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事先通知京都府警新干线到达的时间,所以京都府警并没有派人来接他们。等他们在地下街的美食区用过午餐后,就在车站前叫了计程车,前往位于上京区的京都府警本部。计程车从由南到北贯穿市区的乌丸通北上,穿过因为午餐时间而显出活力的办公大楼区,掠过右手边被石墙和高大茂密的行道树包围的京都御苑,看见“乌丸下立卖”的牌子之后往西转,就可以看到新町通西侧的府警本部,那是一栋相当有历史的欧式建筑物。司机把车子开到靠近步道的地方才停下车子。一下计程车,像被筛子筛过的绵绵雨水立刻扑到脸上。
因为是来出差进行调查工作的,所以久能警部先去刑事部的搜查互助课打声招呼。这段时间,纶太郎在大厅里等着。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后,久能回来了。
“有什么收获吗?”
纶太郎问。但是久能摇摇头说:
“只是去打个招呼,就像到任何地方都要先去拜码头一样。”
“原来如此——”
“我和搜查一课的课长谈过了。他说这个事件是由川端署管辖,要知道详细情形的话,就必须去那里问。关于我们的行动,他们好像不想过问。另外,我也提起你的事了,但是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副警视厅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样子。”
“因为逃亡中的凶手自杀了,所以他们大概觉得这个案件已经没有处理的必要了吧!”纶太郎说:“不过,对我们而言,或许这样反而方便。”
京都府警派车送他们到川端署,开车的是一位隶属交通课,和刑事案件无关的年轻警员。一听说他们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部,年轻的眼睛便露出憧憬又尊敬的眼光。纶太郎坐在后座,像一个基层的普通警员一样,无聊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到京都,所以对京都的地理方位已有相当的概念。车子行驶过因为下雨而水位高涨的鸭川,在丸太町通与东大路的交叉路口转向南方。坐在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员说这一带是“新左翼过激分子余党的巢穴”,所以机动队一年到头都会在这里进行搜查。不过,纶太郎并不觉得这个地方有那种紧张的气氛。涂成绿色的市公车一辆接一辆地走走停停。虽然是下雨天,但是路上的脚踏车、机车还是相当多。老式的建筑房舍栉比鳞次地排列在不是很宽敞的道路两旁。
川端署位于从欲上注入鸭川的琵琶湖疏水道的河畔,就在东大路与冷泉通的交叉口上。左右两边分别是加油站和卖酒的酒铺,是一栋看起来草率完工的三层楼水泥建筑物。为了保留停车的空间,面对东大路的一楼全都往后移,并且好像为了方便地方上的居民向警察投诉般,正面的墙壁几乎全部使用玻璃。不过,是否会有效果令人怀疑。川端署好像已经从府警本部获得消息,他们的车子一停,就有两位川端署的刑警迎上前来。其中一位年约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圆圆的脸上表情严肃,三七分的头发好像抹了水似的,服服帖帖地贴在额上。
“我是搜查一课的奥田。”迎上来的刑警用带着关西腔的口音自我介绍。“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
他们在大厅里简单地交换了情报。根据奥田刑警的说法,昨天(十六日)上午九点十五分,蹴上发电所的职员跑去川端署管辖的南禅寺派出所报案,说:“有个女人倒在发电所的铁管之间,好像是从制水门上掉下来的。”蹴上发电所的制水门在离派出所约四百公尺的南下位置,于是派出所立刻派人察看,发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
收到南禅寺派出所的通报后,包括奥田本人在内的川端署搜查人员马上前往现场,查看女人的遗体。可是,遗体身上找不到可以证明那个女人身份的遗物,只在她的衣服口袋里寻获饭店的钥匙。从钥匙得知那个女人投宿在冈崎的商务旅馆——京都旅人饭店。到京都旅人饭店查问后,柜台人员说那个女人以“桂由美子”的名字登记住房,住址是福井县福井市,她是在十四日星期一的下午che,预定停留三天,但是只有第一个晚上在那里留宿,她在第二天傍晚离开饭店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于是,他们便请饭店的人打开女子投宿的房间,检查她随身携带的行李,才发现她che登记的“桂由美子”是假名。从行李内的存摺等证明物件上,发现她的真名是葛见百合子,这才知道她就是警视厅发布要寻找的人物——从十三日起就行踪不明,为发生在世田谷区女性上班族命案的重要关系人。接着他们进行遗体特征的检查,确认她确实就是警视厅发布要找的人。之后京都府警便向警视厅通报说找到通缉中的嫌犯尸体了。
“后来才知道,葛见百合子登记的住址是她福井老家的住址。”奥田翻着手中的记事本说:“桂由美子这个假名,应该是从真名变化出来的。”
“死者的身份确实正确无误吗?”久能谨慎地再问一次。
“发现她是通缉中的嫌疑犯之后,我们马上联络了她的家人。她的父母昨天晚上就搭乘‘雷鸟号’特快列车来这里,并且立即前往认尸。他们说死者确实是他们的女儿百合子没错。昨晚他们也投宿在京都旅人饭店,今天应该还在京都。”
“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但是很明显是从上往下跳下去的,所以已经排除她是失足从制水门摔死的可能。通往制水门的通道上有防止跌落的栅栏,除非是自己越过栅栏,否则不可能从那里掉下去。另外,附近也没有年轻女性会在深夜时独自去散步的场所。也就是说,百合子一开始就打算自杀,所以选择不会有人接近的蹴上发电所,当作自杀的地点。”
“至于自杀的动机,那就更没有疑问了。”奥田接着说:“百合子星期一离开东京,藏身到京都来,是因为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且前途茫茫,未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一来是她没有勇气自首,再加上杀害好友的内疾感,让她终于在杀人后的第三天晚上——就是星期二晚上,兴起了自杀的念头。从饭店的工作人员口中可以证明这一点。饭店的人说百合子一整天都待在饭店里没有出去,除了去一楼的餐厅用餐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也一直低头沉思,一点精神也没有,完全无视周遭人的存在,因此大家都觉得她很奇怪。但是,当天晚上的深夜时分,有人看到她离开饭店时的样子。那时她显得神清气爽,好像心中已经了无牵挂的样子。还有,根据柜台的说明,百合子曾经打了两次电话,都是从房间里打出去的。一次是住进饭店的当天深夜,那是一通市外电话。另外一通电话是她要离开饭店前打的,这次则是市内电话。不过,两通电话都没有留下对方电话号码的记录。”
奥田很随意地说着。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似乎并不重视百合子离开饭店前打的市内电话。久能顺着奥田说的内容问:
“百合子离开饭店的正确时刻是什么时间?”
“九点十分左右,她独自一个人离开饭店。好像没有对柜台的人说什么就出去了。最近的饭店都不会要求客人在离开饭店时,要把房间的钥匙留在柜台了。”
“做过司法解剖了吗?”
“今天早上在特约的医大进行司法解剖了。葛见百合子从蹴上发电所的制水门往下跳到二十公尺深的地方,所以她的死因是全身撞击而引起的内脏破裂及头骨碎裂。发生在她身上的撞击有两次,一次是纵身跳下时撞到铁管造成的撞击,另一次是从铁管反弹到水泥地面时造成的撞击。以她的情况来说,应该是当场就死亡了。头骨的碎裂应该是反弹之后撞击到地面时造成的,撞击力不像纵身跳下时那么大,所以她脸部的伤并不明显,也降低了确认身份时的困难度。”
“推定的死亡时刻呢?”
“综合发现尸体时的现场检验与解剖的结果,推定出来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十五日星期二的晚上九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从京都旅人饭店到蹴上发电所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走路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所以她到达现场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左右。由于入夜以后,几乎不会有人在那附近走动,所以找不到所谓的目击证人,死亡时间也只好抓得宽松一点。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过不知道这件事和东京的命案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解剖遗体后,发现了一件事情。”奥田故弄玄虚地看了看久能,又看了看纶太郎,然后才压低了声音,说:“这件事情,我们还没有对她的父母说。葛见百合子有接受过堕胎手术的痕迹。那个痕迹还很新,所以应该是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
一定是三木达也的孩子。纶太郎直觉地这么认为,心情显得更沉重了。是三木得知她怀孕后,要她把孩子拿掉的?还是她自己知道未婚夫不可靠,所以在没有告知三木的情况下,就自己决定拿掉孩子呢?不管怎样,不难想像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会因为这件事而更加恶化。不,说不定当时三木的心早就已经飞到清原奈津美的身上了,知道百合子怀孕后,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便找了种种理由哄骗百合子去堕胎。
至于百子自己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就没人知道了。当然,为了继续从事编辑工作,或许是她自己决定要堕胎的。可是,堕胎这种手术所带来的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打击,却全部加诸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如果一定要问百合子杀死奈津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那么答案必定和堕胎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有关系。纶太郎这么想着。不论现代的人工堕胎手术有多么发达,免不了都会对母体的健康有不良影响。先不用说手术的后遗症所造成的肉体伤害,短时间内,百合子的心里一定也难逃堕胎的罪恶感。然而,她动完堕胎手术后,应该在她身旁支持她的男人却移情别恋,整颗心都放在好友奈津美的身上。这种事情不管是谁都难以接受。在杀死奈津美之前的几个星期里,百合子的心理失去平衡,陷入随时都可能精神崩溃的状态,只要出现导火线,就会让她的人格完全失控。累积在她内心的反面情绪,终于像火山熔岩一样地喷发出来,痛苦的情绪瞬间化为不正常的攻击行为,怨恨的矛头也指向最亲近的朋友——清原奈津美。情绪不稳定的葛见百合子,因为一时冲动而杀死了长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好友,并且残忍地烧毁了死者的脸。如果是熟悉临床案例的心理学家,一定会这样分析吧!按照心理学家的模式,不只被杀死的清原奈津美是牺牲者,葛见百合子也是这个事件的牺牲者。也就是说,发生在阳光露台双海的悲剧,其实是一桩典型的情杀事件。
错不了的,事情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但是,在那样的说明里,还缺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对纶太郎而言,这个事件还有一个重要的核心,那就是让百合子犯行的契机,而这个契机恐怕就是奈津美写在日记里的某件事。被写进日记本里的那件事不是三木的背叛,而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正因为那件事,百合子才会来到京都,并且还让她产生走向死亡的力量。就是那个看不见的磁场的极点,让百合子犯下了杀人的恶行。奈津美写在日记上的文字,藉着撒在白色纸张上的碳粉浮现出来,那是指出事件核心的命运磁力线。吸引纶太郎千里迢迢地来到京都的,就是那个磁场所散发出来的力量,他想要一探那个看不到的极点。只要那个极点之谜没有被解开,已经死去的两个女人的脸,就会像没有五官的面具,永远是空白的。
久能轻轻转头看纶太郎。纶太郎决定晚一点再把百合子曾经堕胎的事情向父亲报告,他的视线回到奥田的脸上,换了一个问题:
“葛见百合子应该带着被害人的日记,或是日记的影本。在她投宿的饭店房间里或者其他地方,有找到那样的东西吗?”
“没有。”奥田冷漠地摇摇头,说:“关于这件事,警视厅也不断地在问,所以我们也特别留意了。可是,完全没有看到类似日记或日记影本的东西。”
“奇怪了。应该不会这样才对呀!”
纶太郎泄气地歪着头说。于是奥田带着一点点不服气的眼神,但是语气却非常委婉地问他们两个人:
“葛见百合子的身边有日记这件事是确实的吗?不会只是猜测的吧?我们也问过东京那边那本日记本是否有什么特点,可是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回答我们应该有日记本或影印的日记。我的说法或许比较失礼,可是,我认为关于日记这件事,会不会只是一种不确定的期待?”
“你说对一半。”久能苦笑地回答。“可是,今天早上已经掌握到确实有日记的证据了。”
接着,久能便把在北洋社找到的日记影印给奥田看,还大概地说明了北泽署如何拿到这个证据的来龙去脉。奥田显然对久能的说明无法提出异议,但是仍然坚持已经死亡的百合子并没有带着日记或日记影本之类的东西。
“我们非常认真地找过了,不论是她死亡的现场还是饭店的房间里,都没有那样的东西。我不认为我们的搜索有疏忽之处,所以我至少可以断言,葛见百合子的身边没有日记本或日记的影印本。”
奥田并不是在固执己见,而是基于搜查员的立场作了如此的解释。纶太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问:
“她遗留下来的物品中,有没有类似寄物柜的钥匙之类的东西?”
“没有。”
奥田很快就回答这个问题。由此看来,他们的调查行动确实应该是没有疏漏之处。奥田像在寻求妥协般,提出了另外的意见:
“我觉得随身带着犯罪的证据行动,基本上是很危险的行为。会不会是百合子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主动销毁了日记或日记的影本呢?”
“不,应该不会。”久能说:“我不敢说日记绝对没有被销毁,但是影本一定还在她的手边。如果她打算销毁日记的话,当初就不会去影印了。”
奥田双手抱胸,身体向后仰,椅子因此发出轧吱的声音。他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鼻子里发出像打鼾一样的声音,陷入沉思之中。久能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日记影印纸,用手任意把玩着,并没有看内容。纶太郎语气平淡地问奥田:
“发现百合子的尸体时,她的鞋子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左脚的鞋子掉在地上。”奥田漫不经心地回答。“应该是撞到铁管时掉落的吧!右脚的鞋子则要掉不掉的,有一半还套在脚趾头上。”
“可是,通常要自杀的人都会把鞋子脱下来,排在旁边之后,才赤脚往下跳的,不是吗?”
“不一定是那样吧?不过,跳水自杀的人,确实大多是赤脚跳水的。”奥田说着,然后突然站起来,看着纶太郎的脸说:“你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涵义吗?”
“我觉得葛见百合子的死与第三者有关。”
“怎么可能!”奥田虽然这么说,但是表情却明显僵硬起来。久能也停下把玩日记影印纸的动作,诧异地注视着纶太郎。
“百合子应该是带着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来到京都的。”纶太郎对他们两个人说:“但是,现在却无法在百合子的身边找到日记本或日记影本。我认为与其说是她销毁了那两样东西,还不如说是有人拿走了,或者是等百合子死了以后,有人从她死亡的现场拿走了那两样东西。”
奥田以怀疑的口气再度问道:
“你该不会想说,百合子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吧?”
“现阶段我还不至于认为这是一桩杀人案件。但是,当天晚上去蹴上发电所的人,除了百合子以外,或许还有别人。我认为这种可能性相当高。百合子在离开饭店前,好像打了一通市内电话,那通电话的内容或许就是和某人约定,要在蹴上碰面的电话吧?如果是,那么百合子的目的应该就是把某个人约出来,并且让那个人看奈津美的日记。可是,在九点半到十二之间,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最后百合子从制水门上掉了下去,那个人便拿走了百合子留下来的日记本和日记影本,然后离开现场。依照我的推测,那个人拿走日记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日记里记录了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实。”
“你说的那个人——”久能竖起了耳朵,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莫非就是奈津美日记里的‘那个人’?也就是茹贝儿化妆品公司内部谣传的,奈津美在京都的秘密情人?”
纶太郎看着久能,牵动右脸微微一笑,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催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奥田:
“麻烦你了,能不能请你带我们去葛见百合子死亡的现场?”
当他们在前厅讨论案情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渐渐减弱,变成不撑伞也无妨的细雨了。送纶太郎与久能来川端署的府警本部派车已经回去了,所以奥田刑警便开着川端署的丰田MARKⅡ载两人去百合子死亡的现场。车子南下到东山仁王门后,便改变方向朝东行驶,沿着疏水道走。东山群峰宛如屏风一样矗立在眼前,让人更深刻地明了到京都的盆地地形。现在是秋意正浓的时节,深绿色的山峦被红叶染红,像仙女羽衣般的白色雨雾,笼罩着山脊。国立近代美术馆、涂着朱漆的栏杆、雄伟地耸立在神宫道上的平安神宫大鸟居、冈崎动物园、斜坡轨道的小船码头,一一从左手边通过,道路大幅度地向右转之后,来到了南禅寺的参拜道路。派出所就位于交叉口西边的地方,那是一栋日式的小屋。刚才奥田说的南禅寺派出所就是这里吧!
奥田等号志灯亮后左转,把MARKⅡ开进南禅寺的参拜道路。路的两旁是一间接着一间、挂着“汤豆腐”招脾的店家,观光客信步走在参拜道路上,计程车和观光巴士穿梭其间。穿过用白色字体书写的“大本山南禅寺”中门门牌后,从茂盛的树林枝头之间,可以看到两层楼、左右都有山廊的禅宗式建筑的山门,感觉自己好像是来观光似的。奥田把车子的方向盘向右切,来了个急转弯。路上都是观光客,车子只能慢行。经过金地院的门之后,道路两旁变成白瓦顶的泥墙,车子直线前进了一会儿后又右转。左手边的白瓦顶泥墙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天然岩石堆砌起来的石墙。这里好像是私人的土地。在石墙的前方是非常靠近山麓的斜坡,坡面上生长着潮湿的混合林,阻碍了视野。道路尽头的斜坡轨道像是防波堤一样,以南北向横躺在那里,阻挡了前进的去路。红砖堆积的短隧道从那下面穿过,可以通到连结三条与山科的干线道路,但是,车子不能从那里经过,只能迂回绕过南禅寺,所以车子必须做大大的U字回转,才到得了目的地。开车的奥田如此说明着。
方向盘向左切,在铺着水泥的车用路面上往上坡前进了二十公尺左右,车头就在靠近写着“禁止进入”的围栏前面停止了。停车了。一位穿着作业服、拿着一大把钥匙的电力公司职员站在围栏的这一边,问奥田:你是川端署的刑警吧?从车子里下来的三个人中,奥田是他之前唯一见过的人。为了再次进入现场,奥田在离开川端署之前与发电所的人联络过了。
电力公司的职员拆下锁头,拔起闩,打开门。一下车,就听到隆隆的水流声。电力公司的职员带头,沿着铁管走上坡度平缓的铺设路面。从路的左边到铁管的宽度,大约是一个人伸开手的长度,路肩的护栏隔出了勉强可以让人走动的空间。每当有风从山谷那边吹过来,树梢就会随之摇动,细雨也会打在脸和肩膀上。
“蹴上这个地方正好在左京区、东山区和山科区的交界上。”奥田一边走,一边想到什么似的说着。“斜坡轨道属于东山区,如果发现尸体的地方稍微偏西一点,那么这起案件的搜查工作就会由松原署来负责了。”
这句话听起来的意思好像是:自己就可以不必陪这么麻烦的家伙来这里了。本来以为是自杀的案件,却被指称有他杀的可能性,这大概让奥田觉得很困扰吧!在对此产生气愤的情绪之前,他似乎还没有决定好要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就好像固若金汤的要塞般,众人的眼前耸立着非常坚固的制水门。奥田指着离铁管数公尺的地面,像在半空中划一个圆似的,指着那个地方说:“命案现场就是那里。因为被铁管挡住了,所以从这里看不到。不过,尸体就趴在那一边的两根铁管之间。”
纶太郎转头看上面。在接近垂直的角度往上看的情况下,不容易掌握到距离的远近,不过,如果利用红砖砌起来的堤坝高度来推算的话,从制水门到这里的距离应该有五、六层楼高吧!纶太郎指着横切过水门的联络通道,问奥田:
“人是从那里掉下来的吗?”
“是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肯定会当场死亡吧!纶太郎转头问电力公司的职员,确认自己是否可以越过铁管去看看,得到的答案是OK。奥田泼冷水似的提出忠告说:
“我没有想阻止你的意思。不过,昨天我们调查的时候,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而且今天早上的雨也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掉了。”
“没关系。”纶太郎说。“我只是想亲自看看现场而已。”
于是他把上衣脱下来交给久能,然后卷起衬衫的袖子。久能笑眯眯地看着纶太郎,看样子他并不想动。纶太郎跨过护栏之后,本想一鼓作气地爬上眼前的铁管,但是铁制的粗大圆筒铁管不容易抓牢,再加上雨水的关系,才一踏上铁管,就一个不小心地失去平衡滑了一跤。他的脑子里一边想着如果穿的是膝鞋就好了,一边改变身体的姿势,用背部贴着铁管,慢慢滑落在基石地面上。
在两根铁管的各个接缝处,都有用半圆锥体的水泥基座固定。铁管的直径和纶太郎的身高差不多,纶太郎的视线正好看到铁管的上方,所以感觉上视野变得非常窄。
铁管本身就让人很有压迫感了,铁管与铁管之间的距离又只有两公尺多一点点,走在那样的基石地面上时,纶太郎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像是迷失在古代都市地下道遗迹里的孤独考古学家。在左右两边的铁管里滚滚流动的水声,像是立体音响一样地制造出回音,增加了这条走道被世界隔绝的感觉。
因为雨水冲刷的关系,脚下的基石地面上除了有警方调查时划下的尸体轮廓外,看不到任何血液的痕迹。不过,那个轮廓就足以说明葛见百合子曾经陈尸于此了。纶太郎蹲下来,眼睛注视着四周,但是果然如奥田所说的,这里什么也没有。在铁管与水泥地基组成的冰冷空间里,连一株杂草也没有。纶太郎闭上眼睛,一边默默地为因极度悲愤而杀人的凶手祷告,一边想着:两天前的深夜里,是否有人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越过铁管,在无边的黑暗里,独自屈膝寻找葛见百合子的尸体?或许那个人还带走了清原奈津美的日记本。
“找到什么了吗?”
久能问道。纶太郎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久能正在铁管的上面露出脸来,看着自己。久能的肩膀左右摆动着,一定是因为两脚踩在护栏上试图取得平衡的关系吧纶太郎摇摇头,表明自己马上就要回去了。但是,当他把手放在铁管上面,想把身体往上提起时,发现这边没有可以代替护栏的踏脚处。如果紧紧抱住铁管的话,这样的高度并不是爬不上去,然而这样一来衣服就会湿了。他不想让带着铁锈的雨水弄湿衬衫。支撑着铁管的水泥基座不够高,铁管与基座之间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隙,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久能好像发现纶太郎的犹豫了,便指着制水门的方向。没错,只要踩在门壁上,上半身就不必紧抱着铁管,也能爬到铁管上面。纶太郎觉得可以试试看,并且想到:刚才如果也用这种方式处理就好了。
没有发现东西是应该的,万一发现了什么之前没有找到的证据,那么川端署、甚至于京都府警,就丢脸丢到家了,而且情况一定会变得很难堪吧!看到纶太郎空手而回,奥田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轻松地问纶太郎:可有找到足以推翻自杀这个推论的线索?纶太郎以僵硬的表情回答:如你所说的,那里什么也没有。然后他从护栏上跳下来,从久能的手上取回外套,一边把手伸进袖子里,一边抬头看着制水门的联络通路。
“要上去那边看看吗?”
奥田问。纶太郎点点头。制水门与崖谷的连接位置上,设有像太平梯一样的作业用舷梯。
电力公司的职员走在最前面,奥田、久能、纶太郎依序登上钢制的阶梯。坡度愈来愈陡,不抓紧扶手的话,就会觉得脚底下很滑。爬上舷梯后,就是凸出到半空中的职员专用通道。这条通道十分狭窄,有点像工地现场临时搭建的栈桥,与制水门的联络通路连接在一起。通路的周围以尖锐的铁条围了起来,严防闲人闯入。电力公司的职员又哐啷哐啷地拿出那一大把钥匙,打开阻隔在联络通路外的门锁。
从制水门的高度和陡峻的崖谷坡度看来,外人在深夜时刻擅自越过围栏,根本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心理有问题。现阶段虽然还无法想像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那个把葛见百合子从联络通路上推下去的人,为了拿到奈津美的日记本,一定得想办法走到铁管的地方。那么,就算必须绕远路,他也应该会从山脚下沿着作业车使用的通道迂回走过去才对,纶太郎这么想着。想到这里,纶太郎便恨起雨来了。如果没有下雨的话,那个人在攀登山脚的围栏时,或许会留下鞋底的泥土或什么证物。
纶太郎抓紧联络通路的栏杆,把身体往前探出去。眼下是两条长长的铁管。从高处往下看时,铁管又平又小,和刚才亲自站在地面上看到的印象截然不同。已经看不到划在地面上的人体轮廓了。奥田走到纶太郎的身边,也看着下面问:
“怎么了吗?”
纶太郎先摇摇头,然后转身向后。挡在眼前的高耸围栏的另一边,由红砖砌成的制水门外围,以类似横倒的“E”的形状声立着。制水门旁边附有螺旋状的楼梯,感觉就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城城门一样。梯子上有两片钢铁制的金属隔板被夹在三根粗厚的支柱之间,并各自标示为一号门、二号门。正中央的支柱上设有开关,以及排列着许多小灯光的控制盘,这些应该就是可以控制隔板上下滑动,和调整
注入铁管水量多寡的设备吧!当然,那里的围栏上也有“禁止进入”的标示。久能站在纶太郎与奥田稍远的地方,一边问电力公司职员专业的问题,一边做笔记。
水声仍然不断传进耳朵里。侧耳倾听之后,会发现那不是往下奔流的声音,而是像溪流的流水般缓慢的水流声。往左看去,会发现水道在东边山脉的深处被切断了。被水门拦下来的水,好像统统流到那边去了。纶太郎问奥田:
“那边的水道会通到什么地方?”
“好像是疏水道的支流吧!从这里一路流到南禅寺境内的水路阁,再北上到鹿之谷,途中经过导水管,一直通到松之崎净水场。顺道一提,沿着疏水道的游人徒步道一路从若王子走到银阁寺这段路,就是因为西田几多郎先生而闻名的哲学之道。”
“你说的若王子町,离这里很近吗?”
“嗯,走路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那里有东映电影公司的演员经营的吃茶店,是很不错的散步路线。”
奥田以一个观光导游的口气说着。纶太郎打断他的导览说:
“我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了。根据报纸的报导,昨天早上好像发生了一起N氏赏作家龙胆直巳被暴徒殴打的事件,出事的地点就是若王子町。”
“啊!有的,是有那么一件事。”奥田没有多想地回答:“所幸没有危及性命,但是那个作家的伤势不轻,据说需要住院一个月左右。”
“捉到那名暴徒了吗?”
“我想应该还没有吧!因为那不是本署负责的案件,所以我不太清楚详细的情形。但是,那件事怎么了吗?”
“你是在问我那件事和葛见百合子的死,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关联吧!”奥田一脸讶异的表情。“虽然那个作家被打的地点离这里很近,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很接近,可是不能因为这样,就认为——”
“我没有那样说。”纶太郎语气强硬地说。“被葛见百合子杀死的室友名叫清原奈津美,她在茹贝儿化妆品公司发行的杂志编辑部工作。那本杂志上有龙胆直巳的连载短篇小说,而奈津美小姐正好就是龙胆的责任编辑。”
看奥田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青天霹雳的消息一样。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请详细说明一下。”
于是纶太郎便把昨天在银座的“梅西”咖啡馆里,《VISAGE》的副主编说的话,大概地说给奥田听。奥田显得愈来愈困惑了。
“可是,光那样也不能代表什么吧?这两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
“殴打龙胆直巳的人好像是一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久能听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便插话说道:“那个年轻的男子,或许就是清原奈津美每次到京都出差时都会秘密见面的男朋友呢!”
纶太郎点头回答:
“也有这个可能。”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清原奈津美和龙胆直巳有暧昧的关系吗?”奥田说:“如果那是事实的话,龙胆就是清原奈津美的秘密情人啦!应该不会再有别的男人介入的余地了。”
“直到昨天为止,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现在觉得那个想法错了。葛见百合子的未婚夫向奈津美表示好感时,奈津美以自己已经有认真交往的对象为由,拒绝了他。有妇之夫龙胆直巳应该不可能成为奈津美认真交往的对象吧?因此,我认为奈津美与龙胆的关系应该是被迫的,而她真正喜欢的对象也应该在京都。”
“可是,光是这样的论点,也不能把殴打龙胆的人与奈津美的男友划上等号呀!重点是她的男朋友为什么要殴打龙胆?”
“刚才我就说过了吧!奈津美应该是被迫与龙胆发生关系的,龙胆利用自己是人气作家的身份,强迫奈津美成为自己泄欲的工具。我认为这个谣传的可信度很高。这么一来,奈津美的男朋友殴打侵犯女友的龙胆,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可是,奈津美的男朋友怎么会知道女友与龙胆的关系呢?奈津美已经死了呀!我不认为她会在生前亲口告诉男友这种事情。”
“日记呀!”纶太郎说:“消失的日记本里,一定记载着龙胆的事情。奈津美的男友于十五日那天的晚上,在这里和葛见百合子见面,基于为情人报仇的心理,他一时冲动把葛见百合子从高处往下推,杀死了她,同时拿到了奈津美的日记。读了奈津美的日记后,他当然就会发现奈津美受到龙胆胁迫的事情。知道那样的事情后,他会产生多大的愤怒可想而知。于是他趁着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埋伏在龙胆的慢跑路径途中,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对龙胆施暴。或者,奈津美生前也曾经对他说过N氏赏作家的日常作息,所以他可以伺机行动。依照这样的推论,就可以说明从十五日的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发生的两件事情——葛见百合子的死与龙胆被殴打的事件,是相关的事情。”
“可是,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的猜测,”奥田像在打拍子似的摇着头说。他完全不顾刑警应有的风度,顽固地否认纶太郎提出的推论。“以空穴来风的谣传为基础编织出来的一大堆假设性结论,无法说明任何事情。请你听好,认为死者有写日记这件事,根本就是不正确的想法。虽然你认为葛见百合子来京都的目的,是想让室友的男朋友看那本日记,但是这个推论成立的前提是必须有日记的存在,才能让他看到日记。另外,办公室女职员之间的谣言都是无稽之谈,一点根据也没有,不能拿来当作推论的线索。以那样的推论来否定我们的判断,还把无关的事件牵扯进来,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葛见百合子拿走被害人的日记本,并不是单纯的猜测,而是不争的事实。”久能委婉地指正说:“就如先前所说的,至少百合子拿着日记去影印这件事,是有绝对证据的事情。把日记本拿去公司影印,表示百合子对日记本有一些想法,她有可能将日记本和日记的影本分开保管。或许就像纶太郎所说的,有人从百合子的手中拿走了日记本,但是那个人一定没想到还有影本的存在。说不定那份影本被藏在我们还没有搜寻过的某个地方。总之,我们还是回去百合子投宿的饭店看看吧!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