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 恒王殿下率领大军回京,从元德二十五年出京,到如今元德三十二年, 历经七年。朝中上下朝野动荡,陛下大喜。
赐恒王府邸,银两,珠宝若干。
晋恒王殿下为恒亲王。
朝中选秀, 举朝上下为恒王选妃。
太子从乾清宫中出来, 天边已经是一望无际的晚霞, 从汉白玉长阶上一路往下,王全带着轿撵停在乾清门的尽头候着。
“前头已经布置好了,只正阳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今晚就不来了。”
陛下恩宠, 这几年来恒王生母淑贵妃在后宫可谓是盛宠, 如今恒王回京,又晋封为恒亲王,母子两人在朝中的势力必定是如日中天。
今日家宴, 皇后避其锋芒, 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太子阖上眼帘, 起身坐在轿撵上神色无任何变化,骨节分明的手在腰间的佩玉上摩挲了片刻, 随后来了句:“去广阳宫。”
王全颔首, 并无半分意外, 今日殿下是注定要去太子妃那儿的。
太子许久没来广阳宫了,轿撵落下来,门口那一大片的牡丹花已经谢了, 只余下一大丛翠绿的叶子,是花是叶都是精心伺候着,一如往年。
太子跨着大步走过,面上神情不露声色。
经过外殿,打帘的宫女却将人领到偏殿。
不消一会儿,宫女捧来茶盏,放下的时候微微颤了颤,杯盖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太子那半阖着的眼帘掀开,漆黑的眼眸看过来,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
“殿……殿下……娘娘还在换衣裳。”
晚上家宴,太子需携太子妃一同入宫,如今已到了申时三刻,太子妃却还在换衣裳。那下垂着的眼帘一瞬间闪了闪,眼眸之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紧接着,很快地又恢复了平静。
“无事。”他抬起头,面上的神情无任何变化,清隽的面上半张侧脸都隐在光里,如琢如玉,让那宫女一下子就看呆了眼睛。
殿下生得这番好,面如冠玉是真正的翩翩君子,深邃的五官更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宫女一时之间看痴了,随着那骨结分明的手指一路转挪到他那滚动的喉结上。精致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线条圆润有弧度。
殿下生的是这样的好看,为何太子妃就是不喜欢呢?宫女咬着牙,头一次觉得太子妃太不知情识趣,就殿下这样的人都不珍惜,来了几回都将殿下推之门外,实在是太子妃的过错。
若是她……宫女清秀的脸上有那么几分通红,若是她的话,定然不舍得给殿下看片刻的冷脸。
那修长如竹的手指执着茶盏放在桌面,月白色的华服夹着一丝迦南香,袖摆的一角无意间从那宫女的头顶滑过,起身的时候那宫女浑身上下都是羞红的。
“让殿下久等了。”
太子妃精心打扮一番走出来,温和端庄的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通身娇媚华贵,彩绣辉煌。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的如意金簪,绾着五凤红宝石珠钗。身着大红色太子妃吉服,衣料是用孔雀羽织成的,一匹可值万两。
太子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之后却是笑了:“太子妃今日打扮得倒是十分娇美。”
“多谢殿下。”陆静好弯腰行礼,只起身的时候眼神往后看了眼,落在身后那脸色羞红的宫女身上,但一眨眼就瞬间挪开。
“时辰不早了,宫宴快要开始。”太子边说,边转身朝前走去:“出发吧。”
他个子高,月白色的华服下一双腿生得更是长,可脚步却是不快。陆静好跟在身后,却始终与太子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
出了广阳宫的门,外头已经彻底暗沉下来,远处的天穹之上姹紫嫣红的晚霞与鸟雀一眼无边际,太子走在轿撵前站停,欲扶身后的太子妃。
陆静好却将手搭在宫女的胳膊上,漂亮的一张脸上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来:“与殿下同坐,不合规矩,臣妾的轿撵已经让人备好,就不与殿下同乘了。”
她说完,笑着看着太子。
“好。”那骨节分明的手收了回去,太子转身踏上轿撵。月白色的衣袍消失在明黄色的帷帐之中,陆静好站在外面,面上有片刻的难堪。
“走吧。”扶着宫女的手掐了掐,陆静好往后去寻自己的仪仗。
丁香看着前方领先抬走的轿撵,忍不住地劝说:“殿下今日都特意过来接您了,还在偏殿等了您那么久,娘娘怎么还要与殿下置气?”
何必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殿下脸面。
陆静好眼神微冷,面无表情:“你以为今日殿下过来真的等的是我么?”
他等的是太子妃,是陆家,是她背后的权势。
且……陆静好想到刚刚那一瞬间就立即收回去的手,殿下对待她,像是越来越没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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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的消息瞒不住后院。
这事又是在太子妃的门前发生的,今日热闹人来人往的都是奴才。等消息传到合欢殿,外头已经一片漆黑,晚宴都散了。
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殿下与太子妃夫妻不和,指责成婚多年无子嗣。
“太子妃也太任性了些。”
冬青摇摇头,将手中的鎏金小玉兔给收了起来,忙活了一阵屋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好了,如今只余下一堆主子把玩的玩意儿。
几大箱笼都堆着,让主子查看,拿出来一件由着主子挑选。
喜欢就点头,擦干净了摆在巴宝阁上,不喜欢就放回箱笼里,登记上册收起来。
“鎏金小玉兔一件。”三七嘴里咬着毛笔头,在宝册上隆重地写上这几个字,她多灾多难,前段时间腿好不容易好,后又中了毒。
玉笙如今哪里还敢放人出去?只她今日搬了新屋子,自个高兴,非吵闹着不睡,要挤过来帮忙。
“ 太子妃的事岂非是我们能够议论的?”
玉笙往两人身上瞪了一眼,冬青脖子缩了缩,拿了个八宝玲珑球出来。她摇摇头,不喜欢,后者连忙放回箱笼中。
“这外面都传开了,太子妃嫁给殿下七年,一直无子嗣,无动静。”冬青倒是不怕,放低声音小声儿道:“陛下如今都封了恒王殿下为亲王了,不日之后就要选妃。”
太子无子,一直是东宫大痛,若不是太子身后站着皇后与陆家,这么些年来只怕熬不过去。
如今恒王殿下回京,又带有如此的殊荣,他若是再娶一个母族强盛的王妃,只怕与太子能相互抗衡了。
玉笙的手敲了敲桌面,有些疑惑:“这么多年,东宫之中就无一个有孕的?”
殿下去后院次数虽是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啊,而且除了她之外,殿下不是没去过旁人那儿,为何连着所有人都没个动静?
“没有。”素嬷嬷看着她,摇摇头。
这事本也是个迷,岂是她们这些奴才所能知晓的?
只是……想了想,素嬷嬷弯下腰,到底还是道:“只不过……去年赵良娣有一段时日身子不舒服,时常将自己关在院子里。”
“当时东宫上下有传闻说是赵良娣有了身孕。”
“然后呢?”玉笙仰起头,她入东宫都半年了,对这位赵良娣当真是听了不知多少遍,有说她美的,也有说她任性的,如今倒是又传出她有身孕的。
“后来……”素嬷嬷抿了抿唇,小声儿道:“后来周承徽无意间撞倒了赵良娣,之后赵良娣生了场大病,好了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了。”
“撞了?”玉笙拧着眉:“小产?”
素嬷嬷像是知晓她要问什么,摇头 :“不像,当时在御花园,就轻轻磕了一下没流血,后面殿下与太子妃都去了,也没传出赵良娣小产的消息。”
“嬷嬷,你这越是说,我越是乱套了。”
玉笙头疼地抚了抚额,今日这故事听得她不知头尾,没让她解了疑惑,倒是让她一肚子好奇了。
“小主就听听就是了,赵良娣如今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吃斋念佛,好奇也无用。”素嬷嬷走到桌案边,捧了杯茶盏上前。
温热的茶盏送到玉笙的手上,就听素嬷嬷道:“只是如今上上下下的目光都放在东宫的子嗣上,主子若是怀孕……”
话还没说完,玉笙就摇摇头:“我……我还小呢……”
她是真的小,年前才及笄,而且,她倒是觉得这个时候有孕不好,所有人都看着,反倒是令人瞩目。
玉笙别过头,不去想这个。
素嬷嬷倒也跟着点头:“小主这个年纪,再过两年生是最好。”低头抿了抿口茶,素嬷嬷想了想,又道:“只是过段时日最好让太医过来瞧瞧,主子正是受宠的时候,若是不小心有了也好有个防备。”
玉笙捧着茶盏低下头:“再……再说吧。”
门外一阵脚步响,小元子跑了进来 ,道:“殿下与太子妃回来。”只太子妃去了广阳殿,殿下去了书房。
“你说殿下今日没去陪太子妃?”玉笙皱着眉心,从海棠色的梨花木软塌上起身。
“没,殿下回了书房。”小元子摇摇头。
从晚宴回来必定是用了酒,玉笙手指搭在桌面上,道:“你去御膳房让人熬一碗小汤圆送去。”小元子听了,立马跪下磕头转身就走。
才两步,玉笙又将人叫住:“拿东西来,我亲自做 ,再用御膳房的名义给送过去。”
“小主。”素嬷嬷皱着眉心,有些不理解:“今晚殿下去太子妃那儿才是最好的。”殿下刚训斥了太子没子嗣,若是这个时候主子去争宠,只怕是适得其反。
“我知道。”
玉笙走到洗漱架旁,双手放在鎏金的莲纹铜盆中洗了洗手,她指尖还带着那日的烫伤,稍微一压指腹之间就传来一阵疼。
她却是面不改色,拿了浸了玫瑰香露的帕子擦了擦手。
“所以我才让御膳房的人送去,殿下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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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口
王全站在门口拧着眉,狠狠叹了口气。
屋子里刚吐了一通,里面阵阵的都是酒气,门窗都是开着的,却依旧泯灭不了那浓烈的味道。
王全站在门口,面上一片铁青:“醒酒汤呢?还没送上来?”小太监们捧着帕子,水盆进去伺候,片刻之后又端了出来。
“快些快些,殿下正难受着呢。”
王全在门口指挥得团团转,前院,丁香却送着醒酒汤来了:“殿下如何了?”丁香是太子妃身侧的贴身宫女,但碍着身份,依旧是要对王全弯腰行礼:
“娘娘说殿下今夜喝了不少酒,如今定然会难受,叫奴婢给送醒酒汤过来。”
丁香双手捧着食盒往前送,王全垂下眼帘瞥了一眼。笑了笑,到底还是接了过去:“多谢太子妃,殿下还好,无甚大事有劳娘娘关怀了。”
“殿下无事就好。”
丁香屈了屈膝盖,不敢抬头:“那奴婢就先回去伺候太子妃了。”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穿堂外,王全才皮笑肉不笑地冷嗤了一声。
他将手中的食盒扔给身后的小太监:“找个无人的地方,给倒了。”
冰冷的脸对上前方那消失的背影,王全恨不得上前吐一口唾沫:“什么玩意儿?”刚晚宴,陛下训斥殿下无子嗣,这本该是常年老旧的问题了。
可今年,陆家却是将过错推脱在太子身上。
什么皇后娘娘也是陆家女,曾为陛下孕育了不止一个子嗣。什么东宫上下七年来却无一人有动静。
话里话外,倒是将过错推托在了殿下的身上。
王全是奴才,之前自然是敬着这太子妃娘娘,可如今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殿下,心脏突突的疼。板着脸要进去伺候,那垂花门后的合欢树下一道身形却闪了闪。
“谁在那儿?”
王全一声厉吼,那小太监身形一颤,倒是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王爷爷。”来人是熟悉的一张脸,专门伺候殿下的膳食的,王全脸色平缓下来,那小太监便将食盒送了上来。
“刚煮好的汤圆。”
狠狠皱着的眉心一松,王全立马就明了了,拎着食盒进去,太子吐了几遍,渐渐醒了。
“殿下,御膳房那送来的吃食,您多少用一些。”
王全走上前打开,对太子妃的事只口不提,食盒刚打开,王全瞧见立马就笑了。
“怎么了?”浑身一股松软,连捏着眉心的手都透着疲惫。太子掀开眼帘看过去,王全立马舀了一勺子捧过去给他瞧。
只见巴掌大的青花瓷碗里,两颗汤圆就塞得满满的。
一颗汤圆半个婴儿拳头大,一颗却是又只有指腹大小,显然是太急促没来得及,匆匆忙忙就揉了给送来了。
太子单手接过,低头吃了颗小的:“御膳房的奴才该辞退回老家了。”
“披着御膳房的皮罢了。”王全知晓殿下猜到了,跟着身后讨乐呢:“巴巴儿的送来,又怕招了眼惹了有心人注意,拐了个弯儿还借了御膳房的手,就怕主子吃不上口热乎的。”
那大颗的汤圆里面还没熟透,太子面无表情地,还是吃了。
晚宴一整晚,两个时辰,菜是凉的,人心也是凉的,除了一杯一杯的酒灌下去,浑身喝得火热,回来之后吐了个遍,胃里一无所有。
这碗汤圆,倒是他今日唯一一口热乎的。
蝉鸣,鸟雀,晚风轻轻拂过来,吹散了屋子里酒气。外面,书房上下开始变得安静,零星的萤火虫带着光,往屋子里飞来。
王全立在身侧,看着殿下一口一口将那一碗都给用了。
空了的瓷碗放下来,太子起身,理了理袖口,又恢复了往常那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翩翩君子。
“走吧。”月白色的袖口摆了摆,面无表情道:“去广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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