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见只要是明成昨晚答应的,明成今天立马做到,可见明成听得进他说的话,所以他更要把明玉与妈多年的矛盾给明成分析清楚:“爸当时是成年人,他和妈的相处,是性格使然,也是那时候的社会环境必然,而且,我们也不便置评。但明玉的事你不能这么理解,她生下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她未来性格发展成什么样子,全看大人的态度。妈妈那时候是强势者,妈可以掌控明玉的一切,她的性格形成,是妈为主,和我这当大哥的漠不关心为辅,多种原因结合迫使她变得具有攻击性。责任根源不在她,明成你不能因为爱妈就否认明玉。至于后来,妈越来越衰老,明玉越来越强,明玉的性格能力又那么像妈,两人针尖对麦芒,越对越成死结,对局面的掌控才转向明玉主动。明成,你记忆中留下的肯定是近期的事情,如果不看问题根源,明玉确实不讲道理。我出国的时候明玉还没成年,我印象中明玉还强不过妈。这次因为整理家史,我与吴非两个讨论来讨论去,用吴非局外人的眼睛看妈和明玉的关系,我们得出妈重男轻女这条脉络,昨天才知有更深层次原因,那就更对了。明成你看有没有道理。”明成现在挺能听得进明哲的话,对于明哲看来很是痛心的言论,他愿意考虑。说来,也得承认,幼小时候只有妈欺负明玉,哪有明玉欺负妈的可能。但他依然有点不愿承认妈在明玉养育方面有错这一事实,在吸了半天闷烟后,问了一句:“大哥你说明玉像妈?妈做事有那么歹毒吗?”明哲瞪了明成一眼,“明玉做事并不歹毒。她跟妈差不多,很能做事,但一张嘴也不饶人。”明成想了想,道:“是,她不动手脚,只动坏脑子。”明哲听了不由一声笑,明成说出来总比不说好,“吴非有次说,算算年龄,妈更年期的时候明玉正好逆反,两人久而久之扭成一个死结。再加昨天你给我看的传真,还有你也应该知道,家里没供明玉上大学,任她打工自生自灭,换谁都会与家有隔阂。说严重点,明玉可以说是被逼出家门的。明玉那条短信回答你也看了,对她来说,在苏家的日子是她迫不及待想忘记的过去。唉,我虽然理解她的心情,可还是没法接受她不肯回苏家的事实。不过硬拉她坐一起吃顿饭暂时是不可能了,我们做哥哥的细水长流吧。”衣冠楚楚的两兄弟盲流似的站在银行门口的阴影里沉默,明成滋滋地吸烟。明成沉默半天,心里总不能放下明玉当初把他送进牢里关两天的仇恨,以前的恩怨倒也罢了。可是又不忍心让好心的大哥难过,不能一口拒绝,只好打岔,“大哥,爸目前的退休收入有两千多,再加你已经帮他解决保姆工资,他的收入足够生活,你不用太过操心,你的钱还是留着,以后他生病住院需要急用的时候很多。而且,现在我把他房款全结了,他没大笔花销的可能,还有妈的丧葬费他都独吞了,葬礼都是我们岀的钱,他不缺钱,他只是吝啬,你再多给他钱都没用。”明哲没想到明成反而会回到第一个议题的答案上来,心知明成心中对明玉的疙瘩暂时是难以化开了。他也不能强迫,只希望自己昨晚今早说了那么多,明成回头夜深人静时能好好想想。“好吧,我带着钱去等舅舅,你回去好好自己吃中饭,吃多点。只是,你现在吸烟这么凶,对身体不好。”明成勉强笑笑:“没办法,应酬时候不吸烟不好说话。”明哲只有又搬出妈,“还是戒了吧,妈要是在,看见你吸烟还不打你个大后脑勺。妈一辈子最讨厌人吸烟。”明成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将吸了一半的掐灭,勉强笑道:“这几天心里堵得慌,就让我吸吧。”明哲拍拍明成的肩,忽然想到一件事,“明成,我以前每年汇两千美元回来,正月前一次,七月再一次,我这次翻看爸的记账本没发现有这笔进账。”明成忙道:“我从来没记着妈给我多少钱我还妈多少钱,都是妈说够了就好,看账本才知道欠妈那么多。”明哲笑道:“我不是查你的账,你帮我想想,妈肯定是帮着娘家的,可是爸记的账上面没有这笔支出。会不会我寄来的钱都让妈给了娘家?你每天在家,有没有印象?”明成想了会儿,道:“有,外婆没有退休工资,靠妈几个姐妹养着,两个阿姨都没稳定工作,可能还是妈岀大头吧。我有时送给外婆的东西第二天就转手到了舅舅手中,可能妈给外婆的钱也到了舅舅手里。还有外婆去世前有一次台风,把外婆家屋顶掀了,是妈出钱修的屋顶。外婆去世的花费应该也是妈岀大头。这样算算,你的钱还真都去了妈娘家。”明哲点头:“这就是了,肯定还有给众邦的大红包。我怀疑舅舅今天见我得哭穷,他拿你要挟我给他两万块让他们众邦读书。”“别给他。”明成气愤。“有数。”“别说有数,不给就是不给,养不起儿子生什么生,何况我们是苏家,不是赵家。”明哲听了笑道:“好,好,不给。走了,再见。”明成看大哥上出租车,等大哥把门关上冲他挥挥手,他才重重叹岀一口气。要不是大哥是个好人,他也不要什么苏家。可是大哥,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哥,这个一心想着他好的大哥……他可以不要苏家,可他不能不要大哥。昨晚如果不是大哥回来看他,跟他说了那么多话,他今天不会出门,依然闭关。他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出门还怎么有脸见人,他见了人就想杀人。可是大哥昨晚帮他清理了脑袋上的一把杂毛。大哥没提供他什么路子,但是大哥令他心静。舅舅一听说可以拿回借出去的钱,飞速踩着自行车来了,明哲打车前脚进父亲的家门,他后脚就跟进。苏大强因为对儿子心里有鬼,正忐忑着,不敢接近,戴着老花镜坐南窗边举着一张报纸阅读,时不时两只眼睛从镜片上方滴溜溜地环视一下周围,室内多了两个熟人,让他倍感坐立不安。大概只有蔡根花的存在才会让他在这个房子里待得更舒适坦然。苏大强心里其实不喜欢儿子过来陪他共享天伦,他并不享受,但世事难全,明哲不来,谁给他报销菜钱?不敷衍了明哲,他有事找谁?只有明哲肯替他担责。所以他本能地将两拨人有所取舍,区别对待,忍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代表的是丰衣足食的物质世界,蔡家母子代表的是展现自我的精神世界。苏大强为自己的精妙概括倾倒。舅舅这个人倒是没低三下四,他身高马大,身板儿笔挺,身上的衣服裤子也是笔挺,而且那短袖衬衫白得发亮,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整洁。明哲看了只想到以前的明成,不过明成穿着方面的小细节更讲究。苏大强则是起身微笑,见没人搭理他,他笑完也不觉得尴尬地在老位置坐下。舅舅进门就嗓音洪亮地跟明哲寒暄,口齿流利得明哲都插不进嘴。舅舅是客,明哲还是被他拉着坐下的。明哲并不喜欢这种很会做人却不会做事一辈子靠着大姐过日子的人,他打断舅舅滔滔不绝的赞美(该赞美已经赞美上了明哲从没好生叫发型师特别维护过的头发),直接道:“舅舅,这儿是三万零六百,六百是利息,你数数。”舅舅的注意力立刻被钱夺了过去,连坐在窗边看报纸的苏大强的眼睛也看向那一叠钱。明哲看着舅舅一张张地数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让舅舅拿了钱就走,他真吃不消这个舅舅,也怕舅舅赖在这儿问他讨钱。可没想到蔡根花吆喝开饭,舅舅数完钱就起身,检阅了蔡根花摆出来的碗碟,“油豆腐烧肉,油煎带鱼,冬瓜咸肉汤,丝瓜炒蛋,不错不错,还在做什么?有五个人吃,量再大一些。”明哲傻眼,那边舅舅却已经在招呼:“大哥,快坐过来吃饭。大哥现在经济真好,每天脚跷跷什么事都不用做就有饭吃,你看我们就不行了,我儿子众邦还等着上高中。明哲啊,你怎么都得帮帮众邦。众邦才初中毕业……”明哲连忙干咳一声打断:“舅舅你已经说过这事。这事我已经告诉我太太,请她批准。”“哎呀,明哲你还怕老婆吗?你堂堂一个留洋博士还怕老婆吗?你说不出口我来说,你把电话拨通了。”“我太太那里现在是半夜,我晚上联系她。吃饭吧。爸你坐我身边,蔡保姆,你做完这个菜也来坐着一起吃。”舅舅先坐了,伸筷子夹了一块带鱼,也不急着吃,滔滔不绝地跟明哲道:“明哲,众邦的事是大家的事,你一定要伸手帮忙。你看,你都读了博士,众邦连高中都读不上,你这哥哥脸面还往哪儿搁?”明哲心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两万块不是大数目,舅舅家里应该有些积蓄吧?”苏大强一看见这个小舅子就烦,看到小舅子就跟看见明成一样,知道又是来要钱。他怕明哲给钱,明哲那些钱,给了舅舅就亏了他,他小心地看着前面的筷子道:“春节你大姐不是刚给过你们一叠钱吗?”“哪够用啊?我年初不是在宾馆做保安吗?还是大姐介绍的。结果人家春天时候不卖大姐的账,把我辞了,我们家现在就靠众邦妈做钟点工赚点钱。这么点钱,只够吃饭。明哲,众邦是赵家的独苗,全靠你们这些哥哥啦。你经济条件最好,来去都坐飞机,我们众邦从小总说要以你为榜样,等众邦高中毕业,你想办法也让他到美国留学,众邦脑袋不笨,小孩子就是贪玩不肯学。这回上了高中我一定天天盯着他看书,你回来也辅导辅导他,他肯定也能出国读博士。”明哲心想,原来舅舅还真是经济不好,他不由问了一句:“舅舅后来一直没再上班吗?”“去年本来好好的,我问你妈借钱买了辆摩托车,又考出驾照,想开摩的挣钱,结果你看,年底时候说全市取消摩托车,我只好把崭新的车子贱卖了。我本来还想着热天时候开摩的辛苦,秋冬季总可以岀街挣钱了吧,结果呢,政策多变啊。没想到,没想到。大哥,有酒没?”明哲心中一算,这一年春节给的钱,去年买摩托车和培训的钱,都是妈岀的啊,看来他寄来家里的钱都落到舅舅手里。而且,从舅舅的话里听出,舅舅学了摩托车后夏天没有上街做生意,嫌天热。估计如果去年没有禁摩政策的话,舅舅冬天也肯定歇业。他这哪是找不到工作,他纯粹是挑肥拣瘦,他是靠在他大姐这座金山上好吃懒做。明哲记下这些,准备回头说给明成听,要明成看看偷懒的下场,而他是怎么都不会学妈妈掏钱填这个无底洞的。嘴里则是对舅舅道:“我把这些都说给我太太听。”“还有啊,你得告诉你太太,众邦是赵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这个早说了。”于是,一顿饭,就听舅舅滔滔不绝地阐述众邦这棵独苗的重要性,明哲听得头晕脑涨。好不容易舅舅吃完饭,又霸着一盘带鱼全啃光,擦擦嘴回家,一个房子才清静下来。蔡根花收拾碗筷进去厨房洗,明哲面对着爸,他脑子一时还没从舅舅的语言轰炸中清醒过来,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向爸开口说报销账单的事。想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道:“爸,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记账了。保姆工资之外,我每月再给你一千零用,你吃好点用好点。”苏大强见明哲不生气,放心,忙笑着道:“好,好,你破费了。”明哲看着笑得低头哈腰的爸,心里叹了声气,很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爸总是爸。“爸,平时别总是待家里对着电脑对着书看,眼睛会不舒服。现在不要你做家务事,多去外面活动活动,生命在于运动。”“是,是,我每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天气好也会在小区里走走。”苏大强忘了前面说的他不去菜场,买菜都是蔡根花的事,明哲当然不便指出。“偶尔去爬爬山吧,山上空气好,带着干粮过去多待会儿回来。”“太远,得转一次车,我怕摸错路。还有郊区乱,我怕。”苏大强说话时候声音怯怯的。明哲立刻无话可说。料想要爸打车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再说他报销出租车票,谁知道这么一说,爸会不会满大街找人家丢弃的出租车发票。“那爸平时干些什么?就看看电视看看书?”苏大强还在扭捏,刚过来擦桌子的蔡根花听见了,插话道:“苏老师每天写文章,写得好呢。”明哲听了发愣,不知道爸有这么一手,还从没见爸写过什么,他笑道:“爸写了什么,给我看看。”苏大强又是得意又是担心地道:“别,别看,不好的,随便派派流水账,你别看。”一边说一边就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地害臊。明哲估计是些骗骗蔡根花的东西,也不勉强,笑道:“不看就不看,不过爸有兴趣写文章是好事,生活有寄托。什么时候觉得写得好了,寄给报社看看能不能登出来。”苏大强虽然不敢给明哲看,却还是被明哲的话激发了豪情壮志,他暗暗想着,这又有何不可,寄信给报社,谁又能知道他是谁了?学校那个蔫不拉叽的刘老师看的书都没他多,还岀书了呢。他美美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十一了,有七天休假,你会去旅游吗?带着我去好吗?”明哲道:“估计没时间去,可能连休息时间都会没有,又一个项目得接上来做。”苏大强低头笑一笑,依然目光朝着地上,不敢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是他说话的习惯。“金秋十月是旅游最好时节,我从没出去走走,我想去旅游。”明哲诧异,刚刚还连郊区都嫌太远不敢去,怎么这会儿想走得远远的去旅游了呢?“爸你行吗?别走丢了。”苏大强还是笑道:“不会,跟旅行团走,叫小蔡一起去,跟着照顾我,不行叫小蔡儿子也跟上拎包。你看这儿报纸广告。我想去三峡走走,跟旅行团,又在船上,不会走丢。”明哲接了报纸看,这是周四的报纸,因为临近十一,版面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旅游消息,国内国外选择颇多。苏大强怕明哲找不到,挨过来将他看中的一条指给明哲看,“这儿,就这条。你看,得加紧报名了,好的话今天就去报名交钱。”明哲一听,脑袋里呜一声,警钟长鸣。怪不得爸拿一张周四的报纸来一直在阳台上看,原来是看中他的钱包了。这本来没什么,父亲即使不说,他有空也会带父亲岀去走走,老年人的日子不多,有力气时候得多看看山河。可是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张造假造得漏洞百出的账单,明哲意识到父亲显然是有计划地敲他竹杠,还小蔡小蔡儿子呢,他气得好一阵说不出话,又不便对爸发火,过了好久才淡淡地道:“旅游是好事,不过我不放心你自己出门,跟团也不行。有时间我带你去,或者叫明成他们带着你去。”说完这些,明哲无可留恋,起身道:“爸,我公司明天还有事,我今晚得回去了。你一定得保重身体。”明哲说走真的走了,走得没滋没味。他不是不想送爸去旅游,只要爸高兴。但爸这么做把他当什么了?凯子?他是爸的儿子啊,在爸眼里他都不如蔡根花的儿子。他又到明成那儿住了一夜,跟明成说了很多话,两人这回话特别多。回到上海,明哲赌气将账户里的钱全划给吴非,给吴非电邮说,以后就给他六百美元做生活费,别的有什么需要再打报告问吴非要。这都什么亲人,好像他的钱是地上捡来似的,变着恶心法子从他兜里掏钱,没完没了。还是把钱交给吴非做怕老婆的好,免得哪天心慈手软一把。明哲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妈这个可怕的前车之鉴在,他今天听了舅舅的难处,可能还真会给钱的,毕竟孩子的教育重要。他担心自己总会有一天受不了舅舅的哭诉,将钱给了。还不如早早把钱全交给吴非管着,他只要有限的生活费用,那样他才能放心自己不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