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们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的死要怪谁呢?
世界末日?可怜的幸存者们?最近发生在地底的最黑暗最残酷的事?对不起,关于那些可怕的事件,是我不能说的秘密,因为一旦让你们知道,会对人类这个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
也许,只能怪我自己。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大雨之夜,我在未来梦大厦地下二层,卡尔福超市图书柜台前,那里堆着我的最新著作,畅销书榜上第一名的《黑暗日—99lib•net—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叫吴寒雷,快五十岁了。我看着封面上自己的照片,惶恐地站在即将关门的卖场中。今晚超市顾客不多,各自匆忙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来找我要签名。因着孤独,我越发恐惧,低头闭眼,默默向老天祈祷——世界末日快点降临。
果然,当我抬起头来,大楼开始剧烈晃动,飞速往下沉没,灯光忽明忽暗,四处响彻人们仓皇的哭喊声。
我仿佛看到了柴达木盆地荒野上那道耀眼的光芒。
黑暗的地底,尸横遍野之后,我决定站出来说话,拯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我的话最具权威性,经过强有力的论证,他们完全相信了我的判断——世界末日降临,地球人已基本灭绝,沉入地底的未来梦大厦,成为了最后的诺亚方舟,尽管我们终将在数天后陆续死去。
我成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就连大厦主人也要听我的。我们一起制订地下生存规则,除了让每个人尽可能搜集食物,还由我、罗浩然、周旋负责管理公共生存资源——电力维护、厕所卫生、上百具尸体的处理、合理分配有限的氧气与燃料。你们不会意识到这些工作有多难。不晓得要供二十多个人生存,要消耗多少资源。就像在管理一个微型的国家,国民们只知道怨天尤人,政府首脑却还要考虑到每个人的生老病死,以及整个社会能否正常运转。
今夜无人入眠。
只有一个人不相信我的观点,就是那个年纪最大的重伤员,六十多岁的塌鼻子老头。我私下里跟他有过一次对话——“我不相信什么世界末日,中国人经历了五千年风风雨雨,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全世界那么多国家,你看人家美国多强大啊,怎么可能说完蛋就完蛋?”
面对他的质疑,我平静地回答:“你要相信科学,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文明,也都是在瞬息间毁灭的,事先谁也不敢相信。”
“你们这些‘科学家’都是吃饱了撑的,整天胡说八道,要不是这样还有谁来重视你们?谁会来关心你们关在实验室里拼死拼活一辈子的成果?除非告诉大家——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才会成为举世瞩目的中心。”
“好吧,随便你怎么想,请努力地活下去吧!”
对不起,我至死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接下来的两天堪称完美!大家都严格遵守秩序,幸存者们井井有条,重伤员也受到很好的照料。总体来说还算正常,没人有什么过激行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人可以听话,动物却不守规则,出现了猫、狗、老鼠与人类争夺食物的情况。
虽然,所有食物迟早会被吃完,无论我们怎样节约,燃料也将在几天内消耗殆尽——那时每个人都将忍受饥饿、干渴、寒冷、黑暗、孤独、绝望,还有腐尸的恶臭……我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要有我在,就能带领这些人一直活下去,直到末日的末日。
末日的末日?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的说法,正是我在自己书中结尾提到的,那是地球上最后的人类,因为饥饿、疾病或衰老而不得不面临死亡的时刻。那是在七天后?还是七个月后?抑或七年以后?当我们都成为食尸的怪物。
我与周旋严肃探讨过这个问题,假设食物都吃完了,动物也被幸存者捕杀殆尽——就像史前人类捕猎野兽那样,最后连猫肉、狗肉甚至老鼠肉都吃完以后,我们还将依靠什么生存下去?最终,饥饿会不会迫使我们吃尸体的腐肉?我的答案是:Yes。周旋却说:“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会吃死人的肉!”
“那你只能选择早点自杀了。”
“不,我会选择饿死,但不会自杀。”
看着他坚定冷酷的眼神,我感觉自己更像一具僵尸,依靠吃腐肉生存下来的最后的活物。
第三天,郭小军惨遭杀害,我感到自己可能活不到吃死尸的那天了。
我和周旋询问了罗浩然,他能看到所有监控录像,罗浩然却说杀人现场是监控死角,无法找到凶手。
这天晚上,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洗头妹阿香杀死了四个重伤员,在她攻击周旋等人时,被正当防卫的周旋杀死。然后,在地下三层车库,发现了死于车祸的保安杨兵。
一夜之间连死六人,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第五夜,莫星儿被强奸了,她指认色魔就是白领许鹏飞。
好遗憾啊!我对这个女孩产生过性幻想,她长得酷似电影明星,或许还会生下健康漂亮的后代。为此我差点与人翻脸——可那仅仅只是幻想,我没有勇气做这些事。
次日一早,许鹏飞在强奸高三女生丁紫未遂后,持刀捅死了女清洁工于萍乡。不久,人们在超市地下二层发现了许鹏飞的尸体,有人用电钻钻入他的眼中,异常残酷地杀死了他。当我们处理完所有尸体,却发现高三女生海美失踪了。
紧接着,更大的灾难降临——最后一滴柴油耗尽。
整栋大楼的剩余部分,全都陷入沉沉的黑暗,大家只能点起蜡烛,行动时用手电筒,干电池成为最珍贵的物资。没人再来理我了,各自寻找安全的所在,拼命保护有限的食物和水。有人开始屠杀猫和狗,用酒精锅来烹饪,通过吃肉保持热量——白痴,你们也在消耗最后的燃料!
我孤独地游荡在黑暗里,触摸虚无的空气——实际是日渐稀薄的氧气,越来越多来自地底的腐尸之气。我睁大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仿佛绝望的瞎子……忽然,眼前闪过亮光,如同一万个太阳般明亮,那是世间最美最奇幻的景象,转眼让亘古寂静的盐化荒漠,变成月球般的彻底荒凉。我躲在观察掩体深处,举着沉重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数十公里外的核试验。当周围所有人欢呼成功时,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很多年后,我一直试图搞清楚当时父亲的泪水究竟是因为喜悦还是悲哀,如果属于后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妈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我不是身处一百余米深的地底吗?不是在世界末日人类最后的幸存者之中吗?可是,无论我怎样揉眼睛,始终看到这幅将近四十年前的景象,被大脑掩埋如此之久的记忆——那是柴达木盆地最荒凉的中心地带,地球上真正的不毛之地。
父亲,我依然那么爱你!即便我年近半百。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没有在世界末日中死去,你仍然好好地窝在躺椅里,头脑清晰地回忆着四十年前,那个美好寂静的夜晚,在清澈得几乎透明的荒野星空中,为我指出哪一颗是最亮的恒星天狼星,哪一片又是遥远依稀的猎户座星云。
我的儿时记忆中很少有父亲,他总是躲藏在某个邮政信箱背后——没有地址也没有单位,只有一个特别的号码,如果给他写一封信,要两个月后才能收到,在几千公里外的新疆或青海。当时没有电话,连发电报也不可能。有一回,父亲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明显有被人涂改的痕迹,显然担心他泄露国家机密。
其实,父亲这封信只是告诉我,我家祖先是《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他的子孙默默无闻,直至乾隆年间有人进士及第才飞黄腾达。道光时我家先人做到翰林编修,四兄弟皆以诗词闻名。我的祖父曾留学日本,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经商致富。父亲抗战后赴美攻读理论物理学,是爱因斯坦的得意门生。五十年代,父亲怀着一腔爱国热情,放弃了美国的高薪职位,追随钱学森先生归国,参与研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自从我出生以后,他一直隐藏在沙漠中心,记录与研究每一次核爆炸的数据。至今,两弹一星元勋功臣名单里,还可以看到他的名字。
那一年,我的母亲自杀了。
我的外公是著名历史学家,我的母亲是北大历史系教授,研究中国上古文明起源。母亲的研究与众不同,她关注国外的考古发现,尤其是在非洲发现的古人类化石。当时中国学术界认为,北京猿人、蓝田人、元谋人是现代中国人直系祖先,我们单独在中国本土进化为人类。但母亲大胆地提出新观点,认为中国人的祖先与其他种族一样,无论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都来自十几万年前的非洲。而北京猿人早已如尼安德特人般灭绝,与现代中国人并没有亲缘关系。她的观点震惊了学术界,被定性为洋奴哲学、中国文明外来说翻版。她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北大学生告发她是苏修特务或美帝间谍,是帝国主义及社会帝国主义消灭中华民族的急先锋。母亲在被自己的学生殴打几小时后,爬到寒冬腊月的未名湖上,破冰溺水身亡——我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从冰冷的湖水中捞出来,像永不醒来的睡美人。
那一年,我十岁。
我独自离开了北京,偷偷爬上一列运货的火车,饿了三天三夜,撑到了西宁。几个月前,数千公里外的父亲,突然被调离了氢弹项目,奉最高统帅的指示,深入柴达木盆地的荒漠,参与名为“101工程”的神秘项目——这是父亲邮政信箱的编号。
在寒冷的高山与草原间,我沿路乞讨求生,几次饿得昏过去。一户蒙古族牧民救了我,他们不知道什么“101工程”,只知道在荒野彼端,常有解放牌卡车出入。我跟随着他们,沿着卡车深深的辙印,穿越只有藏羚羊的无人区,来到一片真正的不毛之地,传说中的永久性地堡。荷枪实弹的士兵将我抓到地下指挥部审问,这才见到了父亲。
他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了他。当我说出他和妈妈的名字,他惊讶地把我抱在怀中——他不知道妈妈已经自杀了。
父亲温热的泪水打在我脸上,从此我就住在“101工程”基地。
这里距离核爆试验场最近,有一个警卫连,父亲是唯一的研究人员。荒漠里有大把空闲时间,父亲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于猎杀藏羚羊,他成为了我的老师,除了最擅长的数理化,还教授我语文、历史、地理。我在十二岁时,几乎已达到了物理学研究生的水平。父亲从不说他的研究内容,每到天黑就强迫我睡觉,而他钻进可以防御核辐射的实验室,一熬就是整个通宵。
有一次,父亲破例允许我参与观察一次核试验,他给我穿上全套防护服,戴上厚厚的眼镜,藏在坚固的掩体里,通过一个狭窄的口子,用高倍望远镜近距离观测核爆。核试验相当成功,第二天震惊全球,据说克里姆林宫的主人目瞪口呆,撤销了本已拟定好的毁灭中国的计划。永远不会忘记那巨大的光芒与火焰,似乎只要再等几秒钟,就可席卷到我脸上,进而摧毁整个世界。当我擦着父亲脸颊上的泪水,回想刚才那道光芒——就像新年焰火般绚烂夺目,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只有等到那一天,才是地球最盛大的节日。
那天以后,父亲开始向我开放他的研究成果,包括最新的地球物理勘探数据。怪不得每隔几天,荒野上就会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并感觉脚底剧烈震动。核爆不可能如此频繁,肯定有其他原因——他们在用炸药引发人工地震,通过地震波向下传播,勘探地球深处的秘密。许多矿产资源就是用这种方法找到的,但他们并不找矿,而有更重要的目标。父亲制造的人工地震威力强大,可以达到自然地震的烈度。幸好方圆数百公里内渺无人烟,否则再坚固的建筑都会倒塌,而我们也只能住在地堡里。
有一夜,核辐射没有超标,父亲不穿任何防护装备,独自带我走出地堡。我们躺在一块高丘上,仰天看着清澈的星空,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亘古荒无人烟之地,所有星辰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爸爸,这些星星将永远存在下去吗?”虽然身下是坚硬的岩石,气温冷得让人直流鼻涕,但我依然十分享受。我想,那是我人生中唯一感到幸福的时刻。
“不,虽然叫恒星,但也不是永恒的,跟我们每个人一样,有出生也有死亡。”
“星星会死吗?”不知为何,我的脑中浮现起了妈妈的尸体,从结满冰块的未名湖里捞起的妈妈。
“是的,偶尔运气好的话,这里还可以用肉眼看到超新星的爆炸——恒星死亡过程中的爆发。”
“我怎么看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父亲微笑着摸摸我的头。
他的手好大好暖和,暖到了我的心窝里。可是,我悲伤地问道:“如果,连恒星都会死亡,那么地球也会死亡吗?”
突然,一串流星划破夜空。
父亲异常严肃地回答:“是,太阳必将死亡,地球也必将死亡,人类也是如此。”
“爸爸,我害怕。”
十二岁的我真怕了,比亲眼看到妈妈的尸体还要害怕,比流浪在饿狼出没的荒野还要害怕,我是害怕到了所有人都将死去的那一天,那些害死我妈妈的坏人,和所有的好人同样死去,死得没有任何差别!
父亲把我抱入怀中,口中呵出大片热气,自言自语道:“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不久,我从父亲口中知道了他的秘密——所谓“101工程”的研究对象,并非核武器或洲际导弹,而是地球将于何时毁灭。不是毁灭于美苏核战争,就是毁灭于万恶的资本主义对环境的破坏,或是毁灭于自然灾难本身。只不过,到时候不分什么东方社会主义阵营,或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也不分什么一小撮帝国主义垄断资产阶级,或是世界上四分之三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反正是一起灰飞烟灭。
父亲在观测核爆数据的同时,也发现最近十几年来,地壳活动越来越反常,各种灾变也因此不断,甚至预言到了几年后的唐山大地震。虽然,“101工程”只是最高统帅不经意间的一个指示,父亲却彻底迷恋上了这项工程,以至于数年间再没离开过柴达木盆地,日夜与人工地震和密密麻麻的数据,以及让人孤独到绝望的星空为伴——要不是有我陪伴,他早就走火入魔了。
父亲的研究不但深入地底,还指向了天空——上头给他配备了最先进的无线电设备,可以直接将信号发射到太阳系以外。他坚信自己接收到过神秘的电磁信号,只是限于技术障碍无法破译——简而言之就是外星人的信息。
那年,我十三岁。
也就是在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投入巨大的“101工程”,以及父亲的世界末日研究,都被当作荒诞不经的胡闹而被撤销。父亲不愿离开地下研究所,在所有人员都撤离以后,我们父子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他还想继续整理那些令人震惊的数据,直到消耗完所有补给,在大雪中等待死亡降临,才有一队军人把我们救了出来。父亲被强制送回北京,继续从事核武器研究,而他数年来艰苦采集来的数据,却被轻而易举地销毁了。
他疯了。
我本以为父亲活不了几年,没想到他在精神病院里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依然坐在躺椅里,从早到晚为病友们描述核爆炸的情景。半个月前,我专程去看过父亲一次,他差不多已认不出我了。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混浊的双眼,仿佛回到柴达木盆地的荒野,看着他遥望星空的目光——很遗憾我无法抱着老父的骨灰去墓地,因为他必将活得比我长久。
我的时光已所剩无多。
今年一月,我在美国参加世界末日学术研讨会时,晕倒在万人瞩目的讲坛上。美国最好的医生为我作了诊断,确认我的脑中有一个恶性肿瘤——运气好还能活半年左右。
最初的愕然过后,我从容接受了这个结果,嘱咐医生将病情绝对保密。我放弃了治疗,只是随身携带一些止疼药片。医生无法判断我得病的原因,而我自然想到了那片骇人夺目的光芒——是我十二岁那年,近距离观测核试验的结果?因为遭到核辐射而突患脑癌的病例很多,比如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的救援人员,有人在几十年以后突然发作,但也不排除一辈子都安然无恙——比如观测过多次核爆,却健康活到八十岁的老父。
我并不遗憾生命如此短暂,也不遗憾没有家庭与孩子,甚至连真正爱过的异性也没有。令我自豪的是,从没有一个中国学者,能像我在全世界范围获得如此高的知名度——诺贝尔物理学奖我本就不在乎。我可以掀起一场影响数亿人精神深处的运动,各种肤色各种国籍各种阶层的人们,都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尽力安排好自己身后之事,呼吁和平反对战争弘扬人类大同,这何尝不是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憧憬?
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我,便是他们的神。
我唯独有两个遗憾,一是无法为父亲送葬,二是不知能否看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就像我等了一辈子,都没有凭肉眼看到过超新星的爆发。
对不起,相信我并崇拜我的读者们,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这一天,无比强烈地期盼世界末日到来——自从母亲的尸体从未名湖中被捞起来的那个雪天以后,自从亲眼目睹核爆的一万个太阳的光芒以后,自从与父亲躺在黑夜的荒野里讨论恒星的死亡以后……在真正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我想选择一个最具有潜质的地方。我不想选择地震高发区、活火山口附近、地质灾难易发地……他们会说我是故意挑的,我想找到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一个最不可能发生灾难的地方。
未来梦大厦。
我调查了中国东部沿海所有城市的地质结构,发现本市最近数十年来地面沉降严重,尤其是这座大厦附近的区域。我私下里作了监测,确认这座大楼正在严重下沉,再加上市郊的化工厂近年大量抽取地下水,导致市区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空洞。如果有一些外部条件,就会发生严重的地质灾害。于是,我选择了这一天,愚人节,大雨之夜,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进入卡尔福超市地下二层——这样就有了回到地下避难所的感觉,站在摆满我的作品的书架前,祈祷灾难发生……是我感动了上帝吗?如果,你存在的话。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以后,我相信了。
我还让地下所有的幸存者都相信了世界末日的到来。那些人都深信不疑,并把我视为最后的救星。
这是命运给我的最后机会?我将在世界末日死去,带着所有的荣誉与赞美,在我的大脑被恶性肿瘤侵蚀之前。
可惜,到了第七天,我所勾勒的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上帝没有站在我这边。
当我独自依靠在墙边——这是整栋大楼的承重墙,能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那不是来自地下,而是从上头来的。我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反正也没有人再听我的话了,这个伊甸园已变成了人间地狱。我悄悄来到九楼的电影院,用大号手电扫向黑暗,虽然穹顶基本完好,裂缝却增加并扩大了。我特别注意各种管道,比如下水管与通风管,七天前全被废墟瓦砾堵死了,而今却有空气流通——有人打通了这些管道!如果没有自这些缝隙和管道透进的新鲜空气,可能昨晚我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死亡。
果然,我在一个管道中发现了一瓶矿泉水。只是最小的那种瓶子,外面包着一层塑料纸,用加粗字体印着几句话——地下的幸存者们,请不要恐惧与绝望,全世界都在关注你们,亲人日夜盼望你们回家。我们很快就会打通最后几十米,将你们救回地面。请一定要保存体力,维持好秩序,我们会不断输送水和食物。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若是其他幸存者,看到这瓶水以及这些文字,必定会欣喜若狂,静待救援人员到来。
可是,我却掏出打火机,烧掉了塑料纸,又把矿泉水一饮而尽。
世界末日,真的,还没到。
说不定再过几天或几个小时或几分钟,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把大家都救出去——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对于你们而言,世界末日过去了,而对于我来说,世界末日终于来临了。
我会被救到地面,无数镜头将对准我——有人会对我吐唾沫,骂我是个跳梁小丑,骂我是个无耻的骗子,甚至说我是个贩卖伪科学传播迷信的神棍。地球上所有追随我的人,都将在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被救出来的幸存者会指着我的鼻子说:“全是因为你吴寒雷的言论,才导致我们对世界绝望,不再抱有被救出去的希望,最终导致了那些无比可怕的事件!”那些确实是无比可怕的事件,连我都不敢说出来,担心会让地面上的六十亿人更绝望。
当我被全世界抛弃以后,或许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一个人躲在某个小医院里,躺在肮脏的病床上,被脑子里的肿瘤折磨得痛不欲生,直到变成一具僵尸。
我不想忍受这样的耻辱以后再死。于是,我想办法堵死了这个管道口子,继续让这里变成坟墓吧。
迅速离开九楼,戴上口罩回到地下四层——尸体大部分都已腐烂了,满是能让活人晕倒的恶臭。可我仍然走近那些尸体,虽然一个个都已面目全非,却都还像我昨天的朋友。我丝毫都没有害怕,推开几个肚子鼓胀的死人,又拉起一堆分散的肢体,直到自己整个人钻进了尸山深处。
现在,我的眼前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我想起许多年前柴达木盆地的寒夜,父亲在神秘的星空下对我说过的话:“人生是什么?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哈哈,不过是如此嘛,死亡不过是所有人生的结局,谁能够逃过这一天呢?只不过他们略微悲惨了一些,没有被烧成骨灰落个干净,而是在地下成为老鼠与蝇蛆的盘中餐。果然,几条蛆虫从我的脸上爬过,滑滑的痒痒的,就是感觉不到害怕。
等一等——我想我看到了什么。
虽然,没有光。
那……那……不是人……我可以肯定……它不是人……是什么?不,不要啊!它到了我的身上。哦!滚开!不!
可惜,我无力抗拒,这是地狱里才有的生物吗?
不知道妈妈投身在冰封的未名湖里后有没有后悔过。此刻,我真后悔要躲到死人堆里自杀——就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去以后的脸!
父亲,如果你现在还能听到,如果你还在精神病院跟强壮的男护工吹核武器的牛皮——我爱你,父亲!
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但愿那里的星空与柴达木盆地的一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