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都在兰昉城换了一身行头,洗去风尘,新衣加身,说是大大改头换面也不为过。
晏商陆穿的是一袭青衫,质地柔软,袖摆宽大,出门去站在太阳底下迎着风一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衣坊的小二看得目不转睛,还暗里跟掌柜的嘀咕说这师徒俩一瞅不像是寻常人,咱们城里来大人物了。
宁莞听得话,抽了抽嘴角,心中叹气,其实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师父到底有没有几分真本事,从北岐到大晋这一路看来总觉得像是个装神弄鬼的。
“徒儿,又发什么呆?走走走,出去转转。”
宁莞敛去心思不做他想,应声跟上,难得到兰昉城来,她也确实想去瞧瞧这城中不同于内地的边域风情。
兰昉城与北岐毗邻,风俗习惯多受影响,就连街边大娘与商贩的讨价还价都带着属于北地的粗犷爽朗。
街上时有列列骑兵策马而过,穿的红衣铁铠,配的是燕翎弯刀,和常年驻守京都的将士相比,多了八分欲血的冷厉。
宁莞左顾右看,很是认真,晏商陆突然叫住她,“徒儿,走,咱们上茶馆去坐会儿。”
经过这好几个月的相处,宁莞也算是对便宜师父有了些了解,他口中说的坐会儿,多半不是渴了累了要去坐着喝茶,十有八|九是要往上头去打坐感悟。
事实证明宁莞猜得没错。
茶馆二楼有个露台,因得是个晴朗天,掌柜的便将上头挡雨的油纸布撤了,正正对着太阳。
晏商陆给足了银子,将露台包了,师徒两人一人上了一张桌子,盘膝打坐。
他二人出来前都好好整理了一番仪容,再加上本来就都是气质绝佳的,往上头一坐,眼睛一闭,面容平静温沉,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下,愈显得神圣出尘。
茶馆里的人看热闹,茶馆外的人看稀奇,还有低低窃语着问询这两人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要不要帮忙送个医。
宁莞以前还觉得有些不自在,现在完全能处之泰然,淡定自若了。
通俗点儿讲,就是脸皮越来越厚了。
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还碰上了一对江湖侠侣。
晏商陆在北岐名声不显,在大晋尤其是江湖武林里,却是有几分盛名的。
那对夫妻打算往北岐去寻失去踪迹的兄弟,央着晏商陆卜个凶吉。
“能在这处碰上晏师是莫大的缘分,劳您卜个一卦。”
“可行。”
晏商陆在外人面前一贯少话,能不出声儿就不出声儿,能两个字两个字的说,绝对不会吐出三个字。
按他的意思,这样更能显得自己高深莫测。
这是宁莞第一次看他卜卦。
晏商陆问了对方兄弟的姓名年岁等,然后随手从兜里摸出几个铜钱往桌上一撒,捻着胡须瞧了好一会儿,微抬下巴,淡淡开口道:“大吉,北岐西南地,好事所误。”
那夫妻二人闻言甚喜,直接掏出了纹银奉上。
宁莞盯着铜钱看了看,刻着和盛二字的桐面儿上油光一片,应该是她师父上午买了葱油饼,嚼完还没洗手,摸了一把铜钱的时候抹上去的。
除此之外,她真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宁莞蹙了蹙眉,占卜真是一门高深得几乎玄幻的学问。
二人在兰昉城只待了三天,又开始坐着马车往南去。
初夏时晴时雨,晏商陆路上受了凉,一边揪着帕子擦鼻涕,一边继续给她讲解占卜之术。
和师翡翡的严苛,洛玉妃的冷淡不同,他讲授东西的时候更随意些。
没有书本作基础参考,宁莞一路都听得迷糊,只好将他说过的话都暗暗死记下,待回到苍露山,再对着书籍一一细究。
从兰昉城到苍露山耗时两月,马车停在山脚下上不去,师徒两人徒步走至半山。
小小的一处院子,里头落满了尘灰。
宁莞将屋子收拾干净,晚上沐浴后倚在窗边抬首望着夜空高悬的月亮,直到睡意袭来才褪衣上床。
回到苍露山,一时半会便不会再出门,晏商陆每天到处转悠感悟自然,宁莞就把他书房里那些发潮生霉的书搬出来,摊在太阳底下晒,然后坐在廊檐下一一翻阅。
这些书籍所言比之医书更晦涩难懂,有一种难以言传,只能意会的玄妙,宁莞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堪堪吃透,进度之慢,自己都忍不住头疼苦恼。
书上全都吃明白了,宁莞又开始将所有的时间放在打坐上。
早上太阳初升时出门,傍晚日落黄昏才带着顺手采的一篓子草药回来,吃过晚饭就琢磨着些新的药膏药方,一天到晚几乎没有给自己留过空闲。
宁莞问起占卜物件,晏商陆捏着梳子有条不紊地刮起胡须,慢悠悠道:“一把石子儿也好,一把芝麻粒儿也罢,铜板龟壳蓍草,只要你用得顺手,爱用什么用什么,咱们晏家占卜术不拘些形式,讲究的就是个顺由自然,依凭万物。”
宁莞似懂非懂,却也依他所言做起尝试。
这年冬天,宁莞做在崖边打坐吹风,晏商陆从山脚下的盛州城带回来一个被遗弃的女婴。
他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全权依托给了宁莞,自己则是漫山遍野脱缰一般的逍遥。
女婴的名字是晏商陆起的,名叫蔚然,随他姓晏,晏蔚然。
小孩儿不过几个月大,饿了哭拉了哭冷热不对了更是叫得厉害,宁莞揉着眉心,愁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晏商陆和宁莞都不是会做饭的,而是请了山脚下的农妇每日来准备三餐吃食,宁莞多给了她些银钱,平日出门的时候便将蔚然交给她照看。
春去秋来又是几年,晏蔚然也能跑能跳了,宁莞想了想,这日出门的时候还是将她带上。
小姑娘生得玉雪的一团,白白嫩嫩的,穿着红色小衣裳,扎着两个小揪揪,就跟年画里的福娃娃没什么差别。
也是这一天,宁莞才发现这姑娘运气好得逆天。
她在崖边打坐,她就在周围转悠玩儿,转一圈回来手里扒拉着根小人参,转两圈儿回来怀里抱着个小兔子,转三圈儿回来,手里拎着一荷包小金珠。
总归绝不会叫她空了手。
宁莞沉默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家小师妹这可像极了老天爷的亲闺女。
晏蔚然这样得天独厚的运气在晏商陆看来非常适合他们占卜一途,但小蔚然根本坐不住,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她更喜欢金子银子,刚过了十岁生辰就拿着自己这些年捡回来的积蓄去盛州城做了一笔小生意,别说,还真赚了不少。
宁莞在这个时空花了不少时间,直到晏蔚然十二岁,都还没有回去的迹象。
占卜一途不好走,估计还得要个好几年。
这年春天,大晋和盛皇帝到苍露山三请晏商陆出山,诚意十足,但晏商陆显然不打算往卧龙先生靠拢,也不准备把大晋皇帝当成刘玄德,三次都一一拒绝了。
和盛皇帝失望而归,宁莞远望着他们下山的背影,问道:“师父缘何拒绝得这样彻底?”
晏商陆捋着胡须耸了耸肩,“去掺和那些做什么啊,你师父我没什么大志向,也不打算往自己肩头上扛担子,做个江湖散人,自在逍遥的很。”
宁莞想想也对,点点头再没有提起此事。
日子过得平静安宁,晏商陆年纪大了,不再出门远游,而宁莞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
她从盛州城转道南江,再从南江行水路至齐州,再顺东而行,一路行游医与占卜之事。
在外两年,她的占卜术愈发熟练,桃花初开的时候,便感觉到了时空对自己的轻微排斥,收拾行装转道回往苍露山。
晏商陆还是老样子,蔚然又长了几岁,更加娇俏秀丽。
她是天生的经商料子,年纪轻轻已经有不菲的家产,俨然一副盛州首富的派头。
“师姐!”
宁莞沐浴出来,小姑娘笑嘻嘻地挽着她胳膊,嗓音清脆泠泠,是山中清泉一样的干净,“我在城中知味楼订了一桌子菜给你接风洗尘,小二他们已经将饭菜送上来了,快快快,这么就不见了,我们师徒三个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说说话。”
宁莞捏了捏她晕着点点粉意的脸颊,笑道:“好啊,我正饿着呢。”
晏商陆很是高兴,两坛子秋露白全进了他肚子,习惯性地捻着胡须,醉意熏熏撑着头,打了酒嗝,跟宁莞说道:“为师就待在这苍露山里,也能听到你在江湖上的名声,果然是该出去闯一闯的,短短两年就闯出名堂了。”
“当年我就说你是天生的神棍吧,哈哈哈,徒儿啊,你师妹志不在此,咱们晏家的占卜术传承就全在你一人身上了。”
宁莞顿了顿,有关晏商陆的记载不是很多,也不清楚他一生究竟有几个徒弟,如今听得这话,思及自己情况有些特殊,想罢还是温言询问道:“师父就没想过再收个徒弟吗?”
晏商陆却是摇头,“徒弟也不能胡乱收,还得看缘分。”
说来也奇怪,当初他给自己卜卦,今生本应只有一个徒弟,没想到到头来竟有两个。
他又想起什么,打了个哈欠,“不过啊……为师看你倒是可以收徒了。”
宁莞一笑,“暂时收不得吧,少说还有几年呢。”她估计这半年里就要离开了,哪里能收得什么徒弟。
晏商陆也没说什么,他喝得醉了,干脆半趴着晕神。
晏蔚然见他不出声儿了,给两人分别夹了一筷子荷叶鸡丝,一边嘟囔道:“知味楼真是越来越不行了,鸡丝又老又干,荷叶也不新鲜,也就勉强能入口,我看啊也就全靠一个老招牌撑着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师姐,你说我把它盘下来怎么样?”
宁莞抿唇笑道:“你做生意一向厉害,怎么问起我来了。”
晏蔚然扬起笑脸,搬着凳子挪到她旁边,两手搂住腰,挨着她肩头瘪嘴道:“你就说说我这想法怎么样?”
宁莞一向是持鼓励态度的,“当然很好。”
晏蔚然听得高兴,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搞起了知味楼的收购机会。
宁莞留在山中采药,晏商陆最近老是咳嗽,她想着试试做些止咳枇杷膏。
不过几天,盛州城便传来知味楼易主的消息。
晏蔚然却不打算继续拿来做酒楼,她将知味楼改名悦来客栈,又买了一片地,还建了个什么悦来馆。
两个月后,宁莞在山中的大梧桐树下打坐,晏蔚然就在不远处拎着锄头挖坑,额上布着密密细汗,两眼却是奕奕有神,“师姐,我的悦来馆马上就要正式开张了,我按你说的做了规划,用不了几年就能把它开到大晋的所有州县去,不对!不止大晋,还有北岐南域和高离,哈哈哈……到时候我就能赚好多好多的钱,你就等着跟我吃香喝辣的吧!”
晏蔚然从小就念叨着要赚钱,要住金屋子睡金床,要让她师父师姐吃香的喝辣的,这些话宁莞都听习惯了,反而让她有些在意的是“悦来馆”三个字。
说起来,再没穿过来之前,她曾经去租赁看家护院的地方就叫悦来馆。
宁莞细眉微动了动,问道:“蔚然,你的悦来馆是做什么的?”
晏蔚然停下锄头,回过头冲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这是秘密,等一个月后开张了,师姐你就晓得了。”
她不欲多说,一副有惊喜的样子,宁莞也不追问,弯唇笑了笑,颔首道好。
盛州城悦来馆开张的那天是四月十六,晏商陆亲自算的财满福顺好日子,宁莞本来是准备好要去的,却没想到当天早上起床不久就回到了十四巷。
看着周遭熟悉的摆置,一时有些恍惚。
她这一趟过去足足待了十八年,而十四巷这边才将将过了九个时辰。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午后,画室外面日光西斜,满院的海棠花晕染着光辉,如同春睡方醒般慵懒妩媚。
宁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趴在画室的几案上,缓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起身出门去。
再不出去转转,芸枝他们就该以为她出什么事儿了。
………………
大晋和盛二十九年,四月十六。
晏蔚然在悦来馆前忙的团团转,作为盛州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富,城中商户无不给她面子,来送礼的人实在有些多,她一时半会儿根本腾不出空来。
等稍稍得闲了,就看见她师父捋着胡子慢步过来,晏蔚然左右张望,“师父,怎么就你一个人,师姐呢?说好了要来看看的!”
因为被放鸽子,心情实在不大明朗,话里难免带了些气性,谁知刚气呼呼地说完话,就见她师父瞪了瞪眼,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伸手拍了拍她脑门儿,“我说徒儿啊,你今儿个是没睡醒呢?什么师姐?你哪来的师姐?”
晏蔚然瘪瘪嘴,冲他翻了个白眼,“师父,您是健忘症又犯了?”
晏商陆正色道:“胡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师父我啊,在十八岁那年就给自己卜过一卦,这辈子就一个徒弟,除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哪里还能再跑出一个来?”
他说的认真,表情也是严肃,晏蔚然懵了一下,惊呼道:“师父,你真老糊涂了!”
晏商陆气得胡子都翘了翘,“没大没小!”
晏蔚然皱起了眉头,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
大晋谨帝年间。
晏府的玉荣堂是晏家老太太住的地方,老太太好奢华,内中摆置无不是世上精品,处处珠光流溢,堪称绮靡繁丽,内间摆置之华丽便是皇宫内廷也差一分两毫。
往日晏府小辈们过来总喜欢东瞧西看,兴致勃勃地问这个珍品是从何处来的,那个摆件儿有什么讲究,然而今儿个却是大不一样,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不敢弄出一丁点儿的响动。
已经八十岁高龄的晏老太太躺在纯金打造的架子床上,虚虚望着明丽的翠华帐。
她十岁开始做生意,十二岁就成了盛州城的首富,十四岁那年开了第一家悦来馆,二十岁师父替她招了个俊俏的上门女婿,二十五岁那年悦来馆正式在京都开张,慢慢步入正轨,到如今这个年岁,整个大晋几乎就没有人不知道她晏老太太晏蔚然的名儿。
她这一辈子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传奇,但现下眼看着就要归西了,却还是不大得劲儿。
晏老太太长叹一声,“我儿啊……”
身穿紫色绫缎袍的男子上前,跪在床边抹眼泪,“娘啊,儿子在呢……”
晏老太太听着他话里那颤音儿就来气,但想了想时间不多了,懒得费力气骂他,喘了一口气说道:“你要好好守住家业,要把咱们悦来馆开到南域,开到北岐去……”
她十四岁那年可是放过话的,要开遍南域北岐和高离,可
惜了终究还是没成。
晏老大呜呜哭了两声,“娘啊,儿子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到现在这样,晏老太太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把费力地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金箱子,“我说过我有一个师姐,可是后来失踪了,你们以后谁能找到她的后人,把箱子里的东西送到我师姐坟前去,我老婆子半生私产就全是他的,要不然谁也动不得,谁、谁也吞不得……记、记清楚了没有?”
晏老大哭得更厉害,“娘啊,儿子记下了……”
晏老太太看见这蠢蛋儿子就来气,一巴掌糊过去,“你老娘还能撑一天,哭、哭什么哭!”
晏老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