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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螳螂 三、美女心理医生

有双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死命地摇动,快把我的脑袋晃下来了。

“你怎么了?嘿,你发什么呆啊?”一个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响起,那么的熟悉。

我的眼前忽明忽暗,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站在我面前的高大男人,正是老威。他的一张大脸肉乎乎的,特别白皙,却不是那种健康的颜色,反倒像是打了一宿麻将后的倦容,可他的精神永远是那么的矍铄,似乎永不知疲倦。此刻,他满怀关切地瞅着我:“小艾,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不,不,那不重要。”我扫视了李咏霖一眼,他还在跟护士说着什么。虽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不过毋庸置疑,他还活得好好的。

那么,我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幻觉?我又低头去瞧自己的双手,虽然忙活了一天,又抽烟又喝酒的,我的手谈不上多干净,可是上面并没有血污。

“今天是几号?”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威。

“7月31号,你怎么了?”

“刚才李咏霖跟我说话了吗?”

“没有,他在护士那里签字,又问了问他前妻的情况。”

“好!刚才是不是有一个精神病患者绑架了护士?”

“是啊,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不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儿嘛!”

“那个病人的名字叫做John?”

“是……”老威开始有些无可奈何了,他慢慢站直了身子,“你是不是太累了?”他对我的状况产生了怀疑。

“对,我大概是累坏了,刚才做了个梦,很可怕。”

“那你回去休息吧,折腾半夜了,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得散散心,清醒一下。”

“你当真?现在已经很晚了。”

“确实不用,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我没有和杨洁的那些喜极而泣的亲友们告别,也没兴趣和心怀感激的小护士搭讪。我只是行走江湖的心理游医,作为一个局外人,除非是在工作时,否则,我和当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永远无关。

一直走到楼梯间,确认身后无人,我才张开左手,掌心被刺破了,流出红艳艳的血。这是刚才用John留下的玻璃片刺的伤口,提醒我,至少眼前,至少刚才和老威说话的那一幕,并非幻觉!

我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医院,然后在手机的记事本里,用手指颤颤巍巍地按下这样一条信息:2007年7月31日,凌晨1点18分,我又一次出现了幻觉,看到了那东西。

写好后,我愣了几秒钟,随手拨出个电话。

“嘟……嘟……”电话接通了,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迷迷糊糊、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女人的声音:“小艾,怎么了,这么晚打给我?”

“你睡了吗?”我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当然,你……”她也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又看见那东西了?”

“对。”

“需要我的帮助吗?”

“是的……”即使浑浑噩噩,我还不可救药地想要说些客气话,比如,半夜里吵醒了你、半夜见面会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等。倒是她很快地打断了我:“没问题,你过来吧。哦,不用了,我有车,还是我去找你好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

“行,这样吧,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三环边上,然后右拐,大约再走一刻钟,会看到一家上岛咖啡,咱们在那碰头就可以了,先到先等。”随后,她挂断了电话。

她的干练令我赞不绝口。而且,对于我的召唤,她似乎永远那么快节奏,差不多是有求必应。

她是我的心理医生,而我,也曾经是心理医生,后来辞职不干了。说好听一点儿,我对这个职位不屑一顾;说难听一点,也许是我不够称职。

我所做的工作,介于私家侦探和心理医生之间。

在这个繁华浮躁的时代,私人侦探多会去做些外遇和财务方面的调查,而我却接受委托,探求人们潜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坐班心理医生时常会拿药物当做谋取自身利益的工具,我却主张依靠改变人性来解决当事人的麻烦。

所以,我的职业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界定,反正我自己是乐在其中。

不过乐着乐着,我就乐不出来了,因为从某天开始,我注意到自己存在某种幻觉,而这个幻觉会在特定的场合反复出现。

于是,我便找到了她。

提起心理医生,人们常常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误解。

一种人认为,心理医生经过千锤百炼,近乎“百毒不侵”。他们觉得心理医生要诊治病人,自己首先应该是完美的,更何况掌握了那么多调整心态的科学方法,也理应尽善尽美。持这种观点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我的老爹——他会习惯性地把我们的一切争执当做是我的错误。他对我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感到气愤和失望。我以前单位的领导也属于这一类人。

另外一些人,则持有完全相反的观点,也更为常见,他们宣称“心理医生都是变态”——这种信誓旦旦的宣言中,到底潜藏着多大的鄙视,我是搞不明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需要说清楚,“心理变态”或是“变态”这个词,在它被发明之初,并不是让人们拿来骂街的,所谓“变态”是相对“正常形态”而言的异常,也就是说,一切看起来不正常的事情,都是变态。

因此,国际健康组织才这样去定义心理健康:“个体,也就是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存在的心理问题,并表现出改善自身问题的倾向。”

心理健康,从来都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不断努力的过程。

当然,我这样说并非有意减轻自身的病情程度——我是一个类似于心理医生的人,一个自身存在严重幻觉的心理医生。就像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我看到李咏霖杀死了自己,我时常能看到别人的死相……

7月31号的凌晨,因为情况紧急,我不得不约见自己的心理医生。

从我所在的位置走到三环边上的上岛咖啡并不算远,可是我却走了很久,这是因为我的双腿软绵绵的,还在颤抖。

走进上岛咖啡,服务员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我没大理会,还是慢吞吞地往里走,直到我看见坐在角落里喝着咖啡的简心蓝,我才忽然感到安全而放松。

在我看来,简心蓝的存在简直是个奇迹。一般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来,洗脸、化妆,再开车出门,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反正她是在半小时之内把这事情全部搞定了,也许她住在这附近吧,反正我感觉她是无处不在的。

简心蓝一如既往,略施了淡妆,她挑起眼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慌不忙地问道:“小艾,你衣服呢?”

啊?这话让我吓了一跳,我都病到如此严重的程度了?以至于自己刚才在街上裸奔都毫无察觉?

我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着装:衬衫完好,裤子还在,拉链也拉上了……我肯定是穿着衣服的,不然的话,门口那个女服务生早就该惊声尖叫了吧?

“我……我穿着衣服呢……”大概是由于之前的惊吓,我还有点不自信,支支吾吾地说着。

“不是那个意思,”她狡猾地一笑,“我是说,你自己的衬衫去哪儿了?这不是你的衬衫呀。”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所有的衬衫吗?”我有些意外,身上穿的,确实不是我自己的衣服,可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瞧瞧这衬衫的肘部,直挺挺的,说明穿过这衬衫的人,不会像你那样经常挽袖子。据我的观察,你虽然很爱干净,却从来不拘小节,袖口常常是挽起来的。所以,我断定这不是你的衬衫,而是别人的。”

“有道理,不过咱们别玩福尔摩斯的推理游戏了,”我在沙发上坐下,带着歉意说,“真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把你给叫出来。”

“无所谓,你需要我的帮助,而你的病情也能刺激我的好奇心,咱们俩各取所需,所以你不必谢我。哎,说真格的,你自己的衬衫跑哪儿去了?”

“撕了……”

“撕了?你夜里去哪儿鬼混了,遇见饥渴的女孩子了?”

“咱们说点儿专业性的话题,行吗?你别老跟四十多岁的糙老爷们儿似的。”我提出抗议,“是我自己撕的,唉,如果以后这种突发情况太多,我就该考虑是不是改变自己的穿衣喜好了,纯棉的衬衫真不好撕。”

“纯棉的还不好撕?”简心蓝笑了,“那只不过因为你是个男人,不会撕罢了。”

对,我是个男人,顶多对厨艺感兴趣,可是与缝缝补补没啥关系。这话同时也提醒了我,简心蓝是个女人。

哦,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说我才意识到简心蓝是女人,并不意味着简心蓝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留起胡子就是个纯爷们儿。事实上,她长得还算漂亮,而且懂得化妆,看上去和我的年纪相仿,甚至更小一点,不过我估计她应该三十出头。她保养得不错,眼角看不到鱼尾纹,浑身上下彰显着成熟女人的魅力,也许还不可掩饰地透出丝丝性感。最要命的是,她时常穿着套装——这对我而言是致命的勾引。所以我从来不愿意去看她脖子以下的区域,只把视线集中在她的面部,一是为了便于医患交流,另外也是避免自己想入非非。做病人的,总得有个病人的样儿,对吧?

大约是因为我迟疑了一会儿,简心蓝话锋一转,开始问一些实质性问题。在我看来,她这几句玩笑,也不过为了让我放松心情而刻意使用的手段罢了。

当然,她得到了预想的效果,我的手部不再颤抖了。这个时候,服务生拿着水单走来,我点了一杯DoubleEspreeso。

“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她的表情很自然地严肃起来,“你今天又看到那东西了,对吧?大概是几点?”

“半小时以前。”

“你还记得这是第几次出现幻觉吗?”

“第四次,我想是。”

“嗯,今天这一次,和以前有区别吗?还是关于你的病人?”

“不是,这一次我看到了病人的家属,他叫李咏霖。”

我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她的眼睛比刚才睁得更大了:“也就是说,你的幻觉并不局限于病人,而是开始向外界扩散了。”

“可以这么理解。”

“幻觉进化了……”尽管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悄悄重复了一句,可我还是能感到她的担心,“这个李咏霖,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丈夫,确切地说,是前夫。”

“离婚多久了?”

“半年多,我听说是这样。”

“你先认识前夫,还是先认识病人?”

“都是同一天的事儿,前后脚吧,认识前夫不到一天,认识病人不到三小时。”

“这么短?”她陷入沉思。

“你说这么短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才认识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会看到关于他死亡的幻觉,这未免太快了点儿。哦,对了,这个李咏霖还没死吧?你今天才认识他,他不可能马上就死亡。”

“应该不会,我们离开医院还不到两个小时,我走的时候,他虽然伤心着急,不过不至于自杀。”

简心蓝眨了眨眼睛,长睫毛上下翻飞,害得我老想伸手摸摸,看看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简心蓝又说:“看来这个故事还得从头说起,否则我也听不懂。这样吧,咱们先不管这些,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担心李咏霖会死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好端端的,我为什么担心别人会死?不过,考虑到李咏霖面前的困境,这也很难说,我认真检索了自己的思维和意识,这才郑重其事地回答:“不,我目前找不到理由怀疑他会去死。可是,这一次的幻觉还是和以往的有些区别。”

“说说看。”

“以往,我总是看到病人快要死了。比如说,在两年前小杰的案例中,我看到他在地铁里徘徊,满脸伤心无助的表情,多次走过黄线,像是准备要跳下去。我的另外两次幻觉也是大同小异。而今天,我看见李咏霖几乎是马上就要死了,还抓着我的胳膊跟我说话。”接着,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一直说到李咏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本可以救我,却袖手旁观”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不由自主一阵地激灵,就连我对面的简心蓝,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你袖手旁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就不来问你了……”

“唉,我眼下也没个头绪。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你的幻觉在进化,也在泛化。它开始扩散了:从病人身上,跳到了病人家属身上;从死

前预告,变成死后纠缠。这种幻觉对你心智的影响,也在加剧……”

我就喜欢这种实话实说的大夫。别跟我兜圈子,我当然明白自己出了问题,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好长时间,我俩谁也没有说话。毕竟,实话说出来,总会惹人不快。又等了一会儿,咖啡被端了上来,冒着白烟,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我呷了一口咖啡,又点燃一根烟,猛嘬了一口。我爱死这种感觉了——咖啡过后,烟味在口腔内滑过,产生了一种凉凉的快感,就好像把薄荷精华直接注射在我的口腔里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幻觉作祟,因为别人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悠悠地问道:“心蓝,依你看,我能维持正常心智的时间,还剩下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