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实将轻卡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正想停下引擎,就听见广播里传来新闻的声音,不由得侧耳倾听起来。
“今天凌晨三点三十分左右,町田市XX町3-4,清田胜史家起火,两层大约130平方米的木造住宅完全烧毁。”
虽然早上的新闻没听到,不过总算顺利烧起来了。本来还担心会不会进行得不那么顺利,现在先是松了口气。
“在火灾现场,发现了一名可能是胜史先生的男性尸体,目前警方正在确认身份。”
这么说,清田胜史被烧死了?莲实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油脂不少,肯定烧的很厉害。如果烧成了黑炭,警察可能要用齿模来确认身份,真是辛苦了。
总而言之,本来打算借着火灾骚动能让他忙乱一阵也就够了,现在忙乱变成了谋杀,也没什么关系。
“妻子洋子夫人察觉到起火及时避难,但仍然被烧伤,现在医院接受治疗。”
嗯?怎么一句都没提到梨奈呢?莲实有些惊讶。
咚咚,有人敲了敲轻卡车的车窗。
抬起头,眼前出现了酒井副校长严肃的脸。莲实打开了车窗。
“你听说失火的事了吗?”
酒井副校长的声音比以往更低沉。
“是。其实刚刚才在广播里听到。我觉得去世的就是清田梨奈的父亲,不过新闻里完全没提到梨奈的情况……”
“她没事。”
酒井副校长说着,语气却并没有很高兴。
“她昨晚突然跑到朋友家去睡了。”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对莲实来说,这确实是他率直的心情。听说清田梨奈没事,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莲实对于从心底担心学生安危的自己,感到了新鲜的惊奇。所谓班主任就是这样的人吗?
突然,莲实脑中浮现出大智若愚的恩师的身影。
熊谷老师,就连想起他的名字都是很久以来的事了。他是个从心底担心过自己的老师。
“嗯,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好。”
酒井副校长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啊……当然,这确实是一场令人心痛不已的事故。她这么突然就失去了父亲,从今往后还要考虑如何关怀她的内心。只是,听说她没事,我就安心多了。”
酒井副校长哼了一声。新闻也结束了,莲实关上引擎,从轻卡车上下来。
“警察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我的联络方式,就打了电话给我。然后我给莲实老师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一直都没开机吗?”
原来如此,酒井副校长这么不开心,大概是因为这个。莲实从包里拿出手机。
“真是抱歉,我忘了充电,手机没电了。”
酒井副校长一脸不屑。
“麻烦你注意一点啦。就算是晚上,也可能会有像这次一样十万火急的事呢。”
所以才把电源关了好好睡觉嘛。
“总而言之,这次的事件要开紧急职员会议。莲实老师不仅是班主任,还是学生指导部的成员,所以要你来主持啊。”
“职员会议?”
莲实觉得很意外,确实是个不小的事件,但跟学校又没有直接关系,到底要讨论什么呢?
酒井副校长看出莲实的疑惑,招了招手,咬着耳朵跟他说。
“清田梨奈和她爸爸,关系似乎相当不好哦。”
“哈……”
“她经常在外留宿,昨晚没回家的原因,似乎警察也很想知道。”
“哎?难不成,他们怀疑梨奈?”
“嗯,暂时也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呢。”
“开什么玩笑!她才不可能做这种事呢。只是正好昨晚没有在家睡觉就被怀疑,这也太过分了吧!”
莲实相当愤慨。因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能确信梨奈的清白。事隔多年再回想起熊谷老师的事,可能也对自己产生了些影响。
“我理解莲实老师想要相信自己学生的心情,当然,我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人嘛……所以,开会的主题就是我们应该如何保护清田梨奈,希望你能理解。”
“是。刚才我太兴奋了,很抱歉。”
“不,应该说我被莲实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所感动了呢……只是呢……”
酒井副校长又靠过来轻声说。
“昨天的火灾是纵火,这件事似乎毫无疑问呢。火源好像是家门口放着的垃圾袋,光看这一点的话,也可以看作是纵火犯下的手,但有些地方不合常理……”
“什么地方?”
莲实也压低声音问。
“清田家周围放了很多装满水的塑料瓶,用来驱赶野猫。可是……着火的时候,瓶子里面变成了一种可燃性液体!”
“什么,难道……”
“哎呀,我从警察那里听来的时候,也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了呢……啊,这件事别外传哦。警察似乎也是一时口快说出来的,这个细节还没对媒体公开呢。”
“我明白。”
“所以,纵火犯这条线就说不通了。因为塑料瓶的数量特别多呢,就算是深夜,特意拿着这些东西来纵火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但是,就算梨奈往塑料瓶里装了灯……可燃性液体,她又是从哪里搞到那种东西的啊?”
“嗯,这一点还不清楚。”
“而且,这个推理,我觉得也太牵强了。比如,如果拥有这种轻卡车的话,就算数量稍微多一些,塑料瓶这种东西还是能搬运的。”
莲实拍了拍轻卡车的货箱,极力反驳。
“哎哟,当然啦,我也不相信,清田梨奈会放火烧自己家啦。”
酒井副校长为难地举起双手。
“总而言之,需要在职员会议上讨论一下善后方法。”
“……那,梨奈今天休息吧?”
“现在似乎住在她妈妈的老家,她妈妈说想让她休息两、三天。她自己倒是说想要来上学。”
酒井副校长似乎相当不赞同梨奈毫不伤心的态度。莲实突然想到了别的事。今天不是学校心理咨询师来校的星期四嘛,虽然自己没有计算到这一步。
“副校长,我想在梨奈上学之前,请水落老师照顾一下她的心理伤痛。”
“啊,原来如此。也是,就算她表面装得很开朗,其实内心也可能受了重伤呢。那,这件事,就请莲实老师跟水落老师打声招呼吧。”
“好的。”
莲实感到嘴角要翘起,便用手捂住了嘴。这样一来,就有借口跟水落聪子搭话了。作为事件的副作用,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
酒井副校长看着莲实,似乎以为他在忍着不掉泪,安静地点了点头。
职员会议的气氛始终很诡异,大部分的人还不知道火灾的事,只是酒井副校长刚刚透露出一点梨奈被怀疑成犯人的意思,莲实就立刻出口反驳,这样也就没有老师再插嘴了。
因为学校暂时也没什么能做的,所以会议上就只是说明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并讨论了一下应对媒体的方法,然后就准备散会了。就在这时,钓井老师却举起了手,他从来不在职员会议上发言,所以大家都有些意外。
“……死佐果个叫清田胜史嘅家长……”(死掉的那个叫清田胜史的家长)像是有痰挂在嗓子里一样,他用黏腻的方言说。
“一时时会来学校,系唔系呀?”(有时会来学校,是吗?)
“是。”
莲实答道。
“他怀疑清田梨奈被欺凌了,所以来过几次。但是我调查了之后,没有发现她受到欺凌的事实,这一点我也向他说明过了。”
“系呀,只不过……”(是哦,但是……)
钓井老师不知为何,似乎有什么事想不通一样歪着头。
“佢其实系咪唔系好赞同呢个答案呢?”(他其实不是很同意这个答案吧?)
含糊其辞的口吻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四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不过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
“确实如此,他有表示过很难以置信。”
莲实戒备了起来,这家伙想说什么?
“甘佢系咪即系依家讲果啲Monster Parents咯?”(那他是现在所说的怪物家长了?)
不是Parents而是Parent,要用单数啦。莲实在心里吐槽。
“……没有啦,他可不算是怪兽家长。虽然他确是来过几次,但只是因为最近家长对于欺凌问题过于敏感而已啦。”
酒井副校长挂上讨好的笑脸,安抚他说。他面对钓井老师,总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钓井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莲实故意直接抛出了问题,所有人都期待着钓井老师的回答。
“冇咩问题,系甘得架啦。”(没什么问题,这样就好。)
钓井老师说完,便转过头去陷入了沉默。
果然要留意钓井,莲实再次这样想到。
虽然从很久以前就发觉,他其实是混在羊群中的捕食者,但这么敏锐的直觉还是不容小觑。
“莲实老师,一大早就焦头烂额呢。”
过来身边搭话的是真田老师。
“哎……目前来说,总而言之我们要好好保护清田梨奈。”
真田老师对莲实的回答大卫赞同,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对,但有件事想跟莲实老师商量。”
“什么事?”
莲实饶有兴趣地看着真田老师,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事。
“事情比较复杂……今晚能抽空谈谈吗?”
“好吧,那就七点钟在兔子潘趣见?”
“好的。”
真田老师似乎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他才刚走,高冢老师便凑了过来,不停想打探有关火灾的情况,随口应付了几句,就该去上第一节课了。
走进二年级二班的教室,学生们似乎听说了火灾的事情,教室里一片骚动。即便是对学生和气氛有十足掌控能力的莲实,也花了十分钟才能真正开始上课。
走出二班的教室,在走廊上碰到了从四班上完国语课出来的堂岛老师。
“莲实老师,你班上的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口就怒气冲冲,把莲实吓了一跳。
“是他们太吵闹了吗?”
“吵闹?是完全没法上课啊!因为火灾的事情,一上来就突然问我一大堆问题,然后也完全无视我的警告,一直在下面偷偷讲话!一直哦!第一节课从头到尾!”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大概学生们也很不安吧。”
“才不是这么可爱的反应呢!他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而且,虽然四班的问题学生确实多了些,但你平时也太娇纵他们啦!无论是学习态度还是生活态度,都有必要从根本上重新教导!”
堂岛老师还在不依不饶地抱怨着,莲实却觉得有些厌烦了,打算到此打住。
“他们肯定是想吸引堂岛老师的注意啦。”
“哈?”
“不是有句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
“你到底……说什么呢?”
堂岛老师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瞪着莲实。
“在四班男生的心目中,堂岛老师可是个秘密偶像,或者说是女神一样的存在呢。嗯?你完全没发觉吗?”
堂岛老师顿时哑然了,她徒劳地张了张嘴,脸色也因为过于愤怒而变得苍白。
“性,性骚扰。这是对我的侮辱!这件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给我记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扭过头转身离开,步伐僵硬得像是在跳机械舞一样。
堂岛老师从视野中消失后,听着两人对话的学生们大笑了起来。
安原美弥、阿部美咲和三田彩香抱着肚子笑成一团,还有学生吹起口哨,拍手喝彩。这些大概都被堂岛老师听见了,现在可能正咬着牙气得七窍生烟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堂岛老师或许确实是个偶像。差点就想趁着这个机会,给学生们讲解一下俚语“Love to hate”的意思。
莲实皱起眉头,将食指竖在嘴边,向学生们晃了晃,便转身走了。
真是,一不小心又说过火了。这个大妈总是将所有的欲求不满都转化为攻击行为,肯定会想办法报复的吧。真是够郁闷的。
不过,郁闷的情绪在保健室门口也烟消云散了。正好下一节没有课,有足够的时间和水落聪子慢慢聊。
莲实挺直脊背,用手理了理头发,敲了敲保健室的门。
“……是啊。等清田梨奈上学之后,还是尽早开始心理咨询比较好。”
聪子一脸严肃地说。很少会碰到这种事,所以她似乎也不太肯定应该如何对应。
“不光失去了亲人,连房子也都烧光了,我想肯定会在心里留下巨大的伤痛。今后,学校所有人要如何去帮助她,总而言之,我会先收集一些能够用于参考的事例来看看。”
莲实严肃地点着头,愉快地望着聪子。她和往常一样完全没有化妆,模样很清纯。自己都还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却在认真为学生们担心,看上去相当可爱。
刚才田浦老师也在保健室了,但她看了一眼这边,哼地转过脸去出门了。现在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人。
“还有一点担心的是,梨奈会遭到二次伤害……应该说心理的伤痕被雪上加霜。”
莲实认真地说。
“二次伤害……你的意思是其他同学可能会取笑她?”
“不,四班没人会干这种事,就算有,我也可以教育他们,我担心的是警察那边。”
“警察……什么意思?”
聪子皱起了眉头。
莲实把警察怀疑梨奈纵火的事情告诉了她。
“但是,作为班主任,我可以肯定的说,这种事百分之百不可能!梨奈才不会做纵火这种蠢事,她根本就不是这种性格,不管跟她父亲的关系再怎么不好……”
脸是发挥善辩的口才慷慨激昂地维护起梨奈来,聪子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莲实中断演说,紧盯着聪子。
“对不起,不是啦,莲实老师为了学生,真的是非常努力呢。”
发现彼此都很关心学生这种共同点而产生好感,或许也是爱情连续剧中自然的剧情吧。
“啊,这个……是当然的了。”
“不,这种老师还挺少见的。”
聪子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大部分的老师,都没有那么关心学生的心情。跟家人相比……怎么说呢,可能用词不太准确,但现在的老师似乎觉得只要以‘善良的管理人’的身份去接触学生的话,就不用负上更多的责任了。”
聪子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捂住了嘴。
“啊,我说过火了。我不是想批判各位老师,只是……”
“不,你想说的我都很理解。”
莲实像要给聪子勇气一样,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说实话,我也时不时有同样的感觉。不过光是弹劾那些老师也没什么用,在现在这个状况下,怎样才能保护好学生,这才是我们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聪子看着莲实的视线,比以往都更充满了好感。虽然还不到沉迷的程度,不过还是颇有进展。
“我上学的时候,要是碰到像莲实老师一样的班主任就好了。”
“啊,你太过奖了。”
莲实挠了挠头。
“我上中学的时候,碰到过一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师。所以现在自己站在讲台上,每次遇到问题,都会想说如果是那位老师的话,他会怎么做。这样一来,觉得还是没法给他丢脸啊。”
“是这样啊……”
聪子露出微笑。
“而且我们学校也还算不错啦,还有很多热心的老师。”
“没错,大隅主任的话,我也觉得很正派。还有真田老师,也是勇于直接面对学生们的问题……”
莲实在她说到真田老师的名字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她一阵。她似乎对真田老师也抱有一定的好感,这一点,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确实,真田老师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为学生们操心呢。”
莲实掩饰住内心的波动,平静地说。
“无论是讲课还是网球部的指导,我也觉得他确实是个好老师……不过,喝酒太凶这一点,倒是美玉微瑕了。”
“这倒是。”
聪子苦笑起来。
“他真是很喜欢喝酒呢。有一次一起去了小酒馆,那个时候他也喝得烂醉如泥,我还有些担心了呢。”
真田居然在背后抢先了,莲实内心有些恼火,于是决定换个话题。
“……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最担心的就是梨奈因为警察冷血的调查而受到伤害。所以,如果警察来询问水落老师什么问题的话,能不能立刻通知我?”
如果可以将警方的其他任何行动都一并通知才好。
“我明白了。我们俩,一定要成为守护清田梨奈的堤坝才行呢。”
聪子下定了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我们俩”这个词,听起来十分顺耳。
“刚才,你说碰到过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师吧?是什么样的人呢?”
虽然关于梨奈的事情已经商量完了,聪子却能主动提出新的话题,这是个好趋势。
“嗯,真的,现在也难以忘怀呢。他叫熊谷老师……总的来说,是个金八老师风格的人。”
熊谷信二老师,从外形上来说,远远比不上金八老师。
他高度近视,总是戴着黑框眼镜,但镜片上总是沾满了指纹,显得模糊不清,镜框上也到处贴补着透明胶带。说到发型,他每隔几个月去剃一次光头,然后就放任不管,胡子也是大概一星期才刮一次,所以总是一副胡茬剌渣的样子,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生长旺盛的鼻毛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跟外表相反,熊谷老师在当时是个很少见的老师,真正全心全意投入到教育事业中。所以,刚见面的时候轻视过他的中学生和家长,到了毕业的时候,经常给予他彻底的信任。
莲实上了中学之后第一位班主任,就是熊谷老师。莲实少年当时,至少表面上没有引起任何问题,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从老师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个不用担心的学生。
但是,熊谷老师总是关注着莲实,一有风吹草动就露出担心的表情,莲实少年有些讶异。为什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师,简直像是把自己当问题学生一样对待呢?
当然,如果他能知道至今为止莲实所做过的事情,无论胆子多大的老师,都会感到震撼的吧。但是,这些事当然没人知道。
然后,发生了那件事。
从莲实的感觉来说,是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以至于到了现在,几乎想不起事件的具体内容。
脑子里浮现出的场景,是熊谷老师把莲实少年带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去的事。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秋天的空气已经开始转凉。开始枯萎的草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金色的光芒。
“圣司啊……说实话,我呢,一直在担心你哦,从进学校的那天开始。”
熊谷老师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说。
“担心?为什么?”
莲实少年因为确实觉得很不可思议,就问出了口。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紧闭着心门。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也决不让任何人走进自己的内心,你似乎筑起这样的围墙,将自己围在中间。所以,我打算一直敲打你的心门,快出来吧,来说说话,你周围只是碰巧都是不可信任的大人,但社会上还是有懂道理的人的啊。”
就因为这个啊,莲实少年恍然大悟,也终于理解了熊谷老师奇怪的行为。
“但是,你不光没有从围墙后面出来,连生存着的迹象都没有。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熊谷老师朝这边瞥了一眼,莲实少年觉得他的话很过分,下意识反驳。
“我也没有排斥老师的意思啊。”
“是啊。早上你也会主动打招呼,回答问题也很成熟,简直不像个中学生。校长、副校长,都觉得你是理想的学生。但是呢……”
熊谷老师抱住双臂。
“就算跟你聊天,也完全感受不到人类的感情。你就像在考试一样,只说对方想听的话。但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愿望,却完全不表现出来。”
莲实少年决定确认一下熊谷老师到底掌握到了哪个地步。
“……怎么会!太过分了。我就是不擅长把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所以从以前就经常被误会。大人们多数都喜欢天真无邪的孩子吧,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天真无邪啊!”
“不,不对。”
熊谷老师摇了摇头。
“我认识很多这样的孩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莲实少年知道有人能凭直觉就看穿自己的本质,虽然这种人非常少见,但无论对他们如何花言巧语,都没有任何作用。
“那,我是没有人心的怪物吗?”
故意说些自虐的话试试看。熊谷老师重重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只要是人,就肯定有人心。只是你的话……自然的感情,应该说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稍微有些不发达吧。”
莲实少年皱起眉。
“不发达……”
居然被贴上了这种标签,真不爽。
“因为这次的事情,大家都受了很重的伤,你啊,不明白吧。”
“受伤?但是谁都没……”
“不是身体上的事!我说的是心灵的伤啊。我想让你也能够了解,人类,大家都有感情。这是一种非常柔软、容易受伤的东西。伤害人心和伤害肉体一样……不,是更不可原谅的事哦。”
熊谷老师突然转向这边,两手抓着莲实少年的手臂用力摇了摇,模糊不清的眼镜后面,可以看到两行热泪。
“你很聪明,比我以往见过任何的学生都聪明。那你应该明白吧?这样做的话,别人就会受伤。说这种话的话,别人就会伤心。采取种行动的话,就会对别人的内心造成负担。这些事情,我想让你认真考虑啊。”
熊谷老师包含情意的呼唤,就像渗入龟裂土地的雨水一样,实实在在地传达到了莲实少年的心里。
那是参透关键的瞬间。莲实少年觉得至今为止阅读的大量心理学专业书的内容,终于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
所谓人心,是由逻辑、感情、直觉、感觉这四个机能所组成的。其中逻辑和感情属于理性技能,直觉和感觉属于感性机能。理性机能的话,在刺激与反应之间有着明显的因果关系,而感性机能,则无法预测下一步会做什么。
也就是说,感情的走向,和逻辑一样,是有法可寻的。人类的感情,比如想被他人所承认、或是想被他人所需要这样的基本欲望,只要找到其根源,让对方觉得被蔑视或被攻击的话,就会引起防御本能,对方也会反击过来。相反,如果感受到对方的善意,自己也会变得友善……
也就是说,就算有人完全没有感情,只要有足够高的逻辑推理能力,也可以模仿出感情来。
首先,要收集别人的感情模式,然后预测在怎样的情况下会如何反应,再对照结果来修正错误。这样,将会作出相同反应的模拟感情放在心里培养的话,最终,就能变得跟真正的感情十分相似。
这样做有两个不可忽视的好处。首先可以以推测他人感情来预测对方的行动,虽然只是某种程度上的预测,另外,可以让对方以为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感情,就能解除对方的警戒心,情况合适的话,还能获得对方的好感。
当然,别人的感情是没法完全预测到的,不过反正不管是多么感情丰富的人,也是做不到的——只要能伪装成普通人,也就是足够的好处了。
熊谷老师,才是将莲实引导到现在的完成型的恩师。
“……老师那时哭得像个孩子,是他教会了我,理解对方感情有多重要。”
莲实把当场编辑捏造的美好故事说给聪子听了。
“原来如此。我也有些感动了……”
聪子的眼睛确实有些湿润。
“熊谷老师现在也活跃在讲台上吗?”
聪子的问题让莲实垂下了眼睛。
“不,很可惜,他已经去世了。就在我毕业之前一段时间……”
“这样啊?为什么那么好的老师……是生病了吗?”
“是意外啦。真是不走运,太令人伤心了……”
表现出不想再说的样子,聪子立刻道歉了。
莲实满足地走出保健室。水落聪子已经十拿九稳了。
至今为止她都本能地戒备着自己,在两人中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不过今天也几乎全都摧毁了。
人呢,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倾向于对对方抱有好感、放弃戒备,而交谈则可以加速这一过程。而且,第一印象引起的戒备越强烈,一旦对对方抱有好感的话,这种落差可以迅速增加双方的亲近感。
水落聪子是心理咨询师,也就是心理学的专家,但莲实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她看穿自己的想法。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心理学家反而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一类人。
举个例子,十九世纪末猖獗一时的骗子灵媒,也把当时名声在外的物理学家骗得团团转,最后识破对方手法的,还是个名叫哈利·胡迪尼的魔术师,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学者这种人,总是潜意识的觉得人性本善,对于怀着恶意要欺骗他们的人来说,就只是个冤大头而已。
而且,心理学跟一般科学不同,一般科学在实验对象和观察者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界限,但心理学者和心理咨询师,却是要直接面对实验对象,所以双方的立场基本相同。
莲实想起自己阅读分析三岛由纪夫心理的著作的时候,曾经抱着肚子大笑不止。这本书在三岛由纪夫自杀之前出版,里面记述了几个心理学家和三岛面谈后所作的分析,所有人都被三岛的知性及强烈的个性所感染,完全没有分析的成果。其中还有人写下了“他是个相当伟大的人”这种,小学生一样的感想文,莲实完全停不住笑声,还被图书馆的管理员教训了一顿。
面谈的时候,能总是抱着恐惧心和戒备心的,只有犯罪心理学家或者侧写员吧。而对对方的本性一无所知,还想要去理解对方的想法的心理咨询师,就像是没有防火墙也没有杀毒软件却要登陆危险的地下网站的电脑一样。
“莲实老师,看来你心情蛮好嘛。”
不知从哪里回来的田浦老师用讽刺的口气说。
“哎……有些担心清田梨奈啦。就去找水落老师商量了一下,感觉稍微松了口气而已。”
莲实只是说些表面上的话来应付她。
“嗯……但是,要是让那么纯真的孩子遭遇到不幸的话,我可不管了哦。”
田浦老师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寒光闪闪的刀刃。纯真的孩子这句话,明显说的不是梨奈。
“开玩笑呢吧?就会逗我这么纯真的老师。”
莲实挂上迷人的微笑,躲过了她的锋芒。
想起小时候的事,莲实就觉得自己像是个突然被扔到地球这个陌生的星球上的外星生物一样。
运动能力之类的发育只算标准程度,但在智能方面,按照韦克斯勒的定义:“有目的地行动,合理地思考,并能高效对应自身所处外界环境的综合能力”,他的天才程度是有目共睹的。
还是婴儿的时候,所见所闻都十分新鲜,圣司对身边的一切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贪婪地吸收着知识。首先观察,然后触摸一下,看看对方如何反应,最后破坏看看。因为如此,家里一段时期处于相当凄惨的状态,不过双亲对独生子的圣司完全没有责备,让他能够尽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爸爸莲实芳夫是个内科医生,自己开了个诊所。很早就注意到圣司的聪明的天赋,只要是有助于智力发育的事情,他完全不在意花费时间和金钱。
而妈妈佳子对于独生儿子,则倾注了所有的关怀和心血。他聪明伶俐,若是能一展所长当然最好,不过她并不认为儿子一定要在社会上取得成功才行,只要他能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她就别无所求了。
圣司在双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起来。虽然他比同年龄的孩子智力发育要好得多,但在他四岁的时候,芳夫留意到了一件事。
尽管他的智力超群,但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是否太低了呢?
只要观察他和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情况,就时不时会发生一些小事,让芳夫有这种想法。
有一次,有人不小心在沙坑里埋了玻璃瓶的碎片,圣司差点割伤了手。但是,他只是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手没事,却没有要把碎片拿走。在远处望着这边的芳夫原本不知道那是玻璃碎片,但后来圣司的朋友不小心把手杵在沙坑里被割伤,他才明白过来。
圣司并不是不小心才没有拿开碎片,不知为何,受伤的孩子刚要把手杵进沙坑的时候,他只是兴趣深厚地凝视着对方。
这么一想,圣司从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有点奇怪。一般的孩子看到父母的笑脸,也会学他们露出笑脸。但是圣司一次都没有表现出这种反应,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父母的脸。
以前没觉得这事奇怪,可能是因为圣司有一张非常可爱的脸。经常有人夸赞他长了一副天使的面孔,但没人对他脸上缺乏笑容提出质疑。
圣司在很久之后,发现了芳夫这几十年所记的日记,才知道他在观察自己这件事。日记藏在排列在书房里的医学书后面,但对于圣司来说,找到它们简直易如反掌。
缺乏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这件事,圣司自己也不是没有烦恼过。
自己只是按照逻辑行动而已,但不知为何,总是跟周围的孩子之前产生无法理解的间隙。
沟通能力有时比力量和头脑更有用,大概也就是在这段时期,他醒悟到了这一点。也就是在这段时期,圣司从宠爱自己的幼儿园老师那里,学到了笑容的重要性,努力练习之后,只要他想,就可以任意操控单纯的同学们。
不过,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可能所有事情都靠谈话解决。不能以暴制暴的话,就会陷入被欺凌的地步。圣司虽然体型和力量都只算标准,但打架的时候总是冷静计算如何才能打赢,所以也很少落败。
话虽如此,碰到体型差距悬殊的对手,这个办法也未必能行得通。当时,幼儿园同班有个叫小卫的孩子,他的体型比同年纪的孩子大一倍以上,也很喜欢欺负同学。圣司也看他很不爽。
虽然知道只要狠狠教训他一次,让他服气,他就肯定不会再反抗自己了。但对方巨大的体型却是个阻碍。公平战斗什么的完全没有意义,以前对于打不过的对手,也用藏在手里的武器获得过胜利,但这次就算用这一招,也不能保证获胜。
圣司想好了计策,便等着午餐出现小卫最喜欢吃的布丁。一开始已经跟被小卫欺凌的孩子们说好,到了那天,不怎么喜欢吃布丁的孩子,便趁着老师不注意,主动将布丁呈献给小卫。小卫惊喜万分,自然是放开肚子猛吃,一直到感觉布丁堵到了嗓子眼才住口。
午饭之后的午睡时间,就是偷袭的机会。
趁着老师不在的间隙,圣司突然扑向了小卫。
把吵架的过程全部省略,直接将口琴用力杵向小卫的脸。
小卫哭号着冲过来想抓住圣司,但追着圣司跑来跑去的途中,突然不动了。因为胃里大量的布丁翻滚了出来。
圣司先去穿上鞋子,跑到正跪在地上呕吐的小卫身边,对着他的下半身猛踢了十几下。听到吵闹声的老师匆忙赶到的时候,小卫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一动不动。
这件事在圣司来看,属于愉快的范畴,但其所造成的余波,却并非如此。
被问到为什么打架的时候,圣司说出了事先想好的回答:因为小卫抢了大家的布丁吃,而自己抗议了之后就跟他打了起来。也不算毫无道理,而且从小卫的呕吐物可以看出,他确实吃了不少布丁,老师应该会相信自己。而小卫那边,大概只会说圣司莫名其妙就跑过来打自己这种漏洞百出的话吧,至于其他的孩子们,基本上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圣司原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去了,但大人们并没有这么好骗。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只是圣司单方面在殴打小卫,而且他居然还跑去穿鞋,这一点更增加了大家对这件事的疑惑。有孩子说是圣司同学让自己把布丁给小卫同学吃,这句话成了决定性的证据。
圣司在妈妈的陪伴下,来到了儿童咨询室。
在这里,他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心理测试。描述左右对称的墨水印的墨迹测验、从一个场景联想整个故事的TAT、自由描绘树木的树木人格测试,这些测试从那次之后就相当熟悉了。
一般的话,不管是IQ多高的孩子,都不会去揣测测试的背景,但圣司是个真正的天才,这个时候立刻就有了下面的想法。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测试呢?
他们真正想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难不成,这个测试,或许不能诚实回答吧。
走出校门,那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片桐怜花皱起了眉头。
他大概四十岁左右,额头前方的头发很稀薄,皮肤晒得很黑。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像电器商店职员穿的那种印着商标的外衣,望着放学的学生们。
学生们大概以为他是哪个同学的父亲,只是向他瞟了一眼,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从他身边走过。
不对,他不是学生的父亲。怜花直觉地想到。他的目光并非是寻找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的目光,而是在挑选的目光。
或者,他是个变态。转过身正想去叫老师,早水圭介出现了。
“你干嘛?”
圭介看着站在校门口窥视门外的怜花,歪着头问。
“那边有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色狼?”
圭介一扫脸上显露出的无聊神色,挺胸抬头跨出了校门,却立刻说了声“糟糕”,转身折返了回来。
“喂……早水同学。”
这时候,那个男人远远望见圭介,叫住了他。
“啥?你认识他?”
怜花松了口气问。
“算是认识……”
圭介露出真心厌恶的表情。
“早水同学,正好碰到你。对哦……你在这里上学啊。”
男人走近,口气听上去出人意外的纯良。哎?他好像不是在找圭介啊,怜花想。
“正好有个事想问你。”
“我没什么好说的。”
圭介反感地说。
“哎,别这么说嘛。”
男人笑着安抚圭介。
“我记得你现在二年级了吧?清田梨奈是你同学?”
“不是。”
圭介口气冷淡。
“既没见过也没接触过,完全不认识。”
“那个……我和清田同学同班……”
怜花下意识向前跨了一步说。
“啊,是嘛!那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男人的表情立刻开朗起来,相对的,圭介则一脸愁云惨雾。
“我是生活安全科的,我叫下鹤。”
男人微笑着做了自我介绍,这个课倒是没听说过,怜花还以为是市政府的人。名叫下鹤的这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个警察。
“那么再见啦。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下鹤警官(生活安全科的警察似乎也应该称呼警官)用一辆不显眼的小车,把两人送到町田车站门口,就挥了挥手离开了。
“你啊……干嘛要说是她同学这些多余的话啊?托你的福我都被缠住了啦。”
圭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但是,为什么他还特地跑到学校来问清田同学的事呢?”
怜花不是很理解。
“那肯定是因为他觉得清田梨奈是凶手嘛。”
圭介理所当然地说。
“什么!为什么啊!”
“我咋知道。应该是有什么证据吧。而且,居然派生安的人来,已经够奇怪了吧?”
“完全不懂你说什么。”
怜花走上扶手电梯茫然道。
“纵火案件一般都是刑事科负责嘛,生安也掺和进来的话,应该是因为有少年犯罪的可能吧。”
怜花横着眼睛盯着圭介。
“干嘛啦。”
“下鹤警官他……好象很了解圭介的事情呢。而且什么生安生安啊……简直像生指一样嘛。”
“不,这个……没有啦。”
圭介笑了起来,这是他被点到死穴时的习惯。
“在俱乐部玩的时候,周围发生了些事,就去录了一次口供而已。我也没干什么啦。”
“什么事?”
“好象有人在吸毒什么的。”
不知为何,圭介的目光游移不定。走下扶手电梯,两个人再次走了起来。
“不过,这次的事,不觉得火药味挺浓么?”
这是哪个时代的话啊。
“火灾嘛,火药味当然浓了。”
半开玩笑地回答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死掉的清田她爸,不是有名的怪兽家长吗?也来学校投诉过好几次了。”
“所以?”
“处理投诉的,是你的班主任吧?”
怜花无语了。
“所以,莲实老师就跑去清田同学家纵火了?这种事再怎么说也太不可能了吧?”
“哎,我虽然也这么觉得……”
圭介摸着尖细的下巴上长出的胡渣。
“其实呢,我今天有个重大发现。”
圭介站在检票口前,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既像电话又像对讲机的东西。
“这是啥?”
“窃听器侦测仪。”
圭介得意地说。
“你还在查这个啊?之前不是说没有查到可疑的电波嘛。”
手机没信号导致作弊失败之后,圭介立刻偷偷拿着窃听器侦测仪,在学校里面到处巡视。但是,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像是窃听器的电波。
“之前是这样,不过今天反应很大哦。”
“哎?”
“然后,我正想找发信源,突然电波就停了,太不可思议了吧?”
“那是什么意思?”
在检票口谈得兴高采烈的两人,在旁人眼里大概像情侣一样吧,怜花不禁想。
“窃听器确实存在。但并不是总在发出电波。可能是有声音才会启动,也可能是仅在需要的时候启动。”
圭介一脸坏笑。
“总而言之,我绝对会找出来。只要找到电波,就凭毅力一点点找过去就行了……不过,如果在学校里面找到那种东西的话,骚动肯定不是作弊能比的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ESS稍微拖了一会儿堂。”
莲实在兔子潘趣店里环视了一圈,对着坐在最里面的真田老师说。今天,店里大半的客人,仍然是晨光町田的老师们。
“不,需要道歉的是我,真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真田有礼貌地站起身,迎上了莲实。从脸色来看,应该已经喝了不少了。
“说什么叫我来,我本来就经常来这里啦。”
听着他们谈话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莲实一落座,什么都还没叫,店员就拿来了放了冰块的杯子和擦手巾。真田往杯子里倒了山芋烧酒,又兑了些水。
“但是,莲实老师家不是在反方向吗,一点都不顺路嘛。”
“嗯,虽然如此,回去一个人喝酒也没味道,果然,这里才是心灵的绿洲呢。”
后面半句是对着路过的女性店员说的,戴着兔子耳朵的店员便回了他一个开心的笑脸。
“真田老师的车子呢?”
“就放在这里的停车场里,能让我放到明天早上,今天就坐火车回家啦。”
真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马自达RX-8的车钥匙,举起来给他看了看。去年,因为醉酒驾驶被交通警叫停,在警察局和学校都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似乎总算是老实了。
“……那,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闲聊了一会儿之后,莲实问了一句。一直笑容满面的真田,立刻严肃了起来。
“这件事请别传出去。”
“这当然……而且,这个位置可是密谈专用席嘛。”
莲实半开玩笑地说。兔子潘趣的店内,气氛已经相当热烈,只要声音不大,应该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
“其实,二年级的某个女生,似乎和老师维持着不恰当的关系。”
因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莲实受到的冲击确实不小,不过他故意将自己的惊讶表现了出来。
“真的吗?”
“是的。我也是听学生说的,在某些圈子里,已经传得相当广了。”
真田老师的人气和莲实差不多,以他担任班主任的三班和软式网球部为中心,也建立的自己的情报网络。他的口气带着确信,不过不知道掌握到了多少全貌。
“那么,那个女生和哪个老师……?”
“啊……这个,还不清楚。”
大概不是在装傻想试探自己吧。莲实仔细观察了真田老师的表情,松了口气。
“只是,那个女生,似乎是四班的学生呢。”
本来还期待可能是别人,不过四班的话,只可能是美弥了。如果有其他学生跟老师有关系的话,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你知道是四班哪个学生吗?”
“很可惜,这一点也还不清楚。只是,老师的话我有个人选。”
这倒是很出人意料的告白。只是,这次莲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完全没有动摇,只是把酒杯靠在嘴边,静静地看着真田老师的眼睛。
“是谁?”
“……美术课的久米老师!”
莲实差点把烧酒喷他一脸。
“真的吗?”
“嗯。绝对没错。”
真田老师的表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四班的女生跟老师有关系这件事,似乎是她本人传出来的。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学生,也坚持不肯说到底是谁。”
那个学生之所以没有说出名字,大概是因为害怕美弥吧。
不过,居然把这种事情到处宣扬,美弥也是,到底在想什么啊。莲实苦恼地想着,虽然以前也知道女生有时对闺蜜,会分享自己最私隐的秘密。
“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说实话我也是半信半疑。就算学生说的是真的,也可能只是听说了一个故事而已……不过,这次有了目击证言哦!”
真田老师突然把脸靠过来。
“目击……是看到那个女生和久米老师在一起吗?”
“不,那个孩子也没有看到久米老师,不过说是看到了四班的那个女生从车上下来。那辆车呢,据说竟然是黑色的保时捷哦!”
莲实抱着胳膊。到底是在哪里被看到了呢,不过肯定是不够小心就是了。
“这么说的话,有传闻说久米老师平常开的就是黑色的保时捷呢。”
“嗯。其实我是今天才知道……不过我们学校也没有其他人会开黑色的保时捷了吧?”
真田已经认定了跟学生有关系的就是久米老师,这一点真是很幸运。久米老师应该很小心谨慎,不让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穿帮吧。
但是,这里的应对如果出错,就有可能失去现在的工作。怎么做才最好呢,莲实缓慢地把酒杯举到嘴边。
“……真田老师。这件事,能不能暂时交给我?”
深思熟虑之后,莲实说道。
“总而言之,我会先跟四班的学生们打听看看,不确定那个女生是谁可不行。然后再好好跟她谈谈……”
“但是,与其这样,直接去跟久米老师对质不是更快么?”
真田老师似乎有些不满。已经开始相当口齿不清了。
“不,应该首先考虑学生的立场吧。要是不知道是谁的话,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比如,万一是清田梨奈的话,要怎么应对?她刚刚因为火灾的事情受了很重的伤,要是用错了方法把她逼急了,可不是上策。”
“……这倒也是。原来如此,我还是想得不够周到啊。”
真田老师连连点头。莲实所说的话虽然相当牵强,但他到底是喝醉了,好像已经没法合理地思考了。
“但是,你能先告诉我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真是从心底感谢真田老师呢。”
“不,没有啦……我还是很倚靠莲实老师的啦。又是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又是班主任……”
莲实往真田的杯子里倒满了山芋烧酒,正好倒空了酒瓶。
“好!那今晚就开怀畅饮吧。作为谢礼,我请你一杯。”
莲实招呼了一下女店员,点了一杯跟酒馆名字一样叫做兔子潘趣的鸡尾酒。
“没问题吗?”
女店员有些担心地看着真田老师,他很明显已经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们老师,偶尔也需要大醉一场来忘掉所有烦恼啦。没事,我送他回去。”
莲实的话,让女店员放心不少。莲实酒量异常地好,这一点在这家酒馆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过了一会儿,鸡尾酒就送到了。在苹果蒸馏酒的基础上,加入了伏特加,菠萝汁所做成的鸡尾酒,味道很容易入口,就算是女性也能喝。不过,因为酒精度数相当高,发作起来也非比寻常,一般只要一、两杯就会不省人事,第二天也会被像是后脑勺给人打了一棒似的头疼所困扰了吧。
莲实又在里面加了一味。
趁真田老师去上厕所的时候,拿出总是备在包里的安眠药压成粉末,放进了真田老师的酒杯里。
作为约会强奸药物而臭名昭著的氟地西泮,和酒一起服用后效果会倍增,喝下去的人不光会睡着,还会暂时失去前后的记忆。
如果是女性的话,在像兔子潘趣这样的鸡尾酒被端上来的时候,就应该多少有些戒备了。但真田老师没有任何疑惑,一口喝干了这杯鸡尾酒,没过几分钟,就完全醉倒了。
莲实买完单,在真田老师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走出店外。到这为止,就算被人看到也无所谓。
看了看表,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现在的话还能回头。要不要实施这个当场想到的计划,莲实又仔细检讨了一次。
不过,不管怎么想,结论都一样。机会只有现在。
真田老师早晚都肯定会发觉跟女学生有关系的不是久米老师。这样一来,他正义感那么强,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肯定不会罢休的。
在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之前,必须把他从学校里赶出去才行。
对晨光町田高中来说,确实是个可惜的人才,但能跟自己一样受欢迎的老师,不在也可以,而且他还抢先对水落聪子下手,光是这一点就足够惩戒解雇的处分了吧。
莲实小心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走向兔子潘趣的停车场。不少人都以为小酒馆的停车场因为醉酒驾驶问题而容易引人注目,不过其实呢,把车子放在这里喝上一杯,再坐火车回家,是老师们经常用的手段。
幸好没人留意这边。莲实在黄色RX-8前面放下真田老师,用背顶着前车门,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车钥匙。然后,打开后面的两扇门,让真田老师躺进去。虽然已经超越了烂醉如泥进入彻底的昏睡状态,用安全带总算把他固定在了座位里面。
莲实坐进驾驶座,谨慎地发动了汽车。
不管怎么说,这辆车都太引人注目了。为了不给别人留下印象,必须极其小心谨慎。只要有一个人作证说后座有人,整个计划就都毁了。
RX-8并没有被查停,就这样驶过车站前的商业街,在町田的街道上向西北方向开去。目的地是晨光町田高中。
在夜晚的公路上奔驰,看着信号灯闪烁的光彩,过去的回忆不知不觉翻涌上来。今天特别容易想到往事,或许也成了这个计划的导火索吧。
一开始,是一张因为惊讶和痛苦而扭曲的中年女性的脸。葛原逸子,是莲实圣司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
圣司是个好学生,也不会给老师添麻烦,不知为何,葛原老师却一直疏远他。葛原老师并没有看穿圣司面具深处所隐藏的本性的敏锐视线,只是喜好分明得有些病态,最讨厌“不像孩子”的孩子,曾经公开说过看到那些比年龄更成熟的孩子,或者是有意讨大人喜欢的孩子,就觉得恶心。
对喜欢的学生就偏袒得露骨,对讨厌的学生会歇斯底里地欺凌,葛原老师如果在没有管束的环境下,就会沉醉于权力中,被自己的怒火所侵蚀,无法控制自己的活动,她有着这种危险的习性。对于成为她目标的孩子,只要对方没有完全屈服她就不会罢休,所以不光是语言上的暴力,连身体上的暴力,她实施起来也毫不犹豫。
只有小孩子的教室里,没人能阻止葛原老师。她就是密室中的独裁者。
大部分的学生对于葛原老师异常的怒火和体罚都很恐惧,连告诉父母都做不到。但圣司在被她因为一点小事把脸打肿之后,立刻跑进校长室去抗议了。
校长虽然当场对圣司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却是个既没有热情也没有能力去指导问题老师的人,要说他干了什么的话,只是把有人来抗议这件事告诉了葛原老师而已。
这样一来,圣司似乎变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开始了对圣司执拗而阴湿的欺凌。只要被她抓到一点错处,便会唧唧歪歪地用语言攻击他,最后还因为自己的话兴奋起来,动手打人。
如果告诉父母的话,他们肯定会给自己撑腰,但如果是对葛原老师没有任何惩罚的无聊结果的话,也没什么意思。圣司决定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首先,在铅笔盒里寻找最合适的铅笔。不光是长度要合适,硬度也是越高越好。找到合适的铅笔之后,用铅笔刀和小刀仔细把笔头削尖。在愉快地作业过程中,他自然而然地哼起了歌。
第二天的课上,葛原老师立刻又开始找圣司的麻烦了。虽然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圣司却故意答错了。葛原老师一副这下可让我抓到把柄的样子,趾高气扬地走到圣司跟前,抓住这一点苛责了起来,圣司完全不回话,只是带着反抗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葛原老师。
这种不逊的态度更加刺激了葛原老师,她立刻就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她浑身发抖,张牙舞爪,脸上带着性高潮一样的表情。她是个左撇子,用网球扣拍那样的动作高举起左手,用尽全力向着莲实的脸挥了过去。
圣司反复练习过的动作,在这里派上了用场。葛原老师左手的轨迹,预计打在脸上位置,都事先在脑子里反复预演过了。
圣司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反射性地举起右手,来保护自己的脸。
只是,因为事出突然,圣司还拿着铅笔。反手握住的6H铅笔,尖锐得像锥子一样的笔尖,正好呈直角对着葛原老师挥来的左手。
葛原老师有一瞬间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露出了惊讶及痛苦的表情。一根铅笔贯穿了她的左手,从手背伸了出来。
然后葛原老师所发出的尖叫,将全班都引入了惊叫的漩涡,至于倒在地上的圣司所发出的笑声,应该没有任何人听到。葛原老师的反应实在太可笑了,整件事顺利得像漫画一样,无论如何都没法忍住笑声。
然后,这件事之后的发展也和圣司的推测一样。如论什么时候都一贯想要大事化小的校长,将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后,就翻过了这一页。瞎子都能看出这是件不幸的事故,对于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二年级小学生,也没有任何可以责备的地方,应该说,以这个事件为契机,PTA对于葛原老师的无理体罚,掀起了讨伐的狂潮。
葛原老师休了伤假,在这期间,川津美沙子老师来担任班主任。虽然同样是女老师,川津老师又温柔又公平,非常受到学生们的欢迎。
等到手掌和内心的伤痛平复之后,葛原老师肯定又会回来当班主任。圣司想着,是否应该在此之前,把班上同学的心意传达给她比较好呢。
圣司拿出了家里的随身听。然后开始录音同学的谈话。
全班学生(就算是受宠的学生也一样),都相当讨厌葛原老师,所以不用特别诱导对话,就收集了很多对“垃圾”的怨言。
“人渣”“死掉最好”“怎么没死啊”“讨厌她那张脸”“性格也恶心”“恶魔大妈”“可恶的大妈”,只是这样一些咒骂的话,不过按照学生号码排列的话感觉也不错。当然,也把自己的台词一起录了进去。“早知道要刺的话,还不如刺眼睛才好。”
父亲芳夫是音响宅,家里有足够的器材来编辑录音的内容。圣司把大家送给“垃圾”的话编辑成一卷录音带,精致地包装好,寄给到了葛原老师家里。
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那卷带子,结果,葛原老师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了。
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个笑容爽朗的年轻男性。现在才发觉他和真田老师有些相似。松岛健太。是在圣司四年级的时候,担任隔壁班班主任的热血老师。
他是开朗的运动健将,担任着地区少年棒球队的教练。不仅受到学生们的欢迎,连周围的人都十分信赖他。
他的兴趣是车子,狂热到把工资的大部分都花在贷款和改造费上了。爱车是血红色的庞蒂克Fireo GT,不过喜欢在高速公路上开快车,是他唯一让大家担心的缺点。结果,正因为这样,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就丧命了,真是一场悲剧。
事故正是在高速公路上发生的。左后轮突然爆胎,引起车子失控,撞上在车道上行驶的大卡车之后反转,又被后面的车子追尾而引火爆炸。
爆胎的原因虽然无法查明,不过大概是因为被长钉子刺到了。钉子就算在一般道路上也会因为离心力而拔出,但每次轮胎转到跟地面接触的时候又会将钉子压进去,所以问题不大。不过在高速公路上的话,钉子在接触地面之前就会被甩出去,车胎里的空气从洞中一下子排出,就会引来爆胎这个最糟糕的结果。
圣司和同学一起参加了松岛老师的葬礼,再也不用被他劝说进棒球队了,他对这件事暗暗感到满足。
圣司在调戏两个女同学的时候,被松岛老师看到之后,他就一直缠着自己。这样一来,就没有大人能阻碍自己愉快的游戏了。
第三个,是个大笑着的少年的脸。他的身边总是笑声不绝,是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但这张脸的嘴和鼻子喷出着气泡,显得更加滑稽。
他是圣司六年级的同学,名叫饭野龙也。
莲实歪着头。现在回想起来,不杀龙也似乎也可以。也没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只是,在班上男生的受欢迎排名中,龙爷总是第一名,圣司也望尘莫及。还有就是当时圣司在意的一个叫美菜的女孩,有传言说她喜欢龙也,这就是主要的动机了。
明明就是个很有趣的家伙,真是可惜了。兴趣也很合拍,一起玩的时候也相当开心。
杀他是在临海学校的时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跟龙也两个人互相潜水,来比谁在水里憋气时间长,过了一分钟的时候,圣司突然潜到龙也面前,做了个鬼脸。
龙也笑了出来,不但憋不住气,似乎还呛了水。
龙也慌忙想要浮上水面,圣司却从上方用力,巧妙地压住他的两肩,让他一动也动不了。
陷入惊慌的龙也呛了更多的水,不到一分钟就没了动静。圣司为了以防万一,又等了一分钟,才把龙也的尸体拉到有离岸流的地方,松开了手。然后游上海岸,绕了条远路回到了大家那边。
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RX-8已经开上了前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从这里开始,只有要去晨光町田高中的人才会来。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应该不会碰到其他人,就能进入学校里面了。
不过,从对面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
都这个时候了,会是谁呢?无论如何,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只有快速跟他错过才行吧。
骑车的人停了下来,凝视着这边。学校的人都知道这辆是真田老师的车,大概是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跑回学校吧。
当车灯打过去的时候,立刻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是堂岛智津子老师。平时都更早回家的她,居然就赶在今晚,在学校留到这么晚,也不知道在干嘛。
莲实正想皱眉,一转念却笑了。这也算是顺手做件好事吧。
把车灯换成远光灯,打在堂岛老师脸上。
堂岛老师因为觉得炫目,用手遮住了脸。
莲实踩下RX-8的油门,快速转动方向盘,撞飞了堂岛老师。砰地一声,骑在自行车上的堂岛老师的身体被抛上半空,在车顶上弹了一下,落在了车后。莲实停下车,担心刚才的震动可能把真田老师叫醒了,回头看了看后座,他依然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另外,车后的路上,也没有看到堂岛老师的身影。她应该不可能自己爬起来逃跑,大概是在哪个草丛里躺着呢吧。
莲实再次开动了车子。
到了学校门口,校门还大开着。如果是平常,这个时间校门早就关了,可能是因为还有老师在加班,想方便他们开车回去吧。
本来是想把车撞在大门上的,既然这样,莲实就关掉车灯,从敞开着的校门安静地把车开了进去。
在停车场前停下了车。教学楼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动静。
仔细一看,酒井副校长的银色雷克萨斯IS还停在里面。莲实的表情不由得缓和了,这一招倒是能用。只是,如果副校长还在学校的话,不赶紧搞完的话就会跟他撞个正着。
莲实转动方向盘对准雷克萨斯IS,把档位调到停车档。
下车,打开后门,解开安全带把真田老师抬出来,再把他放到驾驶席上,系紧安全带。
四周望了一下有没有什么棒状的东西可以拿来用,就看到了花坛里插着的竹竿。莲实跑到花坛边,拔起一根竹竿又回到了车边。打开车灯,换挡到前进档,关上车门,车子一顿一顿地往前挪动起来。从打开的车窗将竹竿伸进去,用上所有的体重猛压了一下油门,就像撑船的船夫一样。
引擎大声转动起来,黄色的跑车冲向前方,莲实拔出竹竿,敏捷地退后。
RX-8从正面撞上了雷克萨斯IS。在金属激烈的摩擦碰撞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安全气囊打开的声音。雷克萨斯IS的警报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开始响起警笛声。
莲实拿着竹竿跑了起来。并非向着校门,而是跑向反方向。沿着教学楼的阴影一路跑过去,消失在院子那边的树林中。
身后的学校里总算有了人声,似乎终于开始骚动了。
莲实扔掉竹竿,慢跑着走上了回家的路。
酒井副校长的脸色,是莲实从未见过的憔悴。大概昨晚一觉都没睡过吧。副校长室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好不容易戒烟戒到现在,似乎完全忍不住了。
也难怪,这么多问题连续出现,就算不把他的爱车被毁这件事算在内也是一样。
“……那么,你就把烂醉如泥的真田老师留在那里,自己回去了吗?”
酒井副校长瞪着站在眼前的莲实,怨恨地说。
“十分抱歉。只是,那个时候真田老师看上去还挺清醒的,他说因为喝得很多,如果立刻坐火车回去可能会吐出来。所以想在车里休息一会儿再回家。”
“……那他为什么,要冒着醉酒驾驶的危险,跑回学校来呢?”
酒井副校长一脸愤慨不已的表情。
“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他以为到了早上了?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最后的记忆就是和莲实老师在兔子潘趣喝酒……”
酒井副校长叹了口气。
“真是没辙了。我已经那么严肃警告过他不准醉酒驾驶了……”
“真田老师去年也出过醉酒驾驶的问题呢。”
莲实重重地点头。
“虽然光是撞坏东西也是大问题了,不过只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内部处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件事发生在学校里面。”
酒井副校长又点了一支烟。
“但是,真田老师不省人事,我们没办法只有叫了救护车。因为我们也没法判断他到底是撞到哪里,还是只是喝醉了。”
“从结果来看,这样不是也不错么?”
莲实指出。
“在那之前,堂岛老师就被撞到了,要是想要遮掩这件事的话,大概就会闹出大乱子了。”
酒井副校长一边点头一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我们报了警之后,警察和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不过他们在学校门口发现堂岛老师,倒是引发了不小骚动。如果就那样放到早上的话,可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我看了今早的新闻,论调相当严厉呢。喝得烂醉,把同事的老师撞成重伤,还逃逸现场了呢。大多数评论员的意见,都是应该以危险驾驶立案呢。”
危险驾驶至死伤罪,适用于在酒精或药物的影响下,以无法正常驾驶的状态引发事故的情况,一旦定罪,所受的刑罚也比一般的过失至死伤罪要严重得多。
“这样的话,也不得不惩戒解雇他了呢……”
酒井副校长轻声说,莲实点了点头。
“的确是没办法呢……那,堂岛老师现在情况如何?”
“嗯,伤虽然不致命,不过因为她大腿和盆骨都骨折了,就算要回来上课,也得半年后了吧。”
才这样啊,莲实失望透顶。还以为她至少是不能再回来上课了呢。
“她的神智倒是很清醒,不过还是受了惊吓吧,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她说真田老师先停下车子,又突然启动,特意冲着她撞了过来什么的……还说要告他杀人未遂。真是的,这个人也这么不知所谓。”
酒井副校长抱起胳膊。大概是觉得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她撞死算了。莲实也深有同感。
“总而言之,要早点解决人事问题才行。既要找数学和语文的代课老师,还要考虑三班班主任的人选,真是头疼。”
“修学旅行要怎么安排呢?”
听到莲实的问题,酒井副校长皱紧了脸。下个星期,要带二年级的学生去京都,但现在真田老师不在,领队的老师就少了一个。
“嗯……三班的副班主任是并木老师啊。他跟我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抽空过来呢。大家都不想去,而且现在都已经有了计划了吧。这么一来,到底要拜托谁去才好……”
“这样的话,我有一个人选。”
莲实看着困惑不已的酒井副校长,说了句帮他的话。本来引发这次的事件自己也有责任,而且,其实根本没必要牺牲副校长的爱车。
“人选?是谁?”
“我想久米老师应该会接手哦。”
酒井副校长一脸讶异。
“久米老师……你开玩笑吧?”
“虽然看不出来,但他其实挺有责任感的,也是很关心学生的好老师。让我去说服他吧。”
“……是吗?我知道了。那这件事就麻烦你了。”
堆积成山的问题里,就算少了最简单的一个,酒井副校长似乎也没能轻松多少。
“莲实老师……事情大条了呢。”
一回到办公室,高冢老师立刻凑了上来。
“哎,我也觉得要负些责任。”
莲实露出沉痛的表情。
“真田老师看上去还挺认真的,不过那天确实喝了不少呢。他那辆车就停在兔子潘趣的停车场里,不过他是说在车里休息一会儿再回去……早知道这样的话,叫他去喝个茶或者给他叫个出租车就好了。”
莲实把跟副校长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既然他本人什么都不记得,那自己就怎么说都行了。
“但是,这样的话,真田老师是在莲实老师走了之后,立刻就开车走了呢。”
高冢老师抱着粗壮的手臂,若有所思说。
“立刻?这是为什么?”
“啊,因为昨晚,井原老师和木谷老师好像也去了店里,在莲实老师和真田老师出去五分钟之后,他们就走了哦。但是,他们说那个时候,RX-8已经不在停车场里了呢。”
“这样啊……”
莲实抬眼望着天花板。Oh my Jesus。不过,只要从撞车的时间开始反向推算,也是能知道大概什么时候从停车场开车的吧。
“可能是他们看错了啊,大家那时候都喝得挺醉的。”
“但是,那可是辆黄色的RX-8哦。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那种车看漏吧,停车场也不大。”
对于看错这个论调,高冢露出一副无法赞同的表情。
“……话说回来,昨晚你和真田老师都说了什么啊?”
高冢老师向这边探出身子。
“嗯……怎么说呢……”
莲实苦笑着看着高冢老师。八公这个词,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人吧。
“哎,就是学生指导有关的事情啦……我的班上又出了点问题……”
比起100%的谎言,稍微透露的真话反而容易把人骗到。
“是吗?井原老师说你们聊得相当开心呢。最后还点了那个叫……兔子潘趣的鸡尾酒嘛。”
“……还开心呢,正相反啦。”
“相反?”
“因为问题相当棘手,已经有一半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了呢。”
“这样啊……也就是说,这次的事件,可能是因为这种压力而引发的咯?”
高冢老师对自己的分析不住地点头。
“好了,我也要去继续事件的善后处理才行了。”
“啊,等一下。”
看到莲实站起身,高冢老师连忙出声留人。
“今天早上我去印刷室准备印修学旅行用的书签,却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
高冢老师拿了一张印刷失败,文字模糊的传单一样的纸张,递给莲实。“揭露人气老师HS面具后隐藏的真面目!”这个标题下,印着许多诽谤中伤的文字。名字虽然用的是缩写,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话更能增加传单的真实性吧。姓名的排列顺序似乎是按照日语习惯姓在前名在后,大概不会有人觉得这说的是酒井宏树(SH)副校长吧。
莲实大概扫视了一遍,基本上都是空穴来风,仅仅把自己想到的事情列举了出来而已。只有一条,和班上的女学生有亲密的关系这一点,倒是猜对了。不过堂岛老师设想的,似乎是美少女No.1的柏原亚里。
“伤脑筋了……是堂岛老师吗?”
昨晚在学校留到那么晚,原来并不是因为学生,而是在做这个东西。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也不会遭遇交通事故的说。
“我觉得也是,怎么看都是那个人的文风嘛。”
明明就是语文老师,文章却像三流女性周刊杂志的花边新闻一样,写得尖锐辛辣,不管谁看了都是一目了然的。
“这个传单已经传出去了吗?”
高冢老师摇了摇头。
“我有隐晦地问过大家,不过好像还没人发现。”
高冢老师似乎对堂岛老师做出这种事丝毫不感到惊讶。果然,平常给人的印象相当重要。
在处理传单之前,决定先去给酒井副校长送个礼物。
莲实走到美术教师。轻轻打开门,里面只有稚嫩的一年级学生,一边忍着困意,一边画着静物素描。
“久米老师。”
莲实从美术教师门口小声叫道。久米老师似乎吓了一跳,望向这边。应该不是惊喜吧。
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莲实虽然不教一年级,但以ESS成员为中心,在他们当中已经相当受欢迎了。
“怎么了吗?”
走到门口的久米老师,用责备的口气问。
“有点事想麻烦你。”
“现在在上课啊。”
“很抱歉,我这节没课,马上就说完了。”
久米老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出教室。立刻在身后关上了门。
“真田老师的事件,你已经听说了吧?”
“嗯。醉酒驾驶确实不好呢。社会的评价已将这么严厉了……我本来还以为,真田老师也是热心的好老师呢。”
当作没听出“也”这个词所透露的讽刺意味,莲实进入了正题。
“所以呢,下周的修学旅行,领队的教员少了一名呢。于是我就跟副校长推荐了久米老师。”
久米老师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开玩笑吧?”
真有趣,他居然跟酒井副校长的反应一样。
“不,我很认真。”
莲实就像给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似的,笑容满面地说道。
“虽然你可能有计划了,不过还是要麻烦你。因为是代替真田老师,所以名义上是三班的领队,不过白天各个班都是自由活动,所以也不用特别跟三班……”
“稍,稍等一下。我……那个……不太擅长……这种管理学生的工作。”
“没有什么人擅长啦。我也是,有时学生像苍蝇一样围着我嗡嗡转的时候,我也恨不得喷杀虫剂呢。”
一边半开着玩笑,莲实一边冷酷地看着久米老师,再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而且,当然,为了让老师能充分享受这段时间,我也做了准备。跟前岛同学两个人一起欣赏京都的星空,肯定能成为一生的回忆哟。”
在他耳边低声说,再拍拍他的肩膀,莲实留下愕然的久米老师,快步走下了楼梯。虽然要留意不要把他逼得太紧,偶尔也要这样勉强他做些不想做的事,让他能重新确认彼此之间的权力关系,如果他有反抗自己的念头,就要趁早打消才行。
莲实带着小礼物,敲了敲副校长室的门。首先,把久米老师答应担任修学旅行的领队教员的事报告了一下,然后拿出之前的传单,揭露是堂岛老师所为,然后表达了自己的严正抗议。传单上写的都是一派胡言,校方愿意怎么调查他都可以配合。问题是,这不仅是对自己的诽谤,更是对柏原亚里这样的善良学生的中伤,这种事情一旦传出风声,对学校的声誉可是致命伤。况且,现在学校正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在这种时期做出这样的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酒井副校长读着传单,气得面色苍白。本来他已经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了,在这个时机干坏事的人,只能说是不走运了。火上浇油说的就是这个了。Pour oil on the fire……加油!酒井副校长!
堂岛老师是否真的想发这个传单,立刻就真相大白了。酒井副校长命令田浦老师去女老师使用的更衣室,拿钥匙打开了置物柜。
在法律上可能是有些过火的行为,但里面发现了二百张刚刚印好的传单。
这种传单,因为有趣而做一张,和准备两百张(而且,用学校的设备和资源),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一来,就算堂岛老师是广濑理事长的远亲,也没法不被劝退吧。今天放学后的紧急职员会议上,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冲击。
莲实又向酒井副校长建议说,因为这件事也可以用惩戒解雇来处理,所以应该借这一点来牵制堂岛老师,让她保证不会以杀人未遂控告真田老师。
虽然最大的理由是不想再旧事重提,不过对于无辜被赶出学校,还可能吃上刑事官司的真田老师,莲实也没法不感到深切地同情。
引擎声从上方传来。怜花仰望着天空,军用飞机从低空掠过,似乎开枪就能打中。是不是从厚木基地起飞的美军战斗机呢?真希望谁能处理一下这个噪音。
“但是,谁会做这样的事呢?”
怜花把视线转回花坛,叹了口气。玫瑰花的支柱有一根被拔了出来,却到处都找不到。
“就在这旁边发生了撞车事故,却一心只关心花坛的人,也就只有怜花啦。”
夏越雄一郎深有感触地说。夜里正面相撞的雷克萨斯IS和RX-8,现在才被穿着蓝色连衣裤的工人清走。
“因为,这么下去的话,玫瑰花会枯死了嘛。”
怜花很生气。
“事故的时候卡在车上被拔走了吧?”
雄一郎一点也不关心,随便地说。
“不可能吧?好好看看啊,跟车祸完全不在一个地方,为什么正好只卡住一根啊?”
“我知道啦,不用那么生气嘛。”
雄一郎安慰着怜花。
“嗯,一般来看,应该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就算如此,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声音从背后传来,怜花回头一看,圭介站在他们身后。跟雄一郎不同,他一脸严肃地盯着花坛。
“这个……昨天,要回家的时候也没什么异状,应该是从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吧。”
“我是问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啦。”
“那种事,我怎么知……啊,对哦!”
雄一郎似乎察觉了什么,不禁叫出声来。
“原来是这样啊,肯定没错,是在车祸之后。”
“为什么?”
怜花完全摸不着头脑。
“也就是说,撞车之后,真田老师被困在车上了吧?所以,有人为了把真田老师就出来,就用了这里的竹竿嘛。”
“竹竿要怎么用?”
怜花还是不能接受。
“就是,拿来当撬开车门的杠杆之类的吧?”
雄一郎已经对自己的灵光一现深信不疑。
“用竹竿能撬开车门吗?”
圭介用怀疑的口气问。
“实际上有没有用不是重点啦。但是,我觉得至少当时有人因为这样把那根竹竿拔掉了。”
“嗯,如果很慌张的话,也难怪吧……”
圭介半信半疑。
“但是,这样的话,那根竹竿呢?用了之后不是应该随手扔在哪里么?”
怜花继续纠缠不放。
“那我就不知道啦。可能在车子下面嘛……”
怜花的纠缠似乎让雄一郎很为难。
“不……等一下。有可能,并不是这样,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么?”
圭介的眼睛闪闪发光。
“什么可能性?”
怜花问了一句,却被圭介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刚刚出现的自信满满的笑容已经消失,圭介露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没错。竹竿被拔掉的时候,并不是事故之后……而是事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