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
回边防站的车上。
孙凯、赵黛琳、陈瑞、吴和平几个人都上了唐指导的车。
唐明梁一打开副驾的车门,看着后座这端端正正齐齐整整坐着的四个人,先是愣了会儿,随即又反应过来,摇头笑笑:“就你们机灵。”
陆怀征跟于好的事情,原先剩下的几个人里也就吴和平有点云里雾里,可吴和平刚才瞧着,队长明明自己受了伤,还反过头去安慰于医生那样儿多少也能明白点儿,还没等他细细体味这其中的意思,就被陈瑞二话不说拽着衣领给塞进了唐指导的车。
车子行驶到半路,吴和平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陆队真跟于医生好上了啊?”
孙凯跟陈瑞都知内情,两人表情都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互视一眼。孙凯随即勾住吴和平的脖子,把人往自己身上娄了娄,说:“你信不信,这也就是咬在他自己身上,这要是咬在于医生身上,今天你们陆队得疯。”
“真的假的?”吴和平侧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孙凯:“看不出来陆队这么一硬汉还是个情种?他以前那股子凶劲,我还以为他对女人也一样。”
孙凯呵呵一笑,一副这你就不知道的表情。
“那是对你们凶,你不知道他看着于医生的那眼神,我好歹也认识他七八年了,从没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过女人。”孙凯收回手,拍拍吴和平的肩,语重心长道,“而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男人天生都是情种,只是有些种子,没那么幸运,没遇上好水,没发芽而已。”
听到这话,被挤在最边上的赵黛琳表示不屑,鼻腔轻哧。
孙凯闻声回头,看过去挑眉:“你不服?”
赵黛琳翻了一白眼,没搭理他。
孙凯嘶了声,倒抽一口冷气,“今天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喘上了?我们走之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顿了下,口气嘲讽:“我起先还瞅着你这姑娘比于好年纪大那么点儿,人也应该挺懂事,没想到,光长年龄,不长脑袋。”
赵黛琳自知今天是她犯蠢,也不为自己辩驳,从小她就认这理,是人都会犯错,错了就要认,但挨打要立正。
“我是挺蠢的。”她低着声喃喃说。
一遍遍在心底重复。
往日的伶牙俐齿不复见,有得只是老老实实的低首悔悟,那眼神里自嘲的笑,让孙凯着实一震,平日里跟她互怼怼习惯了,说出口的话也口不择言,却也忘了对方到底还是个姑娘,今天这样的场面怕是半辈子都没见过。
唐明梁却拧着眉,一脸沉重,上车至今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事儿棘手。
陆怀征是个空军上尉,说不定年底就升校衔了,在军.政界里前途可算是无量了,如果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了这等事,他未来要面临的无穷无尽的报告。
只要陆怀征没事,报告也都算了,身为军人,死在战场上都不算事,如果最后是因为这样,那就真的太遗憾了。他太了解这男人了,怕人担心嘴上从来不说什么,什么都自己扛着。
如今面对于好,他怕是只会粉饰太平。
想到就烦。
唐明梁转头问赵黛琳:“那真是个艾滋病患者?”
赵黛琳点头,声音渐低:“这事儿其实怪我,如果我不冲动的话,就没有后续这些麻烦了。”
孙凯一听,忍不住接嘴:“逞强逞多了吧,所以我们跟你说的话都当作耳旁风,让你别出去不听是不是?”
赵黛琳一脸诚然,再次认真道歉:“对不起。”
孙凯觉得她这歉道得一点都不诚意,像是故意在呛他似的,呛得他一句话都接不上。
唐指导看不下去,瞪了眼孙凯,让赵黛琳接着说。
赵黛琳娓娓道来:“你们走后,我跟于好无意间谈起以前的一个案子,于好忽然就把今天这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发现竟然也说得通,然后我们在查过去的资料中,罪犯的目的可能是整个镇的人时,你们又都没有手机,于好就跑出去找你们了,于好让我留下联系他的母亲,罪犯身上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他母亲,但是在联系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母亲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死于艾滋病,后来我找人查了疾控中心的资料,发现他也是艾滋病患者。”
孙凯问:“艾滋病还生小孩?”
说到这,赵黛琳目光一顿,看着窗外道:“不是,是后来感染上的。”
“什么意思?”孙凯问。
赵黛琳解释:“他生下来并没有感染艾滋病,而是在他四岁那年,被镇上的男人性.侵才感染上艾滋病的,那个性.侵的男人就是杂杂的父亲。所以,刚才他看见杂杂父亲才疯了,开了那么多枪。正因为如此我想到之前于好给的线索,他身上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我怕再出什么意外,一时没多虑,想去找你们。刚出门的时候就被他埋伏了。”
赵黛琳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得到消息后,想也不想就冲出去了。
她想啊。
孙凯这个傻子抓人的时候可别把自己折进去了。
孙凯却觉得不对:“可是于好刚才说联系他母亲……他的反应不像已经死了啊……”
陈瑞附和:“是啊。”
赵黛琳:“这点我就不知道,可他的母亲确实死了,昆明那边的死亡证明都给我传过来了。”她把手机递过去,确实是他母亲的死亡证明。
“还有一种可能。”赵黛琳推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孙凯听到这,下意识看了眼赵黛琳,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上,赵黛琳率先别开,去看唐指导,说:“PTSD是患者在遭受极大痛苦之后,因为没有及时的接受心理干预,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过去被伤害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回放,或许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死,当提到他母亲的时候,他整个人精神都是涣散的。”
孙凯忽然想到:“那杂杂的父亲也是艾滋病患者了!?”
赵黛琳点头,“根据资料显示,杂杂父亲是后感染的,麻智明母亲早些年在‘红街’当小姐,我猜测,应该是被麻智明母亲感染上的,杂杂父亲出于报复心理就把她儿子给性.侵了。”
“那为什么他还活着。”吴和平不解。
“个人体质问题,艾滋病潜伏期长得有二十几年,而且据我所知,杂杂父亲都有在定期服药。”
……
于好跟陆怀征上了车,车子沉默行驶一路,谁也没开口打破这死寂般的沉默。
陆怀征在想怎么哄她。
于好是在想韩教授的朋友里似乎有专门研究艾滋病这块的。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艾滋病究竟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传播。
她只知道唾液不会传播,可是对方牙龈表皮溃烂,有见血,这样的感染途径是否有案例?
越想越觉得头疼,她以前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越到了关键时刻什么忙都帮不上。
等车一停到军区门口。
于好用平生最快的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宿舍。
她是个跑五十米就喘的人,奇怪的是那天一口气冲上四楼连喘气都不带的,颤抖着拿起床头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着韩教授的号码。
翻到H时,一滴眼泪啪嗒落在手机屏上,瞬间放大了字体,她也不管不顾,囫囵拿手一擦,便拨了出去,将电话举到耳边。
韩教授那边一接起,她便强忍着胸腔里的颤意,咬着牙问:“艾滋病人晚期,牙龈溃烂表皮有出血,如果被患者咬出血,是否有感染的可能?”
韩教授先是一愣,听她声音不对,摘下眼镜忙问:“你被咬了?”
“是陆怀征。”
她低头,说出这三字的时候,声音哽咽,终是忍不住,鼻腔酸涩。
她坐在床边,甚觉感觉身旁还是昨天夜里他亲她时的温度,期盼着过了今晚一切都能好起来,她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可如今又是这样,她忍不住埋头啜泣。
她从小是冷性子。
转学后跟着韩教授,一点点学会接纳这个世界,可现实总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了她当头一棒,像个警钟。
她哭得瓮声瓮气,不似一般姑娘撒娇,是纯发泄,泪不住,她也不擦,拿手一抹,发现越抹越多,索性也不管了,仍由它流,哽着声跟电话那头断断续续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大约是真吓到了,言语是混乱的。
她脑子很乱。
说到后面说不下去,举着电话怔了一阵,抬头看见陆怀征靠着门框。
她一惊,忙别过头去,手下意识去捂眼睛。
陆怀征慢慢走过去,提着裤子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撑着膝盖,微仰着头,另只手去捏她的腕子把手拿下来,露出那双哭肿的眼睛,让他负罪感深重。
他让她把电话给他。
于好乖乖递过去。
陆怀征举到耳边,另只手去擦她的眼泪,拇指从她眼下轻轻刮过去,便跟电话那头的韩教授说:“韩教授,我是陆怀征。”
那边嗯了声,“这丫头是不是吓坏了?”
陆怀征仰着头看着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巾,一点点彻底替她擦干净:“是有点吓到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谁知道于好听见那句“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他温柔地让她难受。
陆怀征发现擦不干,索性也不擦了,把纸丢一边,索性单膝跪在地上,改手肘撑在膝盖上,举着电话仰头看着她,任由她哭个够。
韩教授问:“伤口处理了么?”
陆怀征低头看了下自己手背:“简单处理过了。”
韩教授简单交代了几句,“你先别担心,我先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没什么大问题,你身体素质好,不容易感染的。”
这话陆怀征也知道是安慰,刚在军医处,邵峰已经给他科普过这件事的严重性,对方确定是艾滋病患者,麻智明的尸体抬上车上的时候,邵峰特意检查过他的牙龈,溃烂面积很大。而且,以前曾有过案例,民警在抓捕逃犯过程中被患有艾滋病的犯人咬伤,最后感染上。
刚才于好走后,他去上药的时候,栗鸿文那边给他来了个电话,说是已经联系了当地的医院,会派当地部队的直升机送阻断药过来,创口暴露的七十二小时内服用都有效,邵峰说吃了阻断药也不是百分之百,能阻断百分之九十五。
剩下的百分之五得听天由命了。
在科学概率面前,再强的身体素质都得垮。
他低头笑笑,跟韩教授说:“您别操心了,领导已经安排好了。”说到这,看了眼低着头跟犯了错的小姑娘似的于好,“这么大老远还给您电话。”
两人又聊了几句,他态度仍是谦卑。
“小事,您不用担心。”
“我会照顾好她的,不让她再哭了。”
然后,电话挂了。
陆怀征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还是蹲着看她。
于好低着头,声音瓮瓮问:“老师说什么了?”
陆怀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什么稀罕物件,虔诚认真,如巍峨的远山。
窗帘紧闭,屋内没有一丝光线,昏暗,他缠人的眼神令人混混欲坠,声音更是:“吓到了?”
于好想梗着脖子说没有。
可眼见自己这副模样,他是不会信的。
干脆低着头不回答。
陆怀征手在她脸上捏了下。
“说话,别装听不见。”
“有点。”
她坦率承认。
陆怀征却忽然站起来,坐到她床边。
于好感觉旁边的床微微陷下去,下一秒已经被人抱进怀里,男人紧实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她侧着被人揽进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位置,听见他匀律有力的心跳声。
呼吸在她头顶,微灼热地喷在她耳边,比接吻时的气息更浓烈。
陆怀征侧着脸在她头顶轻蹭撕磨。
于好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两人越贴越紧,越贴越紧,脸上的温度渐渐烧起来,她闭上眼,泪又顺着脸廓慢慢落下,他脱了外套,只剩一件迷彩汗衫套在身上,没一会儿,就被泪水浸湿。
胸前是她的泪。
后背是他的汗。
中间这躯体是热的,有力地,带着一丝丝温度。
年少时两人也闹,陆怀征大多都很规矩,言语上喜欢占点便宜,不太动手动脚,而且那是是少年身板,清瘦好看,属于中看不中用型。
可现在抱她的是个成熟男人,身体线条无可挑剔,那胸膛硬得贴得她半边脸有点麻。
男人胸腔微震,轻轻挲着她的肩臂,掌温热。
“看你这么哭,我就想,我是不是该让你离我远点。可我又舍不得放你走,所以,于好,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其实很自私。”
于好蒙在他怀里,轻轻吸了口气,手揪着他的汗衫,领口被揪出几道折痕。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刚刚在礼堂,我在想什么。”
他截断,低头看她:“我知道,非常理解。”
“我在想如果他们都死了,这个镇上的女人是不是就解脱了。”
“你不过是那么想,可我手上真真实实沾的都是人命。我非常理解你,于好,阴暗面,我也有。”又听他道,胸腔震动,声音低沉:“如果真这么倒霉,咱们俩就算了吧,如果不是的话,咱们就结婚,好不好?”
屋内昏暗。
囫囵中能瞧清对方的脸,却只是个轮廓,唯独那眼是清透又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着濯濯的光,他低头,她仰头,视线纠缠,谁也不肯移开。
于好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总是饱含深意的,让她难以自持,展眉低首间,无论是说咱们算了吧,还是说咱们就结婚,眼底都是经年几许里,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风光。
连神佛都侧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