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勃觉得似乎有近半的米尔佛德镇居民成功地让他们自己挤进在诺顿举行的法庭审判。可以确定的是有许多诺顿当地的居民在庭外逡巡徘徊,出声谩骂又生气;他们认为一个变成全国性新闻的案子在“他们的”巡回法院审判,他们应该要在场见证,而不是被蜂拥而至来自米尔佛德镇的外地人阻挡在门外。那些狡猾多诈又欺人太甚的外地人,不知怎地竞收买了诺顿的青年帮他们排队——一个诺顿当地的成人们从未想过的计策。
天气相当暖和,拥挤的法庭在预备程序进行中一直无法安静,甚至在迈尔斯·艾立森检察官报告犯罪事实时也一样。艾立森跟凯文·麦克德默是完全两极化不同典型的人,他有一张白皙敏感优雅的脸;他的语声听来微弱却又近乎无情般没有波动的情绪;他的态度是实事求是,就事论事的。然而因为他讲述的细节是观众早就熟悉的不得了而日已经被巨细靡遗地谈论过了,于是旁听席上的人们暂时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辨认在法庭里他们熟悉的人或朋友。
罗勃坐在那儿,手伸到他的衣袋里一遍又一遍抚弄那张昨天离开家时,克丽丝汀娜塞给他的长方形书签式的纸张,同时在心里复诵着稍后要用的说词。那纸片是亮蓝色的,金色字迹写着:没有一只麻雀会跌落。右上角还有一幅简图,是一只有特大红色胸脯的知更鸟。罗勃下意识地在他指尖翻弄那张小纸片,心中不断反复,应该要怎样对别人转达她们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接着从眼角边缘感觉到上百个躯体同时间转动,以及随之而来的静寂,让他从自己的冥想中回到现实来。原来是贝蒂·肯恩正在做给予证词之前的宣誓。“从未亲吻书本以外的东西”,是班·卡利在调查庭对她的评语。而那正是她今天再次给人的印象。那身蓝色的服饰仍让人联想到少女和天真无邪,乡野草花和营火以及蓝铃花。边缘卷起的帽子底下露出的仍是孩童式的前额,有着迷人的发丝。而罗勃,在已经完全知道她失踪的那几个星期做了些什么,而再次面对她时,仍不免有着惊讶。善装门面,巧扮可取该是罪犯的第一个天赋;但直到此刻为止那种他面对的貌似可取其实只是个老把戏,很容易就能被洞悉真实,是业余的作为。他第一次发觉他终于可以直捣面具后的真相。
她再一次以无懈可击的方式来陈述她的证词,她年少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法庭的每一个人耳中。再一次她让她的听众屏气细听,专心地一动也不动。惟一不同的是这回法官没有那种溺爱的神情。真的,这位法官——如果完全根据沙耶法官脸上的表情来断案的话——跟溺爱一点也扯不上。罗勃想这法官眼神里那抹批判有多少是因为对这案件本身的唾弃;又想如果不是有了那样惊人的证据发现,凯文·麦克德默有多少可能性仍愿意坐在那儿为两名妇人辩护。
女孩对她自己的遭遇的陈述引发了她的辩护人所没能引起的反应:听众席上的一阵情绪骚动。他们不只一次共同发出叹息,又愤慨地咕哝着;虽没有公开到足以被认为是妨害程序而引发法庭的非难,但却足以显示他们同情心的去向。就是在那种已被公众定罪的气氛下,凯文站起来执行他的质问。
“肯恩小姐,”凯文以他最温和缓慢而拉长的语调开始,“你说当你抵达法兰柴思时天色是黑暗的。当时真——的——很暗吗?”
这个问题,带着巧言诱哄的声调,让她以为他想要诱她说其实不是很暗,所以她恰如他预期般的反应。
“是的,相当暗。”她说。
“太过黑暗以至于看不清屋外的情形?”
“是的,太暗了。”
他表现出放弃那个问题似的,转向另一个事实。
“那么,你逃脱的那晚——也许那时不太暗?”
“是的,那晚甚至还要暗些。”
“这么说你没有任何机会能够看得到屋外的景色?”
“绝不能。”
“绝不能。好的,这点清楚了,让我们想想你说当你被囚禁在阁楼里时你看到的景色。你在给警方的笔录中,在说到你对被囚禁的这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时,提到从铁门到屋正门的车道‘先是直行,然后岔开成Y字形,分开的两条线围成个圆在屋前衔接’。”
“是的。”
“你怎么知道那车道是这样的?”
“我怎么知道的?我可以看到它。”
“从哪里?”
“从阁楼的窗户。那窗户外面就是房子正前方的庭院。”
“但是从阁楼的窗户只可以看到直行部分的车道。屋顶的边缘矮墙把剩下的车道遮住了。你怎么知道那车道后来分岔开来形成弧度。在屋正前断接成圆?
“我看到的!”
“怎么看到的?”
“从那扇窗。”
“你是要我们相信你可以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景观?就像子弹可以转弯一样?”
“它跟我描述的一样!”
“它的确跟你描述的一样;但你描述的是,比如说,从围墙那头看过来的景观,而不是从阁楼窗户能够看到的——而从阁楼窗户看是你一再跟我们保证是你惟一可以看到屋外景色的机会。”
“我想,”法官说,“你有证人可以证明从那扇窗户看出去的景观吧。”
“两个,庭上。”
“一个有正常视力的证人就足够了。”法官冷淡地说。
“所以你无法解释你是如何得知的;如果你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那天你在埃尔斯伯瑞向警方述说时,你描述了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奇异事例。你出过国吗,肯恩小姐?”
“出国?”她说,对问题的转变感到惊讶。“没有。”
“从没有过?”
“没有,从未有过。”
“你最近没有,比方说,到过丹麦?像哥本哈根。”
“没有。”她的语气表情没有变化,但罗勃认为她语气中有轻微的不确定。
“你认识一个叫伯纳德·查德威克的男子吗?”
她突然警觉起来。邯提醒了罗勃想到动物在一阵放松之后,突然变得集中注意力时的一种细微的改变;并不表现在姿势中,生理上没有实质变化。要有的话,也只是轻微的僵硬。
“不。”是没有兴趣的语调。
“他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
“你没有。比方说,跟他一起住在哥本哈根旅馆?”
“没有。”
“你曾跟任何人一起住在哥本哈根的旅馆过吗?”
“没有,我从未出国过。”
“所以如果我暗示说你在那段失踪时间,住在哥本哈根的一个旅馆,而不是法兰柴思的阁楼,我就错了。”
“错得离谱。”
“谢谢你。”
这时,迈尔斯·艾立森就像凯文预期般地站起来向庭上抗议。
“肯恩小姐,”他说,“你是乘汽车到达法兰柴思的。”
“是的。”
“而那车,根据你的说词,是直接开到房子的门前。
现在,如果天色黑暗,像你说的,汽车必定有亮灯,不是车头灯,就是侧灯;那不仅可以照亮车道,还可能照亮大部分的庭园。““是的,”她插入,在他完成问话前,“是的,我当然是那时看到围成圆圈的车道的。我知道我看到过它,我知道它。”她看了凯文一眼,那神情把罗勃带回到她初次访法兰柴思时的情景;当她知道她正确地猜到柜子里的箱子样式时脸上的那种表情。如果她知道凯文准备了什么等着她的话,罗勃想着,她就不会有时间认为她胜利了。
在她之后站上证人席的是被卡利描述为“油画式版画”的女孩,她显然为在诺顿出庭而买了新的衣服和帽子——番茄红的衣服,以及紫褐色的缀有深蓝缎带、一朵粉红玫瑰的帽子——看来更官能性,更叫人讨厌。罗勃仍同前次一样注意到她对她的说词添加的作料,即使是在面对眼前这群更易冲动的听众间,仍然减损了她的故事的可信度。他们不喜欢她,虽然他们对她存有偏见,但因英国式的对恶毒的不信任使他们对她的态度冷静起来。而当凯文在诘问她的过程中,说到事实上她是被解雇,而不是她自己所谓的“递出离职通知书”时,法庭里每个人脸上都一致地露出“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凯文在这阶段只是要削弱她的证据能力,没有其他目的,他让她就这样离席。
他等着她可怜的傀儡伙伴。
那傀儡伙伴出现时,看来比米尔佛德镇的调查庭还要不快乐。那一排庄严的庭袍和假发显然吓住了她。警察制服已经够糟了,但回想起来,那和现在这严肃仪式性的气氛比较下来,他们还多少给人一些日常生活般的熟悉感觉。如果她在米尔佛德镇有泡人冷水的感觉,那么在这儿她明显的像是溺水了。罗勃看到凯文思索的眼光打量着她,似乎在尝试了解分析,决定他要采取的方式。她已经被迈尔斯.艾立森吓得冻在那儿了,虽然艾立森对她相当有耐心,但在她而言,假发加庭袍代表着敌意,以及有能力实施责罚。所以凯文采取讨好,带保护性的诘问方式。
听着凯文开始对她说着的话,罗勃不禁想着,凯文蓄意让他语气添入拥抱抚弄的感觉简直是一种猥亵般的无礼。但那柔软、不疾不徐的音节让她信服。她倾听了一会儿,开始放松。罗勃看到那双纤小瘦弱的手,原本紧紧纠结,狠狠攀抓着证人席前的栏杆,开始松弛,慢慢地张开回到手心向下自然平放的姿势。他正问着她有关学校的事。惊骇恐怖自她眼中退去,她已经可以平稳地回答。这时,她显然觉得她面对的是个朋友。
“现在,葛蕾蒂,我要开始暗示,你今天其实并不愿意来这里作证对抗住在法兰柴思的两位妇人。”
“是的,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
“但你还是来了。”他说,但不含控诉语气,只单纯地述说事实。
“是的。”她说,带着惭愧窘迫。
“为什么呢?是因为你认为那是你的义务吗?”
“不是,不是。”
“那是因为有人迫使你来啦?”
罗勃看到法官对这有立即的反应,而自他眼角余光中,他看到凯文更快。“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凯文流畅地结束,法官于是停止了几乎要出声的制止。“有人对你说:‘你照着我说的来做,否则我会告诉别人有关你的事?…她看来满怀希望又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说,退到没受多少教育的帘幕之后隐藏起来。
“因为如果有人真的用‘你不这么做我就会对你怎么样’来胁迫你说谎,他们是在做违法的行为而且会被处罚的。”
这对她而言显然是新的想法。
“法官。还有在这儿的所有人,今天聚集在这法庭里是为了弄清一个案子的真假。而庭上法官会对那个用暴力胁迫你来做这些不实证词的人毫不容情。另外,法律对已宣誓会尽其所能在作证时说实话却说谎的人,规定有严厉处罚;但是如果他们是因为被别人逼迫而不得不说谎的话,那么会遭重责的是那个威胁别人的人。你了解了吗?”
“是的。”她低声而语。
“现在我要模拟真实状况,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他等着她同意,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继续。“有人——也许是你的朋友——从法兰柴思拿了一个东西。
让我们假设是一只手表。她也许自己不想要那只表,所以她把它给了你。你开始时可能并不想接受,但你朋友作威作福惯了,而你不愿意因拒绝而得罪她。于是你收下了。现在我要进一步指出,那位朋友跟你提议,要你支持她在法庭说的故事,而你因为厌恶说谎而对她说不。然后她说:‘如果你不帮我,我就要说是你有一天到法兰柴思来找我,顺手把那只表拿走的。’——或相类似的恐吓说词。”
他停一会儿,但她仅仅看来相当为难,不知怎么办的样子。
“现在,我要说,因为那些恐吓胁迫,你真的到了渊查庭,真的帮你的朋友作证支持她不实的故事,但当你回到家后,你却满心惭愧而觉得羞耻。就因为这惭愧和羞耻让你无法忍受再保有那只手表。于是你把那只手表包装好,以邮件送回法兰柴思,并写了张纸条说:我不要它。”
他停了一下。“让我跟你说,葛蕾蒂,这才是真正发生的事。”
但她又开始感到恐怖害怕了。“不是,”她说。“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过那只手表。”
他忽视那个承认,继续平稳地说:“对那点我弄错了吗?”
“是的。把那只手表送回去的不是我。”
他拿起那张纸条,仍然语气温和地说:“当你在那个我们刚开始提到的那个学校就学时,你很擅长画画。因为画得很不错,所以在一次学校成果展览中有你的一幅作品。
“我这儿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