼眸中。

现在我们的下方是一大片人海,我所认识每个死去的人都在。我的前妻安尼塔。我的母亲、父亲。阿姨姑姑和伯伯叔叔舅舅们。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回溯到时间的初始。几百几千个人,他们缓缓淡出,直到一切都消失,只剩下空间,空荡的空间。

然后一切突然移转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快镜头。我从高处看下去,下面有几个男人和女人穿着手术衣、戴着口罩,围在一张台子上方。台子上有个人,但我看不出他是谁。

可是我可以看到其他人。有早年电视剧集《班·凯西医生》里的主角文斯·华德华兹和山姆·贾夫、《基尔德医生》里的理査德·张伯伦和雷蒙德·马西、《马库斯·卫尔比医生》里的主角罗伯特·杨。还有近些年的剧集人物,《医门英杰》中的曼迪·帕蒂金和亚当·阿金、《芝加哥希望》里的那个医师,以及《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乔治·克鲁尼和安东尼·爱德华兹。另外我也看着其他女人,一开始每个人都是其他人,但后来不知怎么的,全都变成了埃莱娜。于是我知道台子上的人是我。我看不见自己,但我知道那是我。

有个人说:哦,妈的!

要看清楚很难。要专心也很难。

有个人说:他快要不行了。

放弃要容易得多了……

有个人说:不,不!

然后灯光渐暗,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