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日的台风,在东京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可在北海道造成了青森函馆渡轮沉没、死亡一千数百人的大惨案。
绵绵秋雨添人愁。弓子去关西修学旅行那一天,早晨就薄云阴天,下午下起了小雨。
游览船在相模湖翻沉,溺死郊游的中小学生二十二人,报上还登出遗体拉上船时挂在船舷上的照片。敬子说:“这样的照片登出来,做父母亲的看了心里受不了。”
但是,晴天的日子,一早上就听见放焰火的声音,原来是学校在开运动会。东京的街道上跑着外地的学生或者旅行团的观光车队。
道路两旁的树叶也开始染上秋色。
弓子和四五个朋友手捧红羽毛募捐箱站在银座大街上。
学校与天主教的慈善团体有关系,所以每年从十月一日起开展红羽毛周,学生们轮流到街上募捐。
刚开始那几天,募捐的人比较多,所以学校安排初中低年级学生先上街,高中三年级学生在周末。这一周里,要上街两次。
学校称这是学生的自发行动。但是学生并不能随心所欲。上街那一天,必须先去学校看自己的位置。弓子这一组从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被安排在千匹屋靠近新桥的那一块地方。
天气晴朗,街道上人们熙熙攘攘,但募捐的成绩很不理想。弓子她们哀叹说:“大家对红羽毛募捐也已经腻烦了。”
“请募捐。请募捐。”弓子的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含糊不清,来往行人都听不见。
弓子修学旅行回来以后,早上起床脸有点肿。站的时间长了,双脚也觉得浮肿。
五分钟、十分钟才能给人发一根羽毛,实在没劲,心情也厌烦懒散起来。
“给家里打电话,让妈妈募捐……”弓子想。
虽然学校没有规定募捐数额,但有的小组八百日元,有的一千五百日元,有的三千日元。募捐到三千日元的那些姑娘当然趾高气扬、扬扬得意。
这里面,有不少就得力于父母亲的慷慨。
吃午饭的时候,弓子在果饮室给敬子打了个电话。敬子不在家。
“是去银座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女佣回答。
“大概是银座。银座什么地方……”
下午的街道行人熙来攘往,弓子看着年轻女性各式各样的秋装,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要是能碰见妈妈那该多好。弓子暗自希望。
朋友说,她在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有个慈善家把一万日元放进日本桥百货公司前的学生募捐箱里。
“不会是支票吧?怎么放进去呀?”
“一定是交到学生手里。”
“咱们要碰上这么一个就好了。”
来往行人的胸前似乎都插着红羽毛。看到没插红羽毛的,学生就低头说:“请募捐。”对方会现出把羽毛忘在家里似的神情,赶紧把十日元硬币投进募捐箱,然后让少女在他胸前插上一根红羽毛。
弓子她们有时候入神地看着穿时髦的白短大衣配绿色或者红色方格裙子秋装的姑娘,有时候呆然望着艺伎新鲜花哨的和服。
一个美国兵往弓子的募捐箱里放进三张一百日元的钞票。他金发碧眼,用听起来像英语的日语说,明天就要回家乡去。
人生有几次如此欢乐的日子。他身上已经插着二十来根红羽毛,又接过弓子给他的几根羽毛,插在帽上胸前,然后挥动手臂,昂首阔步走了。
“真好。”姑娘们的脸上也都乐开了花。
但是,弓子开始头痛,越站越难受。
差五分三点,弓子看见身穿圣衣的修女以履行义务的端正样子从人流中过来,顿时感到轻松,同时更觉得疲累。
“你们辛苦了。”老师亲切地慰问学生。
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女学生和戴白色无檐帽、穿黑长袍、垂挂念珠的修女走在一起,引得路人好奇地回头观看。
她们往新桥站方向走去。这时,弓子忽然发现敬子和昭男迎面而来,慌得她真想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怕人看见?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熟悉的羞怯和可恶的愤恨同时涌上心头。
敬子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她也觉察到弓子脸色冷漠不悦。
“我叫田部大夫一起去看蔷薇展,你能脱得开身吗?”
敬子身上散发出甘芳腻人的香水味。
弓子摇摇头。她意识到昭男注视自己的灼灼目光,不敢看他,虽然还没有向他打招呼。
为了不让敬子觉得她态度反常,她便回答说:“不能中途自由行动。”
“我去跟老师说,也不行吗?”
“不行,而且我也累了……再见。”弓子向已经走出两三间店铺远的伙伴们追过去。
敬子一直看着弓子消失在人群里,弓子沮丧悒郁的脸色使她放心不下。她仿佛看见弓子的父母——死去的俊三的眼睛和京子责难的眼睛。
她怯怯地对昭男说:“弓子太累了,弄不好会生病的。”同时也借以自我解脱。昭男阴沉着脸,没有吱声。
当敬子看到弓子迎上去时,昭男想制止她,自己也想回避一下。如果弓子真的跟敬子去看花展,他的处境是多么尴尬。以前,昭男觉得弓子在敬子身边时纯真可爱,不由得心弦触动,荡起一丝温馨;而现在,他见到弓子时似乎无地自容。
像刚才,弓子伤心的目光刺透了昭男的心胸。弓子没有正眼看昭男,而是昭男目不转睛地盯着弓子。
“为什么要叫弓子一起去?”昭男声色俱厉地问。
“她一直站到现在,瞧她都累成那个样子,我就想让她喝喝茶,歇一口气。”
“你没瞧她一看见我们就伤心成那样,还叫她一起去……怎么回事?!”
“哎呀,没想到你还这么责怪我?我心里不好受。对不起了。”敬子拿起年长女性的姿态表示歉意,心里委屈得直想哭。
昭男的气恼里深藏着对弓子的厚爱。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弓子的?”
“你瞎说什么?!”
昭男对敬子飞跃性的思维感到吃惊,更吃惊于她僵硬冰冷的表情。
她像被孩子撕扯掉花瓣的残红,又像扑火的飞蛾。
一种痛苦的感觉掠过昭男的心头,他仿佛从敬子身上看到女人背负着与生俱来的无比沉重的悲哀。
“瞧你的脸,像什么样子?!这是银座,人来人往的。”昭男的责怪声中含着亲切,“好了,好了,别不高兴,人家都看着呢。”
“还说呢,你自己为弓子的事翻脸不认人。”
“要是去看蔷薇展,应该往那边走吧?”
“田部先生说想把弓子配给你,是你的意思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呀……”
“就算不是你的主意,可你一想起弓子就像丢了魂一样。”
昭男轻轻地扶着敬子,等没车的时候好过马路。
“我过得孤独冷清,活得懦弱才种蔷薇。”敬子低声说,“这一阵子,没有好好管理,花开得也不理想。”
“我拿着嫂子那块要修理的手表第一次去你家里时,院子里的蔷薇开得可好看了,还有那幅梅原的桃子……”
“你要是那么喜欢那幅画,以后再买回来送给你好了,不过现在还不行。”
“那幅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瓶子里的蔷薇……”
昭男的胳膊碰了敬子一下,一起走过马路。
“去看蔷薇展,恐怕已经没有买新品种的闲情逸致了。能和你一起观看别人栽培出来的美丽鲜花就是一种幸福。”
“你要这么说,我也得让丝足鱼统统死光。”
“啊,那多可怜呀……”
“热带鱼连同鱼缸全都送给侄子了。”
“他那么小会养吗?”
“大概嫂子照看吧,反正她悠闲自在。”
百货公司的大橱窗里陈列着秋季的毛衣、祝贺孩子七五三节的穿和服的偶人、华丽纯洁的婚纱。
即使在出入银座的女人当中,敬子仍然气质高雅、艳压群芳。对女性的风姿气韵最敏感的似乎还是女人。敬子的秀丽仪容引得那些年龄相仿的女性和刚脱下校服不久的姑娘频频注目。
敬子的这种盛装华饰有时成为昭男沉重的负担。
蔷薇展在八楼,红白幕布围出一块销售处。敬子身在展厅,但自己没有作品参展,也不认识站在签到处出售说明书的会员。
蔷薇带茎剪下后插在花瓶里,摆在齐胸高的台子上,讲究布局、疏密有致,如同春季花会。
展品里还有皇后、皇妃的作品,也有远自仙台和关西地区的作品。
扩音器里播放着少女柔和的声音:“系白绸带的蔷薇香味特别浓郁,系红绸带的蔷薇在该品种中色泽尤其鲜艳,系蓝绸带的是形态、色调、香味都最优秀的蔷薇。”
敬子把脸颊俯靠在系着白绸带的大朵蔷薇上,回头对昭男说:“清香爽人。”
跟刚才伤心欲泪的敬子判若两人。
“我小时候没怎么看过蔷薇。”敬子边走边看,说着,“父亲老在家里待着,种些杜鹃花、牵牛花。那个时候,开着蔷薇花的西式庭院简直成了我的梦想。”
接着,敬子很自然地回忆起从东京大地震到战前在平民区生活的那些时光。这些充满天真童趣的回忆从未对清的父亲和俊三谈过,却为什么想告诉昭男呢?
“那时候,求签问卜、念咒画符就能治好病,比如牙痛咳嗽什么的,大概贫民命贱吧。我出麻疹的时候,川村就已经在我们家了。我记不得了,母亲说他每天早晨拿着我的贴身内衣到日切的祖师寺院求拜早日退烧。不过,我不但不感谢他,反而觉得这个人讨嫌。”
两个人顺着楼梯走上屋顶。
晚饭后,他们必须分手。昭男要去探望一个病人,敬子要去和川村谈工作。
他们站在屋顶上,隔着圈围四周的金属网,眺望茜色的夕阳余晖里清峻的富士山。
昭男手扶着金属网边,敬子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上。她的手冰凉,而且微微颤动。昭男知道她这时需要宁静的亲吻。
敬子认定这样的爱情虚无缥缈、前途黯淡,弄得年轻的单身汉昭男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晚风冷峭,屋顶上人影稀少。
“你把我的事跟别人说了?……大概会说的吧,我都想象得出来。”敬子说,“可我没把你的事告诉别人。做女人真无聊。”
昭男顾左右而言他:“你小时候住在哪一带?”
“简单地说,在本所、深川一带,离寿座剧场很近。地震时死了很多人,遭受空袭,炸得也很厉害。水多桥多,小房子密密麻麻,拥挤不堪。”
“你的麻疹靠川村的一片虔诚给治好了,没得过百日咳吗?”
“记不得了。那时候没有打预防针,恐怕什么病都要得一遍吧。上小学的时候,到冬天总要把棉花做成条状裹着喉咙。要是得了支气管炎什么的,咳嗽不止,就到上野宽永寺后面的一个什么寺院去祈求丝瓜保佑。把切成薄片的丝瓜埋在檐溜滴滴答答的屋檐下面……要谈过去的事,就没个完。还要把饭勺钉在门牌旁边;睡觉时把梆子放在枕头旁边;傍晚还要过七座桥,要是碰上熟人,一开口说话,符咒就不灵了,所以一边咳嗽一边沿着河边走,免得碰见熟人说话。这我还记得。”
“那病不是更厉害吗?”
“那时候就一个心眼儿,只要照大人说的做,病就能好。可不像现在的清和朝子这样。我母亲要是活着,也有六十五岁了,她一有病,就用清水浇洗叫净行的石佛。”
“完全不去看医生吗?”
“不。对医生非常尊重。”
“这我就放心了。”昭男笑着说,“就像听神奇的童话一样。可你一点也没有旧脑筋……”
“是吗?我们家认为家族的老规矩到我这一代就结束了。其实我至今还保留着洗柚子澡、菖蒲澡的习惯,哪一个也没忘记,甚至还用阴历占卜当日的吉凶。”
敬子想起洗菖蒲澡那一天把辟邪的菖蒲系在弓子头发上的情景。
五月五日,谁能料到,从那以后,人生的骰子竟会如此旋转。
商店关门的铃声响了。
两人从屋顶下来,楼梯悄寂无人,让人忘却置身于热闹喧嚣的商店。敬子悄悄伸出手,昭男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难耐的强烈情欲。
昭男有时候想起这个中年女人狂热的爱欲,不禁心头震撼而羞愧。
但是,敬子仍然声调平静地继续回忆往事:“那一带的商店有珠宝店、贵金属店等,听起来挺气派,现在想起来,太简陋了。加工的地方就和柜台在一起,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挂钟。这就是先前近郊我家的钟表店。圆形闹钟、四方形石头座钟、金链手表、金银雕刻的戒指、带扣等,玻璃柜上还放着杜鹃花花盆。我心想要是一盆蔷薇花该多好。每天用鸡毛掸子掸,还到处是灰尘。当时我就觉得,我的命运再不济,生活也会比父母强。就像现在认为清和朝子将来的日子比我好过一样。在这个社会,要是没有这种信念,就难以生存。”
“应该有这种信念。”
“战败以后,很多人说以前好,怀念过去。可是我觉得现在最好,大概因为有了您的缘故吧。”
“哪里。”昭男不好意思,“后来是从那店里嫁出去的吧?”
“嗯,家里人说哥哥娶了媳妇,我再不走,在家里碍事……我都哭了。”
“你不是掌上明珠吗?”
“是我婚后回门的时候哭的。没出嫁以前,什么也不懂,对穿结婚和服还挺激动的。”
“你没想过自己干点什么吗?我觉得你年轻的时候不要结婚,应该在艺术方面有所造就发展。”
“好打扮,喜欢漂亮的东西,就这些。”
“不仅是这些。”
“父亲是个行家,小有名气,所以也经手高档珠宝,在山手线一带有些高品位的老主顾。我现在摆弄珠宝,恐怕就是受他的影响。”
“你搞珠宝虽然也行……”
“要是我晚生二十年,会做什么呢?想想看,如果我今年才二十岁……”
“会不会当演员?朝子大概就继承了你在这方面的才能吧?”
“我的演戏本领就那么好吗?”
“真有出色的时候。”
“你当不了我的恋人。”
“我当不了?”
“我想要一个孩子,所以……”
昭男惊愕了。
儿女都二十多岁的四十三岁的女人,竟然想跟情人生一个孩子。
但是,敬子情绪极佳,脚步轻快地下楼梯。
正是华灯初上、霓虹灯五彩缤纷的时刻。今年银座楼顶的霓虹灯广告明显增加了,淡紫色和浅蓝色的多边形式样尤其新颖别致。
敬子带昭男走进松屋旁边一家叫十八屋的法国餐厅。
七点,敬子送昭男上公共汽车。
检票的女乘务员问昭男去哪儿,他糊里糊涂地回答说“目白”,乘务员惊讶地告诉他“方向坐反了”。他连忙改口说:“去四谷见附。”
昭男想起敬子身上的味道,觉得害臊。
家住四谷的一个朋友的孩子因为脚被鞋磨破,得了破伤风。昭男给他治疗,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昭男作为一名医生,听了敬子少年时代那些充满感伤色彩的回忆,他对那时人们生病总是去求神拜佛似乎有一种亲切感。要是当时自己是个医生,就可以察看小姑娘敬子的身体,给她治病了。
敬子目送公共汽车开走,一边自言自语“美男子……好人……”,一边望着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已关窗闭户,从六楼悬垂下一面巨大的旗子。
蔷薇展、屋顶、夕阳映照的富士山、长长的楼梯、舒适温馨的时光,然后分手各办各的事。如今,双方都互相了解对方,美中不足的部分则留下甜美缠绵的余韵。
她觉得草野店也会有好事正等着自己。但是,当她走进人流,看见迎面而来的人们胸前插着红羽毛时,就想起了弓子。弓子一定伤心流泪地睡觉了,必须早点回去……
草野店静悄悄的,川村也不在。年轻的店员一看见敬子,就进到里屋,一会儿探出头来,严肃地向她招手。
店老板草野坐在办公室似的小房间里,身后是一个大保险柜,阴沉着脸。
“出事了。川村涉嫌收购走私手表被抓走了。”
“啊?”敬子大惊失色,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摇晃。她靠在椅子上,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昨晚在这儿刚见过川村,大概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你有没有经手川村的手表?”老板的声调带着严厉的盘问口气。
敬子忙不迭地摇头否认。
“那就好。你要是也掺和进去,事情就闹大了,再把店的牌子捅出去,就发展成信誉问题。所以我一直不放心。”
敬子惊悸恐惧、胸口难受。
“我知道川村的为人,不会连累别人,他大概不会开口。”老板说,他从敬子的脸色上判断敬子也牵连进去了,但不想把事情闹大,“有一点必须明确,这是他个人的事,跟商店没有关系。我也做好了思想准备,警察传唤我去做旁证人……事情很挠头,弄得不好,还会把商业上的秘密给抖搂出去。”
敬子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浮现出川村其貌不扬的脸。
战争结束后,川村很大年龄才结婚,所以两个孩子现在还小,听说他妻子多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不了一家人。
现在,这一家人多么沮丧凄凉呀!
“要不,我到川村家瞧瞧去……”
“呀,别去,千万别去!”老板急忙把烟掐灭,“现在暂时回避为好,说不定会有人盯梢,犯不上被他们怀疑。”
敬子想起俊三失踪的前一天晚上说的话:“反正大家认为不该做的事,最好别做……弄得不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栽跟头。”
即将结束生命的人对带着三个孩子的敬子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这句话,未免残酷无情。
但是,最近敬子买卖顺手,有点忘乎所以;或者说她迫于需要,利令智昏,经不住别人的引诱,跟着做违法乱纪的事。
“只好先让川村歇一阵子,可是最近有不少顾客很喜欢你设计的戒指款式,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每天都来店里坐班。行吗?”
“啊。”
“宝石属于女性,如果店里面有你这样稳重精干的女性,客人也乐于惠顾了。”
敬子还需要考虑一下。
“以前有一个女宝石师,后来死于空难。”草野一边说一边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丝绒小盒,“她自己说空运过海洛因,就是毒品……钱、钱,为了钱,无恶不作。”
老板打开盒盖,让敬子看。盒子里放着直径约三厘米的色泽艳丽的圆形景泰蓝花束和十二颗小豆般大小、形状各异的泛青的天然珍珠。敬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您打算解雇川村吗?”
“这一段时间先不让他来上班,因为商店的信誉更加重要……他的事,可能会上报纸。”
“只是一段时间吗?”
“这让我再考虑考虑。跟他共事,人倒是个好人,只是那副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客人看那模样,会把真货认作假货,有时真让我提心吊胆。再说他又好赌。就是说,为了钱,会不惜铤而走险闯独木桥。”
敬子对草野先是反感,继之轻蔑。她的心反倒平静下来。在川村丑陋的“那副长相”里,有着比宝石更加闪光的品德。草野店能保持那么多老顾客,难道不是因为川村的诚实、勤奋和能干吗?
如果草野把川村解雇,敬子也不想在这店里工作。她不喜欢川村,但是信得过他,再说,还有童年之交的那份怜悯之情。
敬子默默地点燃香烟。
“这个活儿很麻烦,但能不能请您快一点。”老板像讨好敬子似的谈起工作,“这是战时的捐献品,当时主人把上面的金银都拆卸下来。这个景泰蓝好像是中国的东西,原来珍珠镶嵌在景泰蓝四周,是非常罕见的女式垂饰表的表壳。现在客人要求把这两样东西拼成一件或者各自设计成饰物。您考虑一下。”
“……”
“这位客人总是穿洋装,年龄三十出头……她希望十一月中旬以前交货。”
敬子也不好好看东西,把小盒子往手提包里一塞,紧闭着嘴。
草野又用怀疑的尖锐的眼光看着敬子。“白井夫人,你真的和川村没有任何牵连吧……”
敬子笑嘻嘻地说:“那可说不清楚,说不定倒是我借商店的名义到处推销呢……”
“开、开玩笑吧。”草野脸色缓和下来。
“这店里有几样东西暂时存放在我那儿,一个珍珠,还有垂饰,钱还没付给川村。过几天我送来。”
“不用着急,什么时候都可以,别介意。”
“不这样,我觉得对不起川村。”敬子像雍容大度的贵客一样步履优雅地朝门口走去。
“希望您以后每天到店里来,这也是为川村好,这样可以不用再找掌柜代替他。拜托您了。”
川村绝对护着敬子,他万不得已时可能会供出草野店,但死也不会出卖敬子。想到这些,敬子更加于心不安、过意不去。
“不能见死不救,他是为了我好。”
当然,川村既有自己的贪欲,也有为敬子生活着想的一面。
人生莫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之事。人生在世,总是危机四伏、提心吊胆。敬子茫然若失地站在充满活力的街角。
她走进以气球做奖品促销的西式糕点店,买了一盒饼干,出门后招呼出租车,直奔水天宫。
川村被捕,不会在家。在这种时候见他的妻子,双方的心情都黯淡沉痛。
也许川村只把敬子也参与倒卖走私表的事告诉过妻子,这样的话,他的妻子恐怕会怨恨敬子。
但是,不能那样绝情绝义,要是川村进了拘留所,敬子也想去探视,送点东西。
敬子倚靠在后排座的角落里,忽然渴望拥有一间店铺。等给朝子操办完婚事后,要积极加紧策划。
“如果草野把川村赶走,就让他到我的店里来。”
和川村合伙也好,让他协助一下也罢,只要有这个精明老练的川村,买卖绝对没问题。
敬子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细致周到地考虑如何实现开店的计划,把昭男暂时放到了脑后。
出租车驶过批发店集中的街道。司机问:“水天宫在什么地方?”
敬子从手提包里翻出川村的名片,让司机打开车内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遍,然后递给司机。
车停在商店稀少的黑乎乎的路边,司机让她下了车。
沿街差不多都是玻璃拉门结构,敬子心里没底,只好看着门上的姓名牌挨家寻找。有的屋子飘溢出晚饭的味道。敬子忽然挂念起弓子回家吃的什么晚饭。
“瞧她刚才那副疲惫的样子,要是朝子安排饭菜,恐怕吃不下去。”
在银座碰见弓子后,自己还和昭男到十八屋吃饭。敬子觉得心里不安,甚至后悔。
朝子安排的饭菜,连清都无法下咽。这天晚饭又是炸肉排,茶褐色的面衣裹着厚纸板一样的肉团。餐刀一切,就从白色的盘子滑出去,一半落在桌布上。
“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又干又轻。”清揶揄说,“要是认为凭朝子的手艺切不了这么薄,那就太小看她了。”
当然,这些都是让女佣从附近的副食店买来的半成品。
餐桌正中间摆着一个小白碟,里面盛着黄色的腌萝卜。餐厅就像一家生意清淡的小吃店。
朝子默不作声地吃着,眉间又严肃起来。
清坐在朝子对面,用餐刀切着似乎会把盘子切开的炸肉排,实在无味无聊,便想起战后初期的生活。可能是少不更事,他觉得那个时候的日子里也充满乐趣和欢快。但他现在没有情绪跟朝子聊起往事。
只要朝子心里不顺,闹起小脾气来,跟家里人几天不说一句话都满不在乎,而且最近言谈举止带着明显的歇斯底里。清对她已经失去了亲睦的感情。
这一阵子,敬子常常外出,晚饭也显得寂寞冷清。弓子进厨房,饭菜的花样和味道总还说得过去,但最近她似乎也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缺少在敬子指导下帮厨的那种精心和热情。
跟弓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清既放心又失望。他想让母亲打听一下“莫不是这个家让弓子待不下去”,但犹豫着不便开口,又没有和母亲好好说话的机会。
吃罢无聊的晚饭,朝子也不收拾,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起《广播文化》杂志来了。
清忍不住说:“喂、喂……”
“……”
“喂、喂……”
“我有名有姓,别‘喂、喂’好不好?”
“收拾桌子呀!”
“芙美子、芙美子……”朝子大声叫女佣。
“朝子对做饭毫无兴趣呀?”清冷笑着说。
“谁说没兴趣?”朝子也冷笑着顶回去,“不过嘛,女人有了工作,还是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为好,所以对厨房的事就不亲自过问了。”
“高论!令人佩服。这么说,你也能做得一手好菜,只不过用理性压抑这种手艺罢了?还要以顽强的意志忍受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吗?”
“嗯,也可以这么认为。”
“这就是小山先生的生活主张吗?真是独此一怪呀。”
“人不论干什么事,总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这么说,也没必要成立家庭啰。”
“你的想法太陈旧。现在在外面也可以吃得很便宜,洗衣服可以交给洗衣店,利用这些时间读书和工作,不是很好吗?”
“有了孩子,也让别人代养吗?”
“不要孩子嘛。”
“看起来就像大艺术家一样手不释卷。”
“可以明白地说,比你强。”朝子甩了一句,走出饭厅。
因为白天短暂,就觉得弓子回来得晚。教会学校一星期上五天课,星期六也休息,所以每天要上七节课。
虽然如此,今天还是觉得格外晚。
清懒得动,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
报上刊登着从中国归国的日本人的照片、关于相模湖事故原因的评论、取缔走私表、交通事故、首相出访活动消息的报道……
清挑他感兴趣的文字翻阅一遍,还看了家庭栏目中有关宝石的信息——现在已进入人造宝石的时代。光东京都内就有二十多家妇女首饰批发店。由专门的工厂、雕刻工匠、瓷器店进行仿珍珠与宝石加工制造,款式特别新颖,日趋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