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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四天阴雨绵绵,几乎看不出自己身处何方。雨停后,我看清在我小屋前的草坪和附属房屋之外,是一片片田野,田野四周立着光秃秃的树。伴着微光,远方有隐隐闪动的小河,奇怪的是,有时那闪光仿佛在地平线的上方。
这条河叫埃文;不是和莎士比亚关联的那条埃文河。后来,当这片土地对我而言有了更大的意义,当这里较之伴我长大的热带街道,承载了我更多生命的经历,我便能把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田地称作“湿草甸”,把远方绵延的低矮、平滑的山丘叫作“丘陵”。但在当时——虽然在英国生活二十多年了——雨停后,我看到的不过是平坦的田野和一条狭窄的河。
那是个冬天。以往一想到冬天和雪景我就激动不已,可惜在英国,对我而言,这个词丧失了某些浪漫色彩。我发现英国的冬天很少像我在遥远的故乡那座热带岛屿上时想象的那样极端。我在别处经历过严酷的天气:一月西班牙马德里近郊的滑雪度假村,十二月印度的西姆拉,八月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英国似乎和这样的天气无缘,在这里,一年到头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大衣几乎用不着。
尽管我知道,夏天总是阳光明媚,而冬天树木掉光叶子,只剩下枝丫,仿佛罗兰·希尔达[1]画笔下的水彩画,可那年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时光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我分不清季节的更迭,也无法把某种花或者叶子和特定的季节联系起来。但我喜欢观察,会留意一切,也会被花叶之美、清晨的灿烂和暮色沉沉感动。我对冬天的印象主要是日短夜长,工作时间到处亮着电灯,偶尔会下雪。
如果我说我是在冬天到达河谷的那栋小屋的,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雾气迷漫,四天的雨和雾把屋子周围蒙在一片薄纱中,与我的焦虑不安相呼应:我为工作和新环境担心,我在英国搬了好几次家了。
我说那是在冬天,还因为当时我忧心高昂的供暖费。小木屋里用电供暖,比煤气或者汽油都贵。小屋靠近河岸和湿草甸,再加上它细长的结构,很难保持热度。屋里的水泥地只比地面高出大约一英尺。
某天下午开始下雪。雪落在屋前的草地上,盖在树枝上,给平日被忽视的东西描上白边,勾勒出草地周围空荡荡的老房子的轮廓,这些老房子我先前没怎么留意过。我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脑海里渐渐构建出周围的景象。
野兔在雪地上嬉戏,或许觅食。一只母兔弓着背,带着三四只小兔,雪地上出现了灰色。兔子的画面,尤其是它们带来的新颜色,唤醒抑或创造了冬日的其他细节:傍晚的雪光;草地周围陌生的空房子发白了,变得显眼,也似乎更加重要。我想起变白的篱笆后面那片兔子觅食的森林。这便是我周围的图景:白草地,挨着草地的空房子,草地一侧的栅栏,栅栏空隙间远处的森林。我看见了一片森林,不过并非真正的森林,而只是屋后一片有些年头的果园。
我把周围看得真真切切,却不清楚看到的是何物。周围对我而言陌生依旧,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知道我坐火车到达的这个镇子的名字,叫索尔兹伯里。这差不多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英国小镇,我在我的英语三级读物中看到过康斯特勃[2]索尔兹伯里教堂画作的复制版,对它有了些许初步印象。那时我还在遥远的热带小岛上,不到十岁。那件四色印刷品是我当时见过的最美的图画。我知道我的小屋位于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一个河谷中。
除去康斯特勃的浪漫主义画作,我对周围还有语言学上的理解。“埃文”[3]的原意仅仅是河流,正如“猎狗”[4]的原意就是“狗”。我所在的村庄和庄园的名字瓦尔登肖,“瓦尔登”[5]和“肖”[6]都是树林的意思。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除了雪和兔子带来童话般的感觉外,我觉得看到了森林。
我也知道小屋离巨石阵不远。我知道有条步道通向成圈的石头;我知道路上某个高处有个观景点。头四天过后,雨停雾散,我在一个下午去寻访那条步道和那处景观。
周围没有可谈论的村庄,我为此感到高兴。我见到生人会不知所措。在英国生活多年,我到一个新地方仍旧会紧张,有生疏感,仍觉得身处他乡,陌生,孤独。每每来到这个国家的一处新地方——在别人眼里可能是探险——对我而言就像揭开一个旧伤疤。
庄园阴暗、掩蔽在紫杉下的土地边上有一条狭窄的公路。公路、铁丝栅栏和路边的矮树之后是丘陵的陡坡。巨石阵和步道就在那个方向。应该有一条小径连接公路。要找到那条小径,是朝左还是朝右?其实都没问题——向左转走到一条小径上,向右转走到另一条小径上。这两条小径在杰克的农舍或农舍所在的农场处交汇,就在山那边的谷中。
有两条路通向那栋农舍,两条不同的路:一条很老,一条是新路。老路沿着宽阔蜿蜒的古老河床,比较长也比较平坦,想必以前是运货马车走的路。为汽车铺的新路比较陡,上坡接着又下坡。
在公路上左转会走上老路。路上山毛榉成荫,路沿着河岸的岩脊延伸,接着几乎降至河面。这里是一个小村落。我看到用砖和燧石建成的小房子,带有精致的门廊。依着河岸有一栋低矮的茅草顶白墙小屋在翻新。(几年后,小屋仍在翻新中,透过灰蒙蒙的窗户还能看见用了半袋的水泥。)在这个小村落,你走上了通往杰克的农舍的老路。
一条沥青路经过六栋普通的小房子,两三栋房子上刻有主人或建造师或设计师首字母的花纹,这是它们唯一精致的地方。花纹边还带有日期,让人惊奇的是,那是在战时的一九四四年。沥青消失,狭窄的小路变得崎岖,接着进入山谷,路变宽,上面一道道坚硬的车辙被错落的杂草顶得裂开。山谷显得古旧。左边的山坡阻挡了视线。陡坡光秃秃的,没有树或灌木丛,在平整稀疏的草下面能看见一条条伤痕似的沟,暗示很久以前连续多年的耕作,也有防御工事的痕迹。路面宽而曲折。宽阔的山谷(也许是古时的河谷)笔直延伸,在远处和一片低矮的丘陵相交。杰克的农舍和农场在这条直路的尽头,坐落在转弯处。
通往农舍的另一条路是短而陡的新路,自主路向上,又往下至山谷和农场,北面种着一排防风林,高大的松树保护着小山毛榉。坡顶有一个金属墙的现代谷仓;另一边往下一点点是防风林的豁口。这便是巨石阵的观景处。巨石阵远而小,不容易看见,没有炮兵操练场发亮的红或橙色的靶子清楚。坡底,沿着防风林边岩石遍布、凹凸不平的小径,有废弃的农场建筑和仍在使用的农舍,其中一栋便是杰克的家。
周围的丘陵坚硬而干燥,呈现出泛白的棕色和绿色。但是在谷底宽阔的路上,沿着农场建筑,土地黑而泥泞。拖拉机轮胎在黑色淤泥中碾压出不规则的长条形池塘。
我走到农场建筑的第一座小屋,沿着防风林边那条陡峭的小路走,问路人怎么去巨石阵。从山顶的观景点看去,路变得清晰。但是从那里往下走,山丘一个比一个高,坡接着坡,凹陷和小路都隐藏了起来;谷底的烂泥和水坑致使行走困难,让空间显得更大,看上去有很多小路,有些引向谷底的宽路,我觉得困惑。虽然在空旷中这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询问;我从未忘记第一天问路的事情。我问的是杰克吗?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我更关心散步途中的陌生,我自身的陌生以及我那句询问的可笑。
我被告知绕过农场建筑,向右拐,沿着宽阔的主路走,无视所有干燥小路的诱惑。那些小路会把人带向另一边的树林,新生树木暗示那儿是乡村深处,是森林的开始。
我走过农舍和农场边的泥泞,经过旧木材、纠缠的铁丝网和废弃的农用机械部件的混乱,向右转。宽阔的泥路覆满了草,长而潮湿的草。很快,走过农场建筑,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宽而空的旧河床,空间感淹没了我。
布满草的路,旧时的河床(我的猜想),都是向上倾斜的,因此目光被引向天空;两边是山丘的斜坡,映衬着蓝天向上延展。一边是牛群;另一边草场之后是一块空地,长着成林的小松树。这背景有种原始感,给人以空旷、土地未被占据的洪荒时代的印象。这里看不见房屋,只有宽阔、杂草丛生的路,头顶是天空,两边是宽阔的斜坡。
也许是这条路的延伸让人产生空旷感。当我走到路的顶头,和周围星星点点的坟堆平齐,我俯瞰巨石阵,也看见了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炮兵操练场和西埃姆斯伯里许多整齐的小房子。我走在空旷之中,散步仿佛是我自己的幻觉,幼松后面的森林也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远处都是公路和大道,色彩鲜艳的卡车和汽车像玩具一般。巨石阵、旧手推车和坟冢在天空的映衬下轮廓分明;炮兵操练场,西埃姆斯伯里。新与旧;还有在散步中途或者其他不同时候出现的位于谷底、包含杰克的农舍的农场。
很多农场建筑不再使用。泥泞的院子周围,谷仓和畜栏——红砖墙,石板屋顶或黏土砖——在腐烂。畜栏里偶有病弱的小牛,与牛群隔离开。脱落的红砖,穿孔的屋顶,生锈的波纹铁,弯曲的金属,蔓延的潮湿,棕色或黑色的铁锈,畜栏中像被践踏的粪便一般稀软的烂泥上长着苔藓,有的翠绿,有的枯黄,在这幅图景下,那些被隔离的牲口就像被抛弃了似的,景况十分可怕。
这里的牛患有某种畸形。这些牛的配种变得机械,以至于畸形也变得机械,这是工业作业的败笔。牛身上不同的部位长出奇怪的赘肉,仿佛它们出自一个分成两半的模子,接合处发生了泄漏,变硬成了肉,然后长出和其他牛一样的黑白相间的弗里斯兰图案的皮毛。在破败荒废、遍地粪便和苔藓的农场,新鲜的只有牛自己的粪便,它们站在这里承受着令人费解的负担,身子中间垂下一块公牛垂肉似的东西,仿佛是厚重的窗帘,等待被镇上的屠宰场取下。
离开旧农场建筑,沿着宽阔的老路,走到农场和杰克的农舍。这里也是一派颓败,有其他努力或生命的遗迹。路的尽头,一侧的深草丛中堆着平而浅的灰箱子,排成两排。我后来听说它们原本是蜂箱。我从没听说谁养蜂。养蜂人是一个住在农舍的农场工人,还是一个闲得无聊想做点小生意的人,后来放弃并遗忘了这件事?如今这些灰箱子何以被遗弃,并且不值得任何人花功夫移走,这是没有栅栏的空旷中的一点神秘。
在宽车道的另一侧,农场建筑边的大拐弯就此开始,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状况良好的红黄绿三色大篷车。我觉得这是一辆色彩鲜艳的旧时吉卜赛大篷车,仿佛拉车的马不久前才被松开。又一个神秘,又一个仔细制造却被遗弃的东西,又一个过时的、被弃用的却没有被扔掉的物件。就像丢散于四处、在农场建筑四周生锈的陈旧笨重的农用机械。
在笔直的宽路中间,离蜂箱和大篷车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稻草堆,一捆捆干草堆成小屋的结构,盖着黑色旧塑料布。稻草堆了很长时间了,黑色中冒出了绿芽。夏天精心收割而后堆起的稻草开始腐烂,变成了肥料。现在,农场的稻草储藏在一个现代化的开放式棚子里,那是栋活动板房,屋顶下方印着建造人的名字。棚子立在混乱的旧农场之后——仿佛总是有空地,无须推倒旧的东西重建。棚子里新鲜的稻草散发着甜暖的气味。成捆的稻草被打开,金黄、干净、温暖,让我想起把稻草变成金子的故事,也想起书中写欧洲人睡在谷仓里的稻草上的情形。这是我在特立尼达时理解不了的,岛上的人总是用新割的草喂牛,草是青的,不会变黄堆成干草堆。眼下,在这个冬季,在这潮湿的谷底,有高耸的金黄的稻草堆,暖融融的金色旁边是有车辙的黑色泥浆。
离小屋形状的腐烂稻草不远,有一栋房子的废墟。这房子的墙壁也许由燧石和混凝土砌成。这栋陋屋——墙也许没有地基——如今暴露在外。破损的墙,没有屋顶,周围是泥土——没有石头或水泥地。多么潮湿!周围的梧桐、山毛榉或是橡树,都很高大,让房子小了下去。曾经这些树不引人注意,当房子不再存在,树木继续生长,如今让周围阴冷黑暗,见不到光的地方青苔遍布。公路边的农舍是上世纪开垦者建造的,主要是农场工人,他们为自己和后代争取了所有权。但是在这儿,在长满草的车道边,于田野和孤寂之中,屋子的拥有者或建造者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建起什么,只有种下的树继续生长。
也许这房子不过是一个牧羊人的居所,但这只是猜想。牧羊人的屋子更小,周围的树也不像是牧羊人小舍会有的布置,不像是一个仅待几晚的住所。
羊不再是平原上的主要动物。我只见过一次剪羊毛。剪羊毛的是个大个子男人,听说他是澳大利亚人。这项工作在一栋木墙、石板屋顶的老房子——与杰克的农舍在同一排——中进行。我是偶遇剪羊毛的,之前并没有听说过,仅仅是在下午散步的时候碰见了。显然,剪羊毛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新鲜事,农场和周边的人都赶来看热闹。这是力量和速度的展示,羊被同时抬起、剃去毛,然后被光秃秃地送走。这仪式像是出自旧时小说,也许是哈代[7]的小说,也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仿佛索尔兹伯里的炮兵操练场,天空中军用飞机的尾迹,军营和呼啸声阵阵的公路都不在我们周围。仿佛在农场建筑和杰克的农舍边,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剪羊毛来自过去,如同旧的农场建筑,如同不再移动的大篷车,如同不再储存粮食的谷仓。
这个谷仓有高大的窗户和铁支架。也许有一个滑轮和锁链连在这个金属支架上,把稻草从推车和马车上吊起,然后通过高大敞开的窗户摇进谷仓。索尔兹伯里镇上有一个类似的古旧装置,在一个出名的老杂货店的二楼。它作为古董和标志存留着,适合一座关注过去的老镇。但是镇上的古董到了山谷里就成了垃圾。它是一个逐年破损的谷仓的组成部分。谷仓和其他荒废的农场建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保护区域,规划章程只允许有建筑的地方加盖新建筑。
正如现代的活动棚子取代了腐烂的旧草堆——棚子离得很远,并非建在旧农场建筑边——真正的谷仓建在山顶,靠近防护林。谷仓有镀锌的墙,可防鼠。在这里,机械赶走了一切,强大的卡车(不是从谷底到旧谷仓的马车)从公路爬上崎岖的山路,停在谷仓的水泥院子里。谷仓的喷嘴把沾满灰尘的谷物倒进卡车车厢。
稻草金黄温暖;谷物金灿灿;但是,四处飘落的灰尘——在水泥院子里,在崎岖的小径上,在防风林的松树和小山毛榉间——谷物被倒进卡车车厢后飘落的灰尘是灰色的。在金属墙的谷仓边,一个金属喷嘴下有一小堆圆锥形的尘土,是借助机械从谷仓里大堆的圆锥形谷物堆中吹出的。这堆尘土——底部坚实,顶部非常松软——非常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金色。
这个新谷仓有机械装置。但是在它边上,穿过没有铺好的泥路是另一片废墟:一个战时防空洞,土丘上种着梧桐,起到掩护作用,一个金属通风器奇怪地从茂密的树枝间伸出。梧桐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种下的,但它们紧挨在一起,看上去还嫩。
*
杰克生活在废墟中,在废弃的东西中。我是后来才有这种看法的,现在伴随着写作,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这并不是我一开始出去散步就有的想法。
破败废弃和无所适从是我对自己的感觉,这种想法附着在我身上:一个从另一个半球、另一种背景过来的人,中年时栖居在被忽略的庄园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它是山谷里庄园和大宅子中的异类,而我又使这里的异类之感增强了几分。我感到生疏,感到漂泊不定。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所见到的周遭环境,我沿着防风林或宽阔的草路在每日散步中的所见,这一切都加重了这种情绪。我觉得自己在这老山谷里的出现像是一场动乱的一部分,是这个乡村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变化。
然而,杰克却被我看作这景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的生活真实,有着落,并且合宜:一个和谐地融于景色的人。我将他看作过去的一种残余(我的出现预示着这点残余的消失)。我第一次在这里散步时只看到景色,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乡间风景,古老而相称。那时我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杰克生活在垃圾之中,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废墟之中。他农舍周围的过去也许并不是他的过去;他有可能是后来才来到山谷的;他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一种选择,一种自主行为。一小块地伴随着他的农场工人的小屋(三排小屋中的一栋)来到他眼前,他为自己创造了一块特殊的土地,一块他异常满足地耕耘的花园(虽然周围是废墟和消失的生命的遗迹),在这里,就像在时光之书的一个版本中,他庆祝了时节的更替。
我把他看作一种残余。不远处的古老坟堆间,是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射击场和军事训练场。因为军事区域人烟稀少,而这块土地长久军用,所以,在爆炸和军事演习之后,平原上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在人口稠密地区已绝迹的蝴蝶活了下来。同样地,山谷底部宽阔的车道意外地免受人群、交通和军营的侵扰,杰克像那些蝴蝶一样幸存了下来。
我缓慢地观察事物;它们缓慢地呈现。我在散步时首先注意到的人不是杰克,而是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而不是杰克——像那古老地貌中的一个文学人物。他像是华兹华斯[8]笔下的人物:驼背,驼得厉害,严肃地干着农活,像置身于湖区无尽的孤寂中。
驼背的老人走得很慢,做事不慌不忙。他在丘陵地中开出了几条小径,以后就再未变过路线。你甚至能循着他的小径穿过铁丝栅栏。老人在有刺的铁丝上缠上蓝色塑料袋(原来是装肥料的),再用红色尼龙绳紧紧绑住。他以一种和他的步伐及从容不迫的态度相称的彻底精神,垫出了可以安全从铁丝网下穿过或是从上面爬过的地方。
我先注意到老人,之后是花园。花园在废弃物当中。杰克的花园让我注意到杰克——这个住在另一栋农舍里与我素不相识的人,我不认得他,不知道他何时搬进或搬出。我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花园。很多个礼拜,为了寻找野兔的踪迹,我从布满灰白的白垩与燧石的丘陵到可以眺望巨石阵的古坟头走了很多趟。我对季节有了意识之后,才注意到花园。在那之前,它不过在那里,在我散步的路上,像路标那样不值得特别留意。我喜欢风景、树木、花朵和云彩,能敏锐地感受到光线和温度的变化。
我首先注意到他的树篱。它修剪整齐,中间紧密,靠近地面处乱糟糟的。从修剪的样式来看,园丁大概喜欢紧实的篱笆,让它像一面砖墙、木头或者人造草料般完整。篱笆把杰克的果园、花园同车道隔开,车道很宽,环绕小屋和农场,几乎总是松软或泥泞的。冬天,在拖拉机留下的黑色车辙的烂泥间,长长的水洼映出天空。夏日里有那么几天,黑色的烂泥晒干,变硬,发白且容易扬尘。于是,杰克的农舍旁花园的树篱在夏日积累起大约一英尺的白尘,冬天溅满烂泥,干了就呈白色或灰色。
树篱没有遮住任何东西。从丘陵上走下来,沿着防护林就能将它一览无遗。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农场建筑做背景,屋前是泥地或花园,泥地和花园前是一片空旷。杰克的花园边是杰克的篱笆:一小堵墙上是泥泞的绿色,在开阔的车道前显得突兀,像是遗迹,是对另一类房屋、花园和街道的回忆,对某种更完整、更理想的事物的象征。
严格说来,花园在小屋的前面。但事实上,小屋的后部一直被用作前部,前花园也就成了后花园。杰克精心种植和修剪车道边的树篱,他以同样的本能把花园拾掇成了前花园。一条边界分明的铺砌的小径从“前”门延伸到花园中央。这条路应该通向一扇门、一条人行道或一条街。确有一扇门,但它装在孔隙宽大的铁丝栅栏上,只通向一块用铁丝围起来的地,地每年翻一次,杰克在这里种下一年生植物。再往前是一片空地,是车道和耕地间的荒地。杰克的鸭和鹅在这里做窝,到处是乱糟糟的粪便和羽毛。鸭和鹅没有圈养起来,但它们走得不远,仅仅来来回回穿过车道。
篱笆,花园,一年生植物的花床,鸭和鹅的窝;在这些之后,在另外两栋农舍的预留地之后,土地开始向农场机械耕种的田地倾斜,这里是杰克种菜的地方。
每一块地都是分开的。杰克没有把这里当作一个整体。但是他把每一处都看得很清楚;他照料的每种东西都回应了他特别的想法。篱笆经常修剪,花园美丽干净,满目变幻的色彩,鹅圈脏兮兮的,窝棚随意搭起,地上是搪瓷碗盆和废弃的陶土水槽。杰克在老式农场建筑边建起了花园的一切,就像一个微缩的中世纪村庄。这是杰克的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旧式农夫生活的一点残余(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像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爆炸之后存活下来的蝴蝶,不知怎的在工业革命、被遗弃的村庄、铁路以及这个山谷巨大的农场中间幸存了下来。
我以文学之眼看到这些,或者说我借助文学看这一切。我是个异乡人,带着异乡人的紧张,但我通晓这儿的语言,了解这门语言的历史和写作,我能在所见之中找到一种特殊的过去;我的一部分大脑容许幻想的进入。
有天早晨我在广播里听到,罗马帝国时期,鹅能从高卢一路走到罗马的市场。杰克的随处排泄的鹅高昂着头,在谷底的泥泞中大摇大摆,偶尔具有攻击性。这之后,我觉得杰克的这些鹅有了历史意义,超越了中世纪农民的概念,超越了旧时英国乡村的样子,超越了童书里鹅的插图。有一年,我想读莎士比亚,想接触早期语言,于是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重读《李尔王》。读到肯特伯爵说:“鹅,如果我在塞勒姆[9]遇到你,就把你嘎嘎叫着赶回卡美洛[10]。”塞勒姆平原与索尔兹伯里平原,卡美洛与温彻斯特——仅二十英里之遥。我觉得借助杰克的鹅,我理解了《李尔王》中编辑说明显得晦涩的地方。杰克可能没有想到车道上的这些动物会如此古老。
散步的孤独,丘陵上的空荡,让我沉浸在语言或历史的幻想中,同时也缓解了我在英国作为一个异乡人的紧张。田地的形状,小径和公路的分布,军用的需要,这些意外让这一小片地显得孤立。散步时,我独自享有了英国的这一段历史。
每天我在山坡间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散步,走过白垩山谷——有时看似夏日散布着砂粒般的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山谷。每天我都会看见几百年前耸起的土丘。这么多土丘!它们散布在四周。从一定的高度看,它们映衬在蓝天里,像是土地的疙瘩。起初我喜欢踏过一路上的土丘。土丘上的草很粗壮,很高,颜色暗淡,一丛丛的绊人。树受尽风的摧残,长得不高。
我择路而行,沿着每个土丘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刚来的日子,我想看尽所有可到达的土丘,觉得要是看得够仔细、够久就能欣赏到劳动的魅力,而非了解宗教性的神秘。
每天我走在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也许那是旧时唱着圣歌的游行队列走过的道路。每天我从谷底爬到山顶,看到这番景色:前方是石头围成的圈,看上去就在下面,却还有很远的路。石头被绿色衬得发灰,有时被阳光照亮。我沿着野草丛生的路向上走(尽管我乐意承认游行队列所走的真正的路在别处),不停地想象自己是古时的人,登高去确认这世界一切都好。
巨石阵两边都有主干道。路上的卡车、货车和汽车都像玩具似的。巨石阵脚下是一群游客——不那么明显,没有你走到巨石阵置身周围那梦幻的气氛中时想象的那么明显。从远处注意到游客,只因有些女人穿着红裙子或外套。巨石阵游客身上的红色我总能看见,在一群小小的身影中总有人穿着红色衣服。
虽然周围是人群、公路、炮兵操练场(有荧光或半发光的靶子),对古老的感受,对土地年岁和人类占有它的悠久历史的感知总是跟随着我。一大块神圣的坟地以天空为界,那些坟冢在如今几乎空荡荡的大地上诉说着什么,那时有过什么人物,什么样的规模,有多繁忙!古老感赋予一个人周围的活动另一种刻度。但同时,站在这一高度,在这么广阔的视野下,也有一种延续感。
于是,这种让人的现实活动显得既卑微又高贵的古老之思以及文学之思,包裹了这个世界。虽然被公路和军营包围着,空中有云彩,有时还有繁忙的军用飞机行驶的痕迹,但在很多个下午,这个世界让我有了幸运的发现——我置身其中的那种孤寂。
云雀山是炮兵学校的名字。我来这里的头一两年,学校有集会或是开放日,学员当着家人的面表演开枪射击。但是我散步途中寻找的云雀山,是有着古坟的山丘,云雀在此生活,就像诗歌中吟唱的那样。“青山葱茏遥远处,云雀化作欢歌飞无影。”这是真的:鸟雀几乎垂直地不断向上飞翔。我觉得以前听过云雀的歌声。但这是我第一次注意,第一次观察并且倾听它们。它们是我孤寂中又一个幸运的发现,又一个意外的礼物。
这成了我的心绪。我在路上看到野玫瑰和山楂树的时候,没有将它们旁边的防风林看成是大庄园主们做的一种记号:树林种在特定的地方(据说是对特拉法尔加战役两军阵地状况的模仿),庄园主在孤独上留下他们的标记,并保存下来。我没有想到庄园主。我的心绪纯净:我认为这些单瓣的玫瑰和路边气味甜美的花是野生的。
秋日白天渐短,我脑袋里充满了冬天的那些乐趣,火炉、夜灯和书卷。有一天,我特别想读《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在牛津中世纪文学课上读过的一首长诗。防风林边的玫瑰果和山楂果,在这死寂却温暖的时节长出的这些红果让我想重读那首古老诗歌中有关冬季的旅程。我去索尔兹伯里买了这本书,在回家的车上读起来。于是,在英国,我第一次融入当地的风景,融入那种孤寂。
杰克和他的花园、鹅、农舍以及他的岳父,似乎都是文学、古老和这种风景的发散。
*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岳父,最先遇见的也是他的岳父。我很早就见过他,当时我尚在探索,还没过上规律的生活。我沿着山边少有人走的小路漫步,路上泥巴很深,野草长得很高,不时还有枝杈伸出来。我那时总走的小路,后来我再也不去问津了。在某条探索的小路上,在防风林边连着陡峭石径的小路上,在人迹罕至的半隐秘的小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
他背驼得厉害,那背好像生来是要负重的。他对我说话时发出奇怪的嘶哑的声音。让人惊奇的是,他虽然说话费力,还是会和陌生人说话。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这个驼背老人的眼睛明亮有生气,还带着调皮的神采。他死人般的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色彩,一种灰色,一种让我想起吉卜赛血统的黝黑。他死人般的脸上有胡茬,几乎像一层羽毛,脸颊和下巴是白色的,那双眼睛是奇迹和安慰:虽然那场事故永久地损坏了这个老人的脊椎,他的个性如故。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好像在说:“狗?狗?”他停下来,像只乌龟似的抬起头。他发出嘶哑的声音,举起象征着权威的一根手指。他好像在说:“狗?狗?”只需要我重复词语“狗?”,他就又埋下头,弓着背忙活去了。他的眼睛暗淡了,头低下去。他咕哝着“狗”,这个词卡在他喉咙中。“让野鸡发愁。”
小径边的树荫下是篱笆高的笼子,里面关着野鸡。野生动物像鸡一样养在后院,这让我觉得新鲜。周围的树林都是人栽种的,所有山毛榉和松树边的玫瑰和山楂树都是人栽种的,这也让我觉得新鲜。
在隐秘的小路上遇到陌生人,一个黝黑程度是吉卜赛人的二十倍的陌生人,会有一点冒充权威甚至欺侮的冲动。但这是老人短暂的冲动,或许也是一种社交冲动,希望和陌生人说说话,希望邂逅的人多上一个。
他埋下了头,眼中神采不再。我也没再听到他开口。
我们再也没有过什么交集。我偶尔会远远看到他。有一次见他弓着的背上有一捆木头,像是华兹华斯笔下的人物,若是在华兹华斯的诗里,题目会是“拾柴者”。他走得很慢,然而在缓慢和从容中有一种确定: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像老鼠一样,他仿佛有一块“领地”,然而我不清楚他在地里做了什么(除了照料野鸡——也许这都不用做)。
沿着古老河谷延伸的车道很长。我第一次走在上面的时候还没有栅栏。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大路变窄了。一排带刺的栅栏竖起,从长而直的路中央延展开去。坚实的绿篱笆柱(粗的被结实地撑着)和带刺的铁丝让我觉得,虽然对我来说,山谷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也处在偶遇的事物的尽头。
丧失了那种宽广和空间感多么让人伤感!这让我痛苦。但是我已经成长到接受世事变迁观念的阶段,我已活在“腐朽”这种观念之中。我一直有一种想法,这像是对我的诅咒: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就想,我活在一个已经过了巅峰时代的世界。我已活在死亡的念头中,而这个念头是年轻人不可能有、无法留在心中的:一个人在世上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这些关于腐朽世界、世界不断变化以及人生短暂的念头,让很多事情变得可以忍受。
后来,我从车道上发现了更早的侵蚀。某个夏天,我从云雀山俯视巨石阵,路边玉米地变换着颜色,我猜想其中一定有老式推车和马车轮的辙印。这是当年马车从巨石阵到索尔兹伯里所经之路,因为烂泥的缘故,这条土路比铺筑的路更宽。很久以前,老路一些宽阔的地方就被并入田地,消失在铁丝栅栏之后。
古路围在了栅栏之中,被古代部落视作神圣之物的宽阔河床划作私人领地(在山谷的一头,蜂箱往后,大篷车、古老的草垛与依着巨大梧桐树的破败房子往后,在尽头处,在河西岸的纤草下,有古坟或堡垒的印记),这种对地产的强调本该让我想到现在,想到将我包围的大庄园,想到我栖居其上的庄园的遗址。
我看见农场主或是农场经理开着路虎车巡视。我在山头看见了现代谷仓。我看见山间起伏的防风林。它们是新近种下的,松树用来保护山毛榉,却比山毛榉长得快,形成一片林子,地上散落着枝干和枯木。我看到了人的痕迹,但没有放在心上,我更愿意看到我想看到的:平原磅礴的地势,丘陵和老河谷,远离当下河道的更小的河流。我看到了古迹,看到了颓败的旧农场。
这种选择性地看见,有点像杰克的岳父,他忽略了把他的地割成了小块的新栅栏。他忽略了为数不多的新的门,坚持来回跑,在铁丝网上开出门、台阶和包好的通道,用老法子把蓝色塑料袋缠在铁丝上,然后用鲜红的纤维或是尼龙一圈圈地绑好。
这会儿能看见老人的地盘那奇怪的锯齿形边缘,以及它的边界:山丘一头泥泞荫蔽的小路上有野鸡笼子,旁边是新谷仓,沿着那条路穿过车道,一直到北面山坡树林边的一片田野。我在此第一年的某个夏日,在那里的一扇门边看见很多张着翅膀的腐烂的乌鸦,有的刚死,有的死了一段时间了,有的只剩个羽毛骨架。把这么凶残的行为和这个驼背的老人联系起来很奇怪,他走得那么慢。但想想他狡黠的眼睛,他晒成吉卜赛颜色的皮肤,他强壮的蛇形身体和狡猾的脸,倒与这行为契合了。
整个生活,整副忍耐的性格,都在那片地盘上表现出来。老人存在的印记那么明显,他的精神徘徊在他的地盘上空,徘徊在他的门、台阶和古怪地卷起的塑料袋上,甚至在那些早已卷起绑好、没了光泽、蓝色变成了白色的破碎的塑料袋上也有迹可循。这一切都说明老人缓缓地来回忙活着。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有阵子没见到他了。接着我明白了,过去的几个星期,几个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遗迹。
他死了。没有人公开记录这一事实,或是传递这一消息。很久以后,篱笆老化,那些塑料袋继续变白、破碎。它们依旧在,就像谷底其他的残骸——只剩墙壁的破败房子,白桦树下的古旧机器,老农场建筑后山毛榉下被弃的木头和金属,摇摇欲坠的谷仓卸装货窗户边的铁支架。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人住在杰克的房子里,也死在那里,他真是杰克的岳父。
*
认识杰克之前,我先认识了农场经理。我觉得农场经理是杰克的老板(因为杰克住在农场上的农舍中)。我从没想过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们是彼此独立的。
农场经理坐在路虎里巡视。他带着一条狗,狗有时坐在副驾驶座上,有时从后座上探出头。
我们在谷底通向山顶谷仓的一条多石的小路上相遇,谷底有旧的农场建筑。这是一路上最陡的一段,我权作锻炼了。这位置很合适,快到路的尽头,长短上刚好让我腿部的肌肉感到紧张,让我深呼吸。某个下午,农场经理在山坡上停下车,友好地向我打招呼,在最后五十码处,幽默地说要载我一程。他人到中年,戴着眼镜。
路面狭窄,好几个下午我给他让路。起初只见到路虎,后来看到了里面的人,开始熟悉他的外貌,以及那条狗满足而非警觉的神情。我以为他是农场主,是这些精心打理的土地的主人。他下了路虎,走进谷仓查看谷子是不是干透了,我便也觉得他“迈着农场主的步子”。我赋予他一种特别的权威感,一种对我们周围土地的特别的态度。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不是农场主。我只好修正看待他的方式:他只是农场经理,一个雇员。
他巡视的路线覆盖了我散步的部分路线。从防风林边的小径到公路。路对面那块低洼地是农场的养牛场。牛棚后是湿草甸,远处是河岸边的柳树和其他树。路边农场的入口,有一个三四英尺高的木平台。平台上摆着搅乳器,等着取乳制品的货车来。再往后,公路经过一座粉红墙的茅草小屋以及几栋普通的砖石小屋。接着是庄园的紫杉和山毛榉。这是我散步结束的地方:一片暗绿色阴影中的一个宽敞出口,接着便是我小屋前亮绿色的草坪。
阴雨绵绵的头四天过后,我出了门,对着这段公路,不知该向左还是向右。现在,如果经理的路虎从后面开过,赶上我,我知道它会开向何处。经过那片紫杉,沿着河上方山毛榉成荫的路,到傍着水的白墙小茅草屋那儿,开上坑坑洼洼的沥青路,经过几座也许刻有字母花纹的房子,到没有铺过的宽敞土车道。
我对那条杂草丛生的大路越来越有感情。我把它看作一条古老河流的河床,几乎是另一个地质时期的东西。我把它看作以前人们从索尔兹伯里平原赶着鹅到卡美洛—温彻斯特的必经路;我把它当作旧时的马车道。
当下不仅渗透了过去的时光,更渗透了古老而神圣的土地。在一小片整齐地围着栅栏的地上,有一条铺好的车道、一座低矮的小房子和繁茂的花园,花园里种着大株的花、低矮的针叶植物和高大的观赏植物。在那里,在铺筑的车道上,我偶尔会看见路虎。那是经理生活的地方,是他巡视的终点:在古迹边缘的一小处郊区。不过,我觉得这房子的存在理所当然;我周围这片逐渐成形的土地上的这座工整的房子,我花了点时间才注意到。而古迹——更加模糊,有更多臆想的成分——更容易让我留下印象:我已经有所预期。
经理会从他的农场开上车辙深深的车道,开到几乎光秃秃的河岸,上面散布着古坟。无疑,他想着树林、田野、庄稼和牛群,和我所见的不同。他沿着直路驾车——这条路现在被他自己或别人立起的铁丝栅栏分割——经过没有屋顶的石房子,旁边有高大的梧桐,旧草垛像栋小屋,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经过一边树荫下的大篷车和另一边如今已并入铁丝栅栏的两排蜂箱;经过老农场建筑(虽然挂着新草绳)和几栋农舍,其中之一是杰克的;经过杰克的花园和鹅窝,到新建的金属壁的谷仓。
经理的路线几乎是环形的。这路线也是杰克的,部分也是我的。
我见过杰克在菜地里干活。菜地在农舍前花园的外面,在朝向农场田野的斜坡处。我注意到他修得尖尖的胡子,透出奇怪的优雅。尽管在菜园中,他的性格也比其他农场工人显得更加清晰(其他农场工人的性格至少有一半在拖拉机或在其任务中体现,稳健地,一片接着一片改变广阔田地的颜色或质感),但杰克一开始不过是风景中的一个人影而已。我对他而言无疑也一样:一个谋生的人,一个徒步的人,一个在现已私有的路上享受着公共权利的人。
但是过了些时候,大约几周吧,也许觉得努力不会白费,他接受了我。还离得很远呢,一看见我,他就发出问候,我听不清楚,那更像是在寂静中故意弄出的声响。
当他在农舍前的花园里干活时,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当他在铁丝栅栏围着的地里翻起老山楂树下细软的黑土时,我看得更清。这让我想起特立尼达岛上的旧事,我父亲曾在林中空地建起一座小屋和一个花园。黑暗、潮湿、温暖的大地和生长其上的绿色,旧时的本能,旧时的快乐。我对杰克有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因为他的力量和他扬起耙子时奇特的优雅,手脚的协调。几个月后,我也发现他的衣着奇特夸张:夏天一出太阳就光着背,季节一变就裹得严严实实。我开始觉得他的衣着代表了特定的季节:像是一本当代的《时节之书》。
某天,他像开路虎的农场经理一样,把车停在防风林边农场建筑与谷仓间的陡坡上。杰克和其他住在农舍的人都有车,否则,他们的生活会很不方便,农舍离公路太远,离商店有好几英里路。邮差似乎一周来一次。
我听到了汽车的声响,站到一边。在狭窄的农场路上你不得不这么做。(要是你想避免和人打照面,可以站在防风林中,在山毛榉和松树间的荫蔽下。)我在让路中认识了农场工人。在经历了拖拉机车厢和丘陵的孤寂之后,他们都愿意挥手微笑。这是交流的极限;除了挥手微笑和打招呼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这回是杰克,他在自己的车子里,在空闲的时候,这样的交流很特别。我们对视,互相打量,发出声音而不是说话。
我总是注意到他尖尖的胡须。从远处看,我觉得那胡子是年轻人特有的。从他翻土的姿势,从他的身高、宽厚的胸膛、坚实的腿以及挺直而轻松的步伐看,我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胡须几乎灰白,也许他已年近半百。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他的眼神不坚定,跳动着,这出卖了他,说明他不过是个农场工人。换个环境,在一个更拥挤或竞争激烈的地方,他也许会精神沮丧。这个发现让人有点困惑,因为(在我放弃了他是旧时农业社会的遗留这个想法后)我在他的胡须,他的姿态与挺直、轻松、优雅的步伐中,看到了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一个出于原则背离了其他生活方式的人。
我们没什么话好说,但是我们之间产生了邻里的感情,这点从他远远的呼喊中持续传达出来。
他的花园教会了我分辨季节,我开始以新的方式去看司空见惯的事物。我看到他精心修剪的苹果树上花朵绽放,记住了花朵的色彩(时刻都能回想起来),知道是哪个时节的;我看到小小的果实挂在枝头,青涩的果实和花园里其他果实一起生长,渐渐变了颜色。
我在夏天呈粉白色、含有燧石的泥土中看到了丰饶,而这点在初来那会儿是我不曾料到的。在英国,我不是园丁,对见过的屋前小花园(现在从开往索尔兹伯里的公交车上也能看见)也没有太大兴趣。我在那些花园中只能瞧见颜色,几乎无法区分任何一株植物。但是一个接一个下午,我观察着杰克的花园,凝视他的劳作,看到他辛劳的成果。
我眼含喜悦看到了。但是我慢慢才看懂。这不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时那样,那时我对花草几乎是发自本能地知晓;这像是学习第二门语言。如果当时能有现在的知识,我一定能重现杰克的花园的季节。但是我只能记住简单的事物,比如春天的球茎,盛夏种下的一年生金盏花、矮牵牛、飞燕草、羽扇豆,在英国和特立尼达岛热带气候下都能生长、让我欣喜的剑兰。还有高而粗的竿子周围培植的玫瑰,开出几百朵花儿;还有永远被修剪得矮矮的小苹果树,秋天挂满了惊人的果实,在凉爽的季节里带着最温暖的色调,像是童书或者老课本里的苹果树。
小屋后——现在其实是前面,连着车道的真正入口——有一个温室,很像报刊广告上的温室,也许是邮购来的。这个温室立在不平坦的混凝土地面上,在农场和小屋间满满当当的杂物中间显得崭新而正式。杂物有小屋里的东西,也有农场的。这儿离破旧的牲口栏不远,有时候生病的牛关在那里,它们在布满苔藓的黑土地上踩踏着。杰克种的是英国温室里常见的花木,比如美丽超凡的倒挂金钟。
这么多需要照料的东西!这么多在不同时节种植的花木!杰克好像在寻找活计,寻找任务,想办法让自己忙起来。后来我想到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忙碌一天,填满一天,杰克出售花草和蔬菜也不仅仅是为了钱。似乎在破败的房屋和老式农场之间(机器低效,威尔特郡多人力,上世纪农场劳工的贫穷是出了名的),这块地让杰克获得了成就感。
我好奇他对生活是否满意——他身处自己布置的环境中(对我而言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环境),与季节和地理环境合拍。一个周日下午,我的好奇转成了羡慕。午饭后我去散步,看见杰克的小车沿着那条有车辙印的宽车道朝农舍方向颠簸而去。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从防风林边的路上开下来。他去了酒馆,脸通红。看见我时他对我大喊,从车窗里探出身,非常热情。
周日!但是为什么他选择走那条野草丛生的车道?为什么他不走常走的路,轻松地开上半英里,那条铺好的路直接通向山顶的新谷仓,又直接往下到小屋?他是醉了,是想体验那条车道,还是害怕有两三个盲角的狭窄小路把他带到河里?也许在他心里,周日的车程是酒吧快乐的延续。周日喝啤酒的快乐!好比他作为自由人在花园里劳作的快乐。
*
这儿是一个不变的世界——在异乡人眼里。我最初的印象是这样的:乡村生活,时间缓慢流逝,死寂的生活,私生活,邻里不相往来的生活。
但是不变生活的观念是错误的。变是永恒的。人们死亡;人们变老;人们改造房子;房子出售。这是一种变化。我出现在山谷中,入住庄园小屋,这是另一种变化。沿着车道竖起的铁丝栅栏也是变化。人人都在变老,一切都被更新或抛弃。
在我知道经理的巡视路线后不久,沿途也开始变化。住在公路边茅草顶小屋里的一对老夫妇离开了,小屋的篱笆上爬着茂盛的玫瑰。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家人,听说是从镇上来的。男人来做挤奶工。挤奶工的工作是一成不变的:每天两次看着一大群奶牛走过挤奶机。挤奶工是性格最喜怒无常的农场工人,有些甚至是流浪汉。
新来的挤奶工长得丑陋。他的妻子也难看。他们的丑透着伤感。丑陋走向丑陋是为了寻求互相支持,结果却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改变是奇怪的。两处房屋聚集地没有几座房子,它们组成了一个小村落。人们不常在路上走,生活都在房子里,购物则去索尔兹伯里、埃姆斯伯里和威尔顿周边的镇上,因而这里没有什么公共场所。即使变化可能很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人注意到。高耸的山毛榉,橡树和栗子树,窄路上的曲折和阴影,盲角的拐弯——这些增添了乡村的美,同时也增添了神秘感。(那种不被注意的、私密的感觉,使得我在初到时对农场工人说了谎。他们友善而好奇,想知道我住在哪座房子里。我随口编了一个名字。我没想到他们知晓这儿所有的房子。)
我不怎么认识那对老夫妇。我更了解他们的农舍,它美得让我惊异。农舍很窄,有着粉红色的墙。茅草屋顶用铁丝网固定,天窗下的茅草点缀着绿色的苔藓,屋脊上立着一只铁骨架的稻草野鸡,这玩意儿我在当地的房屋上见到很多(最初是盖茅草屋顶的人的突发奇想,现在成了普遍装饰品)。粉红色的小屋加上树篱和玫瑰,看上去是典型的乡村农舍。
老夫妇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这座农舍的风格,尤其是篱笆和花园,得益于他们的勤劳与品位。几个月后,花园变得荒蛮。树篱还是那么紧密,但玫瑰篱笆失于修剪,凌乱不堪。
这家人的来历我有所了解,是从租车的布雷那里听来的,他是他们的邻居。我从照料庄园的人那里也听来些故事。在去索尔兹伯里购物的公交车上,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新来的挤奶工一家在镇上度日艰难,来山谷生活算是“得救了”。
男人年轻高个,脸很长,头发稀疏;容貌并不粗犷,倒是透着几分严肃。他长着一张饱经沧桑的人的脸,但依然是年轻的脸。他的妻子看上去年老,这个家经受的一切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她看上去像是他的母亲。他的脸和头很长,而她的脸是方的,像是被挤压过,布满了皱纹。她戴着无框眼镜,这一时髦装饰让人意外。她很内向。她丈夫脸上偶尔会浮现笑容,但是我从未见过她笑。
他们在镇上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像他们这样的人,压抑着情绪和激情,如何度日?他们能做的,充其量是无言地忍受。他们所受的痛苦和羞辱仅仅体现在了性格上:就像恶灵掌控了肉体,肉体做了什么都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
这对夫妇有两个儿子。大的有父亲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暴力、淘气和无意识的邪恶。年纪小的更像母亲。小小的他虽仍穿着整洁的灰色法兰绒校服,却已经有了些母亲那种拒人千里、寡言少语的气质。
下午有一班公交车从索尔兹伯里去南边的小镇和村庄。去的途中接一些年纪小的孩子,返程时接上年纪大些的中学生。挤奶工家的两个男孩搭这趟车。我有时也会坐。山谷中的生活依旧。我近距离看到了男孩们。我觉得虽说山谷“救了”这两个孩子,小镇的印记仍留在他们身上。
大孩子虽然吵闹,总的来说都比较懂事。车上的规矩是,若是满员,孩子要给大人让座。有的孩子叛逆,不过表现上是含蓄的,他们拖延着,慢慢让出座位。挤奶工的大儿子给校车添了一种基调。吵闹成了粗暴。有一回,我看见他不仅不让座,连伸到过道中的脚都没收回。我上车后他觉得不好意思——我是邻居,认识他们家和他的父母。但是他身边有朋友,他不能让自己难堪。
公交车把我们载到庄园巨大的紫杉树荫下,离我们两家都不远。
我说:“彼得。”
他站住脚,像某个军官学院或是少年管教所的男孩。他扭过头来说:“先生!”好像等着被扇一巴掌,但没有真心想道歉或表示尊敬。那样的反应让我觉得紧张,我感觉瞥见了他的过去,看到他对挑衅的需要,这是他唯一自信的表现。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不是很想再跟他交流。我什么也没再说。
他是公交车上的异类,在村子里像是一个入侵者。事实上,周围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孩子多的家庭都搬走了。倒是有一些年纪小的孩子,但挤奶工的小儿子看着也有点奇怪。公交车接的幼儿园孩子中,有两三个几乎痴呆的孩子。挤奶工娇小的小儿子和其中一个傻孩子亲密至极。那是个小胖子,粗手粗脚,脑袋圆而重,穿着花哨的衣服,有时候是鲜红,有时候是明黄,浅金色的眼睫毛和眉毛象征着弱视。这个胖孩子在车上焦躁不安。他在座位间窜来窜去,好像知道脱离了学校的束缚。他用厚厚的湿嘴唇放肆地对车上的人说脏话,天真地说出下流话,能从口气中听出他是从谁那里学来的。这就是挤奶工小儿子的朋友。
他们被这份工作拯救,他们在山谷里过着很多人希冀的生活。但是他们很扎眼。他们毁了接手的粉色小屋的花园。不是故意冒犯(正如彼得在公交车上的表现),而是忽视,无意识,想不到他们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会影响别人。他们新获得的部分自由是乡村的隐秘,不被人观察的自由,他们觉得在昏暗空荡的路上和空旷的田野里能获得的自由,就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
这份自由,以及乡村生活新鲜而单纯的乐趣,让挤奶工突然萌生了吉卜赛人的本能,买卖马匹的本能。他买了匹憔悴的白马,养在公路边一小块地上。这动物本就可怜,现在孤零零的更可怜了。它很快吃完了那片草。它无精打采,无所事事;坐在公交车上的人谈论着它的处境。
挤奶工很快又给大家增加了谈资。某晚,他的奶牛跑了出来。它们在路上游荡,踩踏田野、花园以及我小屋前的草坪。
有一天,又是在我小屋前,在草坪对面的小路上,挤奶工牵着一匹毛棕白相间且浓密、粗腿粗颈的马驹,走向后面的小牧场。某天下午放学后,挤奶工和儿子彼得阉割了那匹马驹,他们牵着流血的马走过我小屋的窗口,走向白色的宽大的门,经过教堂的院子,走到紫杉树下黑暗的小径,接着走向公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们受过训练吗?还是仅仅听说应该骟马?
虽没有听人说起,但我相信马驹死了。这是养牲口的人的残忍之处。不是绝对的残忍,更是一种随意,是照看依赖于人的动物、目睹其整个生命周期的人会有的态度。他可以表现得温柔,却想着奶牛虽然能产那么多牛犊和牛奶,有一天还是要被篷车送到屠宰场。
奶牛、青草和树木,都是乡间美丽的景致,存在于我身边。虽然我不曾真正置身在它们之中去欣赏,但我觉得自己向来了解它们。下午散步途中,我有时能看到山坡上黑白相间的奶牛映衬在天空中。很像童年在特立尼达岛上熟悉的炼奶的标签。那里没有这么好看的奶牛,那里很少有新鲜牛奶,多数人喝进口的炼奶或是奶粉。
现在,离那处风景不远的是残酷的行径。那被骟的流着血的马驹暴躁地晃着头和鬃毛,被那对脑袋很大的父子牵到紫杉树下的白门处,这一幕在我脑海里萦绕了许久。
那个镇上的家庭“得救”了。(他们是从布里斯托来的吗?还是从斯文顿?在当地人看来,城镇多么让人害怕!我也怕,不过原因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乡间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私密或是不引人注意。他们在这里比在镇上更受人指指点点。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在公车上听到一些议论,更多议论是照看庄园的夫妇告诉我的。他们如此惹人注目,引起这么多不快,该离开了。
租车人布雷是他们的邻居,他喜欢独处,我从他那里听到关于那家人唯一的好话。有天晚上,布雷来救一只困在我阁楼里的鹦鹉。他轻易地救出了它,接着说起了邻居,说起了挤奶工的大儿子:“他对鸟不错,你知道吧。”
布雷两手捧着这只受惊的、羽毛亮丽的蓝黑色的鸟。他用两只手捧着,这样鸟在他的粗手指上休憩,鸟头在他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的环中。两手轻轻一动就能压死鸟,但是布雷只动了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鸟头,两只拇指交替抚摸,直到鸟回过神来为止。布雷虽然把屋前的地改成了汽修用的院子,却仍是个乡下人。他以一种自幼就熟悉鸟的方式畅谈鸟和它们的习性,几乎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我疑惑布雷对鸟的这种了解,挤奶工的儿子怎么可能做到。
马圈中取代棕白相间的马驹的,是一匹高大优雅的马。我听说它曾是匹著名的老赛马。我觉得它的出现和挤奶工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当地的某个土地业权人,甚至是哪个暗暗要赶走挤奶工的人,带来了这匹马。
我不知道这匹马的名字和它赫赫的名气。我也看不出它的年老。但是它的确很老,只有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可以活了。它来山谷是等死的。我还觉得它肌肉健壮,皮毛光亮。它像名运动员,虽然年纪大了,丧失了力量和灵敏,却保留着长久训练而来的优雅形体。
听说了这匹马的盛名与他的胜利纪录后,当我注视着马圈中的它,不禁思考起拟人化的问题。它知道自己是谁吗?它知道自己以前在何处?它是不是在意?它怀念人群吗?
某天,我到庄园边缘去看这匹马,穿过深草丛,踩过一大堆正慢慢变成肥料的湿山毛榉树叶,穿过布满青苔、长霉的苹果树,瞥见了一边绿树成林的果园的剩余部分。老赛马把头转向我,一副好奇的样子。接着我痛苦而紧张地发现,马的左眼瞎了。我走近时,它需要转头用明亮而充满信任的右眼来看我,那只眼仍让我觉得那不像是老去的眼睛。
它是如此高大!靠近它之后,我发现它的皮毛更有光泽了,肌肉也更坚实。这匹马习惯了人的关注和友善,有人靠近时很平静。看它头一侧的瞎眼更让人痛苦。眼睛整个被取出,皮肤长得盖住了眼窝。眼窝上的皮肤非常完整,这样眼睛瞎的一侧的马头像是一尊雕塑。
从我小屋的卧室能看到马圈和后面的湿草甸,不过角度是斜的。湿草甸现在是奶牛的食草区,奶牛一天来这里两次,在挤过奶后,它们在潮湿的田野中沉重地摇晃,有时更愿意走在沟渠中。挤奶工一天来两次或四次,赶奶牛回去或者放它们到这里。他发现了那匹老马。
看到这匹出名的马高贵、半瞎、孤独,他受到了影响。他在同一个小牧场里阉割了一匹精神的马驹,如今斧子就要落在他头上:他不得不马上回到曾经逃离的镇上。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折磨,他使自己走到了这匹弃马的状态(正如他所看到的),离死亡那么近。
他在一个周日晚上来到我的小屋。他之前从未来过。
他说,有些朋友来看过他,聊起这匹马和它临死前悲惨的日子。它曾如此出名,如此受宠,为主人挣了那么多钱,如今却在一个草草搭起的小马圈中等死,没有人群或是欢呼。挤奶工说,这不公平。他每天都看到这一幕,感觉糟透了。
和他聊天的朋友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也是他妻子的朋友吗?他们是从挤奶工诸事不顺的镇上来的吗?这些朋友知道他们的朋友要被解雇了吗?他们是来表示同情的,还是只是来乡下玩的?
挤奶工周日傍晚带着朋友们来找我,哭丧着脸说我应该写一本关于那匹老赛马的书,这样才对得起它。
我没有应允。他的多愁善感让我害怕。这种多愁善感是一个人做各种怪事的充分理由。
很快,那匹马就不在马圈了。它死了。就像这个小村子里很多的死亡,像很多大事件一样,发生在幕后。
冬天变得出乎意料的温和。太阳出来了,花期要来了。
我散步时遇见挤奶工从谷仓往下走。他笑得很开心,早就忘掉那匹马了。他转过身朝山腰挥手,说:“二月里的五月!”
他说的五月不是指五月的天气,而是五月开花的山楂树。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起乡间的快乐。这其中有表演的成分,他像一个带着角色的演员。
他错了。山顶上开花的不是山楂树,而是黑刺李。在山顶一条长长的横向小路上,铺筑的农场路和防风林之间隔着一排黑刺李。(早先就是在这条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和他说了说话,那是我们唯一的交谈。)早晨的阳光照在这些树上,正好是从公路走上山时能看到的一边。在意外的温暖中,在冬日的黑土地和拖拉机轮胎轧出的水潭上方,树上花朵簇拥,白亮亮的一片。
*
挤奶工一家离开了,悄悄地走了,没有引起注意。一周前他们还在,很抢眼,还拥有小屋和花园;这一周小屋就空荡荡的了,又成了一座纯粹的房子,似乎又有了乡舍的特点。
这里还有更大的变化。农场经理退休了,他不再带着狗开着路虎巡视。农场换了管理人。很快有了新的动向:更多的拖拉机,更多的农用机器,更加繁忙。
那年提早撤离的冬天又回来了。终于,春天正式降临,触及杰克的花园。虽然周围丘陵、车道和田埂间人来车往,拖拉机样式新、色彩鲜艳,然而杰克的地里没有庆祝之势,没有我一直期待的仪式。
溅上了泥巴、秋天修剪过的篱笆迸发了生机,苹果树、灌木和玫瑰也不甘落后;但是现在没有人来修剪它们了。没有剪短或绑好,没有除草,温室里什么都没有种。菜地没有人照料,散布着绿叶、根茎和种子。没有人给老山楂树松土。烟从杰克的农舍的烟囱中升起,而屋前的花园成了荒地。只有鹅和鸭还有人照料。
周围一派活力和变化。粉色小屋里住了另一对夫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男人不在奶牛场工作。他是更常规的农场工,和别人一样是新的管理者雇来的。这些新来的农场工都是年轻人,受过一定教育,有些甚至有学位。他们着装讲究,穿得新潮。他们不是特别友善。他们也许反映了新管理者的认真和现代;或者他们急于表明,虽然干农场工的活,但他们不完全是那种人。
住粉红小屋的男人有辆新车。下午天气好的话,他妻子会在荒芜的花园里晒日光浴,看上去无所谓地露着胸部。她个子不高,大腿粗壮;看上去显胖,比例失调,有点可笑。但是有一天,我见她穿着老款式的长裙,腰部高而窄,臀部蓬起来,这一身很称她,让她变得撩人。我觉得她也是这么看自己的,非常满意的样子。在疏于打理的花园中晒日光浴,用心展示起初让我觉得懒散臃肿的身体,她觉得这才不负自己的美艳。新车和她丈夫精心的衣着,都是另外的赞誉。
新来的人,也是年轻人,接手了山谷底杰克那一排农舍中的两座。那两座农舍被用新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挖起花园里遗留的草木,平整了土地,铺上草坪。
杰克的花园仍是一片荒芜。
我有一天在农舍外看见了杰克的妻子。她谈起新邻居,但没有指手画脚地让人知道她在说谁。“你看到了吗?那些草坪,我的天啊。”
语气的转变和讽刺让人吃惊。我从没想过杰克的妻子是这样的,我还以为她是——况且她本人似乎也满足于被看成——杰克的附属品。
“还有那些马。”她说。
住在中间那座农舍的人有一匹马。
我问:“杰克怎么样?”
“他不错,你知道的,他又开始工作了。”
“这花园里有不少活要他干。”
她说:“你这么觉得吗?”
好像我说了假话似的。她为什么想否认明显的事实?我们站在花园外。我提到了她觉得不该提的事?我是在咒那个病人吗?
因为杰克病了。虽然她说他又开始工作了,但他身体并不好。那个夏天断断续续地,每次两三周,甚至在以往他会光着背在花园里忙活的好天气。病人待在室内,烟从农舍的烟囱中升起,仿佛是他疾病的象征,像是他感受到的寒意的符号。同时,新来的农场工人,那些年轻男人带着年轻的妻子,开着新拖拉机沿着田埂上上下下,下班后开着新车出门。
杰克的妻子温和而讽刺地评论这些变化。但是她在慢慢地接受他们的处境:杰克的工作、农舍和花园都将失去,她在这儿的日子即将结束。
有一天杰克的车停在我近旁。这是我从去年秋天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脸色苍白如蜡。这个形容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直到现在,看到这张惨白的脸,我才真正明白了它的含义。杰克的脸本是棕色,因为长期在花园里顶着太阳劳作。如今他的皮肤白而光滑,有上了蜡的水果的质感和失真的颜色。像李子那样,仿佛有层霜覆盖了有生气的皮肤。他的胡子修剪得整齐,但连胡子都泛白,甚至也有上了蜡的质感。我们没说很多话,只是轻轻地嘘寒问暖。他活跃的眼睛也变得安静,像上了蜡一般。烟在这年秋冬两季从他农舍的烟囱中飘出,然后不再有了。
*
通向山顶谷仓、农舍和老农场建筑的小路,山毛榉和松树防风林边的小路,野玫瑰篱笆和山楂树旁的小路,变得残破。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踝。开春之后,农场新经理着手整修道路。
某个星期,人们开着机器来了,几天内一层黑色的沥青和石子的混合物就铺好了。路缘靠近草坪处,墨色和机器压过的痕迹显得新而不自然。这么快就铺好的路面将一直存在下去。仿佛是对此作保,铺路人在路前立起黄色路牌,板的另一边被切割成方向箭头。
我不喜欢改变。我觉得改变威胁了我所发现的和开始进入的现状。我不喜欢新的繁忙、新机器,山楂树和野玫瑰看上去被机器修剪坏了。我不希望农场小路新铺的路面保留。
我在路面上寻找裂缝和瑕疵,希望我找到的小磨损和水侵蚀的痕迹会扩大,使机器无法——幻想战胜了逻辑——再铺上一层沥青混合物。当然,我知道幻想只是幻想,尽管农场处在各种遗迹之中,提醒着人类工程的暂时性,但人类的活动有另外一面。人们回来,人们继续,一遍又一遍。那一艘艘穿越大西洋、入侵彼岸打破其平和历史的帆船是那么小。小船上的人那么少,他们的资源亦有限,他们如此不起眼。但是他们回来了。他们永远地改变了彼岸的世界。
虽然新的沥青路面被拖拉机轮轧得到处是沟,虽然从山上流下的雨水填满了所有裂缝,冲出石子间细碎的沥青,渗进松散的地面,虽然黑色硬路面和松软草地间不规则的裂口被细流冲刷(仿佛是我们山谷里大水道遗迹的缩小版),虽然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小路会回到一开始多石不平整的状态,它却一再被修好,经受住了那年凛冽的冬天。
圣诞节那天起了暴风雪,风从西北方刮来。下午早些时候我出门,风呼呼地把雪吹进防风林,堆成堆。小路边都是积雪,每个树桩的背风处,每根坚实的树枝,每个障碍物都有被风吹出的尖角,指示着风向。
雪堆的形状和质感让我想起与之迥异的气候景象:特立尼达岛海滩上浅浅的水流从热带树林流向海洋。淡水混着盐分,盐分随着潮汐波动。水流随着潮汐涨落。水时而从海洋流向林中的河流,时而流向反方向。每次落潮,水流在新铺的沙中划出水道,留下新鲜的痕迹,潮水再涨时,沙崖就利落地塌下去,融入一浪又一浪的水流中。这是一堂小型地理课。孩童时期,这些溪流总让我想起世界之初,人类存在之前的世界,人类定居之前的世界。(这是浪漫而无知的想法,因为岛上虽然不再有原住民,但他们存在了千年之久。)
于是,背风处与防风林中雪的质感和形状造就了广袤国家细微处的地形。一如陡峭草坡间的小溪流和小路上的新沥青路面。我把这种微观地形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去看。低矮的山间是几百码宽的大河,曾在今天已无法想象的遥远过去流淌着:这一地形的规模否定了人的存在。有一条充盈的河从巨石阵(以及更远处的平原)流向杰克的农舍,沿着蜂箱所在的车道,流过大篷车、农场经理的石墙平房和市郊风格的花园。那里应该一直有条河,平静的灰色流水注入山谷间的河流,残留下来的、小规模的、有人情味的,就是我有时沿着散步的这条河。河边有养鱼人放鳟鱼,有人钓鱼。在微缩风光创造的广阔地形中,在把车道当成河道的想象里,没有人的位置,一番人类出现前的景象。
山顶那一侧风正劲,山丘或防风林不再能提供遮蔽。铅色的天空,灰暗却温暖的污浊,悬在辽阔的平原之上,坟头像是疙瘩。巨石阵消失在雪中,只剩模糊不清的轮廓,彩色靶子也看不见了。山脚下,旧农场建筑(在雪中看上去像是纪念碑)间是杰克死寂的农舍:雪铺在周围的地上(车道一向是污黑泥泞的)一派洁净,像是对世界的重塑。
积雪不方便徒步行走。但是山谷气候一向温和,我倒希望出现极端天气,虽然正是这湿冷带走了杰克。在潮湿的谷底,受损的肺部让他在夏天都得不到温暖。当然,若不是寒冷或潮湿,也会有其他东西把他带走。
初来时的散步中,看过巨石阵和坟堆后,我会在山坡上寻找野兔。在另一座山丘、另一个时节,我寻找云雀,拼命盯着它们不断地高飞。现在我寻找鹿。山谷里出现过几头鹿,一家三口,不知从哪里来,在我们精耕细作、适宜放牧的山谷里,穿梭在军事演习枪火的危险地带与繁忙的高速公路上,不知怎么在我们当中存活下来。
鹿也有自己的路线。抱着遇见鹿的希望,加之对雪和风的兴奋劲,我绕过农场建筑,走上车道,去往树林和未耕种的开阔斜坡,鹿有时在此吃草。难以置信的是,它们就在那儿,在雪地里。这是给我的圣诞节奖励!平常很难在树林中见到鹿。衬着荒地发白的绿色和棕色,它们是温暖的红棕色,但需要仔细寻找。现在鹿看上去是脏兮兮的灰色(像是我头一周看到的兔子,从我屋前草地的洞中钻出来),在雪的映衬下很容易被猎人发现。
我希望这些鹿能活下来。它们的确活下来了。晚冬,我在屋后的荒地里发现一只,在河边的沼泽地。这是一只小雄鹿,我在一个早上看到了它。它睁大了眼睛,在伏地的棕色芦苇丛中。后来连续几个早晨我都看见了它。我站在阴沉沉的小溪上方朽烂的桥上看。让它原地不动的秘诀是看着它的眼睛,身子保持不动。只要你看,它就看。你一动,它就跑开,跑过芦苇和高大的草堆,然后优美地跳跃,能轻松跃过栅栏和树篱。
春天来了。通向丘陵的小路的新路面还在。农场的新生活继续着。这是第二年无人料理杰克的农舍和花园。他的死亡,他的葬礼——正如几年前他岳父的葬礼——像是秘密地发生了一样。这是乡间生活的影响:黑暗的道路,散落的房屋,壮阔的景致。他的菜地杂草遍布,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果园和花园更加荒芜,篱笆和玫瑰丛疯长。屋后(其实是屋前)的温室也空荡荡的。
很多看上去传统自然、由一方水土生发的事,如每年的播种,养鹅,修剪篱笆和果树,如今被证明并非传统,而是杰克的方式。他不做,就没有人做这些事,只剩一片废墟。他们好像不在意自己住所周围的土地。或者他们看法不同,对生活有着不同的想法。
杰克生病的第一年,他的妻子假装一切如故,杰克的花园还是个花园。现在,她不再假装。她准备好离开,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尽管农舍里发生了种种事情,尽管这里留有她父亲的老做派和杰克的投入,她对农舍、对其中的生活和花园却不曾付出过什么。
如今,她与这农场或土地没有任何关系。当地委员会会为她找一间房子或者公寓,在山谷里或是周边镇上,埃姆斯伯里、索尔兹伯里、什鲁顿、大威士福德或是别处。她会遇见更多人,离商场更近。她期待搬家。这种“传统”生活,在山谷底,在农场边的泥泞和潮湿中,远离人群,若是没有车晚上便只能关在家里,这种传统生活不合她的胃口。
她仍觉得杰克这一生过得不错。
她说:“你知道,圣诞前夜,他起来去了酒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跟我说一年多前的事。她只是在聊天。
她说:“他想最后再和朋友们聚聚。”
和朋友们聚聚,享用最后一杯酒,体味生活最后的甜美。这需要多大的努力!他肺里像是有冰块,暖和不起来,他疲惫虚弱,只想躺下闭着眼,在幻想中远航。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力气穿好衣服开车到酒馆过节,在临终时。
他是不是沿着防风林边的小路从山丘上去又下来?或者他开过那条凹凸不平的大路,因为这样可以少用些注意力。沿着大路往返要轻松些。但是这会让他震得厉害,就像以前,夏季的周日下午,他因为喝了啤酒而大喊时的颠簸,但那时的心情不一样。最后一次去酒馆是为生命而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目的,但他赋予这一遭英雄主义的色彩;充满诗意。
*
穿过我屋前的草坪,有一座老旧的燧石建成的房子。上面爬满茂密茁壮的常春藤,有鸽子栖息其中。房子呈方形,金字塔式的屋顶。屋顶开了一个口,其上竖着四根柱子,支着相同金字塔形状的小屋顶。听说这房子是有几百年历史的谷仓或仓库。现在废弃了,我从来没见人走进去过。它因为美,因为承载的历史而被保留下来。
不远处,也是在草坪边上,有一栋老农舍式样的房屋。它的墙由一块块砖石和燧石砌成,这说明一些材料是农民拼拼凑凑捡来的。它大约有五十年的历史,过去是庄园的附属建筑,大概是手球场或者壁球场,不过为了与环境协调而设计得比较美观。也许这里一度是用来打壁球的。但是,现在它的“前门”被永远关上了,瓦楞铁皮屋顶下陷,窗户的一些玻璃窗格脱落了。现在没什么用了,多年无人问津。就像河岸的船屋,就像繁茂果园中两层高的儿童屋。
庄园的生活变了样,组织构架缩小。曾经适应这大宅子的资源和组织的各种需求没有持久。庄园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
在谷仓和农舍之间,庄园墙之外是教堂。我一开始觉得教堂就是教堂,有一定的式样,有一些形状特殊的窗户,这是特立尼达岛上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教堂给我的印象。但是如今,这座乡村教堂每日都出现在我眼前;很快——这个新世界在我幸运的孤寂中自我塑造——我就看到这座教堂被修复,风格上显得和农舍一样做作。这一点但凡看到了,就看透了;教堂体现自己的情绪,维多利亚—爱德华时代修复者的情绪。我不把这教堂看作“教堂”,而是维多利亚—爱德华时代财富和安全的一部分。它像我小屋所附属的庄园,像周围很多其他的宅子。
早在中世纪以前,这块地就是教堂的所在了,大伙儿都这么说。不过那时的教堂荡然无存。现在,没有一块燧石,没有一块装饰哥特式窗户的石头是旧物。也许连信仰都没有留存下来。
很难想象这些费尽功夫建教堂的人有怎样的生活和宗教热情,他们把这片平原变成埋藏地,把它的神圣保持了几百年。虽然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经历相同的天气(现在因为常有飞机尾迹,黎明或日落是不同的),也很难体验一千年前此处第一座基督教堂建立时,信徒的精神以及他们对救赎的恐惧与需要。这座教堂离我那么近,就在草坪对面,在娱乐农舍之后。
娱乐农舍,翻新的教堂。翻新的教堂的宗教,是不是也是一种娱乐?翻新者是不是也抱有古老的恐惧?或者这信仰非常不同,它带着历史感,带着传承的保证与亏欠自己的感觉?
站在山上防风林的观景处俯视平原,你能看见西边的巨石阵,东边的埃姆斯伯里镇的一头。埃文河流过埃姆斯伯里。河宽而浅,有小礼拜堂和修道院依水而建。历史悠久的埃姆斯伯里现在是个军事小镇,有小型现代房屋、商店和车库。埃姆斯伯里有座修道院与亚瑟王王后格尼维尔颇有渊源。格尼维尔是圆桌骑士兰斯洛特的情人,当年圆桌骑士从卡美洛消失后,格尼维尔退隐到这座离温彻斯特二十英里远的修道院。从巨石阵去往埃姆斯伯里的路上立着路标,上面除了一个徽章外还有一个纪念小镇历史的日期:公元九百七十九年。
正是促使路标立起的历史感,促成了埃姆斯伯里小礼拜堂和修道院的修复。我屋前草坪那头的教堂也开始重建了:历史就像宗教,或者宗教的延伸,是人自身对救赎和荣耀的想象。
在公元九百七十九年——正如路标上所记录的——埃姆斯伯里建城之前,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黑暗时期。那个时候距罗马军队撤离英国已过去了五百多年。巨石阵被建起,又沦为废墟,在罗马人来之前很早时候,巨大的埋葬地便已不再是神圣之地。于是,在这个充满了遗迹和重建的地方,历史仿佛是一片阳光普照的高原,偶尔出现山谷或黑暗的深渊。
我们仍活在充满历史之光的高原上。埃姆斯伯里建于公元九百七十九年。历史、荣耀和意在行正事的宗教——这些理念还存在于山谷里某些人的心中,虽然个人荣耀有所减少,但新房子和花园像是发生了小变化的上世纪和本世纪初的庄园。这些人中虽然有不少来自外地,却仍有着继承者的想法。这种传承历史的念头促使我们山谷中很多新来的人去重建教堂。教堂正是为这样的人而修复,它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租车人布雷和他们不同,他一辈子生活在山谷里。布雷从不去教堂,还嘲笑那些去教堂的人的动机。和去教堂的人不同,杰克在山那边的那栋农舍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日子,身体好的时候,他以自己的仪式庆祝时节。周日早晨,他在花园劳作,中午去酒馆,下午又在花园劳作。
*
教堂建在旧址上。我相信这点。在教堂墓地后面,多少被教堂挡住的是教堂上了年岁的燧石围墙,另一边是树木,以及乳制品厂的棚子和房屋。它们也在旧址上吗?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个世界——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总有些过往。教堂前的神龛或是圣地,农场前的农场,在林中老浅滩上,先是“瓦尔登”,接着是“肖”,然后成了瓦尔登肖。一个在湿草甸和布满燧石的丘陵间的小村子,河道边众多村庄中的一个。
刚到山谷时,我在英国这个有历史遗迹的地方找到了近乎孤独的运气,很受感动。这孤独消除了我作为陌生人的紧张,我觉得放眼望去都是完美,完美的进化。当事物开始改变时,我几乎还没开始观察,这片土地和它的生命也几乎还未开始在我周围成形。我退回到先前的想法,现在还没怎么衰微的想法,自变化的流动性和常态,到对抗我于万物之中感受到的不幸——死亡、栅栏和离开——它们消除了、改变了或者威胁了我发现的完美。
可以说,庄园在四五十年前处于完美阶段,当时这座爱德华时代的宅子依然崭新,家族兴旺,附属建筑有使用价值,花园有人照料。但那存在于帝国时代的完美,没有我的位置。以房屋建造者和花园设计师的世界观,他们想象不到后来会有我这样的人住到庄园。我觉得我住在此地——农舍、草坪边空荡美丽的房屋、土地和野生花园——的巅峰时期,住在超乎预期的美丽中。我喜欢这衰败。它让我不想修剪枝叶、除草或是修复、改造。显然,它不能长久。但是它存在时是完美的。
我想看到覆灭的可能性、确定性,甚至在创造的时刻:这是我的性情。这些神经部分是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的:我们住着半损毁或是衰败的房子,频繁地搬家,总之生活在不确定中。也许这种情绪有更深的来由,是祖先留传下来的,伴随着造就我的历史:不仅是有着“世界超出人的控制”思想的印度,还有殖民地种植园或是特立尼达岛的庄园,我贫困的印度祖先在上个世纪被运到那里——我如今住的威尔特郡庄园,是其中典范。
五十年前,这个庄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使现在我的存在仍有点不真实。但是不光是意外将我带到此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意外把我带到这座庄园农舍,这里能看见修好的教堂,有一条明晰的历史轴。在大英帝国内的迁徙,从印度到特立尼达,让我熟练掌握了英语,接受了一种特别的教育。这埋下了我想成为作家的种子,让我在英国追随文学事业长达二十年。
我所肩负的历史,以及教育和抱负带来的自我意识,把我送到荣耀已逝的世界。英国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异乡人的紧张。如今讽刺的是——或者说巧妙的是——我住在萎缩的庄园,散步平息了我的紧张。在湿草甸边荒芜的花园和果园中,我发现了一种适合我性情的外在美,这种美回应了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对英国外表的想象。
我听说庄园曾经规模巨大。它部分是在帝国财富的支持下建造的,但后来一点点被疏远。这个家族在别处开枝散叶了。如今山谷里只住着我的房东,一个年老的单身汉,外加一些照顾他的人。几年前,疾病导致他身体残疾。一种我不确切了解的病,但我觉得像是倦怠症,僧侣中易出现,或是一种中世纪的疾病。这是他的养尊处优带给他的。疾病把他变成一个隐士,他只接触最亲密的朋友。于是我在庄园附近的丘陵上散步时,有着一种孤寂感。
我非常同情房东。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的疾病,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另一面。我不觉得他是个失败者。失败或者成功之类的词在此不适用。只有伟人,或者对自身人生价值有崇高想法的人,才能忽略他的庄园巨大的物质价值,满足地活在半废墟中。我对庄园的沉思无关帝国的衰落。其实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历史链条把我们带到一起——他在他的宅子中,我在他的一间农舍里,他喜欢疯长的花园(我听说的),我也是。
我知道我在庄园的日子是短暂的,持续不了太久。未来显而易见:一家宾馆、学校或是基金会将接管这座大宅子,把破败的土地规整好。我兴致盎然地在这里散步,成年后第一次,随着知识面的扩大,感觉和自然世界相协调。我怕这里和车道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当我与苦难不期而遇时,何以培养了陈旧的,也许是先辈们的体察方式,已光荣死去的方式,并保持着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念:上帝的右手中是创造之鼓,左手中是毁灭之火。
一个多星期后,我平衡了两者——焦虑和变化。我从教堂后的墓地里听到了推土机的声音。噪声穿过土地,震动着;这不是窗户可以屏蔽的噪声。
教堂墓地后的牛棚和乳制品屋正被推倒。我散步结束走下山时,视野中一向有大片陶土砖和红砖建筑,它们再自然不过,因而我没有怎么留意。如今牛棚被拆,地面显得裸露而平常,后面的湿草甸和河岸的树都一览无遗。房顶的陶土瓦片堆起,屋顶的木梁摞起(虽然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年头,木梁却看上去那么新)。很快,开阔的视野又被阻挡,出现了一个宽敞的活动式牛棚,墙上镶着木条。造牛棚的人的名字印在屋顶下方的木板上(又像是铁板)。在之前一两个主人或是经理管事时,曾搭过不带木条墙面的牛棚。它在山后老农场的边缘,离杰克的农舍不远。它被用来储存干草,代替了车道边盖着黑色塑料布的屋形草堆。草堆开始腐烂,黑色塑料在风吹日晒中失去了光泽和张力,质地很像老人的皮肤,又像褪色的玫瑰花瓣。
改变!新的想法,新的效率。从前在路边,乳品厂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木平台,放着搅乳器。搅乳器在容易被牛奶车提起的高度。现在没有搅乳器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藏储奶箱,牛奶由罐车收集运走。
山顶的金属墙谷仓边又立起一个活动式牛棚;旁边是一个现代挤奶屋。这个挤奶屋或“挤奶厅”(奇怪的词)看上去是机械化的。混凝土铺在倾斜的地面上,看上去像是水泥平台。有管道、仪器和量表。在这里工作的人把沾着粪便的牛群赶进棚中,一脸工业时代工人的冷峻。
他们开着色彩鲜艳的车驶向挤奶厅(衬着丘陵柔和的绿色、棕色和白色色调,以及冬天那模糊的暗色落叶树木,那里的色彩显得很扎眼)。车停下后,挤奶厅、谷仓和新搭起的牛棚看上去像是山顶的小工厂。
牛奶厅机械地发出嘶嘶声。但新盖的牛棚散发出粪便的味道。为牛奶厅打地基而挖开的土地曾是牛棚和道路间堆垃圾的地方。这里曾是垃圾场,草长得浓密葱翠,其间夹杂着散落的小麦。
色彩鲜艳的车,挤奶机的嗡嗡声(甚至连沾满粪便的奶牛都受机器管理),紧张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风格很有意识,他们的牛仔裤和衬衫,胡子和汽车——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新鲜而夸张的事物的方方面面。
奶罐车一天两次上山,沿着重铺的小路把挤奶厅的冷藏储奶箱清空。新来的工人开着农场拖拉机和汽车,让我像是在公路上而非在防风林边散步,需要小心过往车辆。
公路边粉红墙壁的茅草小屋和屋脊上的稻草野鸡失去了最初的特色。我第一次看见这栋小屋时它是如此美丽,像一张明信片,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它有玫瑰篱笆和小而亮的窗户。我确信挤奶工一定也喜欢它。但是像我一开始那样,他把这美丽当作乡村自然景致的一部分。他像住在镇上一样,对小屋没有任何感情,对他和家人住的房子没有感激。他一辈子把房子,甚至他自己住的房子视为别人的财产。花园里堆着盆、罐、废纸片、罐头和空盒子,挤奶工一家离开后,有些东西还留在那儿。
如今部分篱笆和铁丝栅栏被拆掉,这样新来的夫妇就能把车停在公路边。车对新来的夫妇很重要,比房子还重要。他们是年轻人,没有孩子,以一种新的方式对待房子。这是一个庇护所,仅此而已:是一份临时工作的临时住所。妻子抓住一切机会在花园晒日光浴,也许这是前门总是敞开着的原因。敞开的前门总是让人非常不安。
房子是庇护所,不是你可以转移情感或希望(或者转移风险)的地方。新来的夫妇对茅草小屋的态度和大家对土地的新态度相称。对新来的工人而言,土地仅仅是工作的对象。他们使用机器,像是打算把自然中所有的不规则都变成直线或是梯级的曲线。
有一天,我看见拖拉机拉着一个重而宽的滚轴轧过一片嫩草。草长得挺高,看上去很鲜嫩。滚轴用以轧断草茎,达到一种两色草坪的效果。这有什么意义?听我这么问,那个年轻人觉得好笑。也许他没听明白。他咕哝着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所有的风格在说话的这一刻土崩瓦解(让我回想起杰克的岳父卡在喉中的话语,像是嗓子里发出的咕哝声:“狗?狗。让野鸡发愁。”)。就算年轻人说的话我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他说,轧草是为了让草长得更结实。
另一天,另一个人说滚轴是为了把“威尔特郡燧石”轧进土地,这样割草的时候就不会损伤机器。他说:“一块威尔特郡燧石能给机器造成好几千英镑的损失。”这令我每天散步所见的威尔特郡燧石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和恶意。
我注意到一种特别的新机器。它能做出很大的稻草卷,像稻草做的瑞士蛋糕卷。这些卷大到人无法提起或打开,由另一种让人难忘的机器处理,它带着巨型蝎子尾巴似的铁爪。稻草卷有两层,像是为前所未有的严冬作储备。储存稻草卷的地方离农场建筑很远,在车道旁没有栅栏、满是碎石的山谷中,正好在有云雀和坟堆的山丘下方,站在那个山顶上能突然近距离地看见巨石阵。
存储稻草有三个地方:瑞士卷在这儿,金色的长方形稻草捆在老农场边的新草棚中,腐烂的长方形草捆在车道半途上。瑞士卷的意义何在?较之传统的草捆有什么优点?直到多年后,当我的这部分生活结束后,我才明白。用打捆机紧紧卷起的草捆需要用手打碎,然后散开喂牛。大稻草卷只需要展开;用机器几分钟就可以解决。
如此巧妙!也许对于农耕,这种规模是错的。也许日复一日,时间不该如此宝贵。也许当日常事务变得如此紧张,时间很容易扭曲。人类的冒险总是容易出错,一个破碎的链条能让整个系统崩坏。
新农场进行的一切都是大手笔。谷底挖出了一个青贮饲料窖,在防风林边的小道对面,离农舍不远。青贮饲料窖只有一个老式的特点。它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用来固定塑料布的正是我感觉一向作此用的东西:旧轮胎。它们被大批量地买回来,大量使用,用在谷底、用在车道上,就在杰克曾经养鹅的地方。
那些轮胎和深深的青贮饲料窖有木板加固墙,旁边是因挖洞而堆起的碎石。深棕色的饲料从底部滴漏,给车道那部分,也就是杰克曾经生活、鹅和鸭曾经游荡的地方增加了一些垃圾。
以前的农场工人对陌生人的态度是,一开始带着戒心,经过估量之后表现出笨拙的友善。独自在田间的拖拉机上待上好几个小时之后,这就是他们的社交。而新来的工人像是乡间的城里人,在大地方工作的城里人没有那种友善。他们来山谷不是要久住。他们把自己看作有新工作和技术的人;他们几乎都是迁徙而来的农业工人;他们是不断奔走的人。很多人来了又走。
杰克的妻子离开后,我再也没从农舍的住户那里得到过一个微笑。她说过新邻居势利,对草坪和马感兴趣,而忽视老式的屋前花园。在几番来去之后,杰克的农舍也住进了那样的人。
他的温室好像是通过邮购物品单买来的,曾经在悬垂植物的装点下绿意盈盈。现在它空了,玻璃蒙着灰尘和雨渍,木头框架饱经风霜。有一天它被推倒,露出混凝土地基。曾经费时打理的精致花园被夷为平地。剩下的不需要太多关照。现在没有人培育植物,没有人在山楂树下翻土,夏天没有飞燕草。花园被推平,只剩两三丛玫瑰和两三棵苹果树,以前杰克修剪苹果树的分枝,枝丫仿佛都是从中间粗直的树干上长出来的。地上满是草。曾经上紧密下破烂的带泥的篱笆是花园和崎岖农场路的隔断,现在树篱长成了树。
如今这些农舍越发分不出前后,仿佛立在一片废地上。这倒和人们及其对此处的态度很相称。它契合了农耕的新方式,符合那种推向极端的逻辑,土地最终被剥夺了神圣。路边粉红色的茅草顶小屋曾经有美丽的玫瑰篱笆,现在也被剥夺了家的气息。这些人只把它们当栖身的地方。
但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很快,笔直公路的延伸部分开放了,没有篱笆了。我来这里的第一年,路中间竖起了篱笆,并一直保持下来,但是我记得更早时期的景象。我通过观察杰克的花园获得季节感,给从他花园能看到的河流与河岸庄园添加故事。但是有其他的看待方式。杰克如此关心一段无意义的篱笆——经过花园然后突然终止。杰克一定看到了其他事物。
也许住在杰克的农舍的那家人的孩子有不同看法。他们在索尔兹伯里上中学,下午搭公共汽车返回,在公路上下车,他们的母亲开车接他们回家。下午散步时,我常常需要在铺过的小路上给这车让路。她从来不感激,觉得那是一条公共道路,她的车有权开过。对我而言,她的性格只表现在车的颜色和形状中,车在山丘上高速行驶,上上下下,去接孩子们,或是载他们回家。
我怀疑那些住在农场小屋的孩子下了校车后不会像那样被接走。虽然他们在山谷待的时间不长,但这里的景象将永存心底!多么开阔的景象,多么空旷的回忆,沿着宽阔的车道下行,经过丘陵布满燧石的坡。
在山脚下铺过的小路上,穿过青贮饲料窖,有一条少有人走的狭窄小径,路上草木茂盛,几乎看不清路,经过一个坑会走到一栋废弃的农场小房子跟前。房子经历风吹雨打,不起眼,也许是上世纪的作品。孩子们不用去上学和坐校车的某个周六下午,我看见住在杰克的农舍里的孩子们在小径上玩。他们像是史前时期的孩子,看上去非常孤独。但是他们待在青贮饲料窖剩下的轮胎中间(某些轮胎成了他们的玩具,被当作充气筏),在泛白的河岸和野草堆中间,在浅绿明黄相间的花丛中,在建造房屋剩下的混凝土砖石间。
*
友谊有奇怪的一面。我想起了照看庄园的菲利普斯夫妇,他们四十多岁,不苟言笑,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满足于庄园的工作,私下里会找镇上某处的朋友一起消磨闲暇。但是后来他们在当地发展了一些友谊,有段时间我觉得这种友谊威胁了我在庄园的生活。
穿过我小屋前的草坪,对着壁球场的“农舍”墙——不是农舍,也不是壁球场——对着燧石、红色碎砖和碎石块混砌的墙,长着三棵老梨树。它们曾被精心修剪,甚至现在主枝都还固定在墙上,营造出一种刻板的效果,树看上去像枝状大烛台。四季以不同的风格装点这些枝干,我小屋外的景色总是丰富多彩的。这些树结了果子。总是给人惊喜,总是很突然。但是我觉得那些果子不是用来吃的,部分原因是果子属于庄园:它们是这幅风景画的一部分。
在庄园的鼎盛时期,有十六个园丁打理土地、花园和有围墙的菜园。这是我听说的。十六个!如今,除非开育苗场,否则怎么能雇十六个园丁,还付得起工钱?当时周围的小村落和村庄一定很不一样,这些小屋里住着多少事农的人啊!
我住的小屋曾是花园办公室。如今,不在庄园做事的我住在这里。这里只有一名园丁,他自有一套系统。他用气垫割草机修剪草坪,初春把草坪剪得很短,夏日里再修剪两三次。初春,他也在车道和小屋草坪边的石子路上喷洒除草剂,那些地方不会遍布杂草。八月末,每年一次,他会清除老果园里的深草和蔓生的草,以及春天未经照料的树的空洞中长的野草。树木兀自长大,适时开花,结果,落果,招引黄蜂。秋天,他把大堆大堆的树叶聚集起来。但是他一年中主要的工作是照料菜园和花园,花园在我小屋后的路边,由一堵高墙作隔。这一套系统行之有效。花园有野生的部分,湿草甸是沼泽,其他都受园丁的照料,他下的功夫不多却有规律和方法,看得出管理有道。
园丁名叫皮通。我一直都喊他皮通先生。
有一年,正是皮通谈起农场房子墙上的梨树,才使我对“进来”这个词的特定用法有了认识。梨子熟了。鸟雀在啄食。我对皮通提起这件事,想着他要做的事那么多,也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他说他看到了,他总惦记着梨子,想着某天去把它们摘“进来”。把梨子摘“进来”——我喜欢这个“进来”。我琢磨了好久,重复念着。虽然此后再也没听到皮通这么用这个词,但我从此把这个词和他联系了起来。
后来皮通被迫离开(读者在这本书后面会知道更多细节)。庄园雇不起他了。于是没有了固定的园丁——庄园一度有十六个园丁呢。再也没有人料理有围墙的菜园或者在路上除草,再也没有人摘梨或者把梨树的枝干固定在壁球场的墙上。
风把墙上一棵梨树上部的枝干吹了下来。树干向前倾,在墨绿色的墙上投下一个鬼影似的轮廓,其余的枝干下垂,整棵树看上去要折断了。但是并没有折断。树开花了。夏天的墙根下,在皮通曾经除草的小径边,大概是为了美观,种着长长的草:深浅不一的绿,不同程度的透明,大大小小的叶片。终于,娇柔的白梨花结出了果实。引来了鸟雀。现在没有人把梨子摘进来了。
某个周日,我从卧室的窗口看到一个着装古怪的人盯着梨树,估量着,然后试探地从低枝上摘梨。
经常有奇怪的人来庄园。皮通在的时候,会让一些人进来。庄园的菲利普斯夫妇有朋友和访客上门,还雇了些人做零活。偶尔有人来找我房东。这个着装奇特的人不同寻常。我不知道他是来偷梨的,还是经过庄园负责人允许来摘梨的。
他衣着特别:迷彩服,裤子、短外套、圆边帽。衣服不像是来自军队多余的物资,也不像是从剩余军用物资商店买的。草率冒失的剪裁,迷彩图案和暗淡的色彩,讲究中有一种几乎是伪装的元素,让这个人显得危险,像个入侵者。
他盯着树,手犹豫地扯低处的梨,身子不时转向一边(他的脸仍被迷彩服的领子和帽子遮掩着)。从庄园看出去,他像一个不愿被观察的人。他从壁球场边皮通的花园棚搬出梯子,把梯子靠着墙,从上到下规律地摘着,小心翼翼,不给鸟留任何果实。这个穿着迷彩服的人一桶接一桶地摘梨。很明显,他从老树上把梨子摘进屋,是经过菲利普斯夫妇允许的。
他一开始看起来躲躲藏藏的,踌躇着,仿佛期待有人出现在他身后。他上了梯子后这个人一定出现了,因为之后他看上去非常满足,专注地摘梨。
那是一个女孩,更准确地说是个年轻女子,我觉得眼熟。她走在草坪上,径直走过我窗前。菲利普斯夫妇从来不从我窗前走过;他们让我在开阔的草坪上保有隐私。他们小心地走远处壁球场和梨树边的小径。这个女人从庄园来这片草坪上散步,漫无目的。她个子小,臀部大,紧身牛仔裤凸显了她脚步的缓慢和细碎。她像是被授予了庄园土地上的自由,在那一刻开始体味新的自由。
她也穿着不凡。上衣非常讲究:衬衫下摆系在前面,就在胸的下面,腹部暴露在外,不太适合这个时节。
她让我觉得眼熟。现在我认出她了。就是那个一直在小屋废弃的花园晒日光浴的人。我把她和小屋、花园、汽车及敞着的前门联系起来,她在另一个更开放的背景中离我这么近,与此前判若两人。梯子上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是她的那个农场工丈夫。
周日的午后,他们在庄园的土地上。她在草坪上漫步,臀部紧裹在起褶子的硬牛仔裤里,几乎成一条直线,侧面看像是山峰。她丈夫摘着梨,那些老树上成熟的果子。当年设计墙的人把树种在墙边,这几棵树曾被精心照料,在多年受忽视之后,它们仍有些许受过照料的痕迹。
穿着露腹装的女人和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一定有什么地方吸引了菲利普斯夫妇。也许是女人和他们相处得好,也许是男人和他们相处得好。菲利普斯夫妇要年长十多岁,这两对夫妇彼此间也许存在某种吸引。穿着露腹装的女人应该在这一关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无论如何,若是没有她的支持或促成,这四个人不见得会有什么关系。
瞥见这个女人躺在花园里廉价的铝合金框架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对她产生好奇。她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她处在激情的中心,她是痛苦的缘由,这个女人的美貌为获准拥有她的男人带来痛苦,而她清楚这点。
隔着距离产生的这种印象,因草坪上她更为清晰完整的形象得到增强。细腰,丰厚的嘴唇,坚实的大腿和上臂,饱满的胸脯,没有肌肉的、在她日光浴式的上衣下半露着的显得好看的身躯。这撩人之中又加上了不安定的浅色眼睛的注视,饱满的下唇和门牙间的缝隙显示了她的贪婪。对她而言,她的性感很珍贵,胜过一切。
她就在这里,在庄园的土地上。她像是徜徉在自己的公园中,虽然几步之外狭小拥挤的茅草屋是随她丈夫的农场工作而来(因而她不能把它当作一座真正的房子),但她找到了更适合她风格的地方。
她缓缓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仿佛让别人熟悉自己是一种新的乐趣。穿迷彩服的男人站在梯子上摘着梨,背对着她,不回头来找她,好像他现在满意妻子所在的位置,和他在一起。
也许他们和菲利普斯夫妇都是“镇上人”,因此才走到一起,在乡间工作,却脱离乡人的生活。虽是镇上人却都是仆人,这四个人带着各自特有的风格和骄傲,分享着庄园的土地和特权,提供和回报款待。
我说不出四人中谁从这种关系中受益最多。最危险的是莱斯,那个农场工人,他离妻子有好几小时的路程,独自一人待在拖拉机上,看着某项工作的枯燥在一大片丘陵间蔓延,那儿也许没有树或防风林,在缓缓地前后移动中,无疑他的思绪经常回到茅草顶农舍的女人那里。
宏伟的庄园、土地、花园、河流——这些是他现在能展现给她的乡间生活的另一面,作为她在山谷寂寥生活中的一点回报。尽管乡间在别人看来是美丽的,那栋茅草顶农舍在别人看来风景如画,但这仅仅是对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而言,他们的想法不一样。
布兰达让我有点紧张。她不怎么尊重我。应该尊重什么,她有主见;并且我的生活方式——一个中年男人住在一栋农舍里——以及我的工作(如果她已经发现)不在她尊敬的范围内。这方面她和菲利普斯夫妇不同,后者觉得我“有艺术天赋”,和他们的雇主属于同一类人,总是受袒护的。这是不同年代人的区别。但是这种不同(超出了共同兴趣)存在于他们四人关系的中心:年长的人为年轻人的风格和大胆而着迷。
布兰达是在菲利普斯夫妇度假或请假时来接替庄园工作的。菲利普夫妇寻找这样的人有一阵子了:要适应工作,是朋友,还不能造成威胁。布兰达在庄园轻松兼职,管理小小的荒蛮花园、果园,在河岸散步,这样的前景让这个年轻人和菲利普斯夫妇的关系紧密起来。
像布兰达和莱斯这样激情洋溢,如此在意自己的个性与风格、肤质和发质,如此骄傲浮夸的人,内心准备好低人一等去做仆人,是需要理解的。他们四个都是仆人。在这种境况下(这应该使他们变得中立)他们所有的激情都被耗尽了。但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过虑了。我来自殖民地,曾经的种植园社会,在那里,劳役是一种更绝望的状态。
莱斯有压力。来自他在农场的工作,来自他不确定这场大冒险会如何发展;如果这份工作丢了,他必须向前走,另找一份。来自他对布兰达的痴迷,她的美貌如此明显地折磨着他:拥有这个女人是不够的,这一直提醒他可能会失去什么。压力还来自他与菲利普斯夫妇日渐依赖的关系。
他希望保留自己在庄园拥有的位置;他希望布兰达——对他而言很重要——继续享受庄园的自由。为了这样,他必须把自己置身于菲利普斯夫妇的某种权力之下;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在他自己的本分之外服侍他们。
他修剪不同的草坪,这是一项浩大的工作。他用锤子和锯子让自己在周六和周日忙起来,在湿草甸的小溪之上修桥,在河岸边收拾出一块空地。他甚至试图恢复有围墙的花园里的菜地——在小径间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筛过的泥土里,多次翻土、施肥,但是花园原有的设计面貌仍在,正如梨树在多年的照料下保留了它的形状,他甚至修理了铁丝网、笼子、木结构和水池,做了皮通离开后人们遗忘了的各种零碎活。
在完成农场的工作之后,晚上莱斯在菜地里忙活。这精力!但是深夜菜地里的劳作让我厌烦。他用喷水器,水流在老金属水管中发出高频率的震动,经过我的小屋时,我的小屋也跟着响个不停。
皮通和后来接替他的人在白天用花园水管或喷水器,但是这动静被白天的嘈杂掩盖。而在夜晚的寂静中——在乡间的长寂里(周围城镇的天空灯光闪亮),这寂静是如此纯粹,有时走出小屋门都能听到六七英里外索尔兹伯里车站的火车进出的声音——嘶嘶的水管声清晰可闻,让人无法忽略。
我做了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我打电话给庄园的菲利普斯太太,抱怨夜间水管嘶嘶地响,很讨厌。我以为她会反驳,保护她的朋友。让我吃惊的是,她没有为难我。她认可了我的说法,说她会亲自去把喷水器关掉。她的确做到了;小屋突然的宁静——一开始像是头脑中的耳鸣,知了的鸣叫——像福音一般。
是什么事件赋予我在小屋的生活!又是什么事件保护了它!一点点差池就能改变这个地方的整体感觉,就能将我赶走!比如深夜喷水器的困扰,或者布兰达在我窗前过于频繁的走动,或者窗外草坪上太多陌生人的恣意妄为,或者庄园仆人的住所里太多的聚会和访客。
菲利普斯太太很合作。但是我料想这之后她会有些尴尬,一种更明显的尴尬——长久积累下来的——对布兰达和莱斯的尴尬。这便是我那时的心境,是我对不可避免的改变的接受,是我万物有时的观念,是我训练自己说“至少我拥有了它一年”“至少我拥有了它两年”取得的效果。我也准备好接受庄园的生活将永久改变。
但是菲利普斯太太或者先生没有觉得尴尬。莱斯也一点没有觉得尴尬。事实上,和我没有什么交集的莱斯对我是友好的。他第二天就表示了这种友好。
在喷水器可能开着的时候,从我厨房门口能看见在菜园的高墙,即我屋后小径旁的那堵墙上方,平行的拱门水扇催眠般出现又消失,在南边天空的夜色中盈亏不定——他敲了我厨房的门。严格来说,这是后门,但也是唯一被我用来进出小屋的门。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了他。我开门时他没有戴帽子,迷彩帽(迷彩服的遗迹)捏在手中。他带过来一盆蔬菜。送蔬菜是得体而传统的做法;他笑着。我总是记着这一幕:瘦削、晒黑的脸,两颊凹陷;一只手捏着帽子,双手端着装蔬菜的盆;微笑。
然而,显而易见的还有他的丑陋。这会儿很惹眼,是因为从他的身材、举止和衣着判断,我本以为他是个英俊的人。他下巴厚;牙齿不好,让笑容变得滑稽;他的皮肤有伤痕。尽管如此,他在自己的外形上花了很大功夫。头发才洗过,柔软,剪得时髦。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戴特别的或者优雅的帽子。它们有用:从远处看,他戴帽子显得好看。我也稍稍理解了布兰达为什么让他感到焦虑,也更多地理解了布兰达的举止,那是一个被深深亏欠的女人的举止。
菲利普斯夫妇出门度假时,布兰达接管了庄园。她搬到菲利普斯夫妇的住处。莱斯还住在茅草小屋里。
那段时间我得离开几天。回来后第二天早晨,我去庄园拿信。我不在的时候信件留在那里;这是菲利普斯夫妇安排的。
我在庄园院子里按响厨房门铃。我听到了里面的音乐声。布兰达过了很久才来开门。
她一定在菲利普斯家。他们有雅致的房间,客厅的石头阳台连着草坪,草坪五十多年前就铺了,上面有巨大的树、花床、有年岁的玫瑰花丛和古旧的雕塑;远处是湿草甸的沼泽、河、河对岸的草地和丘陵。在外面的石头阳台上,菲利普斯夫妇设了供鸟栖息的桌子和悬挂的鸟食,山雀等鸟会来啄食。
布兰达小心地起身。她穿着牛仔裤和衬衣,丰满的嘴唇抹了口红,睫毛修饰过,让她不安的蓝眼睛更具神采;她的容貌同时暗示她在菲利普斯家无所事事。是仆人也不是仆人;此刻她对我不是特别在意。她说没看到有信件。
她身后是庄园的大厨房,听说是菲利普斯夫妇修缮的,或是他们找人修缮的。一个温暖而吸引人的厨房,有大炉子和很多橱柜;厚墙,小窗户嵌得很深,电灯亮着;门开向走道,大房间挨着大房间,有空间感和戒备感。
菲利普斯太太回来后不久打电话告诉我,庄园有很多我的信。我去厨房取信的时候告诉她,布兰达说没有信。菲利普斯太太听后看上去不高兴。没有解释,没有评论;仅仅点了点头。她像消化着一则新闻的人,把这加入她的已知信息中。
我觉得菲利普斯太太对布兰达改观了;又一次——就像她度假时找其他人替班一样——菲利普斯太太找到了一个不让陌生人用她的厨房和房间的理由。一开始,布兰达也许处在四人关系的中心。但现在,菲利普斯太太更重要。
当布兰达不再出现在庄园时,我没有吃惊。出乎我意料的是菲利普斯太太某日带来的消息。
“她和麦克·埃伦私奔去了意大利。”她说。
麦克·埃伦是个中央供暖系统承包工。他是做小生意的年轻人。他经营过一家老式的中央供暖系统和管道工程公司,曾经在大宅子里干事,口碑很好,但是受镇中心昂贵的设施和往日庞大的员工队伍所累。
我会认识麦克·埃伦是因为他来修庄园爆裂的锅炉。我问他小屋的水管为什么嘶嘶作响。他轻快地说,对付水管和庄园其他问题的唯一方法是换掉整个管道系统,换掉那些古老的金属管。我记得他的自信,他的步态,他走进我小屋的样子:他其实有点趾高气扬。他是个乡下小子,还爱吹牛。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吹嘘了很多事情;他不问及我的情况。他说他雇了六个人;他打算四十岁就退休。
在大地方,比如伦敦,像麦克·埃伦这样的人不算有个性:他们的性格不会让人印象深刻,也无足轻重。他们或他们的雇员走街串巷地干活,然后消失;他们几乎没有名字,更多的是他们的电话号码和账单。在山谷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到你家来更像是一种社交。他带来了可读性更强的特征和更多接触点:他的村庄或小镇,有时候是他的邻居,他的教育,他的背景,他服务过的房子和人,他和你分享的服务和店铺。
麦克·埃伦爱说大话。他觉得自己充满精力和抱负,因而别人抱怨的经济衰退并没有影响到他。他觉得自己充满冒险精神,胜过那些没有勇气或精神自己做生意而满足于受雇状态的人。他长得还算过得去;他蓄着时下流行的小胡子。但是那次会面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荒谬的骄傲和吹嘘,他进小屋时大摇大摆的样子,像是来帮我忙的。
我有时会在索尔兹伯里看见他的货车。有一两次我看见他和货车在超市门口。麦克不喜欢被人看见把货车当成私车用。我看见过他的货车停在布兰达和莱斯的小屋外以及庄园院子里。但这并不让人吃惊。我习惯了看见他的货车(以及几个当地建筑工的货车)在山谷里上上下下;有些工匠永远不闲着。
但是意大利!什么样的老派浪漫念头让麦克和布兰达去了那里?什么电影或电视?或者更简单,麦克随旅行团到过那里,觉得去熟悉的地方更安全?但出国本身不就是激情稍纵即逝的象征吗?麦克怎么能抛下六个雇员,抛下在当地的声誉和两侧及背后绘有他名字的货车?多久以后他会想回来,不仅为了名声和事业,还为了他以前的生活?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布兰达再次出现。不是在庄园。那段插曲结束了。甚至早在布兰达离开之前,莱斯便不再来庄园,撇下了菜园、周末的敲敲打打以及庄园各种零碎活计。把事情做好的努力、全心全意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庄园把这番努力全部侵吞了。一切都浪费了。但是庄园给予了回报,给予了快乐,给了莱斯好几周在荒地上的自由。正如莱斯和布兰达住进茅草屋之前,乡间生活和美丽的风景给了从镇上来的挤奶工一些关于时光之美的体悟。
如今庄园成了过去,莱斯隐居在他的茅草屋中——这里对他而言从没浪漫过,现在无疑又是最让他伤心的地方;他隐退到拖拉机的孤独和噪声中,在无尽的坡地间上上下下,凝视着一会儿黑色、一会儿棕色、一会儿白色的土地和尘土,以及田野的荒凉。我见过他最好的时候:带着蔬菜出现在我门口,以经典的姿势送上,纯粹善意地微笑,这笑是从他爱的人身上获取的一点爱,又回馈一点给他周围的人。
对布兰达而言,回来一定很糟糕,不单是从意大利回来,而且是从意大利回到小屋。在庄园里俨然女王般我行我素之后,在菲利斯普斯夫妇那栋从客厅能看到草坪、雕塑、老树和河流美景的房子里过了整整两个星期女王般的生活之后。她已从自己的美貌上索取了太多;太多,然后继续索取太多。
菲利普斯太太说起布兰达:“麦克把她踢出来了。”再无二话。
麦克!用名字称呼暗示了菲利普斯太太对他的某种认同,某种或新或旧的同情,某种“镇上”生活的默契——酒吧、俱乐部或者酒店吧台——也许某次他们碰到了一起,菲利普斯夫妇、布兰达和莱斯,以及麦克·埃伦。
秋天正步步走来,这是好事。现在布兰达不恼怎么见人的问题,不用花心思证明她没有受重创、生活依旧继续。她能关上前门躲在室内;正如莱斯能开出拖拉机躲在车厢带斑点的塑料之后。
把这些镇上人带到山谷的农业组织开始衰退(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留存在山谷中),我不知道原因。这样的冒险和陆上或者空中的军事演习一样,我们经常经历:司空见惯,却知之甚少。
据说莱斯在找其他工作。我有三四次见到布兰达和莱斯在路上,开着那辆红黑色小车。他们拆除了部分篱笆,给车在花园里腾出位置。茅草顶小屋真的成了临时庇护所。在其中投入太多感情将是浪费,比莱斯晚上和周末在庄园工作还要浪费。
他们不再来庄园。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在车里,莱斯一眼没认出我的样子,布兰达装作不认识我。也许菲利普斯太太关于我信件的事有些意见——那些信被她视为诱因——我没有得到原谅。后来他们再见到我就干脆面无表情。我们短暂的相识就此结束。
我也看到了麦克·埃伦的货车,神气地为中央供暖系统生意奔忙着。乡镇上的成功!麦克让我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但是意大利!谁会把浪漫和那辆两侧和后面绘有名字的货车联系起来?车的三面都写着名字。我一看到货车就想起菲利普斯太太的话:“麦克把她踢出来了。”莱斯和布兰达在那些话中一定活得非常艰难,别人也一定都听说了!
白天变短。紫杉下从公路到庄园车道再到我小屋的路傍晚四点就变黑了。下午我坐公交车去索尔兹伯里购物,回来从车站走回家需要用手电筒照亮。
乡间的黑暗!在这里,大事几乎能静悄悄地发生。屋顶上有稻草野鸡的茅草顶小屋中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是菲利普斯太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事件发生两天后,她说:“布兰达死了。”
“莱斯谋杀了她。”她镇定地补充。
是“谋杀”这个正式的词,不是“杀”。讲述重大事件时,我们用正式的词,甚至空洞的词。
我想起他们两人摘梨子时的样子——两只披着华丽羽毛的鸟。我想起在厨房门口送蔬菜给我的那张满足的恋爱中的脸,一个快乐的人的礼物。然后我想起意大利和麦克·埃伦的货车,为了挣钱到处忙碌、传播名气,与此同时,莱斯开着红色小车到处找工作。
很难想象这行为、这背景、这定局、这尸体仅仅在几百码之外。我想起最不冒昧的问题:“在哪里杀了她的?”
“就在那座小屋。周六晚上。”
周六晚上!是喝酒发脾气的夜晚吗?我没想过他们会这样。
菲利普斯太太说:“她戏弄了他。”
我觉得“戏弄”是个技术性的词,跟“谋杀”一样。它带着性暗示。她,私奔到意大利,戏弄了他。她颜面扫地地回来了。她戏弄了他、激怒了他。意大利一事以失败告终,她要发泄,于是戏弄某人,她一定经常“戏弄”他!她一定知道自己激起的是什么。他用一把菜刀开始了毁灭,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无论他心里有个角落多么希望一切没有发生,希望和解,但他一定是已经下手了,直到那疯狂和生命结束!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花园破败的茅草小屋里。
工蜂一直工作到死。它们死后,其他蜜蜂清理蜂箱,清理尸体。因为蜜蜂们工作而且干净。就这样,没有扰乱,没有惊动很多人,甚至公交车上的人也不知道,小屋被清理,清理了曾经珍贵的生命,曾经珍贵的激情。
她“戏弄”了他——这是裁决。所有人的心都向着那个活着的、幸存的男人;如果将两人的境遇调换,他们则会向着女人。警方很谨慎,几乎没人看见他们,像事件本身那样秘密。更多的消息来自当地周报,而不是邻居。他们没目睹什么,怕多怪罪了哪一方:这一刻所有人都跟布兰达和莱斯靠得更近,努力记起他们,几乎把这件发生在周围的事当成自家的悲剧。
当地有个习俗保留了下来。布兰达的东西需要被收走。几周后,在冬去春至前,布兰达的姐姐来没人住的小屋取东西,那辆红黑色的汽车已经不在了。
取亡者的遗物像是旧世界的习惯,有种神圣感,一种体面埋葬的感觉,是对逝者的尊重;似乎需要某种仪式。但是什么都没有。的确有人来取亡者的东西。要不是在庄园厨房和菲利普斯太太对账单,我不会知道布兰达的姐姐来了。
菲利普斯太太认识布兰达的姐姐。这是菲利普斯夫妇“城镇生活”的另一表现,是他们在庄园和山谷之外的生活。当布兰达的姐姐说明来意后,菲利普斯太太变得非常沉重。我都感动了。一番自我介绍后,我们都去了菲利普斯太太的客厅,从那儿能看见丘陵和河流,湿草甸和花园里巨大的白杨,古旧的石头阳台、罐子、苔藓、斑驳的石头、鸟食容器、晾衣绳——大宅花园和后院居家气息的混合。我来庄园第一天,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与见到的东西都不清不楚,那时拜访菲利普斯夫妇,就见过这些。此后我只在圣诞节(我不在国外的那些年)拜访他们、送礼物过去时才会看到这景象。
布兰达的姐姐长得不是很像布兰达。她年纪大些,更胖些。臃肿的身材暗示了疾病,那是一种病症而不是粗鄙。布兰达臀部和大腿的丰满与此不同,那暗示着某种宠溺,暗示某些人觉得她的美貌应得奢侈的享受,觉得她的美当得起一定的自我放纵。但是接着,我开始从她姐姐脸上看到布兰达丰满的嘴唇和狂热的双眼,看到那些特征在臃肿的肉体中消失或改变;也看到少女时代曾让她自诩甚高的柔滑纯净的肤色,但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姐妹俩过得不是很顺心;美貌的馈赠对她们成了一种折磨。
布兰达的姐姐住在南边一座新建的小镇上,位于索尔兹伯里和伯恩茅斯之间,不是城市也不是乡间,是她想象不到的沦落之地。
在菲利普斯夫妇的客厅里,有那么一会儿,布兰达姐姐的拜访似乎是社交性的。但是突然她好像记起了来访的目的。
她说:“你想保存所有东西。然后你想把一切都丢掉。”她的声音沙哑了,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留下来的东西太少,只有衣服。”她努力挤出微笑,“她对穿着特别挑剔。但是衣服我能怎么处理呢?”
没有恶意,没有愤怒,没有复仇的愿望。
她说:“她对他来说是个负担。他管不了她。”
菲利普斯太太让布兰达的姐姐继续说。
布兰达的姐姐说:“她甚至觉得他怪,你知道吗。她告诉我他每天早上洗头,不是下班后洗,因为晚上他不想湿着头发睡觉。早上洗头。他像我儿子雷蒙德。我希望没人觉得他怪。雷蒙德是为了学校的女孩才这样做的。”
我本以为是布兰达鼓励莱斯精心着装,以为是她为他挑选衣服。这个洗头的故事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孤独更绝望的男人。
布兰达的姐姐说:“她对生活期许太多。母亲总跟我们叨唠她在战前吃了多少苦,住在军营小屋里,希望我父亲有所作为。那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住在军营一座小小的房子里。”
她告诉我们,她父亲,一个有点工厂经验的普通军人,在战争初期灵光一闪,发明了一种在飞机尾部架枪的方法,因此被政府重用了几个月。不光是他,像他那样有想法的人很多。
“他一直在向国防部迈进。国防部,国防部,我总是听到这个词。看到今天报纸上的广告,看到相同的词,我想起了过去。”
我不觉得她在把事情浪漫化。她说“国防部”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加上冠词,这意味着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但是她的父亲没有飞黄腾达。枪换代更新,飞机被改进或更换,这个军人又变得普通了。但是他的女儿们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个荣耀之梦,也继承了一种悲观,对希望的渴求以及对希望的紧张。这造成了她们的脾气、挫败和自我毁灭。好像我们祖先所遭遇的意外后果都投射在了我们的性格中,好像在出生前我们的命运就被写定,我们人生的一半就已勾勒好。
布兰达的姐姐说:“我不能说什么。我自己也过得不好。”
当她最终逃离小小的军营房走入大千世界,她嫁给了一个建筑工。这个人在她看来无比的成功和时髦,但后来开始败落,再后来就破了产,时运不济,当他试图在德国做生意以转运时,情况更糟糕了。之后他开始和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偷情,对她着迷,一如当年迷恋布兰达姐姐的风采。他最终离开家,离开了妻子和孩子。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是这么说的,淡化着悲剧色彩。“照例,傻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她在乎的只有儿子,他是她唯一关心的,她把自己圈起来了。
所以说,虽然她没明说,她的生活有一种规律。她父亲被她丈夫替代,她丈夫又被她儿子替代。她的生活一遍遍重复;她过着同一种生活或者同一种生活的不同版本。或者,换一种方式看,几乎一开始,她人生的选择和激情就结束了——正如她父亲、她母亲,也许几代先人那般。
布兰达的姐姐不需要鼓动就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歇斯底里变得明显。所以,坐在菲利普斯太太的客厅,在布兰达的姐姐起初的冷静甚至是拘谨过去后,伴着美好的景色,她很可能被看成一个病人,一个比布兰达受家族史影响更深的人,那真是缺少了一件大事的家族史。同时,我看到的不仅是相貌像布兰达,激情也如出一辙。如此多样的激情,如此多的根源,如此少的了解,甚至连这些激情的受害者本人都不甚了解。
接着,这个皮肤光滑、没有斑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记起了拜访的礼节。拜访到此结束。她去做了正经事:收拢妹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我们离开了客厅。经过走道、厚墙、石头窗棂以及通向大厨房的门。在门廊边,菲利普斯太太道了别。
我们走出庄园的院子,走在粗糙多石的车道上,布兰达的姐姐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菲利普斯太太。”在刚才客厅里那番坦诚的谈话之后,这样说未免突兀。
她非常痛苦。我开始和她往公路上走。到了紫衫下,她开始对我讲布兰达的意大利之行。
麦克·埃伦乘飞机去意大利。布兰达乘火车。在旅途中她听不到人说英语,很少和人说话,开始反省,然后害怕了。到罗马之后,她决定不去找麦克。她想待在一家旅店,然后给莱斯去个信,甚至想让他来找她。她带的钱只够维持几天。她在火车站附近订了间小旅店。她茅草屋的家里没有电话,于是她打电话到庄园,留了信息让人转达给莱斯。
什么都没有发生,莱斯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接着,她咽下了傲气(因为他们之间有些争执),打电话给住在杰克的农舍的人,就是那个每天下午开车上山接孩子放学的女人,她从没有对我笑过,也是她推平了杰克的花园。但是莱斯那里依旧没有传来消息。这时候布兰达的钱花光了。她做了已经决定不做的事情。她去找麦克·埃伦,和他住在一起,直到像传言中那样被踢出来。
她痛心而愤怒地回来了,一心想要戏弄那个她觉得或者假装觉得奇怪的男人,她觉得他不是个男人。浪漫的冲动曾让她在罗马火车站边的旅店里激动了一阵儿:这个女孩很无助,身陷危险,热切的情人在另一头。莱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卖掉一切来找她。但是莱斯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她觉得受了这股冲动的嘲弄。
布兰达的姐姐说:“菲利普斯太太一直没有把消息带给莱斯,四五天后才转达,那时候布兰达已经离开旅店和麦克住在了一起。她说她忘了。她说因其他事情耽搁了。她说以为没那么要紧。但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布兰达的姐姐说,千万别指望那个住在杰克的老房子里的女人。但是这个故事赋予那个女人,那个下午开车上山去接下了校车的孩子的女人以新的性格,也使她的车的形状和颜色有了新的特征。
夏末的一天,我走过农场的老房子和杰克的农舍及花园,这片垃圾和废墟已不再是当年杰克眼里的世界,如今车道那边的废墟又多了一个焚烧工业垃圾的坑。火偶尔会烧焦多年前为了围住废地而种下的白桦树。某天,我走过农场和蔓延的垃圾,走上一个个变黑了却还泛着嫩芽新绿的稻草堆,听到小树林后面大火燃烧的声音——树林也有点年头了。
我听到了树林后面的声响;看到了烟,树桩间是黑色,田野里火光一片,热浪像块老式玻璃般扭曲了景象。我感到了热度,接着很快被噪音包围,嘈杂声演变为响亮的噼啪声。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在南美洲东北部的高地听到的声响:大瀑布的声音。水与火,它们发出同样的骚动声。在巨大的噪声中以飞快的脚步走在丘陵上,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样。
火很快灭了,树林后的田野里一片灰烬。在我散步回去的路上,在空荡的茅草屋的天窗下,是一层厚厚的苔藓,一种不自然的翠绿,那绿色曾经是茅草的美的一部分,代表的似乎不仅是植物之美。
如今茅草屋这般安静;花园边曾经围着整齐的篱笆,夏天点缀着小朵的玫瑰,如今一派破败。
山的另一边如此安静,谷底是一片荒草地,荒地那头是一座废弃的农舍,农舍在一块凹地中显得黑而锈。我在周末的下午,在空荡荡的丘陵的静谧中看到如此安静的景象:住在杰克的农舍的孩子们在碎石和轮胎堆中玩耍,周围是一些野草和黄花。
*
也许在那里,杰克眼中作为一个整体的山谷会延续;没有我视野中的衰败;那是一种在成年人脑海中延展的孩童视野。
还有人也觉得山谷和车道不曾衰败。有一天我走过旧农场建筑,走过白桦树下新鲜的落叶和燃着火的白垩坑,朝新树林的方向走去,看到远处有个人影。
我习惯了独自散步。在这样的距离外看到一个人,也就是再往前走十或十五分钟就能碰上那个人,这可能会毁了我往返的散步(因为他也可能往回走,通常走到停在车道尽头和高速公路交会处的一辆车那里)。因此,要是看见有人走近,我宁愿转身放弃散步。
然而这次我没有。这个人原来是个中年女人。她个子很小。从远处看,尤其是映衬着天空,她让人难忘;人在空旷中容易凸显出来。我们迎面碰上时,她对我打招呼,大大方方地。我们停下来聊天。她在什鲁顿工作。她说她住在埃姆斯伯里时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她说自己找到了鹿活动的路线,知道它们大概在哪里穿过公路。鹿一家生活在一小块三面环绕着高速公路的空地上,周围还有军队进行射击训练的靶场,活得很不容易。
老农场经理的眼里也没有颓败。某天,我看见他骑着马走在树林和草地间的车道上,后面是那座有云雀和坟堆的山丘。以前他开着路虎倒很少来这么远的地方巡查。现在他退休了,能随意溜达。他骑着马,更是休闲的表现。
这是一匹大马,毛色漂亮,带着灰白或红棕色斑点。他说这是一匹难对付的马,是女儿送给他的,他女儿结婚后在格洛斯特郡生活。他谈话的内容:他女儿(很会和马相处),以及这匹作为礼物的马(这匹马很听她的话)。
他郊区的房子在老旧的车道边,花园规整。女儿长大离家了,如今他的日子很空虚。他的时光飞逝!人一辈子过得如此快!事实上,正常情况下只能见证、了解连续两三代的生命。
我见到他时不是这么想的。一开始我觉得人们说得有道理:那些精力充沛的人退休后老得快。当时他发现座下的马很难骑,于是下马放松放松,正好和我说话。他变老了,背驼了,步伐僵硬。我第一次看见他走路,觉得那是农夫走路的范本,我见到了“农夫的步伐”。
我后来又有了另一个想法。一个人活跃的周期、做事的时间是短暂的。想到这一点时我已离开了庄园和小屋,当那一段生活结束后,我开始觉得精力和行动有时不听使唤。每个人的精力是一定的,用完了就是用完了。在我看见经理骑着马,看见我们之间年龄、精力和前景上的差距之后没几年,这些念头就出现了。但是,中年或者与之相随的衰退会突然降临在一些人身上;正如老年降临在老农场经理身上一样,中年猝不及防地降临在我身上。
我想听老经理讲讲新来的农场工人。我会说自己更喜欢他的作风。这更多是出于对他,对一个来自我的过去的人的敬意,而不是因为我了解自己在农场的所见。但是他不感兴趣。看来拉拢感没有传达到。这样也没有大碍。因为最后,经过两个严重干旱的夏季,新的农业创新神秘地(至少对我而言)失败了。那两个夏天异常干旱,我小屋前的老橘树都枯死了。
干旱时期我听到人们谈论——在公交车上或是从租车人布雷那里——不是水被引到牛面前,而是牛被运到有水的地方,也许运到威尔士!这是新农业的规模、风格和声誉。我不知道是确有此事,还是当地人过于激动地夸张了。然而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创新失败了。虽然它声势浩大,影响到那么多人,影响到数英亩田地最终的面貌,但失败从来都是静悄悄地发生的。
失败刚出现时我是不知情的。有机器,有奶牛,人们开着车上上下下,大卡车从金属墙的谷仓中运走粮食。但是渐渐地,这失败,这中心的衰退,开始显露。
谷仓边的活动式牛棚被打开,前后门都敞着,粪便和稻草打扫干净了。门大开而干净(虽然留有污迹)的牛棚空荡荡的。栅栏,带水槽的水泥地,带木条的墙面割裂了阳光,向不同角度反射着光,照得牛棚内亮堂堂的。新挤奶厅拆了。新建的水泥平台还在,从山上看过去仍然崭新。像杰克的温室一样,也只留下了水泥地。
这里的房屋规模太大,对人来说太大。需求被夸大,被分化,留下的是一片废墟。空牛棚最后可能会被拆掉,卖到别处。挤奶机无疑已经卖出去了,只留下水泥地。在这片开阔中水泥地显得如此小。地板上曾有挤奶机轰鸣,仪表盘检测着各种东西,而沾着粪便的牛在牧人的呼喊中(挤奶中唯一留下的习俗)被引到山上,在特定的时间排队走进由铁栏杆围成的通道,以一种古怪的安静等着机器来挤奶。
一头头奶牛最终消失了。有些被卖了,无论被卖与否,它们终将在一定的时间接受命运:成批地被带篷货车运到屠宰场。
我见过奶牛在山坡上映衬着蓝天,低头吃草,或者怯生生地好奇地看着路人。它们像是我童年记忆中特立尼达的炼奶商标上的牛:对我而言产生了一种极度浪漫的效果,那是孩子对美好事物以及他方的幻想,后来我在丘陵上见到奶牛,就觉得似曾相识。我见过牛的大眼睛,偶有几次见过牛群温和地四散。在草地上,它们会跟着路人,以为他带来了好吃的,或者会带着它们去好地方。我见过湿润的大黑鼻子,夹着袋装驱蚊剂的耳朵,它们挥舞起来有如沉重的扇子。人们看见所看见的。很难想见看不到的不真实的事物。
我过了些时候才知道,奶是母牛生过小牛后才产的,但除了生病的小牛之外,其他的你都见不到。小病牛像黑白或棕白色装着液体的袋子那样趴在稻草上,看上去一副刚出生的样子。没有母牛带着小牛。没有格雷[11]《墓畔挽歌》中的“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哞声起落”;没有哥德史密斯[12]《荒村》中的“清醒的牛群在晚间呼唤着牛犊”。
曾经美丽的画面和那些诗句符合炼乳商标上牛的样子。这种美很特别,因为我们岛上没有这样的牛群(虽然我很了解那种“清醒”——美好而聪明的词——知道晚上给牛群铺草的仪式)。我们那里没有适宜的气候和草场;岛是为了种植甘蔗而开发的。但是那里有牛群。我的家族里有些人就跟乡里人一样喜欢养牛,养了一两头,为了牛奶,为了爱,为了宗教。
我们处在古老雅利安人奶牛崇拜的晚期,崇拜给予奶的牛,若是没了牛奶,人们的生活会更艰苦,在某些气候和地形中甚至无法生存。这种崇拜是我们的祖父从农耕的印度带来的。我小时候,我们仍敬重这一观念,以及它和远古的联系。对我们而言,牛初乳几乎是神圣的。牛的主人用这种浓稠的牛奶制成糖果,分成小份送给亲友,就像宗教仪式上的供奉之物一样。
我们的几头牛(也许像格雷或者哥德史密斯笔下的牛一样),和草场上健康高大的牛相比显得可怜。但是草场上的牛虽然美丽,却没有神圣感,没有得到人持续的关注。我孩提时觉得这种关注是牛所渴望的。草场上的牛臀部印上了数字。出生时没有神圣感,死亡时也没有,仅仅被装在带篷货车中。有时,杰克的农舍布满青苔的后院会留下人工授精工作的残余物。有时候,畸形的牛被关在那里,和正常的牛隔离开。它们多出来的那块肉和毛发(带着弗里西亚群岛图案的黑白斑块)从中间垂落,像是材料从两半造牛模子的合缝中漏了出去。
现在,随着牛群的消失,农场周围丘陵的新旧小径出现了一时的静止和停滞(在游客眼里,农场的生活一成不变,且具仪式性)。一度有很多活动,如今有更多的残迹。
我生活的庄园里很多房间关着门。庄园的花园、果园变得荒芜;带锥形茅草顶的儿童屋的茅草开始腐烂,一堆潮湿的芦苇从一处铁丝网上滑落。壁球场和农舍疏于打理,带双层金字塔顶的旧谷仓无人问津。
在翻新的教堂后,旧农场建筑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活动式棚子,现在空荡荡的。牛栏入口的圆形凸面镜令人想起这儿曾经也有车开过。粉红小屋的茅草屋顶绿意点点,屋顶上的稻草野鸡碎成一块块的。花园已成了一片垃圾场。山顶上有新谷仓和半板条牛棚,松树和山毛榉防风林相比我第一次见到时已长高了很多。谷底,青贮饲料窖配厚木板的墙,对着被挖开的山坡,木板上有木焦油。到处都是轮胎,是管事的人运来的,这些轮胎被漫漫长路磨光滑了。到处都是挖出来的碎石、成堆的白垩和野草。
这一切都在先前的废墟中。老农场建筑,也许是上世纪建的,离左边山脚下植被丛生的路有一点距离。老,也许很老的农场建筑在杰克的农舍后面。沿着车道有蜂箱和房屋形状的干草堆,有只剩下几面墙的老石头房子和周围遮蔽了废墟的高耸的树,这些树距我第一次见到已有十年时间了。植物生长着,石头岿然不动。
在这条小径的反方向,远离之前农场经理的路虎的巡查路线,瑞士卷形状的稻草仍堆在树林中。树林如此茂密!云雀山顶立着一座座古坟,像小丘疹般映衬着天空,稻草卷如今黑乎乎的,显出泥土的颜色,和车道对面的旧草堆一样。它们在破碎的塑料布的遮盖下变成了泥土。草变成干草,回归泥土。
*
我在这里的时光告一段落,我在庄园小屋和山谷里的时光,我观察和学习的第二个童年,我的第二段生活,与第一段相差甚远。
我差不多一开始就让自己为结束作准备。河岸边的第一个春天壮丽而让人惊艳,初生的芦苇,清澈的河水(我学会了说“清爽”),但碧蓝幽深的水透着橄榄绿,倒映着河岸上葱翠树木的那片水看上去深邃得不真实,树下方的那片水尤其如此,在第一个春天过去后,我会说“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春天”,接着我会说“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春天和夏天”,然后是“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直到时间开始收缩,体验本身起变化了:新的季节不再新鲜,新的体验少了,更多的是对过去的回忆;你开始把年月堆积起来,数着它们,在数算和积累中获得快乐。
一个秋日下午,我走过杰克的农舍和废弃的农场,突然有点喘不上气了。我转过拐角,离开农场,走过山毛榉下的旧金属、扭曲的铁丝和废弃的木制品,呼吸又顺畅了。(不是火坑边的白桦树,它们在路的另一边。这些山毛榉树在农场的边缘,枝丫低垂,绿叶成荫,让我想起乔治·博罗[13]在《拉文格罗》和《罗曼·罗依》中的漫步。)穿过山毛榉和农场,在杂草丛生的路上熟悉的孤寂中,我开始轻松地呼吸。我觉得呼吸不畅是源于某种刺激,农场边的空气中有什么过敏源,回家后便没有做什么。晚上再次喘不上气来。这一次像是杰克的农舍边那一刻的延续,但却挥之不去,我病得不轻,过了两三个小时都没缓过来。
这场病带走了我体内留存的所有青春因子(本来留得还不少),削弱了我的精力,在痊愈的过程中,一周周,一月月,把我推向中年。
对我而言,这也是庄园小屋的终结。丘陵、高地、河流和河岸——这里的地形很简单。水从丘陵流向河中。雨后,我曾在防风林边铺筑的小路上凝视着流过卵石的小溪流在沥青和草地的夹缝中流向公路,流过路面和阴沟,流进河中。雨后,小溪流带着山毛榉果实(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经过我厨房的门,留下水流造成的残骸:一路上山毛榉果实都碎了。我的小屋冰冷。我喜爱的坚实的燧石墙——我尤其喜爱石头温暖的色调——保持了这阴冷。山毛榉树遮着小屋,挡住了阳光。这里即使夏天也暖不起来,甚至在干死了橘树的大旱天里,夜间我也需要取暖。
此处的美,以及我对它的钟爱,胜过其他所有地方,这让我在这里逗留过久。我的健康受到了损害,但是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介意。总会有某种交换。对我而言,有了作家的天赋和自由,同时也要承受写作生涯的艰苦和失望,要背井离乡;承受了那种失落以及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的现实,但也在威尔特郡开启了第二段生活,仿佛是第二个幸福的童年,对自然有了第二次了解(以成人的角度),亦有了儿时梦寐以求的林中小屋。但是这里有小屋的冰冷,美丽河岸的潮湿和雾气,以及生来或者后天肺部孱弱的人容易得的疾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又开始散步。我在写一本大书。这种劳动到了某个阶段,精力合而为一:脑力和体力用了一样另一样也变少。完全康复后,我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写作上。
我也伤感地准备离开。仅仅几英里远,在一片干燥的丘陵上,我把两间废弃的小屋改成了一栋房子。农舍是八十年前建的,在有着古老名字的农村。古村落消失了;除了一些平地,一些彼此挨着的绿色小平台之外,什么都没留下。在我自己动手修缮房子的过程中,上世纪的老砖墙和砖地基、老式公共厕所的黑土被挖起,周围是平滑的绿色坡地。我之前以为这里只有白垩。
工人居所的墙和地基:几代农业工人曾住在这儿。我翻新的农舍建于世纪之初,建在旧村庄的地基和废墟上,几代的工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曾在此居住。现在,我一个异乡人,稍稍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做了我所意识到的他人的所为,制造出另一片潜在的废墟。
(后来我搬了过去,有些老人过来看这栋他们曾经居住或参观过的房子。有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由孙子领着过来,她曾和做牧羊人的爷爷在这里住过一个夏天。老人对农舍的变化感到困惑,以为走错了地方。我感到羞耻。那一次我假装不住在这儿。)
我本该去别处重新开始。但是自从我把自己和第一段生活割裂后,经过二十年,意外而幸运地找到第二段生活,我不愿意搬得太远。我想留在我有所发现的地方。只要有可能,我就想重建在庄园小屋里找到的一切。
某一天,也许是那次得病九或十个月后的一天,我沿着以前的路线散步。现在与过往有了新的联系。像是为了配合我的情绪,我刚沿着防风林开始下山,便看到山谷闻所未闻的巨大变化。
曾经并排的三栋农舍正被改造成一栋大房子,其中一栋是杰克的。改造的基本工作就绪。从外面看,这三栋农舍成了一间很大的客厅,还有新的空间或房间加入这个巨大的中央房间。屋顶也在盖,是崭新鲜红的房梁。房子的设计不够典雅。但是它会变得宽敞而舒适,每扇窗户外都有绿意盎然的景致,能看到山坡、白桦和山毛榉林,或者田畔的黑刺李和山楂树。
多数旧农场建筑都消失了。但是有些靠后一点的还在,其中有窗户开得很高的老谷仓,挂着滑轮和绳索的铁支架,后者用来提起麻袋或马车上的草捆,然后把它们摇进屋里。
建筑工们在房顶上忙活,石板被迅速吊起。印着建筑工名字的货车停在车道上,这里曾是杰克的鹅游荡的地方。收音机在修了一半的屋子里大声播放着,空洞而有回响。建筑工们是镇上人,比那时候从镇上来的农场工人更不友好。
当房子成了建筑工地,当曾经熟悉的房间成了空间,它们显得那么的暴露,被剥夺了尊严。杰克的农舍(我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内部的样子)缩小了——没有了外墙或是地板——以增加建筑空间。在这一阶段,房子仍是纯粹的空间,就像车道下面那依着一棵梧桐的废弃石墙屋内部的空间一样。在这个空间的某处,杰克曾做出他最勇敢的决定:离开病床和朋友们过最后一个圣诞节,相聚在离车道不远的普通小酒馆。他回来后就在这个空间中死去。这里有疾病、神志不清、屈从,也许还有和解。
我看到新房子在夏天建起,建在白蒙蒙的白垩粉尘中。但是在冬天,据我所知,建筑工地陷在满谷的泥泞和水中,烂泥水有好几英寸深。就是这种潮湿让杰克得了支气管炎和肺炎。现在潮湿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原先的花园和养鹅的地方、另两座小屋的花园和长草的区域都铺上了水泥,做了大房子的前庭。
屋后温室的水泥地不见了。这里被划入大房子的新客厅。
所以终于,正如这座大房子抹除了杰克生活和死亡的痕迹,他照料的土地也消失了。然而,在花园的水泥地下,会有种子和根系存活下来,等到哪天水泥被橇掉(总有一天会被橇掉,因为很少有什么住宅是永恒的),关于杰克的记忆,保存在灌木、鲜花或藤蔓中的过往,也许会再次焕发生机。
那栋大房子一旦建成,农场劳工居住的小屋也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这里一度有很多小村落,农业工人和牧羊人沿着河岸居住。小村落随着机器的到来迅速缩减。不再需要那么多双手,人们渐渐不再养羊,也就不再需要牧羊人了。
庄园的花园和果园一部分坐落在一个消失的小村落中。这样的更迭经常发生。村落重复的名字——瓦尔登肖,两种部落语言中同一个词(“树林”之意)的重复,两种语言都早早地被其他语言吸收——诉说着来自海那边的入侵,诉说着如画的河流和湿草甸一带古老的战争和驱逐。
历史一再上演,并向外辐射: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宅子,它的花园和附属建筑,这些财富都来自帝国的海外掠夺。庄园曾经覆盖了我下午散步时走的数英亩土地。但是它的荣耀只维持了一代人。家族搬到别处,庄园只剩下宅子和园子,失去了农场和土地。外来人在山村或者曾经住满工人的村落建了新的大房子。如今车道边最后的农用小屋被征用。曾经只适合农用小屋的地方——靠近农场,远离公路和设施——又变得炙手可热。农场消失了,和公路的距离成了一桩幸事。就这样,这里的特性变了,过去被废弃。
来到山谷后不久,我便抱着变化的观念生活,意识到我所发现的完美即将消散。这赋予了我体验到的美和季节的变迁一种酸楚。每个春天,每个秋天,我一次次向自己承诺弄一部相机(至少学会用手头的那部),记录车道,记录梧桐树下废弃的小屋,吉卜赛大篷车,农用房屋,杰克的农舍、花园和鹅场。但是散步时我从没带上相机。也许由于我没有切实地记录下这些事物,它们很快便仅存于我的脑海中,平添了一种酸楚。
我曾觉得,因为我缺乏安全感的过去——印度农民,被殖民的特立尼达和家庭的境况,殖民地的狭隘满足不了我的志向,我把自己连根拔起,追求写作事业,带着微薄的资源来到英国,如今我仍旧必须依靠这份微薄——我曾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我对这个不通融的世界有着一份特别温柔或者原始的感觉。
我觉得杰克坚实地扎根于他的土地。但我也觉得他是过去的一部分,一种遗留,在被我的相机捕捉前就荡然无存了。我对杰克的看法有失偏颇。他不是遗留;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自己的大陆。但是他所享用的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珍贵,不会不被别人使用。当他去世后,当取代他的镇上工人离去后,我才看到在此处生活和工作的人的脆弱。
杰克本人无视自己对土地的无力把握,就像没有看见别人之所见,在沼泽和废弃农场边创造出一座花园。花园里四季分明,夺人眼球。他的周围都是废墟,更深层地来说,他的周围都是变化,对生长和创造周期的简要提醒。但是他体悟到生命和人是真正的谜;他以宗教般的情怀把它们置于首位。他生命中最勇敢、最虔诚的事情是他死去的方式:在生命的尽头,他把生命本身而非身外之物置于首位。
*
我在山谷里的时光结束了,小屋、土地、时节特殊的符号以及在丘陵和河岸的散步,充满了韵律的独特时光。虽然我并没有走远,却感到我的第二段生活终结了。我翻新的小屋在同一条公交车线路上,车次越来越少,乘客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和我说话。车上有人会和我说话,而有些人十二年来从没和我说过话。我不认得这个女人。
她说:“杰克。杰克的老婆。”
接着我记起了她的脸和憔悴,那双狡黠的眼睛和她父亲的很像。
她总是用疏远的口气谈起杰克,像是说起不相干的人,某个她认识而不是一起生活的人。
她说:“你没认出我是因为我的头发。”
她摸了摸头发。是短发。
她说:“杰克喜欢长发。他喜欢我把头发盘起来。”
这是我对杰克新的了解。从远处看,他的胡子和直立的身躯让他显得像个浪漫主义者,像是一个早期社会主义者(我想象中的)。也许他是从一个老人那里模仿了留胡须。也许他是有意识地过着某一种生活。也许他以自己的方式搞专制,强人所难,包括长发和盘发。他过着一种让妻子觉得厌烦的生活。
她现在住在另一个山谷小镇的公租房里。她喜欢那个地区、房子和邻居。她觉得在她住了几年的地方建大房子很奇怪。她说:“他们这么做不是很滑稽吗?”
对杰克的妻子来说,离开农舍是件好事。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小有成就,是个励志故事。父亲是护林人,某种猎场看守人;杰克是农场工人和园丁;现在她是半个镇上人。
对于我,在小屋和庄园是一个轮回;在农场和农舍间是另一个轮回;杰克妻子的生活又是另一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