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明说了这一通,接下来李华和江氏就坐不下去了。张宪薇只好带着他们提前走,连饭都没吃,李南刚从张家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让人套车回李家了。
搞得好像她是故意把他们带过去挨骂的一样。
车上无人说话,就连贞儿好像都感觉到大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从上车起就坐到她的怀里。李南坐在一旁,一手悬腕,凌空运笔,皱眉闭眼写字呢。
张宪薇看了好笑,把他拉过来也抱住,“小心磕着头了。”话音刚落,车轮辗到一颗石头颠了一下。
进家后自然是先吃饭,良缘以为他们在张家吃,看见他们回来了手忙脚乱的去厨房催菜。李华和江氏想走,她喊住他们道:“你们也别回去再扰着你们大哥了,留在我这里一起吃吧。”
饭菜很快端上来,厨房的三娘想必也是有准备好的,四菜一汤整齐的摆上桌,还有现成的大米饭。良缘一边盛饭一边眼睛在各人脸上扫过,张宪薇暗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敛了些。
李华和江氏已经很不自在了,再看就更不自在了。
今天这顿饭大概只有两个小的还能吃得香,就连她都吃得没滋没味。放下筷子时对面的李华和江氏也赶紧放下筷子,再看他们的碗已经空了。
刚才明明还有半碗呢。
张宪薇:“别吃急了,再吃坏肚子了。”
李华僵笑着站起来道,“不急,习惯了。”江氏在后面拉他,他赶紧改口,“吃好了。太太,我们就先回屋了,不打扰太太休息。”
见这两个如同惊弓之鸟,再留也没意思了。
“行,你们去吧。晚上吃饭时再过来。”她道。看到李华他们抬脚走停了一下,这两个大概是想晚上随便吃点,就不过来了。
那可不行。张宪明是说得不客气了,但也不算无的放矢。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儿说不定又想些别的了。
她自然点,慢慢的他们也跟着自然了。
不等这两个走,她抱着贞儿进里屋了。听到良缘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她在里屋叹了口气。
要是亲生的孩子,怎么会这么费劲?
不过她也没养过亲生的孩子。看着躺下后很快睡熟的贞儿,她揉着她粉红的小脸蛋想,等贞儿长大了,会不会跟她说话也这么费神呢?要前思后想,要小心护着她的小自尊心,一不小心刺伤了,孩子就怨上她了。
“太太。”良缘回来了,看到贞儿睡了就放轻了声音。“南儿也睡了,柔萍看着呢。”
她点点头,没说话,回头继续看着贞儿。
良缘小心瞧着她的脸色,道:“太太,是不是二爷他们惹您生气了?还是路上碰上了别的什么事?”
她把事情告诉良缘,她想了想,谨慎的说:“大爷是为您着想呢,他为您抱不平。二爷他们没带孩子回来的事,之前我也想问来着。可太太您说问不问没什么差别,难道还专为了听他们编个怎么样的瞎话来哄咱们吗?”
张宪薇移目望向窗外,墙角的一棵丁香树仍是郁郁葱葱的,茂盛的树冠遮住了大半的院子,夏天时她常在这里看到贞儿和李南在树荫下玩。八月时花落下来,他们就在地上捡。
“……太太,有些话咱们不能说,大爷替咱们说了不是正好吗?”良缘不解的看着她。
“说了有什么用吗?”她说,“老二的孩子我是想见,可不见也没什么。以前也没见过。”她指的是上辈子。“叫他回来只是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不好我就帮他一把,想看看孩子也是为这个。是我这个当奶奶的疏忽了,孙子都长得那么大了,我以前却很少想起他们。”
良缘道,“既然这样,让二爷他们把孩子带过来才对啊。”
“……”愧疚的人是她,又不是孩子们。“李家现在正乱着呢,等过几年好些了,再让老二把孩子送到这边来读书就行了。那时我就能见着了。”
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另一边,李华和江氏回了屋关上门,夫妻两个面对面坐下来,都不说话。
“……我就说应该带过来。”江氏怨道,“这么多年了,不让太太看看孩子长得什么样真的说不过去!”
李华揉着头发,“……再等等。明年说不定大哥就能有孩子了,那时我们再带着孩子过来。”他倒是想这样做,可是谁知道明年李家还让不让他们回来呢?
“……太太那么想见孩子。”江氏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眼圈一红:“这家里就太太对咱们是真的,咱们还这么防着她。”
“……明年,明年我们带着孩子过来。”李华咬牙,豁出去了!哪怕明年李家没送信让他们过来,他厚着脸皮也要再来一趟!哪怕只是让孩子见见太太,给太太磕三个头都值得!
入了冬,天就冷得快了。
一天早上起来,厨房的人发现井边结了冻,两个挑水的丫头正好踩在上面滑了一跤。一个摔断了腿,一个摔断了胳膊。
张宪薇正在跟良缘商量过冬做冬衣的事,江氏也叫过来挑布料。正好赵氏进来说两个摔伤的丫头,看见江氏坐在炕上,地上烧着火盆,旁边放着一堆堆的新布料,她笑道:“还是太太这里舒服!”
江氏站起来迎她,就手帮她掀高了帘子。良缘出来看见笑道,“二奶奶快停下吧,太太一见又要骂我们这些丫头懒得动了。”
“外面怎么了?都进来说。站在门口干什么?”张宪薇在屋里听到了。
赵氏和江氏一起进来。“你们两个坐吧。”她道,问赵氏,“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事?”
赵氏把两个丫头的事说了一遍,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厨房里本来已经有几个人准备歇了回家过年,现在只剩下三娘一个了。两个丫头这一摔至少一个月不能动,可现在又雇不到人,所以过来问太太要怎么处置?”
“让两个丫头的家人领他们回去,过年多发一吊钱,两块布,五斤肉,一只鸡。”张宪薇说,“至于人手,过年家里人本来就少,索性多放几个人回去过年,咱们今年又不宴客,对付一下也就过去了。”
江氏这段时间也敢说话了,“要蒸馒头、包饺子、炸东西的时候我去帮忙,赶一赶也就行了,反正就那几顿饭。”
她这一说,赵氏和张宪薇都惊讶的看着她。江氏一见都看着她,慌了道:“我嘴笨,说错了太太别怪罪。只是我在家里是干惯了的,这没什么活……”
赵氏想替她圆一圆,虽说江氏在她自己的家里可能是干惯了活的,可是在李家却不兴太太奶奶们亲自干活,更别提做饭这样的事了。最多动动嘴,安排一下食材口味,亲自下厨是极少的事。
张宪薇却笑了,“行,我看就这样吧。让三娘专管下人的饭,咱们吃的就自己做。好好的过一个热闹的年!”
既然当家太太发了话,赵氏少不得要再添上一样活。先把能回家的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白天过来,晚上回去,这样厨房就不那么忙了。三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让自己的陪嫁去帮一把,三娘把她八岁的女儿也叫到厨房来了,专门切个菜洗个米什么的。
赵氏见了,痛快的把她女儿也给算上家里的人头,过年的东西和衣服都多发了他家一份。倒把三娘高兴坏了。
做好了新棉衣、新棉袍,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飘下来了。贞儿和李南高兴坏了,要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张宪薇拉住他们道,“这雪积不住,再下大点才行呢。”然后让他们帮着一起剪窗花,写对联。
年前张宪薇去曹家拜访,送了一份过年的礼,又加上他们照顾李单的份,然后再说让李单回来过年的事。谁知曹家竟然还不太想放人,直说李大爷留下过年也无妨,家里人都挺喜欢他的,最重要的是先生喜欢他。
怕误了李单的前程,如果先生想让他过年继续念书,那……
张宪薇犹豫不决,干脆把李单的冬衣和信一起送了过去。信里她把过年的事说了,还把曹家的意思说了,最后道:回来不回来让他看着办,总之一切都照他的方便来。
只是李南听说哥哥可能过年也不回来后偷偷哭了两天。她看着可怜,让他也写一封一起送过去。
李南在信里写他最近念了哪些书,又认识了多少字。最后道:哥哥你回来考我吧。
她拿着看了一遍,觉得这封信一送,李单就是已经上了金銮殿也会回来陪弟弟过年。
李单很快回信了,先问全家安好,又问张宪薇身体如何,再问李南和贞儿的学问如何,然后问候李华这个二哥。最后写了曹家的徐先生确实相当看重他,认为他如果上场,必然高中,所以原本是不太想放他回家过年,免得懈怠了。
还是曹老爷亲自说情才松了松口,就三十和初一这两天容他回家看看,可以在家住一个晚上,跟亲人相聚。
看了信,良缘乍舌道:“这先生也太霸道了,没听说还有不让学生回家过年的。”
“这是个好先生。单儿遇上他是有福了,能拼着得罪人都不肯放人,可见他的确看重单儿这个学生。”张宪薇放下信,让良缘再补上一份给这位徐先生的礼物,然后把信拿给李南看。
李南得了信,高兴的一蹦三尺高,然后就天天数日子等哥哥回来。
到了二十八号这天,李显还是每天在外面跑着,李克则是天天窝在家里,连屋门都不出。赵氏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时回去看一眼外,剩下时间都不在院里。朱锦儿还不能出门,李克不去看她,赵氏也只是隔几天站在院外问问丫头她怎么样?有没有再犯病?饭吃得香不香之类的。等到忙狠了,干脆把丫头叫过来问,她也不过去了。
本来药也不喝了,谁知刚一开始下雪,她就又着凉了。家里人也都习惯了,她的丫头没有过来说就先把药给她煎上了。
张宪薇不管那边的事,现在赵氏当家越来越得心应手。以前是她要管朱锦儿吃喝拉撒,现在都归赵氏操心了。
过年的前一天,李家关了大门,只留旁边小门出入。厨房的三娘买了几百斤的白菜、萝卜,还有豆腐、粉条,一整只猪,下水都分给下人回家过年了。另有几笼活鸡,要吃了就现宰现杀。
张宪薇带着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孩子做年菜。他们蒸花馒头、枣馒头,包包子、饺子,做小酥肉,炸肉丸子、春卷、卤鸡蛋。边做边吃,三娘把先做好的送过来给他们尝鲜,贞儿和李南争先恐后的去尝他们自己包的那些。
挨到傍晚,李南已经跑门口去看了几趟了。早上张宪薇让车去接李单,结果曹家说留李单跟着他们一起吃饭,晚上再回来。
“再让柳二去接一趟。”她对良缘道。
“我这就去喊他。”良缘把炸丸子塞进嘴里,站起来去了。没有一刻,李南一边喊一边拉着李单的手进来:“哥哥回来了!”
他的手上还带着面粉,再看李单胸口的衣服上就有好几个白手印。
“快进来。”张宪薇站起来,“外面冷吧?先去换衣服,再用热水洗洗脸。”她要喊丫头去提热水,李单道,“大伯母,曹五爷跟我一起回来了。”
嗯?
张宪薇:“那快请进来。”再看屋里乱糟糟的,道:“先领他去你那边,院子都是收拾好的,炕也烧过了。”
“他说要先来拜见您。”李单也看到家里乱得很,而且李显还没回来,只见主母之后再见男主人好像不太合适,曹子学是第一次来李家,应该正式一点。其实他这么想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李显,张宪薇是不会在乎是不是先见这位小客人的,但李显绝对在乎。
张宪薇也想到这个问题了。按说曹家五爷是跟着李单来的,算是小辈的客人,她来见已经够了。但是李显事后知道了肯定不快。
管他呢。
张宪薇让人先把乱糟糟的堂屋收拾整齐,然后请曹五爷进来。
曹子学今年过了年就十三岁了,他面如白璧,目似点漆,乍一看是个和气温柔的小少爷,带着点生于富贵的弱不禁风之态。但他的眉却如刀锋般锐利果决,一下子就把原本柔和的面相给改了。
他站着比李单低一个头,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外罩一件宝石蓝滚兔毛的坎肩,站到张宪薇面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然后随着李单一起叫‘大伯母’。
他敢叫,张宪薇可不敢应,连忙笑道:“既然来玩就不要客气。我这里乱糟糟的,等会儿让单儿带你去他那边玩。”又转头对李单说,“过年买了几盆腊梅,你的院子里也放了两盆,讨个喜气。一会儿过去瞧瞧,看看让那两个小的给祸害完了没?”
曹子学一看就知道是来凑热闹的,恐怕是在家里待得无聊,就硬是跟着李单一起回来了。要说李单邀请他过来,张宪薇头一个不相信。她看李单和这个曹五爷在一起时的样子就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想想他在李家也从没让过谁,到了别人家就平白矮了一头。
来了客人,李南和贞儿就不敢像以前那样缠着李单,或者坐在他身上,或者拖他跟他们去玩。这两个小的一个坐到她这边,一个坐到李单那头,都好奇的看着曹子学。
李家难得有外客。贞儿也是刚懂事记人的时候,除了去渑城那次见了好多外人,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家看到外人。
曹子学和李单都坐得板板正正的,腰背挺得笔直。贞儿和李南好奇的看着他,他也不恼,摆出一副‘我是大人’的样子对着他们有礼的微笑。
李单把李南推过去,道:“这是我弟弟,在家里排行第三,小名南儿。”又对李南道,“这是曹家五爷,你叫五哥吧。”
“正是呢。”曹子学刚才听着嘴角往下拉,一听后面这个‘五哥’就高兴了,招手把李南叫过来,很有长辈派头的考他的学问,考完了随手把腰里的荷包摸出来给李南道,“当压岁钱吧。”
张宪薇看了不知道该不该拦着,就去看李单。
李单不客气的笑道,“他的荷包里可有不少银子呢,收着吧。”他发了话李南才敢收,然后叫着贞儿偷偷躲到旁边的屋里去看。
荷包里放着两串福钱,都是新钱,然后穿了结的。另外有几个散碎银子,大约五两。
李南已经会算钱了,他把福钱拿出来和贞儿一人一个,然后把剩下的碎银子还放回去,出去把荷包偷偷塞给了李单,他悄没声的就收起来了。
曹子学坐了一会儿曹家就有人来接了,他告辞前拉着李单道:“连枝,先生可是说了,后天你一回去就要考你,可别在家住了两天就把东西都忘光了。”
李单笑着推他,跟着送他出去,看着他坐上了车才转回来。谁知李显和李华刚好到了门口,看见一辆不认识的车刚走,还是李单来送。
李显笑着叫住他,“单儿来了?”指着身后的李华说,“这是老二。”按岁数这个是二哥,可就连李克也没得一句‘大哥’,所以李显介绍的相当含糊。
“二哥。”李单爽快的叫了。
李华本来一直站在李显后面,见李单特地跟他打招呼才慌忙道:“不敢,不敢。”一张口就知道话说错了。
李单替他圆场,“大伯母在里面等我们呢。”
“那就赶紧进去吧。”李显哈哈笑,率先走进去。等他们都进去了,下人就把小门也关起来了。
回房这一小段路,李单先是说刚才他送的人是曹家五爷。“他跟我过来玩,刚才见了大伯母。”
“哦。”李显淡淡的应了声,眉头紧皱。
李华走在最后,他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存在感的人,可是李单发现他走在后面时就冲他笑笑,然后跟他走在一起说起了话。李华一开始说得颠三倒四的,慢慢的就恢复过来了,竟然跟李单聊得挺投机。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李克终于出门了。这些天窝在屋里不见人,今天穿着给他新做的衣服出来时脸还是浮肿的,睡眼惺忪。
席上他坐在李单下首,李华上面,结果三个人一整晚除了偶尔碰杯,其他一句话都没说。
李南和贞儿被张宪薇带在身边,两人刚开始还拘束着,后来见过年时大人们都不生气就开始玩疯了,一会儿跑去找李单,一会儿跑去找李华,一会儿坐到江氏和赵氏身边,连李显都被两个孩子缠着闹了一会儿,就没去找李克。
谁让他整个晚上都阴沉着脸,孩子也不敢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