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位小姐现在不住在白井家了。”
哥哥不知道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昭男不由得心头一惊。但是,哥哥紧接着说的话惊骇得昭男倒抽一口冷气。
“还听说弓子的父亲,就是那个岛木先生还活着。”
“什么?还活着?”昭男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可连葬礼都办了呀!”
“这样的事有的是。”
“那是人在外地,家里人不知道吧。跟他的情形不一样。”
“葬礼不会是自己给自己举行的……”
“那他明明知道别人为他举行葬礼,为什么躲着不露面?”
“你问我,我问谁?我又不是岛木。”
“哼?!”
“你在医院工作,该见过人除了四百零四种病,还有其他怪病吧?人的所想所思、所作所为比怪病还要千奇百怪,实在无奇不有,一般人做梦都想不出来。想想看,那一场战争让我们平民百姓干了些什么?!”
“要这么说,当然有人受到不测命运的捉弄。”昭男一边说一边想,要是岛木还活着的话,自己当他已死而跟敬子热恋一场,不也是受到不测命运的捉弄吗?敬子恐怕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吧。
俊三可能还活在世上。这条可怕的消息简直可以使自己与敬子的情欲在瞬间冷却。
“不过,你不是和白井太太一起去轮船公司调查过吗?”
“去过。”
“你是医生,当时你没有科学的冷静吗?”
“我不是作为医生去的。”
“但你随时都应该是一个医生。”
“噢。”
“如果你随时都是个医生的话,现在也许已和那位白井小姐订婚了。那该让我多高兴。那个小姐作为未来的弟媳妇到家里来玩,我该多愉快。我曾经为你对天悲叹过:天啊,为什么不能把那位小姐赐给我弟弟?”
田部不时眨着眼睛,好像极力抑制着泪水。昭男垂头丧气。
“你是怎么回事,这张照片也不上心看看?”
“……”
“你的哥哥——我,在垃圾遍地的桥下遇见那个擦皮鞋的姑娘,糟糠之妻不下堂,从来不喜新厌旧。就因为你,我至今还觉得那位小姐太可惜了。那个弓子,她不是白井的亲生女儿。你有没有勇气?你有没有痛改前非的真心诚意等待她的宽恕,把恶因化为善果?”
“我没有这种随心所欲的勇气和诚实。”
“噢,你还不懂得,在这个世界上、在你的人生里,弓子只有一个。”
但正是一番谈话,昭男听到岛木也许还活着的时候,促使他下了决心与敬子分手。
昭男没见过岛木俊三。可怕的对手藏在暗处,更觉得惶恐危惧。莫不是他知道敬子与昭男的关系,故意不露面?昭男和敬子幽会偷情的那个房间,会不会游荡着岛木的死灵或生灵呢?
又要让哥哥说自己不像个医生了。昭男想到这儿,坐立不安。
正如哥哥指出的那样,昭男跟着敬子去东京湾轮船公司的竹芝栈桥调查的时候,听说有人跳水自杀,但没查明身份。当时昭男问她:“夫人,您为什么非要断定就是岛木先生呢?”
昭男认为岛木似乎没必要非死不可,不应该这样轻率判断,还劝敬子说:“您应该转念,坚信岛木先生也活着。”
当时,昭男并不相信岛木已经死去,但他不能不相信敬子的悲哀。
是否因为对敬子的同情变成了爱情,才使他失去科学的冷静呢?
但是,昭男相信,既然亲属要举行葬礼,他和敬子去轮船公司后,大概总能找到岛木确已自杀的证据。
昭男在栈桥半是安慰敬子,说过“他生性懦弱,可能先躲一段时间”的话,没想到不幸而言中了。这难道不即将成为事实吗?
昭男经过几天苦恼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心搬出公寓,离开敬子。但是把敬子叫出来以后,还没说到正题,敬子就为弓子的事醋海生波、大动肝火,说了那句话叫昭男周章失措。这样,他不好再把岛木的事提出来,免得敬子骇愕震惊、悲苦心酸。
昭男想对敬子说:“趁岛木还没露面,我们还是分手为好。”
其实,还不知道岛木能否露面。露面又怎么样?只要昭男爱得刻骨铭心,低头汗颜、退避三舍的不该是岛木吗?
虽说如此,昭男依然觉得理亏心虚。他有气无力地说:“这跟弓子毫无关系。最近,我觉得有点神经衰弱,做什么事脑子都不够使,缺少自信,所以必须改变一下……”
“真是这样吗?”敬子的黑眼珠盯住昭男。
“你看,我的目光都显得呆滞了吧?”
“看不出来。目光清爽明亮,只是显出对我过意不去的样子。”
就像对清和朝子一样,敬子从昭男身上也同样感受到自己回天乏术的青春,以及对方那颗轻薄的心。
敬子勉强恢复老成持重、处变不惊的态度。
在这么快就变心的情人面前,敬子居然忘了自己的年纪,没羞没臊地大发醋劲,差一点没露乖出丑。现在她好容易沉下气来,换一种半是玩笑半是戏谑的口气说:“您这个当医生的还得神经衰弱症,可见非同小可。我给您看看吧。我可是名医哟。”
“那就拜托你了。医生不能给自己和亲属看病。”
“虽然我甚至比你的亲属更贴近你……”
“看神经衰弱,我这个外科医生有点……”
“无能为力吧。神经衰弱就得由比亲属更贴近的人才能治。这病因,不说与弓子有关,恐怕是你背上了咱们俩的关系这个大包袱,日夜苦恼导致的吧?”
敬子嘴上平淡如水,心头却擂鼓一样怦怦痛敲。
“就为这事得了神经衰弱,这可不像你。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你跟合适的人一结婚,咱们就断。可没想到断得这么快。”
“事情的开始也快了点。”
敬子猝不及防,只好忍受委屈。
昭男想说,当时没有证实岛木确已死去就陷入情网。
“你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的?”
“不是讨厌。”
“要是第二天还跟没事儿一样无拘无束地见面,而不被人讨厌,这样的分手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昭男爽亮的眼睛顿时黯然失色。
“你大概会鄙视我,不过,也只好如此了。其实,哥哥给我找了一门亲事。”
敬子听到昭男像小姑娘家一样说话,浑身的血直冲脑门,觉得天旋地转。但是,她表面上更加眉开眼笑,像母亲一样边听边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不能老碍手碍脚,妨碍你的幸福。”
敬子看时间差不多了,悄悄伸手想把桌上的账单拿过来。昭男一看,也连忙伸手去拿账单。两只手碰在一起,敬子像触电一样慌忙把手缩回来。她担心这出危如累卵的戏剧会由于这一接触而崩溃坍塌,因为她浑身感受到闪电般的愉悦。
“刚发的工资和奖金,今晚本来想请你吃饭,结果成了这个样子……无论什么时候,对我来说,你都是谁也无法替代的特殊的人。”
“我真高兴。”敬子这句话像是坦荡宽怀,又像是奚落挖苦。
以前,敬子躺在昭男怀里的时候,常说“我真高兴”,那声音才带着特殊的情调。
“今晚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
“我想不到的地方?”
是东京都内豪华的饭店,还是热海的温泉?要不,莫非乘飞机去大阪、京都?
不。敬子心想凭昭男的工资和奖金,不可能乘飞机来来去去。
“算是分手前的最后一夜吗?”她浑身燥热,一下子站起来。
刚才偶然碰到昭男的手,都那样无法忍受。
“你把脑子都用在这种无聊多余的念头上,所以才神经衰弱。有这一顿最后的晚餐就足够了。”
要是再有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丢人现眼。
敬子转过身,走下楼梯。她双手伸进服务员在身后为她张开的大衣袖子,将半张脸埋在安哥拉羊毛的披巾里,先走到门外。
门外停着几辆正在等客的出租车。敬子真想让出租车拉着自己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
昭男连大衣都顾不上扣,急匆匆地赶出来,手里拿着敬子忘在桌上的手提包。
“哎呀!”敬子想,自己狠心演出的戏难道被他看穿了?
“我送你。”
敬子坐进昭男招呼的出租车里,仍然声调平静地问:“你跟弓子在哪儿见的面?”
“音乐会。”昭男没好气似的回答。
难道自己真的“没有资格”谈论弓子了吗?
“开店以后,我要低头求弓子回来吗?”
“店铺什么时候开张?”
“过了正月初七应该可以住人了。你的订婚戒指我来做。”
“不用了。”
昏暗中,敬子听到昭男厌烦地咋舌的声音。她瞥了一眼昭男俊秀的侧脸,然后把身子紧靠车门一侧。
同在一辆车里,却形同路人。敬子的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浮现出昭男略小的浑圆的嘴唇,出乎意外地好看的喉节,年轻颀长、健康结实的身体,紧贴着自己肌肤的热乎乎的肌肤,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的手指……这一切,如同一场遥远的梦幻。
“司机,赤坂离宫,就是现在的国会图书馆,从那儿上信浓町方向。”敬子的声音冰冷而坚决。
昭男似乎也不知所措。敬子沉默不语,他也绷着脸一声不响。
车子从旧赤坂离宫旁边穿过,往信浓町方向驶上坡道。敬子暂住的旅馆位于高级住宅区,外面栽着一道小树林般幽静清秀的树丛。在旅馆跟前,敬子让车子停下来。
“再见。”
敬子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着昭男的膝盖,从他前面过去下了车。
“这样我也受不了。我写信。”昭男的声音响在她的肩头上。
“请便。”
瞬间的犹豫之后,敬子还是回头对昭男微微一笑,关上车门。
载着昭男的出租车一开走,敬子小跑着进了旅馆大门。
“您回来啦。”服务员迎上前来,敬子也不搭理。一进房间,她疲倦颓唐地一屁股跌坐在火盆旁边。
刚才在昭男面前,她为掩饰凄切之情咬牙苦撑,现在一下子散了架。
服务员送茶进来,然后退出去了。
敬子无所忌惮地放声大哭,泪如泉涌。她一时不清楚自己为何伤心,只是泪水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淌。
不愿意知道的事终于明白无误地知道了。敬子柔肠寸断。
“还是因为弓子。”
敬子认为,昭男离开自己是因为害怕对弓子的爱。为了忘掉敬子,也为了忘掉弓子,昭男是否打算和哥哥介绍的对象结婚呢?
不过,看来他对这门亲事似乎不感兴趣。
“这种婚还有什么好结的……”敬子自言自语。
怎么才能从这种颓丧消沉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呢?与情人分手,比以前几次让敬子痛哭的悲哀的总和还难以排遣。刚才还觉得跟昭男分手不至于如此难过。她无法忍受孤独。
要说最后导致关系破裂的,还是敬子。如果不提弓子,事态也不会如此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如果能巧妙地利用昭男的心态,以后还继续和他相会,说不定关系还能一直保持下去呢。
“我写信。”听那口气好像是敬子让他写似的。但是,即使昭男来了信,也不可能重归于好,因为在他们之间挡着一个弓子。
难耐的寂寞从脚下漫浸上来。敬子拧大煤气炉的火焰。她觉得累了,便稍稍左右摇摆着身子解开腰带。
远处传来阵阵叫喊声,神宫外苑的体育馆可能正在举行拳击或者摔跤比赛。
敬子脱下布袜子,一站起来,和服下摆哗啦落下。她换上冰凉的睡衣,慵懒地服下常用量两倍的安眠药,然后钻进被窝。
第二天早晨六点醒过来,一睁开眼睛,昭男又钻进脑袋。
清在身旁熟睡,屋子里散发着些许男性的气味。
昨天夜里,清回来看见母亲难看的睡相,会怎么想?敬子想在清起床前把扔在地上的衣服整理好,眼角却又不由自主地溢出泪水。脑子里除了昭男,没有别的。她抽烟、洗脸,昭男的影子仍然缠绕胸间。
这几个月里,昭男的事牵肠挂肚,哪怕五分钟也没忘怀。敬子回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如此一片痴心。
尽管要开店,还有朝子的婚礼、弓子的出走,敬子依然对他一天到晚萦怀系念。今后即使不能忘怀,但时过境迁,心境会大不相同。
今天早晨,敬子一边和清吃饭,一边还在思念昭男的面容。她忽然觉得脸上发烧。
“妈妈,你怎么啦?”
“昨天晚上安眠药吃多了。”
“我回来的时候,你好像在做噩梦,很难受的样子。”
“说梦话了吗?”
“我把你推醒的。”
“我一点也不知道。”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我累了。”
“……”
“一没精神,就发慌害怕,像得了一场病。”
清注视着母亲像痛哭之后浮肿发红的眼皮,心想母亲为什么忽然变得怯懦软弱了呢?
“我想和你,还有朝子两口子到温泉好好地休息三四天。”
敬子不知道今天甚至以后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她无法忍受清闲的年末岁头待在东京旅馆里的寂寞,觉得和清、朝子一起洗温泉休息,可以熬过这些最痛苦的时日。
“你也去。”
“很遗憾,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今天傍晚从上野站走。”
“哦?”
“要是妈妈你病了,我可以晚一天去。”
敬子摇摇头。
“我没病。一起去的朋友也是搞学生运动的吗?”
“嗯,也算是吧。人特好,回来以后带他来见你。”
“好,我倒想好好了解一下。”
“我也好,妈妈也好,都只知道东京以前住过的地方,战前和地震前的情景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后来都被烧毁了。回想起来很留恋。我们就像没有故乡一样。听那些从山里出来的朋友谈论老家,说现在那儿还有狗熊,真叫人羡慕。”
“可是我们在山里住不了呀。”
“有条件去洗温泉的生活,当然要比在狗熊出没的山间生活舒服得多。不过各有各的辛苦。让朝子和小山陪你去吧。我四号回来。”
“我二号回来。”敬子走到阳光明亮的廊子外头。
朝子以每月房租三千日元在下北泽租了一间六叠大的房间,算是把家安顿下来,打算愉快安定地过日子。但丈夫小山对她的想法坚决不赞成。他夸张地皱起眉头说:“别把自己关在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打转转,一点都没有自由精神。”
都结婚了,还这样不分场合地强调自由精神,令人觉得可笑。
朝子好整洁,又爱打扮,所以衣服总是熨得熨帖,内衣总要收拾得平平整整。
两人的早餐有吐司、咖啡、黄油、砂糖、面包、罐装牛奶,再加上两三听罐头就足够了。晚饭不定时,多半在外面吃,所以做饭花不了很多时间,可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到洗衣店去洗。
今年只剩下最后两天,朝子一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就想利用一天的时间好好地整理收拾这个小窝。她用大头钉把一个小小的稻草圈钉在柱子上,以这种古老的风俗习惯辞旧迎新。朝子没想到自己还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跟敬子一起过的时候,对这些毫无兴趣。
朝子把尼龙绳系在外窗两头,然后把洗干净的手绢、袜子、内衣、内裤等搭在上面晒。她好久没有这么心情开朗了。
但是,小山显得百无聊赖、怏怏不乐。
“今天天气真好。”
“今年的正月一定很暖和。”
小山在忙着家务活的妻子旁边穿上浆洗得柔软的衬衫,系上鲜艳的领带,然后一边拿起美式裤子一边说:“你的活儿好像总完不了。”
“去哪儿?”
“随便走走。”
“那你等我一会儿。大过年的,你也不愿意看我正月这么早踩缝纫机吧。我快点收拾,带我一起去。我也想上街买点年货。”
“买年货?”
朝子还以为这样的时候,丈夫哪怕无所事事也愿意待在她身旁。但是,丈夫在家里待不住。
小山觉得两个人都干同样的工作,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一天到晚形影不离,有些厌烦。他想一个人逍遥自在。
“四点到五点之间,你到银座找我。”
“银座的哪儿?”
“从第四条街往歌舞伎座方向,原先有一条河,后来填了建地下商店街。”
“哦?我不知道。你常去那儿吗?”
“就是从三原桥电车路下面横穿过去的地下街。有一家新闻剧场,旁边是弹子球房。我就在里面。”
“能找到吗?”
“能找到。”小山在和平牌香烟空盒背面画上地下街的地形图,交给朝子。他反手拉上拉门,走到外面,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
四点至五点之间在地下街的弹子球房等朝子,可四点以前这一段时间还相当长。
“你等我二十分钟半小时,一起出去不好吗?”
四点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小山在那儿怎么消磨呢?
小山不说,朝子也不问。
这一阵子,总是这样。同样的工作,同样的时间,而妻子对丈夫不少行动一无所知。朝子自尊心很强,不愿让丈夫觉得缠人讨嫌,做事孟浪,所以总是豁朗痛快。但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丈夫,她又觉得指靠不上,有漂泊不定、无所倚靠之感,因此时常发呆愣神儿。
必须在演技上超过他……演员走红,靠的是名气。可是朝子一想到竞争对手是自己的丈夫,又泄了气。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两个人在演技方面互帮互教、切磋研究、共同提高才是呀。但小山既不宣传朝子,也不扶掖朝子。可能工作过度,太疲累了吧。
朝子从外窗框探出身子,想看看丈夫的背影。但小山把木门一关,留给朝子一晃消失的肩膀。
朝子在金钱上也不如意。房租和在外头吃饭的费用都由小山付,洗澡、买黄油和砂糖、洗衣服的费用等日常生活中零七碎八的支出由朝子负担。朝子经常入不敷出,就动用敬子给她的存折。
朝子一直没告诉小山开支不够、支取存款的情况。
“我这一点是不是有些像母亲……”
她想起敬子在金钱方面从不向俊三诉苦,总是自己默默设法贴补。
也许朝子开始的时候向往不受家庭这一形式束缚的婚姻生活。但现在她成了被遗弃的女人,无依无靠、慌乱不安。
朝子一边听着不知谁家的收音机传来的报时声,一边解下裙腰又变松的裙子,放进缝纫机里,小心踩动。
租房时,把缝纫机搬进来,房东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他怕“会不会磨损草席”。朝子还担心缝纫机的声音影响别人。
朝子想起和弓子一起睡觉的那个房间。
“每天都要铺被收被,看着都厌烦,还是睡床方便。”小山希望搬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但付不起昂贵的房租。他还说过:“你妈能不能给钱,让我们住进能睡在床上的房子?”
“现在不行,别看她打扮阔绰,其实手头紧得很。”
别说床铺,朝子放在母亲那里的钢琴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搬进家里。
她觉得小山比婚前难处多了。
朝子对母亲、对哥哥都说一不二,任性得很,心里稍不痛快或不合自己心意,就大吵大闹,但现在对丈夫就使不得这小性子。她必须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处处小心谨慎。结婚不到两个月就觉得身心极度疲劳。
这些日子朝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常回忆起深埋心底的幼年往事。
冬天的夜晚,朝子的小手让敬子握着,两条小腿伸进她柔软的大腿间睡觉;朝子五岁生日的时候,穿着给她买的带草编垫的高脚漆木屐和友禅绉绸的漂亮衣服;岛木带着弓子搬进来以后,敬子小心谨慎地和大家相处过日子;当朝子发现清和弓子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时候,觉得四周一片无边的黑暗……
朝子怀着少女的嫉恨、盲目的憧憬,渴望着爱人和被人爱,在家里却一脸冷若冰霜。
在学校戏剧组演出《贞德》时,朝子扮演贞德,从此迷上了戏剧。她在舞台上塑造一个十五世纪初期生长在法国偏僻农村,后来受到神的启示拯救祖国的少女形象,大获成功,收到许多低年级学生的情书。
朝子成了众人追求的校花。
然而现在的现实是,她年纪轻轻就为人妻子。这个角色令人提心吊胆,也缺乏爱情的演技。想到这些,她不由得脸颊绯红。
朝子又轻轻踩动缝纫机,只听见下面有人喊:“小山,你的电话……”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叫她一起去箱根,但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今天晚上就去?怎么这么急?小山现在也不在家。”
“一个人去太孤单,你们一起去。我以前跟小山打过招呼,说年底去洗温泉。”
朝子说和小山一起去敬子的旅馆,但敬子说在东京站的商店街会合。
“那就五点到六点之间吧。”朝子模仿小山刚才的说法。
朝子满心高兴地对着镜子,就又想洗头发。她穿上新婚旅行的那套洋装,又把洗漱用具、小山和自己的毛衣装进黄色手提箱,然后把窗外的尼龙绳解下来系在屋子里,再锁好窗户,拉上窗帘。她把这一切安排停当,赶到银座东边的地下街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半。
大年三十,人们大概不去光顾新闻剧场和电子游戏场,冷风从地下街入口呼呼地往前面出口穿过。朝子一眼就看见小山站在弹子球房最里边的弹子机前。
朝子把脸靠近他的肩头,说:“妈妈来电话,让我们跟她一起去洗温泉。”
“哦?什么时候?”
“现在,现在就去。五点到六点之间在东京站会合,去箱根。”
“你把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嗯。”
小山还在继续打弹子球。
“别打了,行吗?”
“把盒子给我拿来。”
朝子把装弹子球的盒子端过来。小山从裤兜里掏出弹子球。
“打这么多呀?!”朝子有点不乐意地说,“别打了行吗?我怪不自在的。”
小山把掉到台上的弹子球也装进盒子里,打算收手。
“你端出去换一些香烟、周刊杂志、牙膏之类适合旅行用的礼品来。”小山考虑得还挺细致。
礼品兑换处还摆着新发行的杂志。
朝子只好照小山的要求换好礼品后,回去一看,他还在打。
朝子本来兴高采烈,妈妈叫她一起旅行过年。她一心以为小山自然也积极响应,没想到他对玩弹子球如此着迷,在弹子机前挪不动步。
朝子看着他的后背,觉得俗不可耐。
珠子总不见完,过一会儿就哗啦哗啦地流出来,也让朝子的心跟着七上八下地着急。
出界的珠子掉出来。朝子就撇嘴说风凉话:“你瞧,没戏了,没戏了!”
好容易珠子打完了,小山自鸣得意地说:“本钱才二百。”
“玩多长时间了?”
“四点开始的。要不是你来搅,还能出数。”
“你瞧瞧,整个店就你一个人,也不觉得害臊?后天就是元旦,好像特地来挣点外快似的。”
“没人才好呢,弹子球房也搞年底优惠价。”
“烦人!”朝子像逃跑一样从冷飕飕的地下街登上台阶,来到地面上。年关岁暮,银座大街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光这些弹子球房的礼品怎么好给妈妈看呢?”
第四街的大钟敲了五下。
“都五点了。”朝子站在灯光亮堂的巧克力商店的柜台前,等着售货员把一粒粒整齐排列着巧克力的盒子包装好。
“你有教养。”小山说。
“你从小悠闲舒适,不屑于从弹子球房得到东西吧?”
“我是悠闲舒适吗?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你我的想法毫无共同之处。就说生孩子吧,你以为只要生下来就能长得大。孩子是天使,风不能吹,日不能晒,也是你说的。”
朝子不明白此时此地小山怎么忽然提出生孩子的事来。她不悦地说:“你是不愿意同妈妈和我一起去温泉旅行吧?好没良心。”
朝子真想一个人跟妈妈去旅行,但狠不了心把这个可恨的丈夫扔在银座的人流里。
“我很愉快地陪你们去旅行。正月洗温泉,别有风趣。自己又掏不起这份钱。再说,你妈妈一个人去不是很孤单吗?就像《万尼亚舅舅》里的台词所说的,犹如恼人的秋天里的蔷薇。她总给人这种感觉……要是岛木还活着,快快回到她身边,那该多好。”
朝子被丈夫这一番鲁钝的昏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小山提到岛木的名字,叫她越发不痛快。
“我拿吧。”小山现在才想起来要替朝子拿皮箱。朝子气得把他的手一把拨拉开。
商店街上购买年货的人熙来攘往、摩肩擦背。为正月回家乡过年的人准备的礼物也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连有名的咸烹海味店和紫菜店都在这儿开设分店。
敬子刚到,坐在茶馆里,把黑手套放在桌上,点燃一支烟。
小山一见敬子,立刻换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跟刚才判若两人。
朝子在一旁骄矜地冷眼斜着他。
敬子心想小两口是不是闹别扭了,便说:“我临时把你们叫出来,你们是不是有自己的过年打算?”
“哪有什么打算呀?昨天晚上还在工作,今天她要收拾屋子,我想出去玩,结果惹得她不高兴。”小山满不在乎地说。
敬子查了查时刻表,说:“晚饭到箱根以后再吃吧。”然后端起热可可喝。
敬子显得疲惫憔悴,朝子觉得妈妈老了。
小山一去买票,朝子就说:“妈妈,不论什么形式的生活,做女人都难。有时候我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敬子盯着女儿的脸。“小山在家里是不是脾气不好?”
“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总摸不准他的行踪,也许他就是用这种方式爱我,可有时把我撇在一边,有时又装模作样,我觉得孤独。”
“哎呀呀,你说这话还太早。”
“我还觉得太晚了呢。早知道就好了,我以前真那么想跟他结婚吗?妈妈,你怎么看?”
“你不该这么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敬子嘴上责怪朝子,却也没精打采、愁眉苦脸,陷进自身的苦恼。
“你说小山在家里的时候,摸不准他的行踪。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不就一间屋子吗?”
“我是说有时候这样,他就是这么个人。”
“那可不行。那是因为你老把自己孤立起来。你是女人,总应该把丈夫放在心上,没有这份温情可不行,所以这取决于女人的心。”
“不,取决于对方。”
“丈夫在身边,还说自己孤独,这也是女人的一种任性。”
“我不这么认为,是他让我孤独的。”
敬子说一句,朝子顶一句。
湘南电车的二等席也差不多坐满了。朝子和敬子临窗相对而坐,她手臂支在窗台上,手掌托着下巴,呆看着黑夜中的窗外,一会儿便闭上眼睛。
“这个人太冷。”敬子一边看着小山华丽的裤子上的条纹一边想。但是,敬子和小山没有什么话可说,大家都默不作声。
她的眼前浮现出昭男的身影,脑子里萦绕着昭男在信中说的话。那是一封绝情书,敬子看完后,撕得粉碎。但“哥哥说岛木先生还活着,我虽然对他一无所知,却极感恐惧。无论对你,还是对弓子……”这两三行文字,叫敬子魂飞魄散。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敬子不认为这是昭男为了跟她分手胡编乱造的借口。田部是否听到了俊三还活着的风声?或许在东京见到长得跟俊三很相像的什么人?
谎言!绝对是谎言!
也许是田部觉察到昭男与敬子的关系不正常,故意编造出这么一套鬼话来吓人!人只要绞尽脑汁,什么坏主意想不出来?!
他不可能还活着……敬子拼命地否定,但这个奇怪的恐怖念头总是纠缠着,让她心惊肉跳。
敬子一个人在旅馆里待不下去,仿佛俊三正从窗外窥视着她。
已经断定死亡、被埋葬的人居然还活着?
如果真的还活着,敬子觉得活着的俊三比俊三活着这件事更可怕,听到俊三活着却不感到欣慰的自己也很可怕。
她似乎受到一种无形的谴责,只有痛苦在心间翻江倒海折磨自己。
敬子看着还在睡觉的朝子,心想这孩子的睡相多么温柔。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她闭着眼睛,连眼睫毛都温顺纯朴。
敬子现在才清晰地想起,昭男从来没看过自己的睡相。她不能在昭男的房间里过夜,即使在外头幽会,也没有一起过夜。不论多晚,她都要回去。
怕什么呢……
虽然顾忌着孩子,但这种担心又有什么用?回想起来,这似乎就证明着她与昭男爱情的脆弱不稳。不和情人一起旅行,却拉着女儿女婿去箱根,敬子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悲!如果这是一次知道俊三还活着后与昭男的私奔旅行,敬子会兴奋得心灵颤抖。
敬子晃了晃肩膀,看一眼小山。小山正在看周刊杂志。
“小山,把朝子叫醒吧,闷得慌。”
小山的目光移到朝子的脸上。
“她平时睡觉就这个样子吗?”敬子不留神脱口而出,急忙补充说,“跟小孩子一样天真。”
“啊。”小山站起来,坐到敬子旁边,说,“别叫醒她,醒过来就发脾气……她累了。”
“你挺体贴她的吧,小心惯坏了。”
“反正我受她管制。”小山的声音一半消失在车轮的隆隆声里。
“瞧她这睡相,不像管制你的人,也不像累了。要说累,倒是我累了。”
“那您也休息吧。”
“我最近得了失眠症。白天一睡觉,晚上就跟下地狱一般痛苦。”
“……”
“小山,有什么有意思的话题吗?”
“要说有意思的话题,我现在看的这篇文章说是一个美国人遇见乘飞碟飞来的金星人,挺有趣的。”
“纯属瞎编。”
“瞎编也编得有意思。您想看吗?”
“不,不看。这一阵子不能看东西,进不到脑子里去。眼睛还可以,大概是神经衰弱吧。看报也就看两三行,脑子就想别的事……”
这时,朝子直起身子,可能支着下巴的手发麻,她一边搓揉着一边说:“妈妈和哥哥两个人过日子,累了。”
“朝子,你没睡呀?”
“把弓子也叫去,怎么样?”朝子若无其事地说。
敬子想到箱根以后,单独和朝子谈谈,问她为什么安排昭男和弓子见面,到底有什么打算。现在一听她冷不丁提起弓子的名字,便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