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
→ 下一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我在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总统套房,打开窗户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间的窗台上,也有一个人爬了出来,他也要自杀吗?
这时,我看到远方亮起一道绚烂的极光。
“叶萧,你真的不敢杀我?好吧,能否帮我一个忙,把那块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罗浩然,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现在被压在废墟里,不可能伤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干什么?”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给我!你后面肯定还有其他人,如果他们闯进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干什么?”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在剧烈的犬吠声中,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缓缓放到罗浩然手中。
“谢谢!”
世界末日?
接下来,我在地底度过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毁灭了,不可能再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来梦集团破产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无论活一天还是一年!我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帮助其他人共渡难关。我认出了莫星儿,知道她想杀我,却一直没动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当我认出那个塌鼻子老头就是当年对我栽赃陷害的下岗工人后,也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叶萧,你不是看过我那封遗书了吗?你相信我写的一切吗?你又一次被我欺骗了吗?不错,关于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过去几年我脑中不断累加的妄想。我强迫自己相信,乃至于几乎忘记真实的过去。我想象自己出身于红色世家,爸爸曾经位高权重,妈妈与三个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许都是真的,可惜无法证实。我把若兰替换成妹妹,一个对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儿,在我想象中变成与我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亲人,又最终在湖底成为一具枯骨。
叶萧,你忘了中学时代请周旋为你代笔写过情书吗?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笔迹吗?我可写不出那么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吗?这回也是周旋代笔!在《地狱变》壁画的注视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记录,亦不乏作家的润色加工,这将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当然,若是让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当场就会把我杀了。
第五夜,莫星儿摸进我的房间,重提旧事要杀了我。但她没有胆量杀我。她流着眼泪离去时,我本有机会杀了她——但我会杀死若兰吗?只要她还长着这张脸。
丘吉尔蹭着我的大腿,也许正是它混浊的泪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违反自己制订的规则,在门外点起香烟时,我并不知道莫星儿正在被人强奸。我早就从监控里发现了强奸犯的秘密,却没说出来——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养奸。
最后一天,凌晨。
我杀了两个人。
对不起,我只是替他们解除痛苦。比如,那个重伤的塌鼻子老头,他的伤口里都长出蛆了,时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没有想起我来,没有为十七年前的栽赃陷害而忏悔。
至于流浪汉,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没有毁灭,他也是忍饥挨饿活受罪,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赌,其他幸存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觉得自己是个拯救者。
当我独自在七楼游荡时,被小光绑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兰的儿子。
当小光下定决心要杀我时,却犯了与莫星儿同样的错误——不敢杀人。
他没有长着那张我无法忘却的脸。留下他会是更大的危险,毕竟他不是女人,随时可能重新拾起杀人的念头。
对不起,若兰。
我杀了小光。
没想到被周旋发现,他开始了对我的追杀。当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劳。
我把周旋代我写的“遗书”放在最深处的《地狱变》壁画之后,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叶萧,你的出现就意味着没有世界末日,只有未来梦大厦沉入了地底。政府还在全力营救,说不定已宣布未来梦集团破产。各家媒体深入调查,特别是针对一直神秘莫测的我。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肯定会抓住我的许多把柄,发现我那悲惨的童年和少年经历,让我被关进监狱,接受公众的羞辱,在网络上被暴民们问候家人——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就当世界末日来了!将当我们你们他们全都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剩下!就当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男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尊严。
你不杀我,就让我来杀我。
永别了!
叶萧,周旋,若兰……罗浩然还能活动的右手,抓着锋利的碎玻璃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鲜血溅到很远的地方,电影放映机房充斥着恐惧的吠声,罗浩然睁大双眼抽搐几下。
他死了。
叶萧远远看着他自杀,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尔是另一个目击者。
看着罗浩然死去,看着他渐渐混浊的眼睛,叶萧罕见地战栗起来。
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这样的人如此绝望,只求一死?在叶萧的逻辑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杀可能,唯独罗浩然这种大奸大恶之徒不可能。
于是,叶萧决定把这桩自杀案伪装成他杀。
叶萧将罗浩然的双手埋进废墟——这样就没有自杀的可能性了。而罗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伤,亦属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声中,叶萧痴痴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里。
耳边响起十三岁那年,他与周旋结伴走过老街,听到录音机里放出的歌——“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真正绝望的,并不是困在地底的人们。
尾声
城市上空吹着猛烈的风,周旋牢牢抓着脚手架,好不容易爬上这栋建造中的大楼。
大概是十九楼,差不多了,不用再往上爬了,让一切回到原点吧。
周旋爬到脚手架的边缘,看着马路对面一大块空地,正是未来梦大厦的旧址,也是自己童年时生活过的老房子的所在。
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纵身一跃……他死了。重重地砸在未来梦大厦旧址前的马路上。如果十三天前他从未来梦大厦顶楼跳下来,恐怕也是摔到这个位置。
周旋并没有感到疼痛,反而觉得身体轻了许多,被马路上浓烈的尾气一喷,高高地飘了起来。
他看到了地面上自己的尸体,被许多汽车与行人围绕着,那些或惊恐或冷漠或看热闹的人。在围观的人群中,他看到了莫星儿的脸,美丽苍白的面容,两行眼泪缓缓流下。
他还看到了玉田洋子与正太,妈妈抱着儿子要坐进出租车,但七岁的男孩始终看着天空——没错,这个具有超能力的孩子,看到了周旋飘在空中的幽灵。
还有蹲在街边哭泣的丁紫,这个女孩再也不敢回学校了,盘算着怎样才能流浪天涯。
陶冶已经背上行囊,却不知去哪里。他茫然地站在街边,以为出了什么交通事故。
一只来自地洞的小动物藏在草丛中,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死去的周旋越飘越高,渐渐超过十九层楼,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天上的云有些奇怪,令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想起了若兰。
十七年前,高三下半学期,春寒料峭的三月,若兰悄悄告诉他——她怀孕了。
周旋就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虽然,他自己也还是十八岁的孩子。
他害怕了,不愿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他跪在若兰面前,恳求她不要说出去,还说愿意出钱陪她去医院做人流——那时街头还没有“无痛人流”的广告。
这对少男少女秘密地去过医院,但她独自逃了出来,因为目睹护士把引产后的死婴扔出来。她呕吐了几天几夜,不想自己腹中的孩子被人杀死,那无异于草菅人命。最终,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有多苦。
她再也不想见到周旋,但为了这个男生的大好前程,她从未说出过周旋的名字,即便被父母痛打耳光。
当若兰全家在一夜之间消失,周旋才追悔莫及,但他到底没敢把秘密说出来。
此后的十多年,周旋一直活在深深的内疚中,之所以选择在愚人节自杀,也是为了当初自己的怯懦。
老房子拆迁的过程中,周旋找到过若兰一次,仅仅是街坊们开会商议赔偿金。若兰私底下承认,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已经读中学了。她问周旋要不要见儿子一面,周旋犹豫再三,却没有选择见面,理由是现在穷困潦倒,没有颜面见他们母子。
从此,他再没见过若兰,连她死了的消息都不知道。
直到世纪末日的第六夜,他躲在七楼的废纸箱间,才知道小光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然而,随即他就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罗浩然从背后刺死。
周旋发誓要杀了罗浩然。
这辈子他都无法完成心愿了——事实上他这辈子没有一桩心愿完成过。
哦,他飘到更高的空中了,超过这座城市所有的高楼,俯瞰这座巨大的恶魔般的都市,彻夜通明的摩天轮,还有东方黑暗无边的大海。
4月13日。黑色星期五。夜,22点19分。
忽然,天边闪过一道绚烂夺目的极光。
比十二天前那道光更加可怕,几乎笼罩了整个太平洋的光芒,让他再也无法看到脚下的世界。
眨眼间,周旋已飘入了黑夜的云端。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世界末日,真正降临到这个地球的末日,没想到却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若兰,另一个是小光。
他们都那样漂亮,无忧无虑,在天堂的转角处等着周旋。
可是,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颤抖着问道:“你已经不恨我了吗?”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从来没有恨过我?
突然,眼前的云朵与极光都消失了,满脸的胡茬、皱纹与污垢全部不见,就连发型也恢复成高中生的模样。周旋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里面是黑色毛衣,口袋里放着学生证。
所有一切都是幻觉?或是一场最可怕的噩梦?自己从来就没有长大过,还是十八岁的高中生?这是大年初四,老街坊旧房子还好端端的,空中尽是迎财神的烟花爆竹,眼前是美丽的白衣少女。
“若兰,你敢不敢去‘鬼楼’?”
“只要你敢去!”
少年抓着她的手,小小的温暖的手,寒冬里让他心跳加快。
来到传说中闹鬼的老宅,沿着布满灰尘的木头楼梯,来到三楼的小房间。少年点上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照亮她的眼睛。少年拿出给她的礼物。
“哇!超级赛亚人公仔!”
他积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从进口玩具商店里买来的正版。
隔着“鬼楼”里幽幽的烛光,若兰看着他的脸,轻声问道:“你怕鬼吗?”
“世界上没有鬼。”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旋,我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脱去外套,用手指划着他的掌心:“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我也是。”
“你喜欢我吗?”
“喜欢。”
“明天一起去坐摩天轮吧,传说在上面许愿就能实现。”
“许愿……我们在一起……直到……”
“直到世界末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