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下午,罗勃对善终能胜恶的信心受到了挑战。
倒不是主教刊登出来的信摇撼了他。事实是,星期五爆发的另一件事使主教的干预显得微不足道;如果星期三早上有人说他会对其他可以抗衡公众对主教注意力的消息感到深切遗憾,他是绝不会相信的。
主教的那封信不脱他一贯的作风。他写道,《看守人》一向对谴责暴力不遗余力,现在当然也不会转而提议宽恕赦免,但是我们也要衡量有些暴力行为是社会不稳定、忿恨、不安全的深层表征。最近的那拉巴德案件就是很好的说明。(然而在那拉巴德案件中验证主教所谓的“社会深层的不稳定、忿恨、不安全”的事实呢,却是两个小偷为着偷一个猫眼石手镯深夜潜进一栋平房,因为遍寻不着大怒,为泄愤而杀死当时住在平房正躺在床上熟睡着的七个人。)主教在文中续道,社会里的中下阶层人民有时对一些明显的错误行为感到无力纠正,于是少数对社会抱有满腔热情的人们只好诉诸自力救济,对这样的热情我们不应该持谴责态度。(罗勃却想比尔和斯坦利不会认同星期一晚上那些乡下人是对社会抱有满腔热情,而且把他们将法兰柴思一楼所有窗户完全打碎的行为划归为自力救济也未免太过偏袒而不公正了。)对这样一个不稳定——(《看守人》杂志偏好这种看似委婉的用词;如不稳定、没有特权、落后、不幸等等用语来相对于当今世界用的如暴力、贫穷、智力不足、妓女等直接用语;罗勃另外发现《艾克一艾玛》报和《看守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相信所有妓女,没有一个例外,本来都如圣女般的善良纯真,只不过不小心转错了弯)——回到主教的那封信,说到对这样一个不稳定应该负起责任的,不是那些也许被误导、却非常明白地展现不满的人们,而应该是那个软弱、愚昧、没有热忱又不公正牵累的警察机构。就英国传统的文化资产而言,正义不仅需被维护,维护的过程更应该被彰显出来;而彰显维护事实最好的场所就是公众舆论。
“他以为这样下来,人们会怎么看待警察费力准备一个他们知道必输的案子?”
罗勃问着正在读那份报导的纳维尔。
“人们会获有过大的权力,”纳维尔说。“他似乎没有想到这点。如果法官判决这案件不成立,那么他那个乌青淤血的小可怜就无可避免地变成为说谎的东西了,对吗?你看到淤伤的那部分没有?”
“没有。”
那部分在收尾的地方。主教写道,这年幼无辜女孩儿满身淤血的躯体是对法治哭喊的控诉,它不仅没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保护她,现在又无情地不为她辩护。对这案子整个程序的舆论反应揭诸社会对警界搜寻行为上自我反省的严厉要求。
“那会让警方今早感到非常高兴。”罗勃反讽地说。
“今天下午。”纳维尔纠正。
“为什么是下午?”
“在苏格兰场里没有人会去读像《看守人》这样虚假的东西;除非有好事之徒今天下午把它送到他们眼前。”
然而他们却不巧自己读到了这篇文章。是格兰特探长在火车上读到的。他从书报摊随意拿起几本杂志.包括《看守人》——倒不是因为他的确想读它,而是在和封面有出浴美女图的彩色杂志比较之下所作的选择。
罗勃离开办公室,拿着《看守人》当期杂志和《艾克一艾玛》早报到法兰柴思,《艾克一艾玛》报已经明显地失去了对法兰柴思事件追踪的兴趣。自从星期三那最后一封低调的读者来信后,那份报纸就停止了对这件事的继续报导。那天实在是个叫人欣喜快乐的日子:米尔佛德镇庭园草坪异常青翠;在阳光照耀下,房子正面稍带灰白的墙映照出慑人的优雅;玫瑰色的砖墙反射柔和的光芒流泻在微微破旧的前厅,散放着可喜的温暖。他们三个坐在那儿,感到无比的满足。《艾克一艾玛》报已放弃继续在公众前暴露她们;而主教的信毕竟不像他们原先想像得那般具有杀伤力;艾历克·伦斯登正为他们穿梭忙碌于拉伯洛,迟早会挖掘出对他们有利的事实;夏天带来了明亮的阳光,缩短了黑夜的时间;斯坦利处处证明他是个“绝好的人”
;她们决意要成为镇里生活景象的一部分而继续到米尔佛德镇做日常购物休憩行动,在昨天除了可以预期的注目、鄙夷脸色和几句听得见的批评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麻烦发生。总而言之,在客厅坐着讨论的他们觉得事情没有他们事先想像得那么不堪。
“这篇文章会有多少杀伤力?”夏普太太问罗勃,同时她瘦削的食指刺戳着《看守人》读者来信页。
“不会太多的。就我了解,现在即使在《看守人》派系党阀间,主教也被视为有些偏离主流。他对马胡尼的拥护变成他的败笔之一。”
“马胡尼是谁?”玛莉安问。
“咦,你忘了马胡尼呀?他就是那个自称爱尔兰‘爱国者’,把一颗炸弹放在英国繁忙街道上一名妇女的脚踏车篮上,炸死了四个人,包括那名妇人,因为手上的结婚戒指而被事后确认。主教说马胡尼不是谋杀犯,他只是被误导了,他只是为被压迫的少数民族——爱尔兰人战斗,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个而让他受苦。那即使是对《看守人》读者而言也超过他们能接受的范围,我听说,打那之后,主教的威名就不如从前了。”。
“吓不吓人!当事不关己时,人们可以那么善忘!”玛莉安说。“马胡尼后来被处死了吗?”
“我很欣慰地说是的,那对他是个不好受的意外。在他之前的许多先行者,受惠于我们不应该折磨人的托词辩解,使得谋杀在他们的心里不再是个危险的交换。
它几乎已变成银行事务般安全了。”
“谈到银行,”夏普太太说,“我想最好把我们的财务状况让你清楚知道,你可以联络那位处理我们事务的老克洛尔先生在伦敦的律师。我会写信通知他们给你完全的支援,这样你就可以知道我们的收支,以及为保护我们的名声做适当的安排。
不过那真不是我们原来的财务支出计划。”
“我们欣慰我们有这样的钱,”玛莉安说。“想像一个一毛钱也没有的人陷身于这样的案子怎么办?”
罗勃诚实地说他实在不知道。
他收下克洛尔律师的住址,然后回家同琳姨吃午餐,觉得快乐多了,尤其跟上星期五第一次在比尔办公桌上看到《艾克一艾玛》报的头版消息比较起来,他现在放松不少。那感觉就像在个雷雨交加的天气里,终于熬到雷声不再像打从头顶直接撞开来;乌云也许仍然漆黑,云层也仍压得极低,但是此情此状却让人预见尽头的云开日现。
连琳姨都似乎忘记了法兰柴思带来的麻烦,变回她有些傻乎乎叫人钟爱的样子——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要给在沙斯卡奇温的雷蒂思双胞胎当生日礼物。她为他准备了他最爱的午餐——冷熏肉、水煮洋芋和浓稠的奶油酱;渐渐的他发觉自己无法想像这星期五本是他害怕面对的日子,因为《看守人》在这天刊登对抗他们的文章。看来拉伯洛主教非常符合雷蒂思丈夫曾形容的“乍现的浪花”,声势看似壮大惊人,但却一闪即逝。罗勃开始怀疑当初为何要费神为他的干预烦恼。
他是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下回到办公室,也是在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下接听地方警探哈勒姆打来的电话。
“布莱尔先生吗?‘’哈勒姆说。”我现在玫瑰王冠酒店。
很抱歉我带来了个坏消息。格兰特探长在这儿。““在玫瑰王冠酒店?”
“是的。而且他有法院令状。”
罗勃脑筋倏地停止了工作。“搜索状?”他傻傻地问。
“不是,是拘票。”
“不!”
“恐怕没错。”
“但是他不可能有!”
“我知道这对你是个吓人的消息。我必须承认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你是说他真的找到了证人——一个确实的证人?”
“他有两个那样的证人。这个案子已经到可以移送法院的阶段了。”
“我无法相信。”
“你要过来这儿,或者我们到你办公室?我只是想你可能比较愿意移驾到这儿来跟我们会面。”
“哪儿?是的,当然我去。我马上到玫瑰王冠酒店。
你们在哪?大厅?““不是,在格兰特订的房间里。五号房。有个面向街道的窗子。”
“好的。我立刻来。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一张对两人签发的拘票?”
“是的。两人。”
“好吧,谢谢你,我随后就到。”
他坐了一会儿,试着平息急促的呼吸,镇静自己。纳维尔已因公外出,然而即使他在,也不会对这消息有太大的帮助。他起身,拿帽子,直接走向事务所里的“办事处”。
“黑索汀先生,麻烦你。”他说,在年轻的职员面前他总是以多礼的态度出现;老职员跟着他走到阳光照耀着的门口。
“提米,”罗勃说,“我们有了麻烦。格兰特探长从警察总部到这儿来,并且带了张拘票要逮捕法兰柴思的人。‘即使这样叙述着,他仍觉得这实在不可能发生,也实在不应该是真的。
而黑索汀先生显然也不能接受。他直勾勾地往前瞪视,无法言语,眼里盛满惊恐。
“叫人有些震惊,是不是,提米?”他不应该认为他可以在这脆弱的老职员身上得到支持。
但是黑索汀先生尽管老迈、脆弱又吃惊,他毕竟当法律助手很久了,他的支持肯定会出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然而仍然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才终于等到他回过神来。
“一张拘票,”他说。“为什么是拘票?”
“因为没有它,他们就不能逮捕任何人。”罗勃仓促地说了些无意义的话。老提米快要无法胜任他的工作了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她们犯的只是轻罪,不是重罪。他们可以开具传票呀,罗勃先生?他们不必逮捕她们的,不是吗?那只是个轻罪呀。”
罗勃还没有想到这个。“开具传票要她们到场,”他说。“是呀,为什么不呢?但当然如果他们决意逮捕她们,也没什么可以阻止他们的。”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像夏普母女那样的人是不会逃走的,也不会对社会有实质的伤害。谁开的拘票,他们解释了吗?”
“不知道,他们没说。谢谢你,提米,你真是一鸣惊人。我要到玫瑰王冠酒店去面对现实——格兰特探长跟哈勒姆在那儿。现在没办法通知法兰柴思的人,她们的电话被切断还没有修复。我必须捏紧脖子去见格兰特和哈勒姆。仅仅今天早上我们还以为乌云中已出现了一丝曙光,唉!纳维尔回来时你会转告他的,对吗?而且请想办法阻止他因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
“你知道的,罗勃先生,我从来就没有办法阻止纳维尔先生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不过他上个星期倒是很叫人意外的清醒镇静。”
“希望那能持久。”罗勃说着踏人阳光普照的街道。
现在是玫瑰王冠酒店一天中最静悄无声的下午时刻,他穿过大厅,走上宽浅的阶梯,没有遇到什么人;来到五号房,敲了敲房门。格兰特,维持他一贯的稳定、有礼为他开门。哈勒姆在里边儿带着不太愉快的神色靠着窗边的梳妆台。
“我知道你没想到这个,布莱尔先生。”格兰特说。
“是的,我没有。老实说,这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请坐,”格兰特说。“我不想催促你。”
“哈勒姆警探说你有新证据。”
“是的,而且对我们来说是决定性的证据。”
“我可以知道是怎样的证据吗?”
“当然可以。我们有个目击证人说他见到贝蒂·肯恩在公车站被那辆轿车接走——”
“被‘一辆’轿车。”罗勃说。
“好的,就照你所言,‘一辆’轿车——但其描述符合夏普家的车。”
“在不列颠有上万人可以这样做到。还有呢?”
“有个从农庄来的女孩,曾每星期到法兰柴思做一次清洁工,发誓她听到自阁楼传来的尖叫声。”
“‘曾’一星期一次?她不再去了吗?”
“在肯恩事件变成街坊流言后就没再去了。”
“哦。”
“还有其他一些证据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对证明那女孩儿所说故事的真实性却有帮助。比如说,她真的错过拉伯洛到伦敦的公车。我们有个证人说看到公车在半英里外经过。当他走到可以看到公车站一会儿后,那女孩才到达公车站。那条路,是个又直又长的……”
“我知道。我知
道它。”
“是的,当他跟那女孩还有段距离时,他看到那辆轿车在她身旁停下来,看到她进到车里,还有她被接走。”
“但是没看到谁开车?”
“没有,距离太远。”
“那么从农庄来的女孩——是她自愿说出尖叫的事吗?”
“不是对我们。她跟她的朋友提到,我们知道后循线找到她;她很愿意出庭作证。”
“她跟她的朋友提这事是在事情爆发前?”
“是的。”
这是个相当意外的消息,罗勃陷入沉思。如果那是真的——农庄来的女孩提到尖叫声的事是在夏普家有麻烦之前——那么这证据会相当叫人头疼。罗勃站起来,不安地向窗口走去又走回来。他忌妒地想起班·卡利。班不会像他现在这样恨死这个场面,觉得这样不适任又彷徨。班会集中精神,会为挑战的出现而欣喜,并且苦心思索要如何反击智取权力当局。罗勃并不很清楚了解他对权力当局以往那种根深蒂固的尊敬此时非但不是有利的资产,反而是个障碍,他现在需要班的那种权力机构是要被挑战制止的自然信仰。
“那么,谢谢你据实以告,”他最后说。“现在,我不是试图要减轻被你控诉的人的罪名,但是那毕竟只是轻罪,而非重罪——为什么你带来一张拘票?我相信一张传票就足以应付这样的案件,不是吗?”
“传票当然也会准备的,”格兰特平稳地说。“但为防止犯罪进一步恶化——而我的上司有这样的顾虑——拘票就被开具了。”
罗勃不禁怀疑《艾克一艾玛》小报那令人讨厌的报导多少影响了警方原有的冷静专业态度。他直视格兰特的眼睛,知道格兰特了解他心中的这种疑惑。
“那女孩整整失踪了一个月——不是一天两天,”格兰特说,“而且明显的曾被粗野地殴打过。这点是不会被轻忽的。”
“但是逮捕她们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可言?”罗勃问,记起黑索汀先生的见解。
“这些人一定会出庭面对起诉,在这之间她们也不会犯类似的罪。顺便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要她们出现?”
“我计划星期一递解她们到检调庭。”
“那么我建议你们用传票来代替。”
“我的上司已经决定用拘票了。”格兰特没表情地说。
“但是你可以自己作判断呀。譬如说,你的上司对这边的地方民情并不了解。
如果法兰柴思那栋建筑被空置,它肯定会在一星期内变成废墟。你的上司想到这个了吗?而假如你逮捕这两名女子,你也只能羁押到星期一,因为我会把她们保释出来。在这种情形下似乎没必要为了完成逮捕的姿态而让法兰柴思变成流氓暴民的攻击对象。我知道哈勒姆警探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保护它。”
这番左右权衡让他们双方都停顿了一会儿。对英国社会来说,对产业的尊敬令人惊讶地深植内蕴于文化之中,那栋房子有可能成为废墟的提醒挑起了格兰特的怜悯表情。罗勃禁不住要对那些粗暴的乡下人有着他从没有预料到的感谢,他们为这个借口提供了有利的佐证。而哈勒姆,除了对他有限警力感到乏力外,他也不愿意辖区内再发生那种暴行,更不愿意因此有新的罪犯得劳他们追查。
大家静默了好久后,哈勒姆试探着说:“布莱尔先生倒是提醒了个要点。乡村的反应是非常激烈的,如果那栋房子被空置,难保他们不会攻击它。尤其是在她们被逮捕的消息走漏之后。”
然而,罗勃仍花了近乎半个小时的时间来说服格兰特。格兰特似乎对这桩案子有着一种私人情绪的牵扯,真叫罗勃难以想像,也奇怪着会是什么。
“好吧,”探长终于说,“我想我也不必再申请传票了。,,听来像一个因为被要求打开一锅沸腾的水而有遭捉弄轻蔑感觉的外科医生,罗勃想着,并顿时轻松愉快起来。”那交给哈勒姆,我则回到城里。但是我星期一会到检调庭。我知道巡回裁判庭不久就要开庭,所以如果这案子没有还押的话,就可以直接到巡回裁判庭审理了。你想,到星期一你可以把你的辩护准备好吗?““警官,以我的客户目前有的辩护资料数量来看,我们在今天下午茶之前就可以准备好了。”罗勃挖苦似地说。
让他惊讶的是,格兰特嘴角上扬起来,给了他非常温和的笑容。“布莱尔先生,”
他说,“你阻止我在今天下午进行逮捕,我并不因此反对你。相反的,我要说你的客户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律师。我会祈祷在法庭里她们运气差些,否则我可能会被说服转而支持她们。”
就这样当罗勃到法兰柴思去时,没有“格兰特和哈勒姆捏着他的脖子”:没有拘票。他离开格兰特,跟哈勒姆进到哈勒姆的车子里,看到传票从一个袋子中显露;他狠狠地想到她们本有时间逃离,更不满地想到她们陷入的这个难堪处境。
“格兰特探长似乎对执行逮捕有私人情绪的介入,”在行驶中的汽车内他问哈勒姆。“你想会是因为《艾克一艾玛》小报影响的吗?”
“嗯,不是,”哈勒姆说。“格兰特跟普通人一样,对那种报导漠不关心。”
“那是为什么呢?”
“嗯,我是这样想的——你可不要外传——他对被她们戏弄而觉得无法释怀。
我是指夏普母女。你知道,在苏格兰场他是以对人有准确判断着名的;而且,我得再提醒你这段话只在我们之间,他并不特别关心肯恩那女孩儿及她的故事;在见到法兰柴思的人后,他更进一步对它们缺少兴趣。可是现在他觉得当时被愚弄戏耍了,他可不愿意再轻忽。我想,到她们的客厅向她们出示拘票,会给他很大的纡解。”
他们来到法兰柴思的车道铁门,罗勃拿出他的备用钥匙,哈勒姆说:“如果你把铁门全打开,我就可以把车直接开进去。即使只是停留短短的时间,也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向公众宣扬我们在这儿。”罗勃于是将铁门完全打开,想着这地方警察实在是很善良仁慈。他回到车内,哈勒姆将车沿着车道驶向房子正门。罗勃下了车,随即看到玛莉安从屋畔走出,戴着园艺用手套,穿着一件非常老旧的裙子。她前额的头发被风吹散向后飞扬,使她的面容从以往的严峻转为温柔和顺。初夏的第一缕阳光使她的肌肤又黝黑了些,她现在看来更像吉普赛女郎了。罗勃来得如此突然,她没来得及武装自己,她脸上轻松潇洒的神态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你好!”她说。“母亲仍在午休,但她应该快下楼来了,我们可以一块儿用茶。我——”接着她看到哈勒姆,她语气中的欢欣似乎消退了。“午安,警官。”
“午安,夏普小姐。很抱歉在你母亲休息的时候来打扰,但也许要麻烦你请她下楼来,我有重要的事要报告。”
她犹疑了一会儿,转身领着他们走入屋内。“是的,当然。是不是有了新的发展?请进,请坐。”她引他们到客厅,他对这厅已经很熟悉了——优雅的镜子,庄严可怕的壁炉,珠饰的椅子,有趣的装饰品,原本粉红却已经老旧几乎已褪色至脏灰色的地毯;她站在那儿,观察着他们的脸色,嗅到空气中新的威胁气氛。
“怎么了?”她问罗勃。
但哈勒姆接话:“我想如果你请夏普太太下来,我一次向你们两人说比较好。”
“是的,是的,当然。”她同意,然后转身就走。但没那必要了,夏普太太已经走进来;就像哈勒姆和罗勃第一次联袂来访时,她无声无息突然现身一样;她头上的灰发仍有一绺因侧躺床上被枕头压到一旁,她海鸥似的眼睛仍然明亮且充满问号。
“只有两种人,”她说,“会坐发噪音的车子到来;百万富翁和警察。然而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属于前者的,而近来我们似乎跟后者有了突然密切的关系——我就猜测我们认识的人来了。”
“我想我这回来更不受欢迎,夏普太太。我是来送传票给你和夏普小姐。”
“传票?”玛莉安惊惧地说。
“要你们出席星期一早上聆听诱拐及伤害罪控诉的传票。”哈勒姆在宣读这些时的不愉快相当明显。
“我不敢相信,”玛莉安缓缓地说。“我真的无法相信。
你是在说你们为那件事控诉我们?““是的,夏普小姐。”
“但是如何进行呢?为什么要现在?”她转向罗勃。
“警方认为他们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确实证据。”罗勃说。
“什么证据?”夏普太太问,首次做出反应。
“我想最好先让哈勒姆警探把传票交给你们,然后他走后我们再好好地讨论研究。”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接收?”玛莉安说。“在一个公开法庭出席——我母亲也要到场——去回答一个——去接受那样的控诉?”
“我恐怕没有其他的选择。”
她似乎因他的简短回答有些惊慌,又对他缺乏支持而愤怒。而哈勒姆把文件递给她时,只感到她的愤怒,因而替罗勃觉得委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以免他自己不说,如果不是因为布莱尔先生,现在交给你的不会是传票,而是拘票——而你们今晚会在牢里过夜而不是自己的床。不用麻烦,夏普小姐,我会自己出去。”
罗勃看着他离开,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这客厅时夏普太太对他的怠慢,也许这回大家都各将了对方一军。
“那是真的吗?”夏普太太问。
“是的,”罗勃说,并告诉她们格兰特来逮捕她们。
“但是要道谢的对象倒不是我,而是办公室的黑索汀老先生。”又向她们描述了这位老职员如何反射性地机智回应了这类法律事务。
“他们说的新证据是什么呢?”
“他们的确是有,”罗勃略带讥诮地说。“我们对那些没有办法。”他叙述有人看见那女孩儿在往伦敦的公车路线上被人接走。“但事实上,那只证明我们一直猜测的;当她离开她姑姑家时,表面上是要回家,而其实是跟别人另外有约。但另一项证据就比较麻烦了。你们告诉过我曾有位女子——或一个女孩——打农庄一个星期来一次做些清洁工作。”
“罗丝·葛林,是的。”
“据我所知在流言漫天飞舞时,她就不再来了。”
“自从流言——你是指贝蒂·肯恩的故事?嗯,她在那之前就被解雇了。”
“解雇?”罗勃惊讶地说。
“是的。你何以这么讶异?在我们的经验中,家务助手被解雇不是件出人意外的事。”
“不是,但在这情形下,那也许可以提供一些解释。
你们为什么解雇她?““偷窃。”夏普老太太说。
“她总是从我们随意放置的皮包中偷个一两先令,”玛莉安补充,“但因为我们实在需要帮忙,所以我们装作不知道,只注意收好我们的皮包,还有一些容易偷走的东西,像丝袜等。可是后来她却拿走我保有二十年的手表。
我因为要洗东西把它卸下放在一旁——肥皂泡沫会溅上手臂的,你知道——当我回过头找时,它不见了。我问她,她当然说‘没见过’。那实在太过分了。那只手表已经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我的头发、指甲一样,而它就从此消失,我们呢,则因为一点儿也无法证明是她拿走的,什么也不能做。她那天离开之后,我们讨论了一下,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走路到那农庄去说不再需要她来帮忙做家务了。那是星期二——她总是在星期一来的——然后那天下午我母亲上楼休息,格兰特探长就带着贝蒂·肯恩来了。““嗯,是这样的啊。当你们去告诉她解雇的消息时,旁边可有人听到?”
“我不记得。我想没有吧。她并不是农庄的人——我不是指斯塔玻家的人,斯塔玻家都是可爱的人,她是那边一个工人的女儿。我只记得我们在他们农舍外遇到她,便简单地告诉她不用再来了。”
“她当时反应怎样?”
“她满脸通红,然后拂袖而去。”
“她脸涨得像甜菜根般红,愤怒得像只公火鸡,”夏普太太补充。“你为什么问这些?”
“因为她将会宣誓说她在这儿工作时曾听到阁楼有尖叫声传出。”
“她真会这样做的。”夏普太太深思地说。
“更糟的是,有证据显示她在贝蒂·肯恩事件爆发之前就这样说了。”
这句话说完后大家全静默了下来。罗勃再一次注意到这房子有多安静,一种死寂般的安静。即使壁炉架上的法式座钟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窗帘随风前后摆荡也没有声音.就像观看哑剧似的。
“那个,”玛莉安终于说,“就叫人们常说的‘晴天霹雳’。”
“一点儿也不错。”
“对你也是个意外打击吧。”
“对我们事务所来说,是的。”
“我不是指职业上的打击。”
“不是?那是什么呢?”
“你也面对着我们一路都在撒谎的可能性。”
“真是的,玛莉安!”他不耐烦地说,而且第一次用她的名字而不以她的姓称呼她,还显然自己没注意到。“如果我要面对的,也只有在你们的话和罗丝·葛林朋友的言辞间做个选择。”
但她似乎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我希望,”她充满期待地说,“嗯,我多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小的、只要小小的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她居然没事——那个女孩儿居然一点儿事也没有。我们一直说‘那不是真的’,但我们没有一点儿证据证明那不是真的。证据对我们而言,全是负面的,我们呢,只是不得要领地不断重复那软弱无力的否认。所有的事情都集中起来支持她的谎言,但却没有一丁点儿证据来帮助我们证明我们说的是实话。没有!”
“坐下来,玛莉安,”她母亲说。“发脾气没什么好处。”
“我可以杀了那个女孩,我真的可以杀了她。我的天,我可以一天折磨她两次达一年,然后新年再重新开始。当我想到她对我们所作的伤害,我——”
“不要这样想,”罗勃插嘴道。“你不如想像她被证明说谎的那一天。人类中善能胜恶的本质,能伤害肯恩小姐到比她所受到的殴打还要严重的程度。”
“你仍然相信那是可能的?”玛莉安存疑地说。
“是的。我只是还不太清楚我们该怎么进行。但是我真的相信我们会办到。”
“即使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个也没有;而所有的证据——却只像是为她开放的花朵一般?”
“是的,即使如此。”
“那是你天生的乐观,布莱尔先生,”夏普太太问,“或是你本身的对善终能胜恶的信仰,或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相信真实可以自证其合法正当性。”
“德雷福斯没有因其受惠;一些历史上有记录的许多事例都显示相反的经验。”
她冷酷地说。(德雷福斯,Drevfus,19世纪末法国军队犹太裔军官,被指控提供军事机密给德国而受到军事审判。此案引起法国社会反犹的情绪。)“历史最后还是为他们翻案了。”
“老实说,我对长期关在监牢里等着事实以时间来证明它正当合法的想法,并不特别喜欢,也不期待。”
“我不认为事情会糟到那个地步——我是指坐牢。你们星期一是要出席,在我们没有足够的辩护资料下,这案子无疑会被移交法院。而我们会要求保释,那么你们就可以继续待在这儿直到在诺顿举行的巡回法院开庭。在那之前,我希望艾历克·伦斯登已经找到那女孩的踪迹了。记住,我们不必对那女孩那些日子的行踪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只要知道她说她被你们接走的那天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就可以了。把她故事的开端如此抽走,整个谎言就会摧枯拉朽般地不攻自破了。我目前的野心就是把事实公诸于众。”
“在公众之前揭露她像《艾克一艾玛》报暴露我们一样?你想她会介意吗?”
玛莉安说,“像我们一样介意?”
“在变为报纸头条新闻的女主角之后,在成为充满爱和温暖的家的重心之后,在公众注目下被揭发出她其实在说谎,在欺骗,更是个任性放荡的人,她会不会介意?我想会的。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特别的理由。她此番任意妄为是为了能重新赢回雷斯利·乌殷对她的注意力——那个在他与别人订婚之后她就失去的注意力。只要那个谎言继续存在,她就会一直被那注意力围绕;一旦我们把事实披露出来,她就会永远丧失了。”
“我从来不知道流淌在你血管中的那份温存良善会这样凝结停滞,而被激进凶狠取代的,布莱尔先生。”夏普太太评论道。
“如果她对那男孩的婚约伤心欲绝——她很可能是的——那么我应该只为她感到怜悯和同情。她正是在一个不稳定的年纪,而他的定亲是个很大的打击。但我不认为那是整件事情的起因。我想是因为她是她母亲的女儿,不同的只不过是比她母亲早些走上这样一条路。她们是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我中心,一样的贪心和看似可信,这是从血液里传续下来的。现在我得走了。我告诉伦斯登如果他想同我联络,我五点后都会在家。另外我也要打电话给凯文.麦克德默,听取他对这案子的意见。”
“我必须为我们——其实主要是我——的不知好歹向你道歉,”玛莉安说。“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而且还继续费心。但整件事实在匪夷所思。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
“没什么要原谅的。我倒觉得你们两人把消息消化得很好。你们找到替换那个不诚实又有成见的帮手罗丝没有?我不能想像你们如何自己整理这么大的一栋房子。”
“这个嘛,本地没有人愿意来,毋庸置疑。而斯坦利——没有斯坦利我们不知该怎么办呢?——斯坦利认识一位拉伯洛的妇人,可能可以被说服一星期搭公车来帮忙一次。你知道,当那女孩的故事让我受不了时,我对斯坦利的感谢就更深。”
“是的,”罗勃微笑地说。“他是地球上的一个瑰宝。”
“他甚至教我做菜。我现在知道煎蛋时怎样完整地将它翻面。‘你做菜时一定要像指挥交响乐那般来吗?’他问我。而我问他怎能如此干净利落时,他说‘因为习惯在窄小的空间里弄饭’。”
“你要怎样回米尔佛德镇?”夏普太太问。
“我可以搭从拉伯洛下午开来的公车。我猜你们的电话还是没有进一步消息?”
她们两人把那句话当评述,而不是询问。夏普太太在客厅跟他道别,玛莉安陪他走到车道铁门。当他们踏上被分岔车道围绕的草坪时,他谈及:“幸好你们家人口不多,要不然这草坪中间就会被践踏出直达房屋门口的路径。”
“事实上已经有了,”她说,看着不是很平整的草坪上一条颜色较深的痕迹。
“不走不需要的弯路,恐怕是人的天性。”
无关痛痒的对话,他想;这真是不重要的谈话题目,用无意义的字眼来掩盖严酷的现实状况恐怕是人类的另一项本能。在提到真实的合法适当性时他听起来非常的理直气壮,但是其中有多少部分的勇气仅仅只能表现在壮大的语气中?伦斯登能在星期一之前及时提供有效证据的机率有多大?能否赶上巡回法庭?实在无可预期,是吗?而且他最好多多的这样告诉自己。
五点半,伦斯登打电话给他;但提供的却是再一次的失败。他无法在弥德兰住客名单中找到那名男子,于是那条线完全断了;然后当然他开始找那女孩的蛛丝马迹,但是却怎么也打听不出一点消息。他的人员都已拿到女孩的照片,而且持着照片询问了飞机场、火车站、旅行社、旅馆等等。没有人见过她。他自己则在拉伯洛彻底搜查过,所获得的消息只是有一两个人见过照片上的她,而稍稍确定贝蒂·肯恩的确到过这些地方。比如说,有两家戏院的卖票小姐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还有公车站女士衣帽问的工作人员。他试问过修车厂,但是一无所获。
“是的,”罗勃说。“他在往伦敦路上的公车站牌下接走她——她通常在那儿搭回家的公车。”然后他告诉伦斯登最新的发展。“所以事情现在变得很紧急。她们被传在星期一出席。但是只要我们能证明那第一个傍晚她究竟做了什么,她的整篇谎言就会被摧毁。”
“那是怎样的车子?”伦斯登问。
罗勃描述了它,伦斯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
“是的,”罗勃也同意。“符合那种描述的车光在卡索到伦敦间就大约有上万辆。好吧,我让你继续你的工作。
我要打个电话给凯文·麦克德默,告诉他我们的灾祸。“凯文不在会议场,也还未回到圣保罗路上教堂区的住所里,最后罗勃在他位于维桥的家找到他。他听起来亲切而且轻松,在听到警方已经得到他们要的证据时变得专注起来。当罗勃侃侃而谈,如珠炮般的把事情经过数出来时,他静静一声不出地聆听着。
“所以你看,凯文,”罗勃最后说,“我们陷进可怕的困境中了。”
“好一篇小学生的报告,”凯文说,“但异常精准。我的建议是在检调庭让步,集中精力在巡回法庭上。”
“凯文,你能不能周末到这儿来一趟,让我再好好的同你谈一谈?昨天琳姨还在说,自你上回在这儿待一晚,已经经过六年了,所以你早该再来的。好吗?”
“我答应史恩,礼拜天带他到纽伯利选匹小马。”
“可是,你能不能延期?我相信史恩如果知道是为了件重要的事,他不会抱怨的。”
“史恩,”这溺爱孩子的父亲说,“对与他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从不放一点点心思,跟他爸爸一个样。如果我来,你会介绍我认识你的那些巫婆吗?”
“当然了。”
“还有克丽丝汀娜会做奶油糕点给我吃吗?”
“没问题。”
“我可以睡在那特别的房间吗?”
“凯文,你会来吧?”
“老实说米尔佛德镇是个平凡无聊的乡村,冬天除外,”——这指的是打猎,凯文对乡村只有在有机会上马背时才有兴趣——“而我满期待星期天到马场骑一回马的。但是巫婆、奶油糕点,特别的房间也不是可以轻易拒绝的。”
当他正要挂断电话时,凯文停了一会儿说:“嗯,我说,罗勃?”
“怎么?”罗勃说,等着。
“你可想过警察的举动也许是有根据的?”
“你是说那女孩的怪异故事可能是真的?”
“是的。你曾将这个可能性放在脑子里吗?”
“如果我有的话,那我不应该……”罗勃开始生气,但接着笑起来。“当你来这儿自己看了她们后再说。”他说。
“我来,我来。”凯文保证,然后挂断。
罗勃打电话到修车厂,比尔来接听时,他问斯坦利是不是还在。
“奇怪你居然没有在那头听到他的声音。”比尔说。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刚把麦特·伊利斯的红色小马从我们的检查场救出来。你是要找斯坦利是吧?”
“不是要跟他在电话中谈。你可不可以帮我转告,请他下班回法兰柴思时绕到我这儿来拿封短笺给夏普太太?”
“好的,没问题。我说,布莱尔先生,法兰柴思的事情真的有大麻烦啦——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
米尔佛德镇!罗勃想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是有传递讯息的花粉被风吹散了吗?“是的,恐怕是的,”他说。“我想她们今晚会告诉斯坦利。请不要忘了要他过来一趟,好吗?”
“好的。”
他于是写了封信给法兰柴思,说明凯文·麦克德默会来度周末,问星期天下午他回去前可否到她们家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