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噢——啊——”
一阵阵如同被打了毒针的野兽发出的呻吟声在病房里回响。小仲蒙着棉被,紧抱着头,身子像反弹一般弓起,在被子里不停地扭动。即使这样也还是无法抑制汹涌而上的呕吐感。
第三次塔基索腹腔给药引起的副作用比以往两次来得更猛烈——拧绞肚腹一般的狂吐,一天超过十次的水泻,而身体,却如血管中灌了水银般的沉重。从背脊到侧腹,是一阵阵电击般的疼痛,让人难以入眠。睡在床上翻不了身,只能仰躺着呻吟,挣扎。这是为了战胜癌魔,是为了要活下去——满身是汗的小仲对自己说。
可是,为什么我活着,就非得忍受这样的痛苦不可?小仲紧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往上涌的呕吐感,在被窝里自问道。
德永开了镇痛剂和镇静剂,在输液中也加了药。但是,小仲还是因剧烈的药物反应,整整两夜没合眼。直到第四天才稍稍好转,能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借着护士的帮助,他从床上坐起身,让人剃了胡须。虽然有高热量输液保证一天的营养,但身上的皮肤却变得像干透了的饺子皮,镜子里映出的脸,就像亚马孙河畔出土的木乃伊。
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掠过脑际。住院前,自己可没衰弱到这个地步。能自己走路,能勉强独立生活。而现在,得依仗挂点滴的支架,爬行一般地上厕所,还累得够呛。现在还是无法直接进食。德永说,即使不能吃东西,TS-1还是不能停。要不要紧呢?小仲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好消息还是有的。第三次塔基索腹腔给药后,CT扫描的结果是肝脏的转移肿瘤变小了一些。下的药果真开始起效了?小仲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之光,只是副作用带来的痛苦让他一时高兴不起来。他想,治疗确实重要,但能从口中进食才是先要解决的问题啊。这话他无法告诉德永。他觉得,德永是抗癌药物治疗的专科医生,治疗上应该不会有错。
小仲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直到第六天的下午,护士推着一辆折叠轮椅朝他的病床走来。
“小仲先生,今天的感觉怎样?”
“怎么说呢……还行吧。”
听着病人有气无力的回答,护士用开朗得有点异乎寻常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去楼顶看看恁么样?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嗯,也对。”见小仲艰难地支起身子,护士连忙展开轮椅,扶着他坐到轮椅上。看见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吉武”,小仲才知道这个曾多次负责他护理工作的护士的姓名。
吉武脚下的护士鞋踢踏作响,她神情紧张地推着轮椅在病房的走廊上走着。小仲虽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也不去多想,任凭身子靠在轮椅上。
上到大楼顶层的电梯厅,吉武打开玻璃门,走进耀眼的阳光中。时值晚秋,天气晴暖宜人。
“有好些日子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
小仲不由得感叹一声。自从开始接受塔基索治疗后,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楼顶上已有几个病人和家属。吉武将轮椅推往没人的东北一角。
“杏叶开始泛黄了。”
看见行道树开始变色,小仲自言自语道,但吉武并不应声附和。一阵短促的汽车喇叭声传来,如同是听到发出的信号似的,吉武此时开口问道:“小仲先生,治疗难受吗?”
“怎么不难受呢,但那是为了治好病啊。”
“明天要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能挺住吗?”
不知道。一想到又要受那份罪,说实话,小仲确实是没有信心。“不知道能不能挺住。但不做不行,毕竟肝脏的转移肿瘤变小了。”“小仲先生,我这话说出来或许你会觉得奇怪,明天的治疗还是不做为好。”
“你说什么?”
小仲像被弹了一下似的回过头去。吉武表情严肃,双手握着轮椅把手。
“我已实在看不下去了。德永医生的做法太残忍了。”
“残忍?”
小仲反问了一句,同时看了看周围。四周不见一人。吉武从一开始就想避开旁人,才将小仲带到楼顶角落。
“德永医生说是为病人治疗,其实更主要的是为了他自己的研究。为得到论文需要的数据,即使病人的身体状况变坏,他也不改变一开始就定下的给药计划。”
确实,在第三次治疗的时候,德永是强行将塔基索注入自己体内的。但是,医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见小仲半信半疑,吉武走到轮椅一侧弯下身子,加快语速继续说道:“塔基索是一种很厉害的药,对有的病人是有效的,但因副作用大缩短了生存期的病人也不少,可是对此谁都不说什么。虽然护士也通知过医生,小仲先生的白细胞在不断下降,但心知肚明的德永医生早就拉拢了护士长、主任这些人,一般的护士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小仲一脸严峻,反问道:“但是,这家医院不是说‘一切以病人的治疗为重’吗?医院宪章里不也写着‘经常设身处地为病人着想’吗?”
“那些都是谎言。这是一家绝对拜金主义的医院,白凤会的医院都是这样。你看他们是怎么检查和治疗的?还看不明白吗?反复地做一些不必要的CT扫描和MRI检查,血液检查以前是每天都做,后来被健保联发现,才改为隔日一次。”
“血液检查的事,我听德永医生说过,他不满死板划一的官衙作风,说是接受抗癌剂治疗的病人身体状况容易发生变化,真的应该是每天都要查验血液的情况。”
“身体状况不好的病人也许需要这样。但是如果只是化验白细胞的话,采血1毫升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每次采血12毫升,做全套化验。”
这么一说,倒确实是有道理。
“说起死板划一,中心静脉置管术倒正是如此。有的病人是有必要,但所有病人都无一例外地给予埋置中心静脉导管,这显然太过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中心静脉置管术的保险系数高。抗生素、类固醇也是这种情况,使用的都是一些保险系数高的药物。医生以预防性给药为由,不断给那些并不需要的病人开药,能赚多少尽量赚多少。”
德永在治疗上,无论是检查还是处方,确实有这个倾向。一开始还以为是负责、仔细,现在想想是有过滥的意思。一种药出现副作用后,不是马上停止使用,而是另外再增加一种药来抑制前一种药的副作用,这样一来,用在治疗上的药就越来越多了。
“小仲先生,德永医生有没有劝你申请‘生活保护’?”吉武在轮椅旁边紧盯着小仲的脸问道,“那也是德永医生惯用的手法。获得‘生活保护’的病人,自负部分为零,不管多贵的治疗,病人都是不知道的。所以医生可以不用考虑病人的经济收入状况,随心所欲,爱怎样治疗就怎样治疗。有‘生活保护’的病人医疗费没有限制,最让德永医生开心了。而且,这类病人由政府全额负担医疗费,不会发生收不到钱的情况,医院方面也省心了许多。”
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内情?想起自己一直在为德永操心他的经济状况而感激不尽,小仲感觉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德永医生为了巩固自己在医院内的话语权,整天就想着如何提高收益。他坐上了白凤会理事长的位子,为的是能随意获得病人的数据,得到研究经费后到国外参加学术活动。”
不知不觉间,天空中的云层逐渐增多,遮住了太阳,气温一下降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吉武移开视线,眉宇间微微蹙起。
“这个月,我就辞职不干了。在这里,我干了三年半。当初还以为荻洼白凤会医院就像它在医院宪章里说的,是一家好医院,其实内里根本不一样。为了获得数据,德永医生的病人死了好几个,我都看不下去了。以前我没法说,既然决定不干了,我就不能再沉默了。”
小仲感觉一阵紧张,就像背上被人插了一把匕首。他直截了当地问:“那对我的治疗,是不是也缩短了生存期?”
“是的。小仲先生的肿瘤标志物指标在不断上升,白细胞跌破了2000,这样的身体状况,再接受第四次塔基索注射,相当危险。”
吉武的护士服看上去白得耀眼。她颈上挂着的听诊器,手背上用圆珠笔写着的血压数值,也分外醒目。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吉武的话相当有分量。
“你的意思是说,应该停止治疗?那也就等同于让我等死。我受不了无法医治这种恐惧。”
“其实,可以延长注入塔基索的间隔时间,或者减少注入的量,但德永医生不愿改变。因为这样一来,他的论文数据就成问题了。”
“开什么玩笑!病人的性命重要还是论文重要?我可以让他改变一下用药的方式!”
小仲厉声叫了起来。吉武低着头摇了摇。
“没用的。腹腔注入塔基索是四次为一个疗程。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怎么肯轻易放弃?不管你小仲先生怎么说,他定会用所谓的专业知识进行哄骗劝导,这是德永医生的惯用伎俩。”
小仲感觉太阳穴正在慢慢沁出冷汗。吉武说的都是事实吗?会不会是一个遭医院炒鱿鱼的护士,为了泄愤对德永进行诽谤?
如果吉武说得没错,那德永就是个将病人当作实验品的大大的恶医。想到这里,小仲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有点冷了,我们回病房去吧。”
吉武转过了轮椅。这下,眼前的风景就与刚才的完全不一样了。小仲身体的颤抖,即使进了病房还是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