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相连的双胞胎’是指‘暹逻胎’吗?”
“什么是‘暹逻胎’?我怎么没听过。”
“从前有人在暹逻生下畸形的双胞胎,成为社会大众关注的焦点。后来只要有人生下畸形的双胞胎,大家便之称为‘暹逻胎’……,对了,我还记得有两、三位侦探小说作家曾以‘暹逻胎’作为小说题材哩!不过话说回来,日本真的有‘暹逻胎’吗?”
“金田一先生,我对这件事也颇感怀疑。我不知道在录音带里说话的男人,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畸形的双胞胎,可是这件事一定带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否则他在临终前,怎么还会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是啊!这个男人是谁?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姓‘青木’。”
矶川警官说完,目光犀利地凝视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被矶川警官的动作吓了一跳,整张脸变得毫无血色,嘴巴一张一合,仿佛犹豫着该不该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矶川警官见他这副模样,不禁苦笑道:
“金田一先生,我不知道录音带里的男人是不是你要找的‘青木’,因为你要找的人叫‘青木修三’,可是那个男人在旅馆的登记簿上写的却是‘青木春雄’,户籍地址是东京涩谷区的初台。不过,他也可能填上假资料;后来我们向警政署打听过,发现这个地址并没有这个人,因此他很可能是用假名。”
“那个男人的年龄多大?”
“大约四十二、三岁,体格非常棒,只可惜他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确认的线索;当大家发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两只脚也没有穿鞋子,我们之所以知道他的姓氏,是因为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金戒指,上面刻着‘青木’两个字。
“由此可见他虽然使用假名,却还是保有原来的姓氏……喏,这就是从那个男人手上取下来的戒指。”
矶川警官从折叠式的皮包里取出一枚戒指,并把戒指放在金田一耕助的手里。
金田一耕助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长方形的戒指,上面果然刻着“青木”两个字。
他看了一会儿,身体微微颤抖地说:
“您刚才播放的那卷录音带是在什么情况下录下的?是警察录的吗?”
“不,录这卷录音带的人其实是一位旅行家,当时他正好随身带了一台录音机,所以就录下这卷奇怪的录音带,凑巧成为冈山县警局办案的线索。金田一先生,你看……”
矶川警官从石椅上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岛。
事实上,他们两人目前正站在儿岛半岛南端的鹫羽山尖端。
鹫羽山是由崩裂的花岗岩形成,除了一些层层相叠的奇岩巨石之外,还有许多五叶松点缀其间。
鹫羽山最特别的地方是它的地理位置,只要站在鹫羽山上,就可以将整个濑户内海的景观尽收眼底。从山顶往远处海面眺望,可以看见仿若翡翠绿一般的美丽海洋,对生活忙碌的现代人来说,这里不失为一个度假休闲的好去处。
正因为这个缘故,昭和四十二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左右,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两人坐在石椅上谈事情的时候,不断有观光客从他们身旁经过。
这群观光客中,有些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携带幼子的年轻夫妇。
虽然此刻正值梅雨季节,不过当天的天气却出奇的晴朗,因此吸引不少前来浏览自然风光的观光客。
当矾川警官从石椅上站起来时,会田一耕助也跟着起身。
矶川警官穿着普通的便装,而金田一耕助依旧是那一身“金字招牌”的装扮——在白色单衣外面系上一条细带子,下身则是一条柔软发皱的宽松长裤,头发依然蓬松、卷曲。
他一面抓着头上的瓜皮帽,一面从大岩石上丛生的五叶松树影中走出来。刹那间,海面吹起的强风将他的宽松长裤吹得啪啪作响,就连他那头如鸟巢般的乱发也怒发冲冠地竖立起来。
矶川警官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见他自顾自地说:
“那就是柜石岛。从柜石岛往我们现在所站的这座岛看过来,有如一只振欲飞的鹫鸟一般,因此这座岛才会叫做鹫羽山。至于对面烟雾绕绕的地方则是水岛联合企业,它旁边的那座小岛就是你即将前往的刑部岛……唉!那座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矶川警官为金田一耕助介绍这一带的地理环境,但是他所说的最后这句话中,隐含着担心的意味。
为了冲淡这股沉重的气氛,金田一耕助强打起精神问道:
“对了,警官,你还有事情要对我说吗?”
“嗯,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金田一先生,你看,那里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下津井港。”
“这我知道,只是刚才你说回去的时候想顺便到那个小港看看。我很好奇你去那个小镇有什么事吗?”
他们现在站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下津井港弯弯曲曲的地形,强劲的海浪在这里冲出三、四个海角,形成几处海湾。
海湾里有许多船只,沿岸排列着三三两两的住家,这种景致正是古老纯朴的港都特有的风貌。
“有一家海运公司开辟一条来往下津井港和四国的坂出两地的航线,行驶其间的汽船叫‘云龙丸’。五月二十日,也就是距今一个多月之前,‘云龙九’从坂出出发驶向下津井港。
“就在‘云龙丸’绕过我们对面的本岛东边,朝下津井港接近的时候,一位站在甲板上的乘客突然发现有人浮在海面上,因而引起一阵骚动。
“船上的工作人员纷纷涌到甲板上一探究竟,只见距离左舷五十公尺处的海面上,果然有一个人漂浮着;当时大约是早上八点,海面上波光粼粼,视线相当良好,于是船上的工作人员立即便将船驶向那个人身边,把他打捞到甲板上。”
金田一耕助终于明白矶川警官想传达给他的讯息是什么。原来那卷录音带里的杂音,正是海浪和汽船引擎发出的声音。
“原来如此,所以那个男人被船上的人救起来之后,才会留下那些遗言。可是,那卷录音带又是谁录下来的?”
“当时汽船上正好有一位叫‘福井卓也’的乘客,他刚从东京某大企业退休,正在进行四国八十八个地方的旅行计划,他将自己所见所闻用录音机录起来,当作纪念;例如沿途听到的巡礼歌声、赞颂神祗的诵经声,或是当地的民谣等……”
“那天他在船上看到这种情形,立刻就把录音机上的麦克风放到那个男子嘴边吗?”
不等矶川警官说完,金田一耕助迳自揣测道。
“是的……正因为如此,那人男人才能在临死前留下这段‘诡异的遗言’。”
“警官,那个男人身上有没有伤痕?”
“当然有。他不但全身都是擦伤,还有好几处骨折,后脑更有一道大裂痕,只不过目前连法医都无法断定他身上的伤痕究竟是遭人打伤?还是从山崖上摔下来弄伤的?”
“那么他的穿着打扮呢?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
“他穿着一件粗条纹的睡衣,脚下没穿鞋子。不过,我猜他本来应该有穿着木屐或凉鞋,只不过在落入海中漂浮的时候掉了。”
“警官,你先前说那个男人的年纪大约四十二、三岁?”
“是的,而且那个男人的体格非常强壮,虽然个子不是很高,可是胸膛很厚实。”
“你们有拍下他的照片吗?”
“当然。喏,这就是我们拍的照片。”
矶川警官说完,便从折叠式的皮包里取出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有一只眼睛受伤,而且受伤眼睛的眼皮还往外翻,就像贝壳里的肉往外翻出一般恐怖。
那个人的额头也撞破了,浓浓的血液不断流出……他的鼻子断成两半,身体其他部分更是毁损得教人不忍卒睹,就连金田一耕助这种阅“尸”无数的人也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唉!想从照片上看出这男人生前的长相实在很困难。)
金田一耕助暗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昨天——六月二十三日下午两点左右,金田一耕助抵达仓敷,他一放下行李,就立刻离开旅馆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天空不断飘着绵绵阴雨,金田一耕助只好撑着一把向旅馆借来的雨伞。走在大街上,飘雨的天空和地些残留着江户情怀的民宅墙壁,以及土窖所引起的怀古气氛,更加深了金田一耕助心中莫明的愁苦。
金田一耕助并不是一个只知道办案的工作狂,他偶尔也想保有一份无人打扰的静谧,特别是无法预知接下来会遭遇什么状况的现在,他更需要借此来放松心情。
所以他特地避开冈山前来仓敷投宿,只希望换得短暂的宁静。
不过,金田一耕助也不是那种一味沉浸在孤独情怀下的人,他散完步、回到旅馆后,立刻拨了一通电话给冈山县警局的矶川警官。
事实上,金田一耕助在打这通电话之前,还曾经稍微犹豫了一下。
因为数天前——也就是十八日那天,有人在山阳电铁的电车里放置了一颗定时炸弹,结果造成一人死亡、十八人轻重伤的惨剧。
(矶川警官这会儿也许正忙着处理那件爆炸案呢!)
但是金田一耕助转念一想,既然人已经到这里,不打声招呼实在说不过去。况且,金田一耕助也希望自己对接下来要前去的地方多了解一些,所以几经考虑之后,他还是拨了通电话给矶川警官。
矶川警官正好在警局里,一听到是金田一耕助找他,马上表明想见金田一耕助一面。
于是两人约定等矶川警官的勤务告一段落就立刻碰面。
仔细想来,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也算是老朋友了。
他们第一次接触是在昭和十二年秋天,“本阵杀人事件”发生的时候;大战结束后,金田一耕助又在“狱门岛”的三重杀人事件中碰上矶川警官;之后还曾经在“恶魔的彩球歌”里和矶川警官联手办案。
总之,从昭和十二年至今,两人已经相识整整三十年;其间除了刚才列举的重大案子之外,他们也曾经携手侦破过无数的小案子。
刚开始,矶川警官对金田一耕助怀有敌意,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合作过程中,他渐渐被金田一耕助个人独特的魁力深深吸引住。
金田一耕助除了具备独特的破案才能,还拥有谦虚的美德。每当一个案件解决之后,金田一耕助从来不会自我膨胀,反而将所有功劳都归给矶川警官,矶川警官不由得对他心服口服。
另一方面,矶川警官也对金田一耕助在案件结束后的冷漠态度感到十分不解。虽然金田一耕助在处理案件的过程中非常专注,但每当事件结束后,他却对结果漠不关心。
撇开这一点不说,矶川警官仍然很欣赏金田一耕助。
矶川警官的年纪比金田一耕助大五岁,因此总是以老大哥自居,照顾这位比他年轻的小老弟。
有时他会直呼金田一耕助的名字,有时也会称呼他“金田一先生”。
话说回来,矶川警官也是个不幸的人。
他曾经和一位叫系子的女性结过婚。昭和二十一年春天,他从南方战线返家时,系子还活着;但是第二年,她就撒手人寰了。
系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大战结束前后那段时期操劳过度,所以很年轻便去世,留下矶川警官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世上。
系子是个话不多。非常有教养的贤淑女子,矶川警官非常疼爱她。即使在系子去世之后,他也从没想过要再婚。
矾川警官没有再婚的原因,除了他对系子难以忘情之外,身体上的“缺陷”也是令他不愿再尝试婚姻生活的一大因素。
在战争期间,矾川警官曾应陆军的征召,从南方某座小岛移师到另一座小岛。
当时,他所搭乘的运输船刚好碰上敌机轰炸,虽然敌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直接命中运输船,但是炸弹爆炸的冲击力使矶川警官整个人从甲板上弹起来,再坠落海面。
这次的意外造成矶川警官腰部严重受伤,尽管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作息,可是每次一忙起来,腰部的宿疾就会让他痛到站不起来。
这就是另一个让矶川警官不想再婚的理由。
现在,矶川警官寄居在嫂嫂——八重的家。大他七岁的哥哥——平太郎战前在冈山巾经营一家医疗器具店,生活过得还算富裕,并且生下一个儿子——健一。健一是个非常聪颖的孩子,就读于冈山医大。
中日芦沟桥事变爆发后,平太郎接受征召,不久便战死在上海。
矶川警官则是在昭和十七年被征召进入陆军服役,其间断断续续地移防;直到大战结束后第二年的春
天,终于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己的家园。
由于大战结束,健一也重新回到母校——冈山医大就读。
可是经过大战的洗礼,日本经济变得很不景气。健一母子为了赚取足够的学费,不仅他本人得去打工赚取学费,他的母亲——八重也必须四处兼差谋生。
丧妻、无子嗣、又不想再婚的矶川警官知道他们的状况后,便拨出自己的、部份收入作为健一的学费,因此健一始终对这位叔叔非常敬重;叔叔对他的好,让他终身难忘。
大战结束二十多年后,日本的经济渐渐复苏,冈山市也跟着繁荣兴盛起来。
八重在矶川警官的帮助之下,重新竖起医疗器具店的招牌,并且雇用数名员工,企图再创昔日的繁盛风光。
健一踏出校门后,便在母校的附设医院工作,经过十年的奋斗、钻研,终于在冈山市内开设一家内科医院。
虽然他的年纪还轻,人品却相当优秀,因此很快就成为一名非常受病患欢迎的医生。
健一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就已经结婚,并育有两个孩子。他的妻子——清子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媳妇,尽管健一开设医院的费用是由清子的娘家支付的,但清子却不因此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反而对健一和婆婆十分谦躬有礼。只要有空,清子就会带着孩子去探望婆婆——八重。
八重的家就在医疗器具店的隔壁。如今,这家店准备扩大成更具规模的公司,矶川警官当然也是股东之一。
八重感谢小叔长久以来的帮忙,特别接他回来一起住,并请了一位中年管家和一个礼拜来两次的洗衣妇帮忙打理家务。
不过,这种安排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八重虽然比小叔年长三岁,却仍风韵犹存;而矶川警官也不很老,因此街坊间不断传出他们两人之间有染的谣言。
矶川警官刚听到这种谣言时,的确感到相当困扰,不过他的嫂嫂却不以为意地说:
“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健一、清子和清子娘家的人都相信我们之间是清白的,这样就够了。一个人如果大在意别人的眼光,根本就无法在这个世上生存。”
“嗯……好吧!”
听了八重的解释,矶川警官也不好再说什么。
后来经洗衣妇的提醒,八重不禁开始为小叔的禁欲生活担心起来。因为她发现小叔的换洗衣物中,居然出现他仍是健壮男子的最佳证据。
可见矶川警官虽然腰部曾经受过重伤,并没有因此丧失性能力。
“这样吧!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就悄悄告诉我,交给我来处理,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矶川警官一听嫂嫂这么说,顿时羞红了脸。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官结识有好些年了,因此非常清楚他的情况。
昭和三十年左右,鬼首村的彩球歌杀人事件爆发,金田一耕助看出矶川警官和卷入事件的妇人之间产生情愫时,不禁十分同情他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