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不敢去看萧朔神色,把太医往远请了请。
这些年来,虽说众人确实都盼着府里有个子嗣,可府中上下,向来对王爷深信不疑。
既然王爷已说了,云公子是为脱身才进了他们府上,那定然是这么一回事。
请太医来,无非是验一验御史中丞说的话,看看侍卫司手段。
“太医……可定得准?”
老主簿悄声:“王爷不曾说过,何时出的事?如何怀上的?”
梁太医怔怔站着,照着云琅的话:“他对王爷用情至深,情难自已,趁王爷醉倒……”
梁太医是正经人,实在说不出最后一句,憋了半天,磕磕绊绊:“乘虚而入,夺了……王爷清白。”
老主簿瞪圆了眼睛,一把捂住太医的嘴,悄悄回头看了看。
萧朔站得稍远,垂眸看着廊下,神色晦暗不明。
看情形,大抵是没听见他们的话。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
如果是当年的小王爷,酒后不查被人占了便宜倒,也尚有几分可能。
可如今的萧朔,无疑已同旧时彻底不同了。
当初先王殁在狱中,王妃携剑闯宫自尽,府中无人主事,一度人心惶惶。
丧礼过后,萧朔跪在宗庙前,接圣旨袭爵受印。
自此往后,府上就只剩了琰王。
“万万不可乱说!”
老主簿亲眼看着萧朔一步步走到今日,清楚王爷脾气,沉声低斥:“我们王爷的清白,岂是旁人随随便便夺得去的?”
“不一定的。”梁太医轻叹,“此等事,每每天有不测风云。”
梁太医的晚节清白已经不保,对旁人的清白也颇为感怀,恍惚叹息:“原以为守住了,遇到个人,一不小心便没了。”
梁太医顿足:“遇到个孽障,再小心也保不住……”
老主簿听他越说越离谱,几乎怀疑梁太医也已经被御史中丞传上,瞄了瞄萧朔,眼疾手快将仍在慨叹世事无常的太医送出了王府。
梁太医命不好,被个煞星折腾了十来年,失魂落魄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件事:“还有……”
“我们王爷清清白白!”
老主簿离萧朔远了,底气足了不少,沉声道:“纵然酒后乱性,也是云小侯爷酒后,我们王爷——”
“不是这个。”梁太医被怀孩子的事纠缠了半日,走到门口才稍许清醒,“是正事。”
老主簿怔了怔。
梁太医拉住他,低声说了几句。
老主簿越听越皱眉,半晌点点头,交代下人守好王府,跟着匆匆去了医馆。
-
琰王府,独门小院。
云琅盘着膝,坐在从天而降的铁笼里。
哄走太医后,云琅试了不少办法脱身,没想到萧朔这些年精进不少,竟都被结结实实堵了回来。
云琅不信邪,潜心谋划调虎离山,终于一举突破。
走到院门口,松了口气。
被笼子扣了个结结实实。
王府下人不少,时不时有小侍从抱着东西经过,偷偷瞥上一眼,不等他招呼,战战兢兢拔腿就跑。
玄铁卫沉默一如往日,牢牢以院门为界,既不后退一步、让云琅有机会出院子,也绝不向前一步,干涉云公子坐在铁笼子里赏雪。
热茶是被从笼子缝颤巍巍递进来的。上好的龙井,梅花瓣上积的新雪,小丫鬟拿毛笔一点点扫下来,拢在花瓮坛里,细细煮出来的三道茶汤。
斗篷是狐裘的,极保暖,绒毛洁白内衬大红,层层叠叠绣着精致章纹。
云琅坐在被从笼子缝塞进来的蒲团上,裹着从笼子缝塞进来的斗篷,捧着茶,问候了第二十七遍萧朔的六大爷,
“王爷有令,云公子不出院门,便算是守规矩。”
玄铁卫被他拿雪球一砸一个准,仍岿然不动,守在院前:“一律不得干涉。”
云琅递过去杯茶水,脾气很好:“帮我把笼子打开,不算干涉。”
玄铁卫顶着脑袋上的雪,坚如磐石。
云琅诚恳道歉:“做假人放在窗前,迷惑你们,是我不对。”
玄铁卫巍然屹立,稳如泰山。
云琅:“三番两次扔小木条,触发机关,让你们徒劳结阵御敌了九次,也是我不对。”
玄铁卫不为所动。
云琅长这么大没道过这么多次歉,深呼深吸,压压脾气:“把太师椅拆成小木条,也是……”
玄铁卫打断他:“云公子。”
云琅没压住脾气,一个雪球飞过去,砸了他一脸。
玄铁卫抹干净脸上的雪,一丝不苟:“我等奉命在此驻守,要做什么,都要报给王爷定夺。”
云小侯爷已经困在笼子里赏了一个时辰的雪,豁出去了,铁骨铮铮:“那就去报!我还能把你们王爷怎么——”
玄铁卫:“侍卫司的人来了,王爷正在书房会客,不准人进。”
云琅微怔,抬了下头。
玄铁卫静了片刻,又道:“御史中丞来过,同王爷说了些话。”
玄铁卫:“那些话,是云公子叫他说的吗?”
云琅静坐一阵,笑了笑,拿起茶杯抿了两口。
玄铁卫静等一阵,不见他开口,想回到值守位上去,忽然听见云琅出声:“自然。”
玄铁卫皱了皱眉,看着他。
“我替你们府上挨了顿揍。”
云琅在蒲团上坐得累了,伸直双腿,往后靠在笼子上:“就白揍了?总得告诉你们王爷吧?”
斗篷毕竟不严,一动就跟着灌了满腔的风。云琅咳了两声,抹了抹唇角:“真像那些话本里说的,为他平白受了苦、遭了罪,还无缘无故憋着不肯说,自己忍着委屈?”
玄铁卫抬头,怔了下。
“近来话本都是这个调子,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心虚不占理、带着孩子东躲西藏的。”云琅嗤之以鼻,“有什么意思?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玄铁卫脸色变了变,俯身跪下来。
云琅没在意,他五年没和人好好聊过天了,不在乎对方是站是跪:“还有最近那些,鲜少风月,都是相顾无言泪千行,无聊得很……”
话音未落,忽然觉出不对。
云琅撑了下蒲团,别过头,正看见萧朔负手立在他身后。
一个坐在笼子里,一个站在笼子外。
相顾无言。
萧朔身后跟着面色焦灼的老主簿,再往远点,还跪了个瑟瑟发抖的侍卫司校尉。
云琅:“……”
萧朔不知听了多久,似是觉得有趣,仍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云琅喉咙有点痒,轻轻咳了一声。
萧朔看他一阵,慢慢道:“哪种不——”
云琅一迭声咳出来,抬手掩了下,仓促打断:“王爷怎么进来的?”
云琅的笼子就堵在院门口,里面的人进不去,外面的人出不来,这才敢和门口的玄铁卫聊天。
一来,萧朔过去的轻功始终不如他。
二来,萧朔毕竟是王爷,在自己的王府里,从全是钉子碎玻璃的围墙翻进来,显然不很合适。
云琅心思斗转,暗自斟酌萧朔如今身手进益到了什么地步。
他早晚要走,玄铁卫护卫王府尚可,机变却毕竟弱了,难以放心。倘若萧朔自身也有一战之力……
“走到后墙。”萧朔道,“恰巧看见一个窟窿。”
云琅:“……”
“岔口尚新,像是被人扒的。”
萧朔饶有兴趣,不紧不慢:“可惜有碍观瞻,进来后,便叫人堵上了。”
萧小王爷长这么大,第一回见墙上的洞,有些新奇:“堵上不要紧吧?”
云琅费尽艰辛大号土拨鼠一样扒了两个时辰,深吸口气,慢慢磨牙:“不要紧。”
萧朔点点头,抬了下手。
两个玄铁卫将那个侍卫司校尉拽过来,扔在雪地上。
云琅低头,看了看,轻蹙了下眉。
“侍卫司来人,说——”
萧朔慢慢道:“经查证,此人与你有仇,为泄愤,曾潜入狱中对你动用私刑。”
“侍卫司说,将此人交予琰王府,任打任杀。”
萧朔:“冤有头,债有主。”
云琅握着茶杯,眉峰一点点蹙起来,抬头迎上萧朔漠然视线。
回京之前,他已六年没见过萧朔,也清楚对方和自己记忆里定然大不一样。
他在萧朔眼底寻不到丝毫温度,幽深岑寂,冷得像是深渊寒潭,连水花都激不起来半个。
“……替罪羊而已。”云琅转了转手中茶杯,收回心神,“算不上债主。”
萧朔:“谁算得上?”
云琅心中微沉,倏而抬眸。
萧朔神色平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问了个什么要紧的问题,看了看他神色,叫过玄铁卫:“打开笼子。”
云琅一时看不透他,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扯了下嘴角,撑着站起来:“侍卫司那么多人,过了这么多日,记不准了,哪知道谁算得上……王爷问个别的。”
萧朔抬眸看他:“别的?”
云琅很大方:“对。我知无不言。”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笑:“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云琅拍胸口保证:“只要——”
萧朔看着玄铁卫挪开铁笼,不经意道:“那日你将我灌醉后,做了什么?”
“……”云琅:“啊?”
“景王叔年纪大了,府上人丁始终不旺。”
萧朔道:“听闻我府上添了对龙凤胎,甚是艳羡,问我诀窍。”
云琅:“……”
萧朔:“环王叔也想知道,还特意遣了房事嬷嬷来学。”
云琅:“……”
萧朔不紧不慢:“卫王叔——”
云琅咬牙,一瞬几乎想厥过去问问先帝,没事给萧朔生这么多皇叔干什么。
“既是替罪羊,直接砍了,平白增府上杀孽。”
萧朔话锋忽而一转,回了正题:“不该无端喊打喊杀。”
云琅心说你还知道,也不看看京城琰王能止小儿夜啼的传说是怎么来的。深吸口气,抓紧时间点头:“烫手山芋,不如——”
“不杀。”萧朔垂眸,打量着脚下校尉,“我又不高兴。”
云琅莫名其妙,瞪了他半晌,才发觉萧朔像是没在开玩笑。
虽然不清楚缘由,侍卫司找麻烦,受刑拷问的是他,不高兴的确实是萧朔。
云琅扶着笼子,静静站了一阵,胸口蛰得微微一疼。
“要怎么……”
云琅耐着性子,缓了语气:“要怎么,王爷才能高兴?”
萧朔看他一阵,道:“那一晚——”
“……”
云琅无话可说,转头就走。
从回京被擒,一直到送去法场砍头,云琅就连萧朔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朔要是有心帮他,含混糊弄过去也就是了。要是打算揭穿,也犯不着这么折腾,以琰王府眼下在在皇上那儿的恩宠,一句话自己就能被剁成八段。
云琅现在就有点想被剁成八段,不理拦阻的玄铁卫,拨开刀剑朝院外走出去。
走了两步,被老主簿堪堪拦住。
“云公子。”老主簿急得不行,小心扶住他,“您不能再折腾了,太医说——”
“还有一夜风流,被风流的反倒不占理的。”
身后,萧朔忽然慢慢道:“有什么意思?”
云琅冷不防听见自己挥斥方遒的话本点评,脚底不稳,绊了下。
琰王耳聪目明,过耳不忘:“就该找上门叫他负责,不能惯着。”
云琅磨了磨牙,咽下去一口血。
他今天折腾了整整一日,也就在笼子里赏雪这一个时辰歇了歇,眼下被萧朔一激,胸口血气又隐约翻覆。
“云公子,就哄哄王爷。”老主簿急得不行,匆忙扶住他,“您那天晚上干什么了?挑一件行不行?挑一件随便说说,这事就过去了,您得回去歇着……”
“没有那天晚上!”云小侯爷脾气最多能压到这儿,忍了一天,怒气再按不住,咳着将他甩开,“都是编的!萧朔他大爷——”
“那您就编啊!”老主簿急道,“随便编一个不就完了吗!”
云琅:“……”
老主簿说得竟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情节安排上,萧朔那时候醉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做什么,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云琅站了两息,从院门口转了回来。
萧朔稳稳站在原地,视线仍落在他身上,眸色不明。
云琅摩拳擦掌,慢慢撸起袖子。
他欠萧朔的算不清,无非用命来还就是了,今天这一茬,萧小王爷无论如何得让他揍一拳。
左右以后他死了,萧朔爱找谁不高兴找谁不高兴。
“那一晚……月色正好。”
云琅深吸口气,暗中运着内力,朝他走回来:“琰王月下独酌,我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萧朔听着,忽而笑了一声。
云琅皱眉:“笑什么?”
“没事。”萧朔淡声道,“你见色起意,然后呢?”
云琅近来一动内力就胸口疼,压了压血气,信口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还听得饶有兴致,云琅深吸口气,一拳朝他砸过去。
玄铁卫骤然警醒,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云琅一拳砸上了萧朔面门。
萧朔抬眸,不闪不避。
云琅隐约也觉得自己拳风软绵绵的全无力道,心下正狐疑,胸口蓦地一绞,内力没能续上,眼前骤然暗了下去。
“王爷!”老主簿急得跺脚,“云公子内伤甚重,气血瘀滞不畅,恐有性命——”
萧朔握住云琅失了力气的拳头,向旁侧轻轻一带,伸手将他接住:“畅了。”
老主簿:“?”
萧朔握住云琅脉门,试了试,将他手腕放下。
云琅昏昏沉沉,苍白伏在他肩头,哇的一声,呛出一口被琰王爷活生生气出来的血。
老主簿从来不知道还能这么治气血瘀滞,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站在原地。
萧朔仍揽着云琅,看着衣襟上染的血色,没动。
一旁玄铁卫也愣怔良久,小心翼翼上前,将无知无觉的云公子接了下来。
屋内已经被云琅拆得没法住人,一名玄铁卫将人背起,换到了紧邻的院子,仔细安放在榻上。
老主簿去了趟医馆,带回了不少药方,已叫人去抓了药。王府里也有医官,见云琅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唇色淡白呼吸清浅,忙各司其职,医治起了连伤带病的云公子。
老主簿忙着安排半晌,才发觉萧朔仍站在原地。
王爷的衣服被血染了半身,老主簿犹豫半晌,小心凑近:“您……去换件衣服吗?”
萧朔垂眸,静默不动。
当年从先王爷陵前出来,老主簿第一次见他这般,不敢再打扰,放轻脚步想要离开。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萧朔开口:“记下来。”
老主簿怔了下:“什么?”
“《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萧朔道:“那晚月色正好,云公子见琰王月下独酌,蹲在墙头上,见色起意。”
“……”老主簿没想到他们王爷甚至还起了个名字,神色复杂:“是。”
萧朔继续道:“寻了个机会,将酒动过手脚。待琰王喝到半醉,便——”
萧朔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身上怵目血色。
侍卫司刑讯手段,伤骨不伤肉,伤腑不伤皮。
云琅扑倒在他肩上,身上被斗篷裹得温热,气力已竭意识昏沉,一只手去拽他的衣袖。
萧朔曲臂,虚护了下,静静站了一阵。
萧朔:“投怀送抱,入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