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家老宅位于东柏街尾,里头住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即郗耀深大伯一家。
宣平侯府的马车稳稳停在外面时,府上诸人正在用饭,郗大人陡然闻得下人禀报,连忙搁碗漱口,亲自出迎。
楚郢并不是来找他的,进门去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明来意。
郗大人听他此行是为找郗耀深,压下心中疑惑,恭声笑道:“耀深午后出门游玩,尚未归府,侯爷先请里面坐,下官这就叫人寻他回来。”
楚郢点头,随其入里。
郗家的东西边院子砌墙隔断,内中只开了一扇门以作通行,因得郗耀深暂住在西院,郗大人便没有领人往中堂去,而是一路过了墙门,请他们在西边会客的阁屋里。
又叫下人端上茶水糕点,臻臻至至,甚是殷勤周到。
齐铮看他小心翼翼的,在旁笑得脸都僵了半边,开口说道:“郗侍讲无需如此,侯爷此来只是找郗公子说些话,你忙你的便是,不必守在此处。”
郗大人松了一口气,不是耀深在外闯祸不长眼惹着这位爷就好。
他拱了拱手,依言离开。
阁屋里安静下来,楚郢坐在红木椅上,也没有碰茶水点心,只半阖眼睑,任由长睫在眼下落了密密青影。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下人问好的声音,很快郗耀深便带着几个侍女,慢步走了进来。
他像是没看见屋里的人,撩起袍子,坐在上首右边。
撑着扶手,懒散地斜斜歪着身子,眼尾上勾了勾,看着手上的半狐面具。
楚郢抬起眼帘,目光平直,瞳眸中是一方门外半明半暗的庭院。
两人分坐上首两侧,都没有说话,甚是连视线都没有交汇。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铮都偷偷地咽了好几回涌到嘴边的哈欠,喉咙都有些疼了的时候,这两人终于有了动静。
率先出声的郗耀深,他长腿直直撑着地,左右交叠,慢悠悠说道:“宣平侯不是送我们家阿莞走了吗,这会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小地方来。”
对方话里轻佻,楚郢拢回视线,他坐着,就如同手里的剑,清正端方,“郗公子,你们的婚约早在一年零七个月前就已经解除了,她与你并无任何关系。”
郗耀深佯装诧异,“你查得倒是仔细。”
须臾,他又笑意盎然,“这婚约确实是没了,不过却也不碍什么事。”
“宣平侯不知道吧,阿莞对我这个前未婚夫念念不忘,不久前特意传了一封信到盛州来,薄薄红笺,字字含情,句句有意……我哪儿抵得住啊,这不就巴巴地上京来了。”
楚郢目光锐利,“阁下慎言,信是她写的,还是有人假借其名义行事,你心中应该有数。”
郗耀深顿了顿,啧了一声,“看来宣平侯的消息来源很足啊。”
信确实不是宁家阿莞写的,信上字迹虽然像极,但上头的那些话也就能骗骗傻子了。
宁郗两家都是盛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名门,他和宁莞是指腹为婚。
宁家无端遭祸,满门被害,只有宁夫人带着宁莞姐弟往佛寺进香而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宁夫人虽然保住了命,却也受不了那个打击,收拾完家中丈夫叔伯妯娌的丧事就此一病不起。
宁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未来女婿心狠手辣靠不住,强撑着身子解除了两家的婚事才一命呜呼。
宁家唯一能主事的人去了,留下的暗中各方势力和明面上的财富,他也就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据为己用了。
这个过程中,难免就要借借他前小未婚妻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时没把持住,过于血腥,把人吓得太狠了,小未婚妻居然奋起反抗,趁他不注意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吧,他虽然有点儿生气,但那段时间好事儿挺多,心情不错,看在往日稀薄的情分上也就算了,任她走了。
要不然……她哪能安安稳稳地上京,哪能舒舒服服地过这么久啊。
逮几个小姑娘而已,根本不费他什么力气。
其实吧,说来说去,就宁莞那小胆子,敢带着芸枝几个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出盛州,估计就是最后的勇气了。
分明恨不得离他八百尺远的,就是死在外头都肯定不会写信叫他上京来的。
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借他的手来收拾她呢。
想要借他的刀来杀人,啧啧啧,这幕后之人可真是够胆子的。
这传到江湖上去,有些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郗耀深舔了舔唇角,“宣平侯耳通八方,你不妨说说看叫我上京来的信到底是谁写的呢。”他手下动作有些慢了,线索还没摸到底,人也还没揪出来。
这个齐铮知道,还能有谁,楚侧妃呗。
他也是奇怪,明明楚侧妃和表姑娘没什么龃龉嫌隙,相反表面上关系似乎还挺不错,实在想不通为的是哪般原由,都这样了还一心叫表小姐不好过。
楚郢缓缓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说出来,阁下也不信,何必多此一问。”
郗耀深笑道:“也是。”他摸着面具,又整了整衣裳,“行了,胡咧咧半天,说吧,宣平侯特意上门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楚郢转过头,直直看过去,反问道:“你不知道?”
郗耀深笑意愈深,“我该知道?”
楚郢微抬了抬下颌,“我来此是为送一句话。”
他冷睨着,湛然清俊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只话语冷漠而沉缓的,“十四巷里的人,阁下最好不要支手,否则,我不介意帮你断了三头六臂。”
郗耀深眯起眼,猛地坐直了身子,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他话音刚落,疾风扫来,黑鞘长剑便抵在面前,对面坐着的人表情冷淡至极,落在郗耀深眼里这就是挑衅与不屑,他第一次生出恼火,眼中阴色渐浓。
楚郢轻抬了抬眉梢,“阁下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试试。”
郗耀深扔掉面具,一把接过侍女递来的剑,长眼轻挑,“好啊,如果你能赢,卖你个面子也未为不可。”
裴中钰传人,领教一番也不错。
今晚月色是极好,似清霜如柔纱,覆于大地,笼罩一片,雨后初晴烟水微荡一般的朦胧。
齐铮站在门口,听着上面的动静,心里默念着数,估算着这位郗公子到底能撑多久。
“十五、十六……三十、四十。”一把剑从屋顶上滚了下来,伴随着一道闷哼。
齐铮打了哈欠,不紧不慢地数到六十,倏忽间,眼前光影一晃。
他看清人,忙上前去问道:“侯爷,结束了?”
哎哟,这位郗公子看来真的不得了,居然能撑这么久,难怪侯爷说在十四巷加再多人都没用呢。
毕竟,他们在侯爷手里最多数五个数就得玩完儿……
楚郢点点头,气息平缓,完全看不出方才跟人干了一架,“走吧。”
齐铮依言跟上,两人走至院门,楚郢又突然停了下来,他侧过身,转眼看去,缓声道:“郗公子,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郗耀深动了动发麻的右臂,心中大震,听得他说话又皱起眉头,嘁了一声。
他站着不动,侍女战战兢兢上前,“公子?”
郗耀深看了一眼地上的剑,甩了甩手臂往里走。
阁屋里点着香花烛,里头融了槐花香,溢发着淡淡的清甜味儿,他坐回椅子上,仰背靠着,半天都没动静。
真有意思,京里不是传说宁莞自荐未遂,被楚二夫人赶出了侯府?他怎么看着这宣平侯挺中意的啊……
郗耀深捂着手臂笑出声,混江湖,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
不支手就不支手吧,大不了不惦记剜了那双漂亮眼睛就是了。但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去窜个门儿,跟前未婚妻叙叙旧说说话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一向顺风顺水,今朝却输得这样惨烈,心情实在不大爽快啊,总想找个人出出气泻泻火。
郗耀深斜斜一眼,比如,那个写信骗他上京来,想把他当刀使,颇有狗胆的家伙。
……
郗家的事情宁莞一无所知,她用过晚饭,在院中慢步消食,琢磨着今日之事。
郗耀深这人不大好办,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太过危险。
现在这样的情况,学武无异于是一个法子。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
武艺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炼成的,也不是仅靠努力就可以的,它比学医更需要天赋,也更讲究根骨。
万一她根本就不是学武的料,穿过去不是平白作死吗?
可若是不学,这么对上郗耀深似乎又有些不足。
宁莞想了想,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干坐了一刻多钟,最后还是掸掸身上的灰尘,随口跟芸枝打了声招呼,提灯转去画室。
进了屋掩上门,放下灯笼点亮铜烛台上的蜡烛,晕黄的暖光照亮一室黑暗。
放着烛台笔墨的案边摆着一个箩筐,里面是今日从如玉书坊买回来的书,都还摞在一起,未来得及整理。
宁莞挽起袖子,便顺手将书籍一一归置在边角处的架子上。
随后擦了擦手,打算找裴中钰的画像试一试。
白冶送来的画里并没有裴中钰,但她上上回买的那本由云空蝉所绘的画册里倒是有一页,结果在屋里转了两圈却都没发现影子。
直到看见案上冷掉的茶水,她才恍然想起,有一回在药房里七叶打翻了药罐子,那画浸了黑药汁子,墨晕了一团,看不大清楚,她就随手放炉子作点火用烧了。
本来说重新买一册的,结果跟着她师父学占卜学了将近二十年才回来,这点儿小事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既然没有,便只能等明日出门再买回,宁莞也就暂时不惦记着跟裴中钰学剑术的事情,转而看起旁的画卷来。
今天晚上剑术不成,学别的也好,左右画中两年这边一个时辰,在画里时间相当充足,学习正务之余,她完全可以分出不少时间来研究一种能神不知鬼不觉撂倒郗耀深的新药。
现有的软骨散蒙汗药之类的东西,作为一个老江湖,郗耀深怕是经过不少次,对他用处应该不大,她叫宁沛宁暖把这些随身带着也就勉强求个心安。
若是能配出些新的药或毒来,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想罢,宁莞便暂定下计划。
今天晚上可以先找一幅画学学旁的,顺便抽出空琢磨琢磨新药,然后等明日再出门买画册,再回来学习剑术,双重保险更是稳妥。
打定主意,她挑来挑去,最终又将那副由周晔青画的晚夜高阁图抻在手里。
宁莞打量片刻,起身到书架边,在新买的那一堆里取出一本来,很快便翻到了写有周晔青传那一节。
周晔青是大晋和盛年间人,官至三品指挥使,为人放达,曾奉命清缴“半月谷”,结果失败被俘,在半月谷过了一段很是凄惨的岁月。
据他与后人口述,宁莞手里的这幅画,画的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半月谷谷主的左膀右臂,星命相术无所不知,被谷中人称为天女的华霜序所居的摘星阁。
至于画中阁楼上的人,即是华霜序无疑。
华霜序?
这个名字宁莞是第一次听见,即便她在和盛年间待了十几年,甚至后来还四处游历过两载,也未曾听闻过她的名声。
若周晔青所言不虚,那这位华霜序应该常年待在半月谷,不曾入世。
半月谷她是知道的,现今江湖魔教恒月的前身。
宁莞看着手里的画,微垂了垂眼。
学过医卜,对于星命这一类她其实也挺有兴趣的,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先试试这个?,新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