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选择能力会随着生活经验不断积累而改变,错误决策的时间越长,越是趋向于冥顽固执;而正确决策时间越长,则更加富有灵活性。在生命的进程中,每跨出增加自信心的一步,人性中的道德、勇气、领悟力就使我们选择崇高行为的能力更强;最后,选择不良的行为将比选择理想的行为更难。
另一方面,每当软弱、屈服或怯懦一次,就更加容易走向自甘堕落的不归路,最终也就失去了灵魂的自由。在正确与错误的两极之间,存在着无限自由的可能。人生任何的选择,自由度各有不同。如果选择善良路线的自由度较大,人的善行就会越多;反之,选择善良路线的自由度太小,就不得不使出全力,并通过外力的改善,才不至于沦落到邪恶的地步。
许多人不懂得生活的艺术,并非先天就是个坏胚子或者缺乏意志力,而是因为他们站在人生交叉路口犹豫徘徊,前途并不明确,可自己又必须作出选择。他们没注意到自己有机会作出其他的选择,于是每在歧途上迈出一步后,等到碰了壁,就必须再回到原来的起点上;并且还要承认自己浪费了时间和精力——这样就更难承认自己走错了路。
这些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摘自弗洛姆的《人生》,这几乎成了人类心理疾病诞生的解释。我在后面续上一段文字,可以使他的观点更为明确——“没有人生来就是为了承认失败的,所以每当我们为回到起点而感到困扰时,我们就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在生活中,走出和普通人的道德标准相应的路线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假如这条路并不能使你满足或不能让你很快通往成功,那么选择不好的路线的机会,就加大了。这是因为我们不明白,在平坦的大道上行走,也可以因为一时脚没踩稳,而摔了跟头。”
我有些怀疑,这样想是不是在美化自己的行为,并通过这种美化,来实现自己的存在价值。
在前面,我曾经提到过列夫·托尔斯泰与欲念的斗争,并因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既然他都不能克服肉欲和虚荣欲,那么我就连想都不要想。这等于我直接放弃了选择某些善行的可能,而将选择的自由度缩得更小。
我的人性尚且如此,在工作中就可能更糟:每一次遇到不配合的家属,我就会想,既然家属都不在乎病人,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每次的劝说,我都做到苦口婆心了,但没准我还可以再加把劲,也许就有说服他们的机会了。
选择曾经是很自由的,从事这个行业的时间多了,我反而忘却了其中的大部分。或者,简心蓝说的是对的,我幻觉出病人的死相来,并因此废寝忘食去治疗他们;等我最终治好,就好像修正了他们悲惨的未来——我会不会也是在以此来美化自己,甚而有些自恋?虽然幻觉时常让我害怕,但事后它还是让我很舒服,这就好像潜台词一样——你瞧,他或她最终恢复正常了,而这个功劳,该归于谁呢?
每一次当我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想到这里,我都像是回到了起点,就好像我并不需要根治自己的幻觉,因为它可以保持自我感觉良好的心理。
也许John是对的,我对幻觉关注得太多了,甚至连它的前前后后都分析得足够了,这本身就是在强化幻觉。正如耳鸣病人时时刻刻都在烦躁一样,你越是认真去听,越是想让它消失,它就闹得越欢!我对自己的反思随着下午John的来电而达到了顶峰。
这在离开医院三小时后,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嘿,朋友,你一定没想到会是我吧?”John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改变,可我还是一下就听出是他。
“John?你这是在用谁的手机?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别紧张,放松一点,我的朋友,不是告诉你了吗,医院里是没有秘密的!另外,如果这小护士知道我是在给你打电话,而你就是那天夜里的传奇英雄,你猜猜会怎么着?”John说话很喜欢拐弯抹角,不过他总能很好地回答问题,“应该也不难想象吧,她也会给你打电话的,没准是发短信,然后她是找借口说不小心弄错了号码。”
“John,等一等,”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感到紧张,毕竟他的行为还是个未知数,“你打电话可不是为了跟我开个玩笑吧?”
“当然不是,”John马上回归主题,他嘶哑的声音竟然显得很严肃,“你还记得那幅画吗?我画的是你!”
“哦,严格地说,你画的是一只手。”这算是考验吗?我心里泛起一丝犹疑。
“你在拖延时间朋友,或许你把这当成一种考验了?”他总是那么敏锐,“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想知道你对那画的解释。”
“哦,”因为他并没把画本给我,我只能凭着记忆来回想了,“那拳头的拇指位置很奇怪,它想要牢牢控制局面,更好地把握局势,以至于自己都有些扭曲了。它抓着一条绳子,绳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至少说对了一点,挺好,你不觉得很像你吗?”
“这……”我哑然失笑。
“让我们把话说得更明确一点吧!比起了解自己,我更了解你。在你过于自负的表现背后,潜藏着深刻的自卑,你的自卑从哪儿来?我猜你有一个苛刻的父亲,最可怕的是,他不仅仅只有苛刻而已。他的能力很强,几乎像天空那样把你给遮罩起来,你甚至需要在他的阴影之下挣扎求生。”John和简心蓝的观点不谋而合,当然他的表达更直白也更残酷,“你的手想要抓住很多东西来证明你其实并不自卑,不过明眼人会通过你的表现轻易地看穿你,是不是这样?你那个女人叫杨洁吧,你有没有想去治疗她的老公李咏霖呢?”医院里果然没有秘密,他连这些都知道了,“你和我都很清楚,李咏霖可能更需要帮助,但我恐怕你还没有开口,为什么呢?”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你有点心虚。李咏霖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岁数也在你之上,加上他的头脑,恐怕他能轻易地看穿你心虚的本质。我这么说,你还不服气吧?那好,我给你举个例子!”John多虑了,我早就心服口服。
“你和人交流存在一个毛病。那就是只要你从别人的口气中听出哪怕一丁点质疑,哪怕对方还都没意识过来,你马上会开始解释。你很善交谈,所以这解释可能天花乱坠,极具说服力。但是这行为本身,还是暴露出你其实不那么断定的本质。每说一遍,你就在自己的心里和对方的心里,各自强化一遍。你的眼神交流会变多,让人误以为你对他的关注加大,其实你只不过是寻求一种踏实的感觉罢了。你的真实性格应该是冷冰冰的吧。一直以来,在自卑的驱动下,你比别人做得更好,也更尽心。但你要控制的东西太多了,有时候也没那个必要。所以在绳子的旁边,还衍生出一条黑乎乎的蛇形曲线来,你注意到它还有个分岔了吗?呵呵,那可不是头发的分岔哟!”
John开始怪笑,真让我怀疑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取得护士信任,并拿到我的手机号码的。
“你得放下这些琐事朋友,用心去听,而不是总用脑子去想。当然,你的脑子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太让我失望。”
他说着说着,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告一段落。
“John,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呵呵。”他又开始怪笑。
“为什么,你自己去想吧。”
“用不着想什么,你说要用心去听。听的结果是,你一边说我,一边也在说你自己。”
他沉默了一小会:“呃,有道理,你怎么猜到的。”
“用不着猜,那画本从前到后,画了许多东西。看看侧面翻页的程度就能知道了。这幅画位于中间,显然不是你今天才为我画的。只不过你发现,这幅画也能很好地反映我的问题,而对于你自己的那部分,你觉得似曾相识,所以像是照镜子。为了让我能够治好你,你得先治好患病较轻的我。”
“呵呵,好学生,你学得很快呢!”John的笑声说不出是得意还是嘲讽,“至少你的基本功很扎实,你知道心理医生不能照镜子!”
“照镜子”是我们对心理医生某种职业危险的俗称。如前面所说,心理医生也和其他人一样,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假如他的心理问题,和当时他接待的病人不谋而合——则病人身上的问题,会加剧心理医生的问题,反之亦然。所以,当我们遇到类似的情况时,往往会将这个病例移交给自己的同事,避免出现“照镜子”的情形。
忽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种景象,既模糊又真实。似乎有一个人影背对着我说:“看,为了你,我忽略了自己。我不该这样做,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声音朦朦胧胧,我愣了半天,才敢确定这不是我真实看到或听到的东西,这是一种意识,是记忆里有人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所以它并非某种幻觉,问题是,我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的呢?
John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一次,他好像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对朋友的夸奖都无动于衷呀。”
“无动于衷又不是第一次了。John,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对于今天学到的东西,你需要消化一段时间,不是吗?所以还像上午约好的,什么时候你成功解决了手里的两起案子,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吧。”
也没有道别,他挂上了手机。
整个下午,我都在思索他说过的话,道理是懂的,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又过了几小时,我连一件像样的事情都没做,没写材料,没做治疗记录,没看书,没玩游戏,也没睡觉,就这么一直耗着,直到老威同志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