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善桐一向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也不禁要为封子绣这句话惊得呼吸顿停,心中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辨认罗春, 固然是要紧事,但自己已经认过一次了, 似乎并非一定需要她再过来一次……
好在罗春的话接得也很快,几乎是立刻地就打消了善桐的疑虑,他面露狐疑,又追问了一句。“我要的可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你们要是以为可以拿宗室罪女来糊弄过去,那这买卖可就不用再谈了。”
没等封子绣回话,他又加了一句, “现在还没嫁的, 就两个了吧?大的那个年纪正合适,小的还是奶娃娃,来了我也送回去。她——你也准备好了?”
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上的女儿!也是罗春可以这样任意谈论的?他的态度几乎已经不是把公主们当作一般的女儿家, 甚至已经是当作最低贱的奴婢来看待了。好像公主们的婚嫁, 是封子绣可以一言决定的一样——
善桐不禁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想要去看父亲的表情,但二老爷眼前的坐姿,使得自己完全背向了女儿。而几个将军们的神色却依然沉重,并没有一个人出言驳斥罗春的无礼……
“哈布日兄弟。”封子绣微微一笑,他依然保持着锐利的态度,双眼就好像磨砺过无数次的长剑, 此时此刻,他的美貌都要为气势让道,虽然语气依然保持了轻柔,但谁都看得出来,这轻柔已经经过压抑,而深藏在柔和背后的,是几乎无穷无尽的魄力与能量。善桐自忖一辈子也不是没有见过能人,但她未曾见过这样一个发光体,她甚至讶异罗春为什么没有被封子绣的光芒震慑住,还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神色,听封子绣续道。“虽然你是个聪明人,但大秦也不全都是傻子。你心向大秦,想要求娶公主,重演松赞干布、文成公主的美谈,我们也愿意成全。福安公主乃是惠妃所出,今年刚满十三,还未曾许亲,她温婉大方,美貌过人,是个一等一的好姑娘。出京的时候,皇上还亲口叮嘱过我,到了草原上要记得为她寻找一个相配的夫郎——”
话说到这份上,除非封子绣可以把谎说得这么真诚,那么他说的应该就是真话了。当然,就算他是虚张声势,一旦两边定下盟约,大秦也就没有了反悔的余地,否则边地再起烽烟,那是眼看得见的事。
罗春似乎也为封子绣的爽快而震惊,他多少带了掂量地看了封子绣一眼,一时并不答话,而是摩挲着人中,若有所思地逐一扫过了帐篷内的诸多大秦人士。善桐也不禁跟着他的眼光看去,却见众人面上虽然神色各异,但却全都不脱深沉二字,面对这忽然的婚约,居然没有一个人有一点情绪上的抵触。
罗春又沉思了片刻,忽然作出欢容,哈哈笑道,“好哇,大家都是爽快人。福安公主,听名字我就喜欢,又是你们大秦大皇子的亲妹妹,将来我往关内做买卖,少不得要请大舅哥多照顾了!等公主嫁来了,我让她做我的哈屯!”
“哈布日兄弟已经有两位哈屯了。”封子绣却分毫不让,“福安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理当位居正室。哈布日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罗春瞳仁一缩,他又看了平国公一眼,面上多了一丝讶异,这讶异来得很轻很快,也收敛得相当迅速,要不是善桐全神贯注地观察局势,没准就要漏掉了。他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这就得看她带来的嫁妆了——我的大夫人,是吐蕃王的公主,带来了一万工匠,与五千最虔诚的僧兵。二夫人更妙,带了一整个部落来投奔我,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姑娘家的日子,就看她的嫁妆。这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紧接着,他与封子绣就展开了一场拳拳到肉的较量,围绕着福安公主的嫁妆,在战胜帖木儿之后,西域地区的势力划分,以及大秦为此将要付给罗春的价钱,甚至精细到了一千石粮食,都要拿出来讨价还价。封子绣一反潇洒作风,连一座山头都和罗春争得相持不下,众人并罗海一群人,不过是这一场争斗的观众罢了,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等到深夜,这场谈判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当然最终的结果远远还没出来,善桐觉得以这样的精细度,恐怕罗春至少要在军营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了。要不是天寒地冻,他能不能带着大批精锐这样离开牧场,还是难说的事呢。
不过,这也是罗春本人在急,大秦这边相对就没有那么着急要谈出一个结果了。待得把罗春送走,泥雕木塑一样的两位老帅终于动了,就在帐篷内,又摒出了闲杂人等关着也不知开了多久的小会。总之善桐先行回去休息之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吃过了早饭,才见到二老爷进了帐篷。
一夜没睡,他显得很是疲惫,面容似乎又苍老了几分。看起来同在京城时,那个风度翩翩的翰林老爷,几乎判若两人,简直是个又黑又瘦的西北老汉。坐在床边先喘了几口气,才吩咐善桐,“给我倒杯茶来。”
善桐、善榆并杨四爷都早预备好了,一个倒茶端点心,一个拾掇被窝,一个要了热水来,亲自跪在地上服侍父亲洗过手脚,二老爷用过点心,又翻身上床去睡,竟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公事为重,他又把话说得很死,榆哥就算是再自作主张,也不可能欺骗权仲白,非得要开颅——这根本也是骗不了的事儿,因此心情闷闷不乐,只是蹲在沙盘边上,拿树枝一串又一串地划着各色奥妙的图形。善桐恐怕等二老爷醒来,父子两个人又要争吵,便给杨四爷使了眼色,杨四爷难得机灵,便带善榆出去凿冰钓鱼了。善桐恐怕父亲起来要水要吃的,便自己守在床边,也拿些针线来做,渐渐地做得入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时,才发觉父亲已经睁开了眼,正望着自己微笑。
“爹,”她忙站起身来张罗,“怎么这多会就起来了?再睡会吧,今儿应该没有多少公事吧?喝茶不,吃点心不?用官房不?”
“好了好了。”二老爷一边坐起身来,一边笑道,“满帐篷都是你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让全营人都知道你是女儿家啊?”
他靠在枕头上,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慈爱地顺了顺善桐的鬓发,道,“和上回见你比,十多天而已,瘦了。”
上回相见,实在是太匆匆了,二老爷又太忙,父女俩几乎没能说什么心里话。而只是这几句话,虽然经年未见,善桐心底对父亲的那股依恋顿时就被唤醒了,她一下扑到父亲怀里,爱娇地道,“人家哪有瘦,冬天穿这么多,爹也能看出来?神了您!”
又怕二老爷还有事做,再三确认了二老爷今天倒是得空,便放下心来,一边思忖,一边将自己到了何家山之后的事,除了同含春、含沁兄弟之间,有几件不能说的之外,余下的都细细说出来给二老爷知道。又解释了一遍自己和母亲在回家路上遇匪的事情。犹豫再三,还是把杨家村曾经面临的险境中,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告诉了二老爷。
在当时,信件往来不但很慢,而且总有丢失之虞。很多事不到当面是不会说出来的,二老爷虽然已经大概知道了杨家村的故事,但就中内幕,还是第一次听闻。自然免不得略加盘问细节,善桐光是说这些事情,就说了快一个时辰,说完了又要权仲白提议开颅的事,与自己目睹他手术过程,心中怀有的疑虑等等。一并更说了榆哥的病根,是小时候那场高烧伏下等等细节。
虽然事情千头万绪,很多并且还互相关联,又有一些潜台词,是不方便言之于口的,但善桐口说手比,居然解释得头头是道,一整个时辰对话下来,小姑娘神采飞扬,爱娇之余又复呢喃轻语,小儿女态实在是惹人怜爱,二老爷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答得有板有眼。虽然要挑出格外的过人之处,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但听她言谈之间,似乎在家中已经可以管得了事了,就是祖母、母亲也都信任有加。胆大不说,且还心细,虽然最细微处也难免有些天真,但确确实实,这是个长大了的小姑娘了。
自己家的孩子,二老爷自然是越看越爱,他简直听不够女儿的娇声细语,只是以慈爱的——男孩儿们难得一见的眼神,望住了善桐不说话。倒是善桐说得累了,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便道,“家里现在就是这样,一切都好,祖母和娘的身体都很不错。这些爹都在定西听过啦,噢,还有,老七房的温三哥不是也进了军队么,这还是您帮着办的吧?这一次过来,他家里嫂子还托我们问一声平安呢,您看,他在军队里干得如何?祖母的意思,有机会还是要拉他一把。”
“这些事,你就交给爹操心吧。”二老爷摸了摸善桐的脑门,笑着夸奖了一句,“女儿大了,懂得为爹分忧了,好事。不过你最近也够累的了,现在爹既然来了何家山,要过了年才回去,你就好生读书绣花就够了,别的事有爹呢。”
也就是亲爹,才说得出这么大包大揽,又透着心疼的话了。善桐这两年来,世情上见识得很广,在人情冷暖上,体会是很深的,不禁就红了眼圈,靠在二老爷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二老爷摸着她的头顶心,一时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才轻声地,梦呓一样地道,“爹……福安公主的亲事,是真的许了?”
“这还有假?”二老爷淡淡地道,“我看那个封公子来头很大,从他用鞑靼语说的那几句话来看,应该是燕云卫的人。那是皇上身边的近卫亲兵,公主的亲事,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可那毕竟是公主——”善桐不禁轻轻地吸了一口冷气,“就这样拿出来换了,换了……就是那时候,罗春要拿粮食来换我们杨家的姑娘,族长都没有答应呢。”
“族长是族长,皇上是天下之主。你不想想,西边都打了几年仗了?多打一天,多花多少银子,多死多少无辜的边民。不要说是用无数的土地来换,就是罗春只用一座城池来换,有时候都要换给他的。”二老爷并没有驳斥女儿的想法,而是柔和地道。“天家女儿享尽人间富贵,自然也有诸多的不得已。不说别的,就说当时罗春索要的,若是族长家的姑娘,你族长老爷说不定就给了也是难说的。”
善桐细加琢磨,只觉得父亲说得,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的确又处处在理。只是一想到那素未谋面的福安公主,远在京城,只怕还不知道自己一生已经注定伴在一个烧杀掳掠的强盗头子身边,过着餐风露宿的生活,便又兴起了一丝不忍,一丝——一丝令她有些羞愧的庆幸。
“还好,咱就是个四品人家的女儿。”她就靠在父亲怀里,多少带些后怕地道,“咱们就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爹您说是不是?”
二老爷微微一笑,望着善桐,忽然又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可也懂事了不少,这就终于是值得的。现在爹有一件事要交待你,你听话不听话呢?”
善桐自然毫不考虑,大大地点了点头,“爹您就只管吩咐吧!”
虽然口中也不免喊累,但一听说二老爷有话吩咐,小姑娘的背就弓了起来,一脸的蓄势待发,好像一头刚长成的小老虎,虎虎生气之外,又有一股还带了奶味的娇憨。
二老爷越看越爱,揉了揉她的脑门,便缓缓道,“你大哥这病,治得好,回去尽管就说治好了,想来欣喜之下,家人也不会多问。可要是治不好,回去这病根,你得含糊着说,绝不能让你祖母知道之外,对你娘,你也得瞒着不开口。”
善桐不禁一怔,她望着又黑又瘦,却依然不减慈爱的父亲,忽然间意识到,随着自己的成长,她已经渐渐地靠近了家中被埋藏了许久许久,甚至都已经被她遗忘的根本矛盾: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