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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在二车间的班前会上,小田讲话说:“今天,做为车间主任,我将宣布一个决定,这是我做为车间主任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我个人的决定。现在,我向大家宣布,我决定辞职,辞去二车间车间主任的职务。我不干了……”

立时,会场上“哄”的一下,工人们乱纷纷地议论起来……

有的说:“看看,咋样?他没脸再干了吧?”

有的说:“他许下那么多的愿,又是调工资,又是奖金翻一番,说不干就不干了?”

有的说:“兴许是拿大堂呢!他是想让上头处理那些打他的人,情看了,非开除几个不行……”

有的说:“这人,一有事就撂挑子,这还行?”

有的说:“他不干,有人干,吓唬谁哪……”

小田接着说:“我必须说明一下,我这个决定是经过反复考虑才做出的。我已经正式向厂长提出辞职,厂长已经接受了我的辞职报告……”

当小田说到这里时,梁全山马上捅了捅班永顺,说:“他真不干了,看样子是真不愿干了……”

班永顺不解地问:“主任都不愿干,那他想干啥?”

小田说:“我虽然决定辞职,但我必须强调一点。我任车间主任以来,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所做的任何工作,我所订的所有的规章制度,都是正确的,都是有利于生产的……”说着,他突然大声说:“可以说,我是问心无愧的……”接着,他又用加重的语气说:“我再说明一点。我辞职,与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但却与我的承受力有关。我们厂是个国营企业,国营企业的改革是需要一些承受能力较强的人逐渐来完成的。相比之下,我倒显得有些急躁了。我知道咱们车间有很多人恨我,恨就恨吧……所以,我决定辞职。我辞职完全是我个人自愿的,也不怕各位笑话。最后,我再说一句题外话,我辞职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结婚!括号,我要说明,因为我已辞去车间主任的职务,所以不存在有意让你们送礼的嫌疑,我只是想让你们替我高兴!我将按国家的有关规定休完十五天婚假,然后……好了,不说了。下边让厂长讲吧……”

工人们又嗡嗡起来……有的说:“这小子,怪不道呢……”有的说:“他跟谁结婚?咋没听说呢……”可是,一听说厂长要讲话,众人立时四下瞅去,却没有看到厂长……

原来,厂长早就来了,他一声不响地在后边站着呢。到了这会儿,厂长才走上前来,说:“我接受了田治同志的辞职报告,决定免去他的车间主任职务。同时,我还要狠狠地批评他!不过,他已经说了,他不具备一个干部所应该有的承受力,也就是说,他缺乏应有的牺牲精神,缺乏必要的耐力、韧性和等待。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牺牲精神。他已经谈了他的想法,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那些打击报复、违法乱纪的行为,按理是必须追究的,可田治一直不讲是谁,他不讲也是不对的!那就下不为例。若是再有类似的行为,厂里一定会严肃处理……一个车间是不能没有领导的。我现在想为大家推荐一位新的车间主任,不知他是否能接受……”接着,他朝人堆里看了看,说:“我向大家推荐周世中同志……”

周世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从人群里走出来,人们全都望着他。周世中低头想了片刻,而后又抬起头来说:“在这种时候,总得有人管呢。好吧,我接受,我可以先代理……”

厂长马上说:“不,不是代理,是正式任命……”说完,厂长和众人全都鼓起掌来!

上午,在医院的病房里,厂长看白占元来了。

白占元在记者采访时昏倒后,因突发性的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由于抢救得及时,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身体仍然很弱,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

厂长带着办公室的人走进来时,白占元在病床上躺着,一看见厂长,挣扎着想坐起来,厂长赶忙走到床前,按着他说:“白师傅,别动,你别动了。好好躺着吧。白师傅,谢谢你,我代表全厂职工感谢你,你是全厂职工的骄傲啊!”

白占元嗫嚅地说:“厂长,你别这么说,我有愧呀……”

厂长说:“白师傅,你为咱厂增光了,为咱工人增光了。市里已经决定把你树为全市的特等劳模!咱们厂呢,也有个决定,决定把你聘为终身荣誉职工,在你的有生之年,终身享受在职职工的一切待遇……”厂长说着,看了看身后的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赶忙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聘书,双手捧着递上去……

白师傅双手抖动着接下了聘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流着泪说:“厂长,我没把孩子教育好,我有罪呀!”

厂长安慰说:“白师傅,你别想那么多,教育也不是万能的呀!我是知道的,你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世间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正在这时,周世慧端着一个饭盒走进来了。

厂长看了看周世慧,说:“白师傅,还没吃饭呢?这是你的亲戚吧?”

周世慧说:“想给大伯改改样,买的是甜酒鸡蛋,就晚了一点……大伯,快吃吧。”

厂长说:“不错,不错,姑娘是有心人!”

白占元马上说:“厂长,这是世中的妹妹呀……”

厂长盯着周世慧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怪不道呢,怪不道呢,明白了,我明白了……”

周世慧不明白厂长指的是什么,忙把头低下去了……

厂长却说:“你是世中的妹妹?”

周世慧低着头说:“是……”

厂长笑着说:“你还得感谢我呢!”

周世慧不明白,也不问,看了厂长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厂长说:“不明白吧?我先不说,回头你就明白了。有人可是为你……好,祝贺你们……”说完,又对白占元说:“白师傅,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说着,便走出去了,走到门口,还回头看了周世慧一眼。

将近中午的时候,小田在医院门口堵住了周世慧。

小田说:“我想跟你谈谈,就几句话。”

周世慧绕过他,说:“你别理我,我很脏。”

小田坚持说:“必须谈谈,就几句话。”

周世慧绕着他走,一边走一边说:“没什么可谈的。我不跟你谈,你走吧……”

小田说:“你想怎样?你说吧,你想怎样?”

周世慧说:“什么怎样?我不想怎样。你让我过去。”

小田说:“我其实最讨厌医院。可我还是来了,你还想怎样?”

周世慧说:“小田,你走吧,你别逼我。”

小田说:“谁逼你了?我就说几句话,你连几句话都不想听吗?”

周世慧终于站住了,她说:“你说吧!”

小田看了看周围,又拉着周世慧往边上挪了挪,而后说:“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辞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

周世慧说:“你辞职不辞职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田说:“好,好,没有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听我说第二句……”

周世慧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小田说:“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我就要结婚了。我准备马上结婚……”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盖有红色戳印的纸,在周世慧眼前亮了亮:“这是我开的证明,我已经把结婚的证明开出来了……”

周世慧一听,脸色立时变了,她阴着脸,冷冷地说:“你结婚不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小田摆摆手说:“是,是没有关系。当然没有关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结婚对象叫周世慧,上边写的是周世慧的名字……”

周世慧说:“谁说要跟你结婚了?谁同意跟你结婚了?你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写上去?你是想污辱我?”

小田说:“不争论,我不跟你争论。下边我说第三句话。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结婚后,我决定辞去工作,我将带着我新婚的妻子离开这里。有一家乡镇企业请我去当厂长,那是一个很小的乡办机械厂。我已口头答应了他们,只是不知道我的妻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而后望着周世慧说:“我知道我错了,我失去了一些时间。我现在弥补我的过错。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可是,周世慧听完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扭头就走……

小田愣了一下,又追上去说:“世慧,这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再想想吧……”

周世慧边走边说:“你是可怜我,我不要你可怜我……”

小田说:“我可怜你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可怜你?谁来可怜我呢?我被人打了一顿,我的自行车被人扔在了河里……我将要离开这里,我想找一个跟我结伴的人……”

这时,周世慧站住了,周世慧说:“小田……”

小田说:“世慧……”

周世慧说:“小田……”

小田说:“世慧……”慢慢地,两人眼里都有了泪光,有了理解和信任……

周世慧说:“小田,你别后悔……”

小田说:“世慧,你别后悔。”

周世慧半闭着眼睛,一任泪水流淌,她说:“现在就走吗?我现在就跟你走……”

小田说:“不。”

周世慧慢慢地把眼睁开,不解地望着小田……

小田说:“我想等办完结婚手续,举行了结婚仪式之后,再走。虽然我顶讨厌这一套,可我必须这样做。我要让我的妻子光明正大的、体体面面地离开这里。我要让10号楼的所有住户都知道,我有妻子了,我有了一个好妻子……”

周世慧含着泪说:“小田,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小田说:“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闭上眼,你就不见了。因为我恨你,我是多么多么地恨你呀!”

周世慧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她略有些害羞地说:“你,又贫嘴呢……”接着,她好像又有点发愁地说:“这么突然,怎么给家人说呢……”

小田说:“世慧,这事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决不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你什么都不要管。一切都由我来办……”

周世慧仍是淡淡地笑笑说:“你办,你怎么办呢?总得跟家人见个面吧?”

小田说:“是啊,是啊。我将正式地告诉他们,我要领走我的妻子了……”说着,他笑了笑,又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一些传统的俗礼,我也是懂的……”

周世慧望了望头顶上的天,又望了望四周,两眼迷茫地望着小田说:“小田,我就像在梦里一样,这不是做梦吧?”

小田说:“我也以为是在梦里,我一直都在梦里。不过,现在醒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小田在厂区附近的街口上拦住了刚下班的周世中……

小田说:“周师傅,我想请你帮个忙。”

周世中不满地说:“我能帮你什么忙?你工作都敢撂下不管,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小田说:“周师傅,我知道你会帮我,所以……再说,我已经事先给厂长谈过了,我是因为不胜任才辞职的。我主要是不想再这样干下去了。我知道,咱们的想法不大一样。这我就不多说了……我现在找你,是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要结婚了……”

周世中看了看他,问:“帮什么,你说吧,缺钱了?”

小田说:“不。主要是结婚前,我得见见我的岳父岳母,我,头一次……没经过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帮着周旋一下……”

周世中愣了愣说:“这我怎么帮你?”

这时,小田才说:“我准备跟世慧结婚,你得帮我。”

周世中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很久,而后说:“你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

小田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知道。”

周世中又问:“你跟世慧……?”

小田说:“我们已经谈过了,准备马上结婚。结婚后,我要到一个乡镇企业去当厂长,世慧说,她跟我去……”

周世中重重地拍了拍小田,激动地说:“小田,话我就不多说了……你放心吧。”

小田说:“谢谢了。”

周世中说:“还有什么困难吗?”

小田摇摇头说:“别的就没什么了。”

周世中望着他,感叹说:“还是年轻好啊!”

小田望着他说:“周师傅,我也说一句,我觉得,你身上的包袱太重了……”

周世中不吭了……

夕阳西下,秋风凉凉,上中班的工人下班了。

在小田曾经被人揍过的那个小桥上,周世中独自一人在桥头上蹲着,他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默默地吸着……

这时,那三个揍过小田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骑车过来了。

周世中看见他们过来了,把烟往地上一拧,站起身来,拦住他们说:“下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三个年轻人停住车子,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那个高个的年轻人嘻皮笑脸地说:“主任,周主任,刚上任可做起思想工作来了?”

周世中淡淡地说:“不错。下来吧。”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头儿,周头儿,这可是下班时间。”

周世中说:“不错,我知道是下班时间。我就是想趁下班时间会会你们……”

三个人又互相看了看,那高个的年轻人说:“好,好。给周头儿个面子……”说着,三个人下了车子,把各自的车子往桥边上一扎。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周头儿,有话你就说吧。”

不料,周世中却突然说:“这河里的水凉不凉?”

那个矮个的年轻人说:“秋天了,还能不凉?”

那个高个的年轻人有点警惕了,看看周世中,说:“周头儿,你啥意思吧?”

周世中说:“也没啥意思。就是想会会你们。来吧,三个人一块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我看还是你们三个人一块上吧。”

三个年轻人一下子呆住了,他们又互相看了看,一个随口说:“我操,这……”一个说:“嗨,成天玩鹰呢,还还……”一个弯下腰系了系鞋带,而后说:“周头儿,你来这手,是想干啥呢?”

周世中说:“我听说你们三个很厉害,没人敢惹,我想惹惹你们,就是这个意思。”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周头儿,你你欺负我们呢?”

周世中说:“不错。我今天就是欺负你们呢。我也能把你们扔河里,三个人一块,不知你们信不信……”周世中说着,两手攥在一起握了一下,握出了“叭叭”的响声。

听他这么一说,那个胖胖的年轻人先慌了,说:“周头儿,我知道你学过武术。我们可没惹你呀?”

周世中说:“你们是没惹我。可我害怕呀。我这点功夫,也就是能对付七八个小伙,人一多我就没辙了。我现在当了车间主任了,害怕有一天,你们也把我扔河里……”

那个矮个年轻人忙说:“周头儿,不会,绝对不会。你跟那家伙不一样。你当主任,我们保证听你的。我们决不跟你捣蛋……”

周世中说:“真听我的?”

三个人马上一块说:“真听。周头儿,真听。”

周世中说:“别,你们别。我很多年没跟人打过架了,我真想跟人打一架!我心里难受,我想找人打一架。你们放心,你们要把我打躺下了,我爬着回去,也决不找你们的麻烦!来吧……”

三个人又一块说:“周师傅,周师傅,你这是干啥呢?你就是想练练,也别找我们哪。我们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再说,你平时对我们都不错,你是老师辈的,你要想打我们,你说一声,我们站着不动让你打就是了……”

周世中说:“真不打?”

那个高个子年轻人说:“周师傅,你随便吧,我们保证不还手。”

周世中笑了笑说:“这些年,我总是跟人讲理,我也太讲理了。本来,今天我也想不讲理一回,装一回二杆子,装一回欺负人的大爷,可你们不让,不让就算了。我再问一句,真听我的?”

三人同时说:“真听!”

周世中说:“那好。我有个要求,你们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不勉强你们,就看你们的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你说吧,周师傅,你情说了。”

周世中脸一沉,说:“去给小田赔礼道歉。我就这一个要求。”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那个高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周师傅,别的事都好说。这个事,你看,事确实是我们做的,我们也确实不对。可这……”

周世中说:“看看,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汉子,知道你们说话不算数。那好,你们走吧……”

三个人仍站着,谁也没敢动。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周师傅,你看,我们不是不听你的。这事已经过去了。你让我们去道歉,他要是不依不饶的,再到派出所告我们一家伙……”

周世中用手点着他们说:“你们三个,哼!不像男人。我不是说你们,你们比小田差远了!告诉你们,厂长一直追问这件事,要开除你们呢!是小田把这事拦下了,他一直不说是谁。要不是他,你们早就……”

三人一听,都慢慢把头低下了。过了一会儿,那高个年轻人说:“周师傅,真有这事?”

周世中说:“我骗你们干啥?”

那高个年轻人说:“那好,周师傅,我们听你的,我们把这事办了。我们一定帮他把面子找回来。”

周世中说:“你们走吧。这事你们自己考虑。我已经说了,我不勉强。”

晚上,数天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周世慧,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她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时,已梳洗打扮过了。母亲余秀英看女儿的神色好了,疑疑惑惑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周世中看了看妹妹,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说:“世慧要出去呀?”

余秀英慌了,忙说:“出去干什么?上哪儿去?”

周世慧说:“妈,我哪儿也不去……”说着,又羞羞地低下头说:“待会儿,待会儿有个人要来。哥,你把咱爸扶出来,他,他要见见咱爸咱妈……”

周世中明知故问地说:“谁要来呀?谁要见咱爸咱妈呀?”

周世慧扭捏地说:“反正有个人呗……”

周世中说:“好好,我不问……”说着,走进父亲的房间,去搀老父亲去了……

周世慧在外边把父亲要坐的椅子摆好,又对母亲说:“妈,待会儿他来了,你就坐这儿……”

余秀英望着女儿,问:“谁要来呀?还正儿八经的?”

周世慧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待周世中把父亲从里边的房间里搀出来,刚刚坐定,小田就到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手里提着四色礼品,走进门来,先是郑重其事地对着老人鞠了一躬,说:“大伯,大妈,周师傅,你们好!”

周世中看见小田来了,忙招呼说:“小田来了,快坐,快坐。”

周世慧忙从小田手里接过礼品,有点害羞地偷眼看了看他,把礼品放在了桌上……

余秀英愣愣地望着小田,见他还带着礼品,便疑惑地问:“这不是……?这是这是……?”

周世中忙给父母介绍说:“爸,妈,你们还不知道吧,小田跟世慧谈着呢。都好长时间了。今天小田正式上门……”

小田忙又站起来,头上冒着汗说:“大伯大妈,我是来求婚的,我们准备结婚……”

余秀英一听,眼里竟然湿了,激动地说:“这丫头,你看这丫头,也不早些言一声……快坐吧,快坐快坐。世中,你倒水呀!”

周世慧偎在母亲身边,小声说:“妈,你又不是不认识?他有啥稀罕的?”

坐在一旁的老周师傅也明白了,他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女婿,也激动地说:“呀呀,啊,哒哒(来了,噢好好。)……”

余秀英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说:“老东西,不会说别说,哒哒啥哒哒。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楼下,传来了小汽车的刹车声。

王大兰朝下边看了看,撇撇嘴,小声对在灶间忙活的班永顺说:“哎哎,那一家的,又坐卧车回来了……”

班永顺随口说:“管人家干啥?人家坐啥是人家有本事……”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我就说说,你不让我说说?”

班永顺一见王大兰发火,头又缩进去了,说:“你说吧,你说吧……”

就在他们两人斗嘴的时候,外边由远而近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紧接着,崔玉娟进门了。

崔玉娟一进门,王大兰忙笑着说:“玉娟回来了?”

崔玉娟笑笑说:“回来了。”

王大兰说:“当科长了,就是忙。天天都这么晚……”

崔玉娟有点得意地掩饰说:“没办法,事儿多……”说着,便推门进屋去了。

崔玉娟进门后,刚把挎包从肩上取下来,挂在墙上,脚上的高跟鞋才脱了一半(一只甩在了地上,一只还拿在手里),就见梁全山两眼瞪着她,气乎乎地在迎面坐着,女儿小芬也瞪着两只小眼睛在圆桌前坐着,面前还放着一张纸,一支笔……

崔玉娟一时没明白过来,有点好笑地望着他们,问:“你爷俩这是干啥呢?”

不料,梁全山却又摆出了往日“审问”的架势,厉声质问说:“说吧,上哪儿去了?”

小芬在一旁的圆桌前坐着,这时也拿起笔说:“爸,我记不记?”

梁全山说:“等会儿……说吧,你上哪儿去了?老老实实地说,别想唬弄我!”

崔玉娟笑了笑说:“嘿,嘿嘿,你们,你们这是演的那一出呀?一唱一和的……”

梁全山黑风着脸说:“还笑呢?行啊,你真行啊!真是不要脸啦……”说着,猛地一拍桌子,说,“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见他说话间变脸了,愣了一下,说:“你说我上哪去了?我还能上哪儿去?上班去了!”

梁全山冷冷一笑,说:“好,好。不说实话是不是?小芬,把你妈的话记下来!哼……”

崔玉娟马上说:“好啊,我说这几天你都是阴阳怪气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你是想找事的吧?看我比你拿钱多,你心里不平衡是不是?”

梁全山也发火说:“你比我拿钱多怎么了?我还不稀罕哪!你那是啥钱?来路不明的钱!”

崔玉娟瞪大眼睛:“你说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梁全山说:“你别转移大方向。你老实说,你上哪儿去了?”

崔玉娟嚷嚷说:“你说上哪儿去了?上班去了!”

梁全山说:“还是不说实话?我不怕你嘴硬!我给你提示一下,告诉你,我调查得一清二楚的……”

崔玉娟手里握着那只高跟鞋,用鞋一指说:“你说,你说我上哪儿去了?”

梁全山连声说:“我不怕你嘴硬,我不怕你嘴硬!上班去了?你去高级大酒店上班去了?多少号房间我都知道。哼!我不说出来,就是看你老实不老实……”

听梁全山这么一说,崔玉娟一下子变脸了,她两眼圆睁,牙咬得“咯咯”响!手里拿的高跟鞋点着梁全山鼻子,恨恨地,好半天才喘上来一口气,说:“好啊,姓梁的,你不是人!你跟踪我?你竟然又去跟踪我?你,你不要脸……”说着,她扬起手来,只听“叭!”的一下,她把手里的那只高跟鞋扔了出去,那只鞋正砸在梁全山的脸上!

立时,梁全山脸上便有了一道血痕!梁全山一下子被砸愣了,他没有想到崔玉娟竟然敢反抗他,他顺手朝额头上摸上一下,冷冷一笑说:“好,好,你当科长了,长本事了!敢打你男人了……”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就在梁全山要起身还未起身的时候,崔玉娟却又扑上来了,她上前一把揪住梁全山的衣领:“走,到外边去评评理!哪有这样的男人,天天跟踪他老婆……”

紧接着,两人便撕打着滚在了一起,他们一边撕打,一边吵闹着。梁全山骂道:“操!骑到我头上来了!老子当过侦察兵……”崔玉娟哭闹着说:“不过了!不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小芬也吓愣了。她呆了一会儿,看两人仍然在撕打着,便哭喊着说:“爸,妈,别打了!别打了……”

然而,两人却越打越气,只听“砰”的一声炸响,桌上的热水瓶被撞倒在地上,一地水迹,可两人仍是你揪着我,我拽着你,谁也不松手!

就在这时,邻居们全都涌来了。首先进来的王大兰上前拉住说:“你看看,两口子,咋跟敌人样?这是干啥呢?”

周世中,周世慧,小田等人也都跑过来了。周世中上前把他们强行拽开,说:“老梁,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吓着孩子?”

梁全山气喘吁吁地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崔玉娟流着泪说:“不过了,不过了……”

王大兰说:“玉娟刚才回来时还好好的,咋一会儿可打起来了?”

崔玉娟哭着说:“周师傅,你们大家给评评理,哪有这样的男人?谁见过这样的男人?天天偷偷去跟踪他老婆,盯他老婆的梢儿?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梁全山当着众人的面,一下子发狠说:“干什么呀?都干些什么呀?想我不知道?当我是瞎子?骑到我头上来了!赶明儿还敢骑着我头发梢儿尿尿哪!离婚!我非离婚不行……”

崔玉娟说:“你说,你说,你说我都干什么了?你要不说出来你不是人!离就离!走!找你们厂领导……”

梁全山说:“你,你,你……你当我不知道,你跑到大酒店里,跟跟跟人胡混……”

崔玉娟疯了一样哭喊着说:“姓梁的!你不是人!你就这么污辱我?你给我找出来,我跟谁胡混了……”说着又要上前跟梁全山撕打,被众人拉住了。

众人都劝道:“这是干啥?孩子都那么大了,咋说离就离呢?算了,算了……”

梁全山也气呼呼地拤着腰说:“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不说清楚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崔玉娟指着梁全山说:“好,姓梁的,我算认识你了!你等着吧……”说着,便四下瞅着,找着鞋穿上,拿上挎包就走……

众人忙拉住她,王大兰说:“玉娟,吵几句就吵几句,你也不能走啊……”

崔玉娟哭着说:“嫂子,你不知道。这一段,我挣钱比他多了一点,他天天给我脸看。我都一直忍着呢。就这,还不行,他还怀疑我,跟踪我,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梁全山当着众人说:“别拉她,谁也别拉她,让她走!我非离婚不可……”

听梁全山这么一说,崔玉娟挣脱众人,气恨恨地跑下楼去了……

小芬哭喊着说:“妈妈,妈妈……”

夜里,在小田的房间里,周世慧和小田相偎而坐……

周世慧说:“小田,你看见了吗?”

小田说:“看见什么?”

周世慧说:“刚才,梁师傅两口子,又打又吵的。我们也会吗?”

小田说:“不会,永远不会。”

周世慧说:“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要是我烦你的时候呢?”

小田笑着说:“要是我烦你的时候呢?”

周世慧说:“要是你烦我了,我就走,我就远远地离开你,这样,咱们就不会吵架了……”

小田说:“要是你烦我了,我那儿也不去,我让你烦个够,让你气个够……行了吧?”

周世慧笑着说:“那你是想气死我呀……”说着,便佯装要打他……

小田一下子抱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周世慧红着脸说:“咱们永远别吵架。我要吵了,你别理我;你要吵了,我也不理你,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田说:“对,过一会就好了。”

周世慧说:“我是说,永远别为钱吵架。”

小田想了一下,说:“在现代社会里,首先,人得有钱,只有钱到了一定的基数之后,人才能不为钱去吵架。”

周世慧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多少才是够呢?你只要一心在钱上,多少也不够……”

小田说:“你说得也对。人不能一心为钱,但钱是为人服务的,也不能没有钱。必须有钱。多少是够呢?我想,只要钱不压迫你,你不为钱所累,这就是够了……世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辞职吗?”

周世慧说:“你想说什么?是为我,对不对?”

小田说:“也对也不对。为你,也为钱。为你,是我欠你太多太多……可我说心里话,我也为钱。我们不可能再像你哥那样生活了。他们是有理想的一代人。他们的大部分心血都抛在这个厂里了,他们已经跟厂铸在一起了。在厂里,白师傅、你哥他们在精神上是主人,他们永远会有主人意识。而我没有。我仅仅是一个劳动者。是受雇佣的劳动者。这就是咱们和他们的差别。所以我决定离开这里。我愿意到乡镇企业去,那里更活泛,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再说……”小田说到这里,他笑了,“他们给的钱多……”

周世慧听了,担忧地说:“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怕。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有点怕……”

小田说:“我知道你是怕什么。不会的,永远不会……”

小田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怕。有你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田说:“世慧,目前,我没有很多钱,我也不想向老人们要钱。可结婚只有一次,我不能让你像别的姑娘那样……”

周世慧拦住话头说:“咱们不是说过了吗?有你,我就很满足了……”

小田充满信心地说:“我们会有钱的,我们会有很多钱。到那时候……”

周世慧说:“别说钱,我怕你说钱……”

小田说:“明天我们就去登记。好吗?”

周世慧低下头,小声说:“依你吧。就依你……”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说:“咱们一走,就苦了我哥了……”

门外的窗户上,清晰地印着两个互相偎着的头影……

早晨,棉织厂的小车司机小苗来了。他把车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走上楼来,进了“多家灶”。他站在梁全山家门前,敲敲门喊道:“梁师傅,梁师傅。”

梁全山开了门,一看是司机小苗,便上下打量着他,用审问的语气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小苗说:“梁师傅,你别这样看我。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刚结婚不到一年……我可是跟崔科长毫无关系,是厂长派我来的。”

梁全山沉着脸说:“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这么说话?”

小苗说:“没啥意思。我是怕你有意思,乱怀疑。”

梁全山仍警惕地问:“厂长为啥要派你来?厂长派你来干什么?”

小苗摆摆手说:“梁师傅,你别,你别跟审犯人一样。厂长派我来,是给崔科长拿衣服的……”

梁全山质问说:“她自己为什么不回来拿?一个屁大的小科长,架子大了?还派人来拿……”

小苗说:“梁师傅,你们两口子事,我不管不问。厂长派我来我就来……”

这时,梁全山突然转变态度说:“小苗师傅,来,来,屋里坐……”说着,便把小苗拉进屋去。

进了屋,梁全山又把门关上,小声问:“小苗师傅,你给我说实话,玉娟跟你们厂长到底啥关系?”

小苗说:“梁师傅,你让我说实话,还是说瞎话?”

梁全山说:“老弟,当然是说实话了,你成天跟着厂长,你说实话……”

小苗说:“说实话,厂长跟崔大姐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厂积压的产品大部分是崔大姐给推销出去的,厂里原来发不下来工资,现在有奖金了,这都是崔大姐的功劳。崔大姐是厂里的功臣,你说厂长会对她咋样?”

梁全山说:“你说他们没有关系,那厂长为啥经常派车来接她?她算个啥?”

小苗说:“梁师傅,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每次都是我来接崔大姐的,这我最清楚。接她就是有紧事,都是些业务上的事,耽误不得,耽误一会儿,事就黄了!现在是商品经济,时间就是金钱,这还不知道?实话说,你别看崔大姐有时候车来车去,其实也苦着呢,每次出差都是我送她去的车站,提一大包,你猜包里装的啥?净方便面……”

梁全山说:“那,在大酒店里开房间是咋回事?你们厂还专门在酒店里包有房间?”

小苗说:“是不是昨天?”

梁全山说:“是呀。这你咋解释?”

小苗说:“是325房间,对不对?”

梁全山说:“对,就是这个325,我亲眼看见她从里边出来,还四下瞅瞅,你说这……”

小苗说:“嗨!那是我们厂刚包的一个房间,我们厂准备在酒店里开订货会哪。你去房间里看了吗?”

梁全山说:“没看。”

小苗说:“房间里七八个人呢。正在研究开订货会的事呢。当时我也在场。厂长,分管销售的副厂长,都在呢……”

梁全山说:“那,那她还跟小偷样的,这个门前看看,那个门前看看……”

小苗说:“那是看房间号呢。当时,本来是让我去的,崔大姐说她去,她就去了……”

梁全山挠挠头说:“这么说,我弄错了?”

小苗说:“梁师傅,错不错,是你的事。我是来拿衣服的……反正,我看崔大姐是气坏了。她说要住办公室呢。”

梁全山说:“你等等,我再问你,还有呢,还有呢……”说着,他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本本,忙翻了几页,刚要念……

小苗看了看他,说:“梁师傅,有句话我不该说。咱男子汉大丈夫的,天天盯老婆的梢儿,你说这这这……叫人笑话呀!”

梁全山一下子十分尴尬,他不好意思了,脸红着说:“我我也就是顺便顺便……那个那个……”

他们说话时,女儿小芬却一直在悄没声地忙活着。这时,她把一个装衣服的小包递上来说:“叔叔,这是我妈妈的衣服……”

上午,小田和周世慧双双到街道上的婚姻介绍所去登记……

两人穿戴一新,先到街上的照像馆里照了一张合影像。而后又一块去登记。走在大街上,秋阳和煦,秋风爽爽,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有许多爱意溢在脸上……

两人正走着,没注意,两三辆自行车骑到了他们跟前……等小田抬头看时,只见又是那三个年轻人虎气气地在面前立着……

小田把周世慧揽在身后,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

只听那个高个年轻人叫道:“田头儿,祝贺你呀。”

小田说:“到底想干什么,说吧?我告诉你们,今天可不比往常,谁敢上来,我这一罐热血就摔上了!”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田头儿,我们知道你要结婚了,在你的大喜日子里,我们想送你一份礼物。”

那个矮个年轻人说:“田头儿,那天是我们不对,我们今天打算补回来。”

周世慧又一下子站在了小田面前,说:“你们谁敢动我丈夫一指头,我跟你们拼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鼓了几下掌说:“田头儿,够意思了!你真够意思了!你能娶上周头儿的妹妹,真是有福啊!有福得让人眼红……好了,好了。”

说着,三个人下了车子,郑重地对小田说:“田哥,对不住了。我们三个是专门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小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也说:“田哥,我们真是来赔礼道歉的。那天,真是对不起了!”

小田看他们真有诚意,就说:“算了。事过去了,就算了。”

那个高个年轻人说:“田哥很够意思,没去告我们,没敲我们的饭碗,我们非常感谢!田哥要办事了,我们本来想送份厚礼。冲着周师傅,我们也该送份厚礼。可说句心里话:少了,拿不出手,面子上不好看;多了,罗锅上树,钱缺……我们哥仨想了个办法,四下里找找朋友帮忙,总算凑齐了十二辆摩托,到田哥办喜事时,开来给田哥的婚礼开道,让田哥也风光风光!怎么样?要是田哥看得起我们,就用;要是觉得不像样,就算了。”

小田看看他们,又看看世慧,说:“世慧,你说呢?”

周世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太张扬了?”

那高个年轻人说:“办喜事,就是要热闹!就怕你们看不上……”

小田说:“好!就这样吧。谢谢了!”

三人都笑了,说:“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们得讨一杯喜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