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急急而行,阿玉弃马就车,在车厢内与狄仁杰讲个不停。李元芳仍骑了马,听狄春说起早间听闻的事,正想那背了竹篓的人,究竟与高家村所见有何关系,一面听到车内阿玉说着说着,似又哭了起来,看向狄春时,见狄春也早听到,一副摇头叹息的模样,暗想这丫头一时笑一时哭,真叫人拿她没法。
阿玉正讲到自小不知父母是谁,襁褓之时幸被师父所收养。师父没有娶妻,一人抚养她长大,对她疼爱有加,是以年幼之时,她不但丝毫不觉没有父母的痛苦,反倒非常快乐。
在她心中,师父早就是父亲了,却一直不愿让她叫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阿玉见别的小孩都有爹妈,心里想啊:我有天下最好的师父,他对我比爹妈还好,就回家开心地说:师父,你作我爹好吗?我以后都叫你爹好不好?谁知师父当时就沉了脸,严厉地训了她一顿,又将她送入宫中,接受内卫训练,阿玉只道这次真是闯了大祸,师父不要自己了,幸好过了几日,师父消了气,打那以后,阿玉不敢再惹师父生气,也就再不提起爹妈了。
阿玉一时忘情,夹七缠八地讲了半天,狄仁杰心知她自小到大,这些心底的事,怕从未对人好好说过,因今日当自己是个可以信任的长辈,这才如吐露真情,故只静静听着,也不打断,看她渐渐平复,方劝解道:“好孩子,难为你一番孝顺之心。”
因又问道:“据你说来,东宫一案,你师父被无辜牵连,那他怎能事先逃走呢?”
“当日推事府来拿人扑了个空,我猜他是逃了,若真逃得远远的倒也好,只怕他是出了什么事了。”阿玉低头想了想,略显迟疑道:“我师父安金藏,是太常寺的乐工,他向来不曾涉足政事,在东宫也不过编排些舞曲,又怎会与施行妖法、图谋加害天后的事有关?我先以为是来俊臣等捏造罪状、罗织无辜,只为陷害太子,待查知团儿告密、又被杀死等前后相连的事后,才想起前些日子师父的行止确有几分奇怪。”
“哦?”
“年前,师父在东宫排戏,以备除夕之夜献艺,本来要在宫里待上几日,那日却早早回来了,只说是病了,不能再去,连我也不见。我瞧他回来时脸色确是不大好,又偷偷在窗外听到他暗骂无耻贱婢,又说太子危矣,现在想来,恐怕师父这病来得古怪。”
狄仁杰道:“那是在太子二妃行厌胜一事被告发之前么?”
“算日子,应就是那几日。”阿玉点头道:“后来数日,我没有见到师父,每日饭菜也是我亲手做了,由老管家吴伯送到房中,打记事起,从未见过他这样。”
“所以,你便有几分疑心,团儿之死与你师父有关?”
阿玉摇摇头,低声道:“初时我只是隐隐感觉,但看到团儿与县衙中几人的死状后,又令我想起一事。”
“记得十来岁那年,有一天我乘师父不在,偷偷到他书房中玩,无意间发现书架上那个瓷瓶里有一册书,见它收的如此隐蔽,我一时好奇,又怕师父回来发现,就躲起来翻看,我虽知师父不会责怪,但总觉得偷着看更加好玩。
那书里长长地记了一大篇,我粗粗看去,便觉极难读通,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胡乱翻到后面,见有几行字倒还是认得的,大字写的是‘宓妃泪’,旁有几行小字注解,大意是说这是一种极厉害的毒物,中者会全身慢慢腐烂而死,先人曾想用它作攻城作战的利器,但因此物实在过于可怕,有违天和,故不忍心投入战争,只取数滴收藏云云。
当时年幼,虽看书中写的吓人,但过几日也就抛在脑后了,若不是亲眼看到那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想起来。”
狄仁杰心下沉吟,半晌方道:“玉儿,若你师父真与团儿等人之死有关,你待怎样?”
阿玉仰起头,正色道:“大人,这些年,我也见了不少宫中的阴暗勾当,师父自小教我,人生一世,未必能轰轰烈烈,即便如星光般灿烂一瞬,也是不易,就好比是舞戏中的角色,或许一辈子只能做个配角,但最最起码的‘是非’二字却需认得清楚,万不能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一辈子。师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只怪他不告诉玉儿,要知道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纵有什么事,玉儿也要与他一同担当!”
“好好,果然虎父无犬女!你不要着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狄仁杰见她装作一副大人模样,眼角却犹挂着泪珠,忧心之色显在脸上,便有意开解,笑道:“玉儿的笛子吹得这么好,原来是家学渊源,想你师父也定是技艺不凡,将来若有机会,你可要与我引见引见。”
正说着,忽然马车一颠,狄春在外叫道:“老爷,不碍事罢?”
狄仁杰方要答话,只听远处隐约有歌声响起,引得拉车的马儿和李元芳的坐骑也都缓缓停了脚步。
狄仁杰探出身子,见此处是一片树林,两匹马立定不动,似都竖起双耳听着什么,看得李元芳与狄春奇怪不已。留神听去,那歌者并不怕惊世骇俗,只管放声高唱,歌声粗犷雄放,苍茫辽阔,闻之令人心怀开张,情绪酣畅,阿玉忍不住问道:“这曲调像是《敕勒歌》,怎么我又听不懂呢?”
歌声随风在旷野树梢间激荡,狄仁杰和着韵律低吟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想是用敕勒族语唱的罢,我虽听不懂歌辞,但听了这歌声,也不由对那苍茫辽阔的草原心生向往。”又不由暗暗感慨:京城繁华,朝庭宫中乃是天下权力与财富的中心,多少人赌上了生家性命往里钻营,哪里能有草原上这般自由辽阔的心境?
李元芳心下好奇,跃上树梢,眺目望去,见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之地,远远地一匹枣红马正向着歌声来处昂首立着,又不时甩尾踢蹄,像是追不到主人而显得十分急躁,四下却不见人影,那马似是哀声鸣叫,徘徊着不肯离开,因隔的远了,声音又被歌声掩住,故听得不十分清楚,歌声一遍一遍反复吟唱,渐行渐远,终不再闻。只见枣红马呆立半晌,听歌声不复响起,方仰天长嘶一声,似是作别,撒开四蹄,不再沿路,反向那荒无人烟处飞奔去了。
下得树来,李元芳将所见一一说与众人听了,一面感叹人与马之间,竟能如此心神相通,狄春也道:“那歌者知马识马,真是个奇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