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后,小仲很冲动,想立即去找德永核实吉武说的是不是事实。当时是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但转而一想,还是晚上好好冷静一下,就算吉武说的都是事实,德永也不会什么都承认。不能直截了当地追问,得想好该怎么说话。
第二天一早,在护士做注射塔基索准备工作之前,小仲就让人叫来了德永。早晨正是忙碌的时候,但德永还是很客气地走进病房。
“早上好。今天要做第四次了。这样,一个疗程结束后,你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副作用确实厉害,但你的表现也够顽强啊。”
德永抢先朗声说道。
“德永先生,说起这事我倒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请原谅我的任性。今天的药能不能推迟些时候注射?”
德永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理由?”
“还是想等到能吃东西了以后再继续。”
“这个你不用担心啊,有中心静脉导管源源不断地向你提供高热量输液。”
“但我还是想……”
“你不用担心。这第四次做完后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可以吃东西了。你不必为吃饭的事担心,眼下要集中精力治好病。”
看来还真的是不愿意推迟注射塔基索。小仲不再争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
“白细胞检查结果怎么样,没问题吗?”
德永被戳到了心虚处,露出的笑容有点僵硬。
“是啊。我不是说过多次了吗!”
“我只听您说没问题,不过现在想知道具体的数值。”
“不看病历,一下说不出具体的数值来。那你想知道具体的数值干什么呢?”
“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嘛,当然想知道了。”
这是小仲事先想好的回答,德永没有拒绝的道理。果然,他脸上稍露不快之色,去护士站核查数值了。德永的表情变化,小仲一一看在眼里,这对已经习惯注意观察医生脸色变化的病人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一会儿,德永手拿一张刚打印出来的血液化验单,再次走进病房。他拉长了脸,把单子递给小仲。
“看吧。不过请你别拘泥于这上面的数字。我们医生具有专业知识,知道如何作出准确的判断,而病人常常容易被这些数字牵着鼻子走。”
检查的日期是两天前。白细胞数值是2100,标准值是3500-9500。上面加了两条向下的箭头。
“好低啊。”
“你正在进行抗癌剂治疗,这很正常。标准值终究是标准值,进行抗癌剂治疗的时候,白细胞数值达到2100完全不用担心。”
果真是这样吗?这里都是外行,没人懂,但我绝不轻易认可。
“我今天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不会有问题?”
“当然。”
德永重又恢复和蔼可亲的表情,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但是,德永先生。”
小仲刚说了这一句,德永立马又皱起眉头,露出那种“还有什么事要说”的不耐烦神色。
“希望今天能减少些塔基索的量,可以相应减轻点副作用。”
“那不行。你以为抗癌剂减半,副作用也会相应地减半?不是这么回事。已定下的量不给足,就不能发挥充分的效果。都坚持到今天了,再减少用药量,以前的治疗就都白费了。”
“减少今天的用药量,会影响到以前的治疗?”
“是的。如果不继续投入相同的量,就不会有效。抗癌剂就是这种性质。”
这是那种“你是外行,你奈何不了我”的强制性说话口吻。他不解释理由,只是单方面地强辩。
沉默片刻后,他继续不改强势的口吻。
“副作用厉害,我也知道,所以才添加了能有效抑制呕吐感的新药。以前用的是末梢性止吐药,这次添加的是中枢性的药,它是一种名为5-HT3受体抗衡剂的新药,所以你不用担心。”
这就是吉武说的动不动就用专业知识忽悠人的行径吗?
“我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想推迟一下做。”
“如果是因为心情不好就推迟治疗,那能治好的病也治不了了。不要说那些任性的话。你是为了治好病才住院的,是吧?那就请你听从医生的安排。我作为专科医生,是在预先制定好严密的方案之后展开治疗的,不能因为病人心情的好坏而有所改变。”
德永毫不掩饰自己的焦灼情绪,医生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一般的病人早就不知所措,乖乖就范了,但小仲却是早有心理准备。德永若是同意延迟治疗,就信赖他;而如果情绪大变一味坚持继续治疗,那就坚决拒绝他。小仲希望会是前者,但结果却是后者。
小仲将被子拉至胸口,双手紧紧捏住被子的边缘,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今天不想接受药物注射,还是等我体力稍稍恢复后再说。拜托。”
“你别说这种话。”
“不,今天我无论如何不答应。”
德永嘴角微微抽搐,表情古怪,一副欲发作却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病人当着面拒绝治疗,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碰到的事。那种遭到否认的屈辱和无法获得数据的懊恼,气得德永颤抖着身子走出了病房。
小仲拒绝注射塔基索一事很快在病房大楼里传开了。负责小仲病房护理工作的护士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个居然敢于冲撞德永的鲁莽病人。小仲去厕所时与吉武擦肩而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对他点点头。
第二天,德永来到病房,与昨天相比,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他紧绷着脸,只说了一些非说不可的事,不再提起塔基索注射到底是延期还是停止。后来的血液检查仍是隔日进行,德永也不来说明。
停止塔基索注射后,小仲的呕吐感消失了,渐渐想吃东西了。经口服用的TS-1,小仲也自作主张地停服了。这样一来,身体反而感觉变得轻松了,一顿还能吃上半碗饭。问了一下吉武,白细胞居然恢复上升到了4000。原先难以忍受的倦怠感,慢慢变轻了。于是,小仲想到,现在这样的状况,再做一次塔基索注射,估计身体受得了。
第二个星期,德永来病房查房时,小仲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说:“德永先生,此前我说了些任性的话,请多包涵。自那以后,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能吃东西了,体力也恢复了不少。”
“是吧?”
“我想接着治疗应该没问题了。”
“治疗?”
德永满脸不解,一看就知道是他故意装出来的。他要记仇,也只能随他了。这正是个孩子气的医生。小仲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就是塔基索注射呀,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应付得了副作用的发作。”
“小仲先生,那个已经不会见效了,你的肝脏转移肿瘤变大了。”
“怎么?”
这出乎意料的答话,让小仲顿感脑子一片空白。CT扫描和MRI检查都在照常进行,因为没说过什么,也就以为状况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肿瘤变大了,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不尽快重启治疗呢?
“不会见效?那还有其他的药吗?”
“难啊,因为塔基索的治疗中断了。”
“啊,先生是因为我不听话,才不愿给我治疗了?这个医院的‘医院宪章’上不是写着‘一切以病人的治疗为重’吗?”
“是啊,我就是以你的治疗为重。可是,不是遭到你的拒绝了吗?”
“那是因为副作用太厉害,我的身体受不了啊。先生您是抗癌剂治疗专家,那就应该有比一般的医生更高明的治疗方法,对吧?”
小仲专挑可让对方高兴的话说,可德永只是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承受不了。专家也会做错事。”
显然,德永对小仲拒绝塔基索治疗还耿耿于怀,他想甩手不管了。这还是医生吗?小仲终于按捺不住,提高声调揭穿他见不得人的恶念。
“先生是因为再也没法从我的治疗中获得论文数据才敷衍了事,是吧?”
“什么?”
德永的眼里露出厌恶的神色。是因为我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小仲心里闪过一丝悔意,但他直视的目光没有丝毫的胆怯之色。
“对不对?”
“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德永甩下这句话后,便虎着脸气鼓鼓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进修医师模样的年轻医生,拔去了小仲身上的中心静脉导管。询问原因,那人只说了一声“是德永医生吩咐的”。
午饭后,病房大楼的护士长走了进来,冲小仲说道:“德永医生已为你开具了出院许可证。”
“怎么那么急就……”
小仲刚想提出抗议,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护士长那张紧绷的脸,一看就知此人惯于应对各种难缠的病人。
“明白。谢谢一直以来的照顾。”
小仲想离开医院前和吉武打个招呼,可是病房大楼里看不到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