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那扇奇妙的门完全是出于偶然。
就门本身来说,和等距离排列在走廊上的其他十几个门没有任何分别。似乎为了和奶白色的墙壁取得协调,门一律呈浅蓝色,向右开,左端配着圆形的把手。名片大小的塑料牌挂在与视线相齐的位置,上面写着门里面人的名字。
那天,我为了找个人,走进了那座大楼。大楼一共5层,每层有十几间彼此独立的房间。
我挨间对照着要找的人的名字,但一无所获。走到走廊尽头时,我发现了那扇奇妙的门。
“难启之门……?”
我不经意间念出上面的字,却不解其意。
由于某种原因而被封的房间,天长日久没人再知道其中的原委时,渐渐地被称为“难启之屋”。所谓“难启之门”,恐怕也有类似的原因吧,我想。大凡这类事情,都伴有幽灵的出没,或者杀人狂行凶之类的恐怖传言,但我一直认为,即使是在这样的房间里,只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上,从出生到现在这20年中,我无缘邂逅这样的房间。
但就在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难启之门……”
我又一次念出了声,接着半信半疑地“难道这就是,难启之门?”
心中满是狐疑。我头脑中所描绘的“难启之门”应该是旧公馆的一间地下室,或者荒废了的中学理科实验室,或者身败名裂的豪门家中的一间废屋等等,总之至少应该是块腐败不堪的朽木。我没法认同面前这扇涂着淡淡蓝色的门,堂而皇之地以“难启之门”自居。
但我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扇门的确是“难启之门”,因为——门上写得清清楚楚……白板比一般写着室主人的名牌大两圈,用浓墨横写着“难启之门”。
我把来此的目的抛在脑后,凭着好奇心的驱使,手伸向了门把手。
“啊……”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意料,我不禁叫出声来。从“难启之门”联想到的是,门是上了锁的——这场景无意识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与此同时,我也猜测门是否会顺从地打开呢——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我的确这么认为。如果是喜剧电影或者漫画的话,在我拉门把手之前,门就会从里面自动打开,给可怜的来访者来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次没有这样展开。
“这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握在自己手中的门把手。不管门是否打开,从一开始门把手就已经掉了下来。
由于向后拉的用力过猛,我被狠狠地蹲在地上,这样的结果和屁股的疼痛让我觉得有些恼火。
——对!一定是谁的恶作剧。
我联想起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吃你一惊”的节目。故意在坡道上撒苹果,让自来水管不流水等,看当事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我坐在走廊的地上,左右观察,寻找隐蔽摄像头的位置。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摄像头是很难被轻易发现的,于是为了不让全国的观众看到我这副窘相,我像模像样地站了起来。
我是有常识的。这类节目一般会备有两台摄像机,一台放在稍远的位置,为了拍下全景,一台则设置在离对象较近的位置。
“如果是这样的话,摄像机应该在这儿吧。”
我很得意自己的推理,说话时仿佛就站在话筒前,心情就好像名侦探在宣布“你终于被我逮住了”一般。头脑中甚至浮现出,自己被邀请到电视台的演播室,被主持人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摄像机的位置的?”
于是,我把头靠近可能安放摄像头的“圆孔”。
“构思很巧妙。直到最后一刻,被害者都无法知道摄像头的存在。只有等门把手掉下来以后,一切才可以真相大白。”
我一边想,一边向可能放摄像头的位置——门把手掉下后留下的空洞看去,那里应该有架超小型CCD摄像机。
“哇!”
我感到特别惭愧,又一次坐到了地上。
——完了,难道又上当了?
尽管失态窘相已经无法挽回了,但从门洞中伸出人的手指,的确是意料之外。
“怎么这么吵呀?”
这时,随着说话声“难启之门”从里面打开了。
“哎,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男人从门后探出头来朝我这边看,样子和他的声音一样稳重。眼睛稍稍下垂,脸的下半部有些浮肿,可能是因为脸部太大的缘故,头发看上去很少。整个人就像一只打瞌睡的大河马。
“大前田君,有事吗?”
接着从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低缓的、娇婉的声音中,有一种可以吸引男性的力量。从容的语调让人联想到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可当门大开时,却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她友善地向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来。然而我却没碰她的手,而是以极快的速度站了起来。
“哦,没关系,我没事。”
我感觉自己面红耳赤,心里一边祈祷着对方别看出自己在脸红,一边假装没事,故意拍了拍并没被弄脏的牛仔裤。
“摔倒了吗?如果受伤的话就麻烦了。可以的话,进来说话吧。”
如果受伤了的话,她可以帮我在屁股上敷热毛巾——从她温柔的语气中,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以前只是耳闻而已的“楚楚动人的女性”,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她眉毛又浓又粗,眼睛大而美丽,脸部丰腴得恰到好处,天真且纯洁。头发垂到肩部,露出一边的耳朵,两鬓的头发显得俏皮而可爱。
“没礼貌!在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中,你是最过分的。”
刚一进门,就听到了这一番责骂。对面的是另外一个女孩,站在门的阴影里,抱着双臂,做出要大加评论的架势。
“过分?你指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反驳了对方没有根据的诽谤。
“过分就是过分,不然你把手放在这里试试。”
她把食指放到了我的鼻子下面。意思是……看看鼻子有没有变长。我有些无所适从,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浑身在发烧。
“你这笨蛋,你的脸还在发烧,快说实话吧。”
她再次以言相击的时候,我竟然有些犹豫了。
“不好意思,千万别介意。由井说这话其实没有任何恶意。”
靠墙站着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卷,这样说道。他穿一身浅茶色西服,背头。
“你看,由井的表情,更是满脸为难呢。”
“由井”似乎是刚才奚落我的那个女孩的名字,从她的表情中的确很难察觉出敌意。眉目清楚……大眼、大嘴、大耳朵。长长的睫毛向上翻卷,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肩胛骨附近。作为女性不是魅力十足的那一类,但具备一种吸引人眼球的气质。
“是个本性善良的女孩,请你原谅她吧。”身穿西服的男人说道。
“你在说什么呀,好像把一切都看透了一样。鸣海君和大前田君刚来的时候,不也是和这小子一样,眼里只有咲君吗?”
“是啊。所以由井你每次都有相同的反应呐。”
我边听边把他们说到的人名和面前的这几个人分别对号入座。
首先,这个女孩叫“由井”,穿西服的叫“鸣海”,最初让我着迷的那个女孩叫“咲君”,像大河马的那个叫“大前田”。
“那么,你叫什么呢?”鸣海问我。
“我吗?”
可能看到了我莫名其妙的表情,鸣海摊开双手,半表演似的解释起理由来。
“刚才从我和由井的对话中,你已经知道了这里所有人的名字。你一边搜寻着记忆,一边对应着每个人的长相,这点从你的眼神中能够看出。”
我并不是有意识地依次去看每个人的脸,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确也如此。不管怎样,的确我在头脑中整理着这些人名,所以也只好承认这个事实。
“你说的没错……”
“你肯定在想,即便如此,我又为什么非把名字告诉你们不可呢。”鸣海的思维方式和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推理小说中名侦探的角色。一个有点爱刁难人的名侦探。
“就好像一个名侦探吧……”
这回又被他抢了先,鸣海又一次说出了我的想法,我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作为名侦探,首先就应该询问对方的姓名啊。”
原来如此——这位鸣海君本来就是以名侦探自居,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首先自报家名如何呢?”我索性投其所好,说出了侦探小说中再陈腐不过的台词。
“噢……”可能因为正中下怀,鸣海高兴地点点头,“我叫鸣海雄一郎,在这里担当究源解谜的思考人物。大家都叫我名侦探。”
我吃惊不小。不是因为和名侦探面对面,也不是因为有名侦探存在这件事本身。大千世界,胜任名侦探的应该也不在少数……只是没见过这样到处招摇惟恐人不知的名侦探。但那种坦率和自信,可能是名侦探特有的气质。
“这个女孩是……”
鸣海就好像做自我介绍一样,开始介绍“咲君”小姐。
“她叫森咲枝,她吗……”名侦探故意皱了皱眉,用右手的拇指顶住额头,把点燃的烟卷挟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啊,“思想者”!
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不过他恐怕想做出有些为难的架势。
“鸣海君,不用为难。你怎么想就怎么介绍好了。”咲小姐和蔼地笑了笑。
“假灵媒师,伪灵能者。”由井代替鸣海回答道。这种介绍的方式似乎对咲小姐来说显得有些失礼。
“不错。”但是咲小姐好像并不在意,朝我微笑点头,“所以,我在这里其实没什么作用……”
“不,不是这样的。”鸣海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出言不逊,要极力补救。
“没事,鸣海君。的确如此……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谓‘通灵’能力的存在。”
“即便如此,假灵媒师,伪灵能者是指那些明知自己没有那种能力,却故弄玄虚骗人的人,咲小姐你和这些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啊。”
“鸣海君压根就不相信灵或者超能力的存在,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呀。”否定鸣海发言的是咲小姐自己。
“如果没有鸣海君这样立场的人的话,这里存在本身也就瓦解了。”
从开始大家都在说“这里”,究竟这个屋子,这群人在做什么呢——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头脑中打转转。
“如果说没用的话,由井比小咲更……”鸣海的话说到了半截,原来是因为被那位“没用小姐”踩住了脚。
“女孩是不需要做那些事的。”小咲立刻安慰道。但“没用小姐”此刻已经是气得满脸通红,并不道歉。
“没用,你说得太过分了!”
——不会是真的吧。
我定睛看着。眼泪居然在她眼里打转转。虽然动感情,但也不至于哭吧。
“对不起啦。”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反应,鸣海不慌不忙,并没有故意讨好,只是平平淡淡地道歉,“那么,由井你自己做自我介绍吧。不然我可能又会出言不逊了。”
“是呀,广美。”咲小姐也表示赞同。
“好吧。”
我只知道她叫由井,咲小姐所说的“广美”可能是大家的爱称吧。我虽然不解“广美”和“由井”之间的联系,但她们之间的关系更让我摸不着头脑。究竟关系是好是坏……由井的眼泪已经不见踪迹,现在是满脸的笑容:“我叫广美。18岁,在这里年龄最小。但是,会员资格最老,会员号是1号。”
原来姓“由井”名“广美”,名字之谜揭开了。可是更让我不解的是,会员号是……这里难道是一个什么组织吗?
“喂,广美,你又杜撰什么会员号了?”鸣海看着广美说。
“因为是研究会,那其中的成员自然就是会员喽?因为我是第一个入会,所以会员号1号……难道不合情合理?”
“话不能那么说。难道有编号的必要吗?这究竟是谁的决定?”
“我的现场决定。”由井广美显得颇为得意,“因为鸣海君刚才出言不逊,所以我想有必要明确上下级的关系……和年龄、能力无关,早入会的算元老。所以才排号的。可不能对元老不敬喔。”由井说着调皮地挤眉弄眼。
“那我应该是2号。”小咲也表示支持。
“3号是大前田君,4号是鸣海君。”
“哎,我是最后。”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究竟她们的关系如何呢……总之,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
“啊,对不起。我一切都实话实说,请你们告诉我这
到底是哪?刚才你们在说研究会……难道这不是北泽大学教授的研究楼吗?而且门上也没有教授的名牌,而是叫做‘难启之门’……”
“没错。”鸣海表示肯定。
“门是开着的,大家都在里面。所以既不是什么‘难启之门’,也不是什么‘难启之屋’。”
我好像一个蒙冤的犯人。这次,不仅是鸣海,小咲和由井也疑惑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难启之屋’呀?”由井显得有些生气。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鸣海突然拍手道,“肯定是因为那块牌子又掉下来了。”
“啊,对!真不愧是名侦探!”
得到了由井的赞许,名侦探正要走出门去。走廊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带着答案走了进来。
“这玩意又掉下来了。”是一个四方脸,带着眼镜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牌子。
“真是这样啊。”
鸣海一边接过牌子,一边把正面给我看。
“……研究会”
我读出了牌子上的字。我觉得这笔迹和牌子都很眼熟。毫无疑问,这和门上贴的“难启之门”的牌子是一对。
“也就是说,这里是‘难启之门’研究会?”
“对,写着‘研究会’的牌子总会掉下来。所以,你可能只看到了‘难启之门’的部分。再加上掉下时是背面朝上,和走廊中亚麻油毡的颜色相近,所以没被发现。”
对于这种推理和这个结果,名侦探鸣海雄一郎显得很满意。
“我来介绍一下。”由井抓住进来人的手兴高采烈地说道。她的样子让我联想起终于等到父亲回来的小孩子的兴奋劲儿,“这位就是我们的后动君会长。聪明睿智、和蔼可亲、沉稳礼貌、真正的有实力者。而且还写了一手好字……”
“你还有什么可奉承的呀?”鸣海似乎有些不耐烦。
“别吵,对于后动君,因为是超人,什么语言都难形容。”
“是啊。对于广美来说,后动君就是位超人,一点没错。”小咲远远地微笑着看着两人。
“那么对于小咲来说,后动君是怎样一个人呢?”
“嗯……”小咲君眼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是救命恩人吧。和广美是一样的。能像现在这样生活,多亏了后动君……”
我有些不理解她们的话了。这些听上去仿佛是虔诚地对于教主的赞美之词。就连自信满满的鸣海君也未置异议,可见后动君在他心中的位置。看来她们的话并不是对后动君的夸大宣传。
“啊……”
我受了这些人的感染。想更深入地了解。此时此刻,我希望知道这些人今后的行动。
“我能成为第5号吗?”我问由井。
“5号?”
“对,第5号会员。”
“啊,你是接着刚才的话?”
——她已经把刚才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真是没办法。明明是自己排出的会员号,自己首先就忘了。“请让我当第5号会员”本来是作为希望入会的申请,再合适不过的台词,结果对方却没反应过来,真是煞风景。将来哪个男人要是向她求婚的话,可真够受的,我这样想着……但是,她的这些出乎意料的举止,可能也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吧。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我想入会,可以吗?”
这样直截了当地说总会明白吧。
由井没说话,凑过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的眼睛。不,不是眼睛,她在盯着我鼻子的下方。
——对不起了,你再怎么凑近,我也不会动心的。只有小咲君例外。
我不露声色,更加谦虚地问:“可以吗?”
“嗯,不行。”由井干脆地回答。我一时有点晕头转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拒绝。
“原因呢?”
尽管无济于事,我还是不得不问。心情就好像是被女孩宣判了死刑的追求者。
“能不能把理由告诉我?”
由井没有回答,只是从粉色连衣裙中掏出了一块手绢。
“给你。”
金黄色棉质质地上绣着樱桃的图案,这让我搞不懂。
——难道我哭了吗?
我急忙眨了眨眼睛,没有湿润的感觉。
“很抱歉。”由井说道。就好像是电视剧中追求者的爱情告白被拒绝后的女主人公的台词。我心里还真有了些失恋的感觉。
但是,手绢并不意味着“很抱歉”,这是我从她之后的行动中知道的。
“出血了。”说着,由井换了一只手拿手绢,压在了我的鼻子下方。这时我才感觉到,嘴唇上边在隐隐作痛。
“这是我刚才用指甲抓的。”她仰着头说。
“啊,就是刚才……”
我看小咲君看得正入神时,她伸过手来说,“你的鼻子都长出来了。”就是那时……“我早就该剪指甲了。”
她折了一下手绢,放到我的嘴边。
“稍微舔一下好吗?”
“哎?”
我一时不知所措,僵直地站在那里,由井见此情形,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之后,把沾湿的部分放在我的伤口上抹了抹。
我明白她是想把沾在皮肤上的血迹擦掉,但是众目睽睽之下,由井却没有丝毫难为情。这回,她用嘴叼着手绢的一端,设法把手绢弄得再湿些。
“啊,谢谢,不用了。这点伤没什么的。”
我满脸通红,从由井那里走开。用手沾着唾沫往鼻子下面抹了抹。如果这时被大家笑话的话,反而更自在些。可是“难启之门”研究会的成员,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安静地看着而已。
事实胜于雄辩,大家仿佛在说这就是由井广美的性格。对于她来说,似乎没什么,但是对此缺乏免疫力的我,只是一连串的大惑不解。
我的入会要求被拒绝了。恐怕再难见到小咲君了,让我觉得有些遗憾,但一想到由井的所作所为,也就正负相抵了。想到这里,我有了个巧妙的方法退出。
“对了,请问心理学国广教授的研究室在几层?”
这才是我来此的真正目的。我想他们恐怕也不知道,但是只要给我个回答就行。可是,大家这时面面相觑。
“你找国广教授有什么事吗?”后动问道,满脸奇怪的表情。
“我久闻国广教授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顾问……刚才在学生部查了一下,今年不招收新会员。”
“学生部没有解释原因吗?”
“我没问。因为入学介绍中,写着教授的名字。所以,我想直接请教教授本人。”
“因为入学介绍还是去年夏天的版本,所以只能介绍当时有活动内容的研究会的内容。”后动犹豫地说,“你不知道吗?国广教授去年年底已经去世了。”
“推理小说研究会的几名成员也已经去世,研究会已经是名存实亡了。”
“是因为事故还是其他的原因?”
“是杀人案。”
无论何时,什么情形,小咲君的声音总是很温柔。但是,我仍然吃惊不小。
“鸣海君直到去年一直在研究会,所以有很多不愿想起的回忆。”
去年年底,正是我全力备考的时候。我因为一些原因,比一般人晚了两年,所以大学入学考试志在必得。电视、报纸,一律封杀,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么说的话,这个大学里,既没有推理小说研究会也没有神秘研究会……兴趣会、爱好会等等什么也没有了?”
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刚才不是都说了吗!”鸣海非常生气。
我也不是只为了学习才上大学的。能够和喜欢推理小说的人一起阅读、写作、海阔天空地评长论短……这才是我所憧憬的,没有这些活动的话,我怎么会选择这所大学呢。结果却被告知研究会已经不存在了,真有些欲哭无泪。
我知道自己做得有不对的地方,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鸣海痛苦的回忆。但是……——无关者禁入。
我难以再承受大家的眼神,于是痛下决心——没有过去的异端分子是没有资格入会的。
“有啊。”由井的声音打破了难熬的沉寂。最后的最后,她的行动在我的预料之外,“以往的推理小说研究会虽然没有了,但是还有推理小说研究小组呀。”说着,她给予我真诚的微笑。
“在哪里?”我不假思索问道。
“这里。”她用抓伤我的食指指着自己的脚下。
“这里……?”
“对,这里。‘难启之门’研究会。”刚刚拒绝了我的入会申请的她这样说道,“‘难启之门’研究会的会员必须是具备特殊能力的人。所以,刚刚才拒绝了你。”
被她这么一说,我就更不明白了。这几分钟内,我并没有发挥什么特殊才能,而且本身也没有那种能力。
“你不是想入会吗?和一般人相比,已经足够了,很特殊。”
“但是,不是已经有鸣海君了吗。再有我的话……”
“名侦探难道能自己封吗?”由井突然似乎要挑逗鸣海。可名侦探只是看看她而已,“‘难启之门’研究会最初是我和后动君发起的……目的是帮助后动君收集毕业论文的资料。”由井表现出最了解后动君的姿态,继续说,“研究的内容是为什么日本民间会存在‘难启之屋’的说法,民俗学的发展过程……日本人生活的变化、因袭、村落的存在……诸如此类的调查。”
后动君对于由井的说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做出纠正,看来大体上是没错的。
“在调查中经常会碰到幽灵的传说和猎奇的故事,因此有着通灵神力的小咲君和自信以推理能力见长的鸣海君才被允许入会。”
除了后动君,对于别人没有一句赞美之词。
“那么,他呢?”
我看着那只河马说。自从他从门把手的空洞中伸出手吓唬我,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向我们,也不说话。
“大前田君……还没有给你介绍吧。”由井指着他宽大的后背说,“本名叫大前田丈。特技是可以打开所有的锁,无‘锁’不摧。”
“原来是这样的组合。无‘锁’不摧的大前田,洞悉超群的小咲君,以及神探鸣海。”
看到我的疑团解开了,由井也高兴地点点头。
“你领会得还挺快。总头领是后动君。负责最后下结论。但是,已经没有必要准备毕业论文了。毕业也已经有5年了。”
“那么你们活动的目的是什么?不是教授,却可以占用这里的房间?”
“这些问题是不许问的。”出乎意料,委婉而坚决回绝的人,居然是小咲君,“今后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没有这样察觉力的话,是不能成为我们中的成员的。”
“房间的使用,是和大学有一个租借合同。”后动的话中似乎有弦外之音,他把脸转过由井一边,“由井,会员资格这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现在。”她调皮地伸出舌头。
“由井好像对你很满意。”后动的话让我觉得后背发凉。
“但我最初被拒绝了啊。”因为我并不想认同后动的说法,所以提出异议。
“但现在不是希望你加入吗?如果以入会资格为理由,拒绝你的要求的话,直接说不就行了。”后动满足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由井,“那么,由井广美,你究竟有什么特技,才入会的呢?”
被后动这么一问,由井满脸通红。
“我应该知道她的才能。”我并不想诚心替她解围,只是脱口而出,“具体我也说不太好,但我感觉,只要有她在,人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比较融洽。”我故意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如果简明易懂地解释的话,一下就会被由井知道,我会很不好意思。
“能看出这点,你已经充分具备入会资格了。”后动仿佛为征求大家的同意,环视了一周。
“是啊。重要的不是理解力本身,而是能够理解他人的能力。这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小咲君这样说着,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的眼睛。真是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能够说出的话。能够有这样达观的人生态度,她一定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
“刚才不好意思啊。”鸣海主动和我握手。和任何语言相比,这个举动就已经让人感觉到温暖了。
“等等,你有你的任务,因此才允许你入会的。”由井试图表现出充当我的大恩人的姿态,“你要入会的话,就一定能写推理小说了?”
“马马虎虎吧。反正不讨厌。”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任命你担任我们研究会的书记官一职。”
“这官可真不小呢。”
我听到了后动和小咲君的低声耳语。
什么理由都无所谓。被由井广美开玩笑倒没关系,关键是我喜欢这里的成员。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二本松翔,刚刚报到入学,今年20岁。请大家多多关照!”
没有掌声。当然也没有通常在大学校园上演的入会仪式中的叫好等大肆渲染的场景。这样平静的气氛,反而让我觉得舒服,看来我们之间是脾气相投的。
“这么嘈杂,真是不好意思。”
一直站在门旁边的大前田君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此安静的光景,他居然能够用“嘈杂”来形容,真不愧是研究会的一分子。
“大前田君……你先停一停,到我们这边来怎么样?”由井拍拍大前田的肩膀,“我的手指拔不出来了。”
大前田好像有点恼火,只把头转向了我们这边。刚才让我摔倒在地的手指,如今还困在那个门把手留下的洞里。
“好像漫画一样。”由井天真的笑了起来。
“究竟是谁的主意?一定要换门把手。这我本来就不拿手嘛。”大前田撅着嘴,脸气得鼓鼓的,不过因为原本就鼓鼓的,所以很难分辨。
“应该怨谁?不是明摆着嘛。”鸣海说道。就连初来乍到的我都马上明白了。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只能出于一个人无疑。
“究竟是谁?”不知是故意恶作剧,还是真不知道,后动问大前田君,似乎怕犯人跑掉一样。
“管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由井反问道。
我原本以为由井会向后动君承认错误,结果却反咬一口……我对这种强词夺理的态度颇为反感。
我喜欢那种有礼貌、有勇气承认错误的女孩子。当然也反感那些没有勇气认错的女孩,但是我总觉得由井应该属于有勇气的那一类。所以,当预想落空时,我不禁说道:“话可不能那么说。”
由井停下来好几秒,似乎不能理解我的话的意思,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对不起……”我看到她的眉毛渐渐成“八”字形,于是赶紧补充道,“你看……大前田的手指,好像很痛苦啊。”
“傻瓜!”由井边喊边用右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真是不可思议。
真好像漫画一样啊。
我故作坚强,夸张地揉着肿起的脸,为了掩饰因为肉体上的疼痛就要流出的眼泪。
“傻瓜!”由井再次喊道。满脸肿胀的我总算控制住了泪水,而大打出手的她却委屈地哭了起来。
“由井,你也太没经验了。如果不知道怎么打男人,就别感情用事,打人家耳光。”鸣海不慌不忙地说。
“要记住只能打脸蛋的部分。如果连眼睛带鼻子一起打的话,谁都会流眼泪的。再没有比在女人面前流泪,更让男人丢面子的事了。不管理由如何,让女人打耳光,都是男人的不对。但是让男人保持自己应有的自尊,才算是个好女人呀。”
我把视线转向了这一番冷酷哲学理论的鸣海君。
——太危险了。
我这样认为,现在的情形和我被打之前没有什么分别。
“难道不是因为你让大前田换锁,事情才成这样的吗?”
——不行呀,这样下去的话,鸣海君身上又要上演我刚才的那一幕了。
“好了,别说了!”由井的右手抬起的同时,被小咲君制止了。
“傻瓜!”
由井又骂了相同的内容,扫兴的是,鸣海君没有受皮肉之苦。当然,并不是因为小咲君的劝阻。不管神经反射多么灵敏的人,都不会在行动过程中嘎然而止。
其实……由井根本就没打算打鸣海君。证据就是,她的右手已经放到了要放的位置。我在质疑“为什么偏打我”的同时,更对她的举动大为不解。
她把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拽下了垂在胸前的项链。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了,只记得她右手握的不是一条链子,而是类似鞋带的细绳状的东西。
她抓住那条细绳做的项链,背朝我,向走廊方向走去。这时她的举动再次出乎意料——临出门时,她把项链塞进了大前田君空出的另一只手里。
“对不起。”她小声说道。
“真让人为难呀。”后动君边叹气边说。
确实如此啊——我和鸣海君本打算附和一声的,却又停住了。
后动君把头转向小咲君皱了皱眉。因为让人为难的不是由井,而是小咲君。
“原因在你,不是吗。”后动君的问话,果真不出所料。
“真对不起。”小咲君果然是一个有勇气承认错误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但现在不是沾沾自喜的时候,首先要搞清楚为什么原因在小咲君身上。
“后动君,正好借这机会,向二本松君讲讲你分析和思考的过程。这样,也可以见识一下后动君了不起的推理能力。”鸣海君说道。我只能理解为他假借我为幌子,想知道识别事情真相的方法。这可真是高举名侦探大旗的人的可悲的自尊心呀——我这样想着,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于是我试探着问。
“为什么……原因在……小咲君?”
“你是问为什么犯人是小咲君吗?”
“犯人”一词,后动君脱口而出。
“如果了解由井的性格的话,结果就一目了然了。”
这话就好像没说一样,对于我来说,由井是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人。
“她看到大前田君痛苦的样子,开玩笑说‘好像漫画’,只这一句就知道她不是犯人。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大前田君的手指拔不出来的话,她会马上说‘对不起’的。”
难道由井广美真是那种人吗,我半信半疑。这时我的鼻子隐隐作痛起来。
“对了,这么说起来的话……”
我忍住痛痒,突然想起来。那时的确如此。鼻下的伤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由井看到后,突然中止了所有的谈话,立刻说“实在对不起”。如果从那时的行动看来的话,大前田这件事上也该如此。
和她初次见面不过半个小时,我就已经预测出那种场景下她会采取的行动……我太相信她了,以至于当她的举动和我的预测不符时,不由生起气来。我为什么会那么了解她呢?
“二本松君,没有比她的行动更容易懂的事情了。”后动君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满意地说,“那孩子感情单纯,语言和行动上没有一点虚伪。”
的确如后动君所说,不愧是更胜鸣海君一筹的大侦探……——对了,等等。
我想起了重要的一点,当时大前田君的话——
大前田君面向由井说道,“这究竟是谁的主意。”从当时的情况和内容上来看,“这究竟是谁的主意”就等同于“还不就是因为你吗”这句肯定的问话。
“不过……后动君,”大前田君终于开口了,“换门把手的事情,的确是由井本人和我说的……”话语中含有“推翻了您的推断,实在对不起”的语气。
这样的话,后动君的“由井的举动再单纯不过”的发言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我这样想着……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眼镜后面后动君的瞳仁中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那我是知道的。”
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原来是这样的。”
突然,名侦探鸣海加入进来。好像眼看着到手的猎物马上要被人抢走一样,他终于看清了事情的原委。这时还蒙在鼓里的我只能洗耳恭听。
“的确大前田是受了由井的委托才拆下门把手的。同时,真正希望更换门把手的人却不是由井——只要找到可以使这两个命题同时成立的条件就可以了。”
“没错。也就是说,要求更换门把手的是另有其人。那个人是通过由井向大前田君传达更换门把手的请求的。”
后动君又抢回了被夺走的猎物。鸣海君接着说:“就在由井被怀疑,被责备的时候,真正的犯人不忍看下去,大声喊‘别说了!’”
我认为其实没有这么大肆渲染的必要,可能是由于名侦探的本性,鸣海描述得栩栩如生。
后动君一边笑,一边说:“如果大家都有这种牺牲精神的话,恐怕世界上的犯罪也会大大减少了吧。”
这番总结陈词看似陈腐,不过在当时的状况,再合适不过了。小咲君为了澄清由井的委屈大声地喊出了声,由井呢,在被怀疑时,如果说我是受小咲君之托就会万事大吉,可是却充当代罪之身……没有否认,只是反问“管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们——后动君温暖的概括。
——唉?
我突然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构成犯罪。不过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而已。这时,我觉得被由井打过的脸又疼了起来。
——即便如此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打我耳光呢?
我为自己的遭遇而感到愤愤不平。
后动君对于我感情的变化——可能表现在脸上了吧——明察秋毫。他说:“刚才我也说过了,由井好像特别中意你……被你怀疑感到特别难过,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举动。”
如果难过的话,哭着跑出去不就行了。即使有委屈,也不至于非要和满怀好意的我打个平手啊——我单纯地认为。
“喂……现在重要的是,我现在怎么做才好呢?”可怜的大田君朝这边看过来,手指还卡在门洞里。
“用用那个不就行了。”后动君没有站起来,只是动了动下巴。
“哪个?你是指这个吗?”大前田张开左手,手里是那条刚才由井君塞给她的项链。
“这不就是一个香水瓶吗?”鸣海君伸手过去。
“由井这孩子,情窦初开,总是带着这些东西。”
那是一个大约一盎司容量的袖珍小瓶,是一种在夏威夷经常能够看到的名牌货,为了能挂在脖子上,口部缠着细绳。项链的形状是出于由井的创意。
“瓶盖可以拧开吧?”后动君边看着鸣海君手里的瓶子,边说。
“把里面的液体倒进门洞里。”
“香水难道有那种作用吗?”我不由得发出疑问。肥皂水可以帮助摘下紧套的戒指,我不知道香水也可以代替肥皂水使用。
“那里面可不是什么香水。”
鸣海听后,打开瓶子闻了闻:“这里面是中性洗剂的水溶液。”
后动君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大家没有注意到吗?由井君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个小瓶子,书包中总备着吸管。”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不由一惊。遗憾的同时,心生感动。
“那是为了……随时吹肥皂泡用的吗?”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你不这么认为吗?”后动君眯缝着眼,仿佛在赞许精心培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