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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分之三个人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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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洛克斯完全不理会这名自由人的抗议,他跑到街上,打电话给警察,告诉他们有一名逃犯正向码头方向跑去。

他开始向前走去。

自由人服从了命令。他宽阔的肩膀颓然地耷拉着,强壮的臂膀垂在两侧,他呼吸着哈得孙河边潮湿且带着酸臭味的空气,胸膛随之一起一伏。附近就是管理拖船的办公室,他看到河上有着数以百计、朝天树立的帆船桅杆在来来往往,似乎正以它们的自由在嘲弄他。他靠在“迅捷快运公司”的大型招牌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查尔斯看着逐渐靠近的警察,后者胯下的马踏在鹅卵石上,发出响亮的“得、得”的蹄声。

四十一岁的汤普森·博伊德站在离吉纳瓦·塞特尔五十英尺外的地方,他慢慢走向这个正在读微缩胶片的女孩。

人型模特儿的躯干跌往一个方向,而它的头却摔向另一个方向。汤普森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他往旁边看去,只见身旁有个模特的下半截身体,上面盖着晚礼服——这是南北战争后的“重建美国”时期妇女服饰展的展示品之一。

不是那种怪异的笑,而是一种很愉悦的笑声。

到底这个故事的其余部分在哪里?

汤普森又探头看去。见她又回到椅子上,从堆在面前的十几本书中抽出一本阅读。

现在,他已经来到她的后方了,二十英尺、十五英尺,他屏住呼吸。

但是就像一匹马在冲锋时越过木桩一样,那名自由人纵身一跃,跳过了码头边的栏杆。他似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嘴里念了几个字,也许是向耶稣恳求宽恕,也许是向他的妻儿表达爱意,不过无论是什么,追捕者都没有听见。然后,他翻滚了三十英尺,投入哈得孙河暗沉的河水里。

辛格尔顿的心碎了,脑子里不断出现维奥利特和他们的儿子乔舒亚的形象,这名前奴隶继续为自由而奔跑着。

但她又在哪里呢?

又是一阵的脚步声,又停了下来。

合众国老兵查尔斯·辛格尔顿

他停下来,轻轻地将强奸用品袋放在架子上。双手握着警棍,又往前进了一步,举起了那根涂着亮光漆的橡木棍子。

砰……

拼命跑,拼命跑……

当警棍击中她的头时,发出一阵空洞的碎裂声,同时他的双手感到一阵痛苦的震动。

“有些人是亲戚,有些则是祖先,你选择你想要的祖先。由此创造出你的自我。”

她感觉到一阵寒意,但她告诉自己不要惊慌。引起她惊慌的通常是一些不愉快的回忆:那些德拉诺住宅区的女孩们在兰斯顿·休斯高中后面的校园里围堵她;还有那一次托娅·布朗和她那些来自于圣尼古拉斯住宅区的爪牙,把她拖进一条小巷,狠狠揍了一顿,打落了她的一颗后牙,到现在还没有补上。男孩们会偷偷摸摸,男孩们会打打闹闹,男孩们会羞辱你,但只有女孩们会让你流血。

耻辱

“我没有犯你们所说的罪!”

又有脚步声。然后,又停了下来。

“叭”的一声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这里没有警卫,楼下也没有;没有安全监视器或签到簿。一切都很好。只有一些后勤上的问题。这个大房间实在是太安静了,汤普森无法掩饰自己接近女孩时发出的脚步声,她应该早已觉察到有人在房里了,也许此时正感到焦虑和恐惧。

他将套在头上的毛线帽拉下来,盖在脸上,调整好眼睛开孔的位置,然后将手枪的弹夹打开,确定它没有卡住。虽然他之前早就检查过了,不过这种事,还是别太自以为是的好。他把手枪放进口袋,同时从他黑色雨衣内侧的一个暗袋里掏出了警棍。

后来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接着,他说:“好吧,我稍后再打给你。”

就在此时,那名访客笑了起来。

告诉你不用担心,姑娘。人们在笑的时候是不会有危险的。当他们在电话上谈一些愉快的事情时,也不会有危险。他走得很慢,是因为人们在说话时都是这样——虽然说,怎么能这么没礼貌地在图书馆里打电话呢?吉纳瓦转身回到缩微胶片的屏幕上,她想要知道:查尔斯,你逃脱了吗?天哪,我希望你逃走了。

吉纳瓦丰富的想象力——加上多年沉浸于书本,使她能够将杂志上所刊载的这段一百四十年前发生在纽约燠热而肮脏街道上的追捕前奴隶的故事,在脑海里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现场,而不是身处位于曼哈顿第五大道上的非洲裔美国人文化及历史博物馆大楼那空荡荡的图书馆内。

曾经身为奴隶的他不能确定声音从何而来。是身后吗?是右边或左边?还是来自上方某一幢沿着污秽的鹅卵石街道而建的破旧房舍?

他站在服装展示厅的书架之间,这些书架将他和阅读缩微胶片的桌子隔离开来。他用戴了乳胶手套的手指压了压双眼,今天早晨眼睛真是刺痛得厉害。他眨了眨眼,挤掉因为疼痛而溢出的几滴眼泪。

注视着那张严肃的脸庞,那双冷静、锐利的眼睛,女孩相信他们之间有颇为相似之处——她和她祖先一样,有着圆圆的脑袋和面孔,皮肤也是饱满的黑色。但是,她的体型却完全不像辛格尔顿。就像住在德拉诺贫民住宅区那些喜欢品头论足的女孩们说的一样,吉纳瓦·塞特尔瘦得像个小男孩儿。

然而,他没有像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一样坦然面对自己的困境,反而重新爬了起来,继续他懦夫式的逃亡。

与文章一起登出的一张照片上,是穿着南北战争时期军服的、二十八岁的查尔斯·辛格尔顿。他身材很高,双手宽大,紧绷在胸膛和手臂上的制服显露出他强壮的肌肉。他长着宽阔的嘴唇、高高颧骨和圆圆的脑袋,皮肤很黑。

她转动着旋钮,一页一页的内容如流水般滑过粗糙的屏幕。吉纳瓦发现了这篇文章的剩余部分。它的标题是这样的:

寂静。

她依然沉迷于字里行间,专注于阅读,对身后仅一臂之遥的攻击者的存在浑然不觉。汤普森用尽全力把警棍往下挥,向女孩戴着毛线帽的后脑击去。

一个自由人的罪行

但似乎不对劲。这个声音的感觉不对,怎么回事?

“我再次重申:投降,或者死亡。这是你仅有的选择。”

她从头开始重读一遍,但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房间传来咔嗒一声响,是门被闩上了吗?接着她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停下来,接着又走了一步,最后是一片寂静。她往后匆匆看了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拦住他!谁能抓住他,赏五块金币!”

在二十三街那块路面有油漆的地方,查尔斯转身向西。光滑的鹅卵石让他滑了一下,摔得很重。一名骑着马的警察此时绕过街角,举起了手上的警棍,准备突袭这名摔倒的男子。然后,就在此时——

后来呢?

他跑得更快了。有人又开了一枪,仍然没打中。

他再度向四周查看,以确定这个房间真的没有其他人。

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回答了这个问题。汤普森·博伊德听到她奔向逃生门的声音。于是这个男人匆匆将警棍放进外套,掏出手枪,开始追她。

十英尺。就算现在她忽然逃跑,他也可以向前冲,一把抓住她——可以打断她的膝盖,或者用拳击她的头。

当他踏进图书馆这一翼,并且将身后的门锁上时,他轻声笑了出来,而汤普森·博伊德已经有好几年不曾笑过了。尽管如此,他却深谙幽默的力量,并且能够在工作中很有技巧地使用它。一个笑声——再配上一句愉快的道别语,以及阖上手机的声音——他猜想,应该就能让她放下心来。

她应该走吗?应该去和图书管理员巴里博士待在一起,直到这个可怕的家伙离开吗?

他的身后来了一名快马飞奔的骑警。在他前面的路上,也出现了其他的骑警,由一名戴着头盔,手中挥舞着手枪的警察领队。“站住,不许动,查尔斯·辛格尔顿!我是威廉·西姆斯探长,我找了你整整两天了。”

啊……她终于找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卷缩微胶片装在已经严重磨损的灰色读片机上,急切地转动着旋钮,希望能找到查尔斯逃亡故事的连载报导。

然后呢?女孩想着。

这个方法似乎很有效。他快速地审视四周一长排的架子,并且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正专心地看着缩微胶片阅读机的屏幕。她放在两侧的双手,似乎因为她正在阅读的东西而紧张地一紧一松。

这里的幽暗、寂静和霉味让气氛更加阴森恐怖。而在星期二早晨八点十五分,这里更是空无一人。虽然图书馆是八点开门,但此时博物馆尚未开放——观光客不是还在梦乡,就是正在享用早餐。不过当管理员开门时,吉纳瓦已经等在门前了,因为她急着想要读这一篇文章。现在她坐在大型展示厅顶端的一个阅览室里。这里有穿着十九世纪服装的无脸人形模特儿,墙上挂满绘画作品,上面尽是些戴着奇怪帽子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四肢怪异的老瘦马。

“啪”的一声,是手机阖上的声音。原来他是在听手机另一端的人说话,而这就是他走走停停的原因。

然后停住脚步。那个女孩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听到椅子滑过塑料地板的声音。她正朝别处走去,要离开了吗?不是。他听到了饮水机那里传来女孩的喝水声。接着,传来她从架子上抽出几本书并堆放在桌子上的声音。又一阵停顿,然后她再次回到桌子旁,堆放了更多的书。她放这些书时发出砰的一声。最后,他终于又听到拖椅子发出的刺耳声响,她又坐下来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这个男人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他不仅是为了自由在奔跑,更是为了生命在狂奔。

在报导内容的激发下,吉纳瓦的想象力开始自由驰骋,着手重写这个故事。

汤普森·博伊德向后一跃,躯体倒向地板。

有一阵,他躲过了追捕者,但脱逃只是暂时的。门廊下的一个黑人商人看到了这名自由人,于是以正义之名恳求他停下脚步,他声称自己已经听说了辛格尔顿先生的罪行,并且指责辛格尔顿让全国的有色人种蒙羞。这位公民,沃克·洛克斯先生,向辛格尔顿先生扔了一块砖头,想击倒他。但——

八英尺、五英尺……

十六岁的吉纳瓦·塞特尔不断地拧着缩微胶片阅读机的旋钮,但它却动也不动,已经到了这卷缩微胶片的最后一页。她拿起装着一八六八年七月二十三日《有色人种每周画报》上主要文章的胶片的金属框,接着在满是灰尘的盒子中翻找着,担心这篇文章的其余部分已经不见了,如果真的这样,她就永远都无法知道她的祖先查尔斯·辛格尔顿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她早就听说过,关于黑人的历史文件档案,不是被放错地方,就是残缺不全。

不……

按倒她,戳她,戳这个母狗……

七月的空气炎热而黏稠,像一团液体石蜡。这名健壮的男子纵身一跃,跳过了一堆马粪。清道夫们从不到城市的这个角落。查尔斯·辛格尔顿在一个叠放了许多木桶的货架旁停了下来,想喘口气。

砰的一声枪响,没打中,而且差得很远。但那刺耳的枪声立刻将他的记忆拉回了战争中:在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疯狂的日子里,他穿着满是尘土的蓝色制服,坚守岗位,牢牢地抓着那支沉重的毛瑟枪,面对着那些穿着同样满是尘土的灰色军服、用手中武器瞄准自己的男人。

这样的报导还真客观!她生气地想。

但是在这么早的清晨,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爱尔兰拾荒者和一些肩上扛着十字镐或煤锹的工人,他们无意去阻挡这名眼神疯狂、肌肉壮硕、意力惊人的黑人。更何况大喊悬赏的人是一名城市巡警,这意味着这项允诺的背后并没有金钱的支持。

“不,长官,我还有另一种选择!”查尔斯大叫。他又开始跑,直向码头狂奔而去。

“查尔斯·辛格尔顿,你因为盗窃罪而被捕。你必须向我们投降,不然我们就要强行逮捕你。不管用哪种方式,你都得戴上手铐脚镣。选择第一种,你可以不受什么苦;选择第二种,你的下场会充满血腥味。总之,由你选择。”

“站住,否则我们就开枪了!”西姆斯探长喊道。

“在那儿!他往那儿跑了!”

他左手提着一个装有安全套、剃刀,以及水管和胶带的袋子,右手执着警棍,开始向她走去。

在不名誉的事件中背叛同胞的事业

不知怎么的,她察觉了他是个威胁。于是,她从架子上搬了几本书,以掩饰她站起身来并拆开人形模特儿的动作。她还替人形模特的上半身穿上了她自己的运动衣、头上戴上了自

己的毛线帽,然后把它放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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