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声吵醒了张宪薇,良缘一直守在屋里,见她醒了,赶紧扶起来说:“太太夜里醒了一回,这才睡得这么晚。但也不能再睡了,再睡头该疼了。”
外面早已天光大亮,看着时辰已近午时了。这半天也没人到她这屋里来,所以她才能睡得这么踏实。
她侍候着张宪薇净面、漱口、梳头,又亲自去给她拿衣服,再侍候她穿上。
“西边屋里的炕已经烧热了,太太到那边用饭吧。这个屋里也开窗户通通气,散散炭味。”良缘说。
西屋的早饭是摆好的,两样粥,一笼白菜馅的小包子,一看就是良缘做的。再有两盘新炒的菜,一碗炒咸蛋黄,一小碟香油拌咸菜。
张宪薇坐下来,吃了一半了良缘才进来。她的胃口大开,痛快的就着炒咸蛋黄吃了一碗稠呼呼的大米粥,四个小包子。还要再吃,良缘不让了,“太太小心吃撑着了。”她快手快脚的把东西都端下去,交给外面的小丫头。
屋里的张宪薇漱过口,正等着她。
不等她问,良缘一件件说给她听。下聘的事办得不错,现在李显正带着李克和亲家、媒人在外院吃酒,那个女人陪着亲家太太在里间吃。
几年前公公和婆婆相继去世,守过了孝,李显就把家里重新修了一下。婆婆的院子空了下来,在外面砌了道墙一围,只在年节,或者家中有大事的时候带着子孙进去一趟,当是报给在天上的婆婆知道。
良缘说:“刚才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老太太的屋里磕头,那个女人就在门口,没进去。”
她也不能进去。李显虽然心里喜欢她,可不该她去的地方,不该她干的事,一样也没放纵她。她进李家后唯一做的一件出格的事就是替张宪薇下了聘。
当年的张宪薇觉得这没什么,人家是亲母子,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总不能让人家怨恨她。现在再想,就知道李显对她有多好了。她待人以宽,待人以诚,回报回来的就是这个。
李显能瞒她一辈子,让她觉得不生儿子也没关系,就是因为他一直没给那个女人太多的‘特权’。让她觉得,李显还是敬重她这个妻子的。
张宪薇记得,当时她也是病了,下聘的前几天突然天变冷了,她着了凉,歇在屋里。亲家来的时候,她让人去问候,走的时候,她还让人送了礼过去。
礼单她还记得。
张宪薇对良缘说:“去开箱子,拿两匹花绫,两匹花缎,两匹素布,你再看着添点别的,然后送到前头去。”
良缘拿钥匙去开箱子,再和小丫头把布抱出来给张宪薇看。她从张家起就跟着张宪薇,深知她的心意。张宪薇从不在财物上吝啬,李克是长子,日后是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张宪薇待他一向很好,所以先抱出来的是最好的几匹缎子,正红描金的牡丹团花,万字不到头的花样。
但张宪薇摇摇头,想了想说:“我记得上一次买回来的,有两匹还不错,跟我做的那件青绫袍子的布一起买的。”
良缘一怔,抱过来之后小声对张宪薇说:“太太,这几匹是次一等的。”那件青绫袍子是在老太太丧事的时候做的,素面的衣服也不用太好,谁家还年年办丧事?除了几件撑门面的,其他的都是捡布店不时兴的料子做的,也就是俗称的‘次货’。
张宪薇看了看那几匹布,满意的说:“花样挺好的,喜庆。”她发了话,良缘虽然奇怪,还是照着她的话做。除了给亲家太太的礼没变外,东西倒是不像上一次那么好,只能说还行。
剩下的布还摆着,良缘要收起来,张宪薇又指了两匹素布说:“给那个女人送过去,让她给老爷做几身里衣。”
她以前倒是没这么待她,仅是对她一向视而不见。自从搬到新宅来之后,那个女人因为生了李克,李显就说生了长子的有功,特地把她从张宪薇的院子里拨出去,带着丫头单独住一个小院子。
张宪薇不会背地里折磨人,看出了李显的意思,也就由着那个女人自己过得自在。
不过,现在可不同了。既然知道李显和那个女人从来没打算让她好过,她又为什么要放过他们?难道只许他们逍遥自在,她就一定要吃苦受罪?
那个女人年纪也不轻了,给李显做里衣,她必定不肯让丫头下手。就让她劳劳神,也小出一口气。
转眼到了下午,送走了亲家,李显到她的屋里来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凡事都以她为先,这份‘尊重’让张宪薇一直念着。
“怎么样了?”从外面的雪地里进来,李显身上裹着一层寒气。他穿着黑色的厚棉袍,看着整个人虚胖不少。在雪地里冻得青白的脸让张宪薇多少有些认不清,再一定神才看到这个人——李显。
李显面白无须,他就是不长胡子。身长不足七尺,看着略显瘦削。虽然没去考功名,但是从小读书,养了一身的书生气。
他的头发乌黑,盘了一个圆髻,簪着一根玉簪。双目黑亮,炯炯有神。他长得像婆婆,年轻时就看着是个干净的好男子,现在看起来更是添了几份稳重,让人一见就觉得他可信、可交。
张宪薇想,人说‘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
他走过来,先伸手在她额前一试,再温言问她:“起来后怎么样?身上还沉不沉?要是觉得冷,就再烧个火盆。”说着就坐在她对面,良缘给他端了茶。他把李克的亲家来的事一件件细细给她说,最后才稍稍提了一句:“今天让朱氏替你过去,她是老大的亲娘,也不算违礼。”
张宪薇就像鬼使神差,先是浅浅一笑,再轻描淡写的说:“都怪我前两天着了凉,老大的亲事是咱们家的大事,我还等着抱孙子呢。锦儿一向听话、懂事,她替我去也是应该的。”
这话跟她上一次说的话一样,记得她还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送了东西。
她对良缘说:“给姨太太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良缘知机,连忙说:“正要送去,太太看看东西对不对。”说着亲自去捧了来,身后还跟着小丫头帮她拿她拿不完的。
张宪薇一向喜欢当着李显的面给朱锦儿和李克送东西。李显也知道她的意思,看到良缘手里捧的首饰盒子,再看后面两个小丫头怀里抱着的布,说了一句:“这也太厚了,她也不过是个姨娘。虽然生了咱们家老大,但规矩不能乱。”
张宪薇呵呵轻笑,“我替老爷疼她,老爷还不乐意?何况锦儿侍候你我也有十几年了,就算只看在老大的面子上,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说着示意良缘近前,她亲手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副金钗,再指着小丫头怀里的布说:“马上就是老大的喜事,我想让锦儿也做几件衣服,到时候体体面面的见老大的媳妇。”
李显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张宪薇见惯了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恶心的很。摆摆手让良缘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下了聘,就离办喜事不远了。李克现在还住在家里,后来李显假借他成年了应该独自安门立户的理由,给他在南街买了新房子,让他带着妻子搬了出去。
张宪薇得知这段时间朱锦儿每天每夜都在做衣服,除了李显的里衣,还有她要见儿媳妇时穿的新衣,每天都熬到三更后。
其实见儿媳妇的新衣服,张宪薇早就做好了,连她的一起。当年她做事总是很周到的,朱锦儿是李克的亲娘,李克娶妻后的第一次见面,她觉得朱锦儿也应该看起来光鲜点,所以是跟她自己的衣服一起做的。
现在,那衣服压在箱底,等过了这一阵子,她就把这衣服给良缘。
除了衣服,张宪薇也把新房的布置交给了朱锦儿,特别是洞房的布置。朱锦儿当然愿意做,这是她儿子的亲事,她巴不得能出一份力。当年张宪薇只是让她照管当天亲戚女眷来时吃用的茶水点心,现在她把整个新房的事都交给她了。
下人们天天去找她几十趟,连新房的门槛高几寸都有说法,怎么不由得她事事经心,件件经手?
又因为洞房里的事也一手都给她了,过了几天,张宪薇就听说朱锦儿想给新人们做一幅百子千孙帐,洞房时挂着,讨一个好意头。
当年,朱锦儿只能在新人进门后偷偷给她做了一双小男孩的虎头鞋,盼能早日引来儿子。她是姨娘,李克是张宪薇的‘儿子’,新人就是拜也是要拜张宪薇而不是她。张宪薇让她做,是恩情,不让她做,她就一点都不能碰。
从张宪薇在张家时,她就不是一个能容忍妾侍放肆的人。朱锦儿在她的院子里过了十五年,虽然有李显护着,但也知道张宪薇是个眼睛里不揉砂子的。要不然,李显要护朱锦儿也不至于要费那么多心力,如果他真的敢明刀明枪的把朱锦儿抬起来,张宪薇就是拼着被休,也绝不会在李家待着!
宁可鱼死网破,她也不会委屈求全。
说到底,是李显骗了她一辈子。
张宪薇听到朱锦儿着凉发烧的消息后,让下人去请大夫。在这样的大雪天熬夜做针线,白天还要操心劳力的布置新房,白天黑夜连轴转,她就是铁打的,也非病不可。
其实朱锦儿的身体没她好,李克的第一个儿子出世的时候,朱锦儿就天天吃药了。九年后,她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虽然张宪薇没亲眼看到她死,但是她记得,在那年冬天,朱锦儿就只剩下一口气了。燕城里的大夫都说她不行了,院子里的棺材也准备好了,坟地也选好了。大概要不是这样,她也听不到李显的‘真心话’。
朱锦儿开始喝药,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每到半夜,她的丫头都会跑来找张宪薇,不是故意,而是每逢这个时候,朱锦儿都会高烧。
大夫也不能天天请,李显就让人买了好几包的药,晚上睡前煎一碗给朱锦儿喂下去,半夜如果烧了就赶紧再煎一碗再喂下去。
直到李克成亲当天,朱锦儿的病还没好。第二天新人献茶时,李克的脸色就不太好,新媳妇的脸色也有点委屈。
张宪薇接了茶,说:“你娘还病着,不见好。一会儿你领着你媳妇去看看。”后来听良缘说,新人只在朱锦儿的外院磕了头,没进去。这是李显说的,新人刚进门,不能染了病气。
李显就是这样。张宪薇听到这个消息后,想起朱锦儿会有多难过,李克心里会有多难受,高兴的笑起来。
热热闹闹闹过了年,朱锦儿一直被关在小院子里。热饭、热菜和药,张宪薇一点都没亏待她。就连吃年夜饭的时候也记得先让人给她送过去一份,只是她能不能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半夜,听说朱锦儿吃了半盘饺子,又开始拉肚子了。刚好一点的身体又垮下去了。
看,要是她想,就是十个朱锦儿也早让她弄死了。就是李克,从一个小婴儿长到现在,她哪怕有一点坏心眼,他的坟头也早就长草了。
张宪薇冷笑,她不是不会,只是不做。
这次‘报复’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李显都没明白过来,张宪薇就都做完了。她出了一口闷气,就收了手。
她不会为了这样的人伤了自己的福禄。
过年前,借着给朱锦儿请大夫,张宪薇也看了几个大夫。她想要孩子。李显不肯给她,难道她就真的不能有孩子了吗?以前她不肯在床帏之间玩心眼,因为她认为自己不需要。
但是她现在明白了,想想她以前靠的是李显的什么?他的‘良心’,然后她毁了自己的一辈子。
全家都看了大夫,她跟李显说,是为了‘别在过年时家里再有人病了,那这个年就过不好了’。李显深以为然,跟着也看了大夫。
大夫对她说,李显和她的身体都很健康,当然能生孩子。又问了张宪薇他们房事的次数,认为他们同房的次数太少才是没有孩子的原因。
过年的时候,李显每天都会在席上喝几杯酒。回到房里后,张宪薇会在睡到半夜后,再去摸他、挑逗他。好几次她让他那根东西立起来了,他半睁着醉眼,迷迷瞪瞪的看着她就抱过来了。
以前她从来没这么做过。但只要下了决心,她做什么都能做得到。以前张家的老太太曾经说张宪薇‘是个心硬的’。她的心硬就硬在对自己上,小时候看到家里的下人欺负她的母亲,她纵使心里怕得发抖,也上去骂他们,端着大姑娘的架子处置他们。
她教育庶出弟妹,在张家后宅中走动,甚至最后敢撑着胆子安排好家里的事后再出嫁。哪一步,她走之前都胆颤,但仍然一步步走下去。
在她之前没有人这么做,她做了,得到的是骂名还是美名?
张宪薇在夜里挑逗李显时,也有胆颤。如果李显推开她,不愿意。她就死心了,就算这辈子都没有孩子,就算枕边人一直在算计她。她既然知道了,日子还是要照样过。只是看清了身边的人而已。
看清了,也就不害怕了,也就不会做那些多余的事了。都说人心换人心,她的心换回来的是狼心狗肺,那她就不把心拿出去了。
她也不会寻死觅活的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已经发生的事,只要赶紧处理就行了。她想,如果她这辈子不会有李显的孩子了,那她就努力活得比李显长。等他死了,就算李克不是她亲生的,她也是他的嫡母。就算李显先一步让他带着家小搬出去,也要孝顺她,她的吃喝穿用,都要李克给她挣。
不然,她就去衙门告他忤逆!
现在告他,她可真是一点迟疑都不会有。
如果她会有一个孩子,那李克就必须让出李家一半的家产来。就算李显再疼爱他,也不可能把整个李家都给李克,连一半都不给她的孩子。这是李显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