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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医院里。
卢家四口、吴家两老以及程之方,都齐齐守在病房,听医生公布最后的会诊结果:
天池的心跳和呼吸暂时恢复,不过脑部积水无法取出,因此大脑宣布死亡。
卢越的头轰地一下,一个概念猛地刺入脑中:植物人!冰雪聪明一往情深的天池将变成一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植物!再也不会说话不会歌唱!天哪!
卢母立刻哭出声来。而吴妈妈则口口声声念着:“命运,命运……”
植物人,天池的诺言果然实现,替代吴舟,做了新的植物人。多么残忍的一场交易!
琛儿犹自不解:“什么叫大脑死亡?她明明活得好好的!你们看,她脸上还有红晕呢!”
医生脸上现出恻隐之色,耐心解释:“她已经不能思想,这在医学上已经是实际意义的死亡。以后她会一直这样昏睡下去,重新醒过来的机会几近于零。所以我想同你们商量一下,有没有必要继续她心脏和呼吸功能的工作?也许让她……”
“不!”琛儿恐惧地大叫起来:“她还活着!我不能让她死!她会醒过来的!”她冲到天池病床前,天池熟睡的面容平静中仍带着一丝难言的哀楚。琛儿泪如雨下:“纪姐姐,你醒醒,跟我说说话。我不相信你会死,你那么聪明,那么理智,那么坚强,你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轻易地去死……”她握着天池的手,摇着天池的手,身体抖得如一枚风中的叶子。
卢越含泪上前拖开妹妹:“琛儿,别说了,天池听不到的。”
“我不信!”琛儿尖叫着,挣扎着,忽觉痛不可抑,不假思索地,她一低头猛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咬下去。卢越浑身一震,努力忍住,眼看着血丝浸过毛衣渗透出来,那一刻只想就站在这里任琛儿咬破血脉,让他流尽全身的血化烟化灰化为虚空,那样,他的心也许会好过一些。
还是程之方上前拉开琛儿:“琛儿,别这样,你哥哥他心里也不好受。”
琛儿放了手,悲凄地望着哥哥:“对不起……”接着放声嚎哭起来,哭得那样痛切,那样绝望。
卢越也是声音哽咽,求助地望着医生:“医生,她醒过来的概率有多少?”
医生叹息:“很难。而且,抚养一个像她这样的……病人,是需要很大精力也花费许多金钱的,据我了解她并没有工作单位可以报销,好像也没什么亲人……”
“谁说她没有亲人?”琛儿猛一抬头,拂去泪水,眼里是无比的坚定和果决:“她有一个妹妹愿意支付她所有的医药费并照顾她,就是我!”
吴家两老卢家父母也都拥上来说:“我们都是她的亲人,医生,求你一定要救救她,不惜代价,说什么也要让她醒过来!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呀!”
医生惊讶了,从病历上他知道这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可是现在看来,资料是错误的,她居然拥有这么多真心的朋友。而且,这位叫卢越的,好像是病人的前夫吧,他看来是这样地忧伤焦虑,分明对前妻有着一份极深的真感情,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会离婚呢?但是这些都是病人的家务事,做医生的,只好见怪不怪,守住本份。他向病属解释:“病人的确是太年轻了一些。如果脑积水可以自行吸收,重新醒来不是不可能,这,就要看亲属的耐心和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求生意志?卢越不由回头看了天池一眼,睡在病床上的天池面容如此沉静,好像在为自己终于可以放弃一切而沉沉睡去感到庆幸似。固然,她微微蹙着眉,可是她平日里睡着也是习惯皱眉的,仿佛不胜烦恼。她是太累了,从小到大,短短25年中,一直孤军奋战,苦苦挣扎,何尝有一天轻松快乐过?反是此刻最为平安宁静,终于得到真正休息,无思无虑,再不理会人间的纷扰倾轧,欺骗和辜负。
求生意志,天池有求生意志吗?卢越深深叹息了。
2
当吴舟终于赶回国内时,天池已经搬回付家庄自己的住处。
琛儿取出全部积蓄来缴付了天池的医疗费用,“雪霓虹”的几个老客户如陈凯、杨先生等听到消息,也都慷慨解囊,卢吴两家和程之方更是义不容辞。最后,连老美老高络绎都被惊动了,站在天池床前连连说:“怎么可能?迦利不像是一个会倒下来的人。那样的一个战士!”他一直记着天池气势汹汹对他嚷“It's unfair!”的情形,对自己以往的刻薄忽然惭愧起来,主动提出愿为“雪霓虹”提供半价出片服务。
即使是这样的东拼西凑,也终究是杯水车薪,脑科护理毕竟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有限的捐款很快见底。好在这时候医生终于做出诊断,说天池的情况已经稳定,不必继续留在医院观察。
卢母曾经提出不如接天池来自己家,但是琛儿不同意,她说不出具体的理由,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天池有知,一定不会愿意再寄人篱下。于是宁可自己搬到天池处,以方便日夜照顾。
白天她请了一位钟点女佣按时为天池进食流体食物、按摩和读报纸,晚上便自己坐在天池床边与她喁喁私话,一如从前的肝胆相照,无话不谈,只是天池却再也没办法帮她分析处境,为她开解烦恼。
当年为吴舟治病的陆老医生和心理医生程之方甘作志愿军,轮流上门探视天池。
看到吴舟,陆医生露出苦笑:“我与你们两个,倒是结下不解之缘。”
吴舟不及答话,急急走到天池床前,只看了一眼,便禁不住泪如雨下,喃喃说:“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他承受了天池那样深重的恩惠,正经连声谢谢也没好好说过。上天怎能这样惩罚他,都不给他回报天池的机会?天池是那样好,那样真,那样善,躺在这里的怎么会是天池?天池,这世界真的如此负你,令你毫无留恋地闭上眼睛再也不愿面对?醒来吧,告诉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天池,只要你肯醒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绝不吝惜,天池,只要你肯醒来!
琛儿梳理着天池的头发,因为做手术,天池一度剃了光头,如今刚刚长出短短一茬,有点像调皮的小男生。她俯下身,低低地在她耳边倾诉:“纪姐姐,这是吴大哥,吴大哥看你来了。你不会不记得他的,你曾为他付出十几年的沉默情怀,陪在他床边整整一年之久,又为他写下整本发不出去的《点绛唇》,如今他来了,就站在你的面前,纪姐姐,你睁开眼看一看好不好,纪姐姐……”
以前她陪天池去等吴舟下班,每次吴舟身影一出现,天池就大为紧张,握着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用力。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天池的眉梢眼角也不动一下。怎么会?
琛儿的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天池的头发上,宛如暗夜星辰。
吴舟更加难过:“天池,我梦见你向我告别,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绝别。为什么不多说几句?难道你真的对我再无话可说?”
琛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屋取出《点绛唇》,这是卢越当年扔给她看时被她悄悄保存下来的。
“吴大哥,这是纪姐姐写给你的,你以前没有看见过,现在,她再不会为自己说话了,只剩下这本东西留给你,你带去做个纪念吧,也好常常想着她。纪姐姐睡了一个多月,雪霓虹的老客户都渐渐不来了,以前的旧朋友来过几次也都……我怕,我怕她再睡下去,人们渐渐地都会把她给忘了。”琛儿说不下去,颤抖着手把信稿递给吴舟。
吴舟接过,只翻了数页,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仰头望向苍穹:“上帝这样捉弄我?如果这真的是一场交易,我不要!上帝,收回你的筹码吧!我不要天池替我!我情愿躺在这里的那个人是我!”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程之方上前拍拍吴舟的肩膀:“吴先生,别这样。一个天池这样自我折磨已经够了,你再不要钻进这个轮回的牛角尖里了。”
吴舟回头,愣愣地看着程之方,但很快想起来:“程医生,是你。”
程之方不禁感慨,他们只在吴舟婚礼上见过一面,他随卢越去吃蹭席,统共只说过两句话,“恭喜多谢”之流,没想到他竟然记得。由此可见,天池对这人痴情多年并非无因。他开口邀请:“要不要出去坐一坐?”
3
由琛儿开车,载着吴舟和程之方一起来到港湾桥那家最有情调的茶馆“水无忧”,上次天池同冷焰如开谈判的地方,这次,则是他们三位约了卢越做一次面对面的倾心交谈。
路上,琛儿感慨:“吴大哥,这还是你醒来以后第一次坐我的车呢。你知道吗?你睡着的那一年,我可是给你做过好几次司机呢。”
“是吗?”吴舟惊奇,“可惜我一点也不知道。”
琛儿叹息:“就是你被撞醒过来的那一次,也还是我开的车呢。当时车上还有我哥和纪姐姐,一起接你从医院复诊回来。哥坐我旁边,纪姐姐和你在后座,出事的时候,我被撞断了胁骨,哥撞破了头,纪姐姐最惨,手臂骨折,又内出血,只有你,因为纪姐姐整个扑在你身上,你不但连点皮外伤都没有,反而因祸得福,被撞醒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琛儿的眼睛模糊了,不得不把车停在了路边,“可是现在,纪姐姐也变成了这样,不知道有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琛儿的哭声越来越响,再说不下去了。
吴舟心如刀绞,自回国以后,一年前的往事一点点被唤回,逼真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清楚地面对一个铁一样的事实:他的命是天池给的,天池是为了他才落到今天的地步,他愧对天池,他欠天池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这不仅仅是一笔情帐,更是道,是义,是一个男人为人在世的责任和根本!
程之方下车绕到前座打开车门:“琛儿,让我来开车吧。”
一行三人赶到茶馆,卢越已经先到了,面前放着一壶茶,可是他鲸吞牛饮的姿势分明像是在喝酒,一杯杯灌下去,双眼充血,看到琛儿和程之方,仿佛不认识。可是看到吴舟,却有明显的震动,既有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迁怒,也有点悔不当初罪孽深重的心虚,似乎本能地想站起来,但立刻便放弃了,只做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说:“你也来了。”
吴舟点点头,心头也是百感交集。琛儿自从天池出事后便和哥哥势同水火,然而看到他这般憔悴落魄也不由怜惜,眼圈由不得又红了。只有程之方,相对置身事外,又是权威人士,还可以拿出旁观者清的理智态度来主持大局。
对于天池重蹈吴舟命运覆辙的巧合,程之方的解释是:“这又是心理疾病的一个典型例子,在心理学术语上有一个名词,叫做‘自我实践诺言’。患者一再重复某种命运的可能性,并且不断给予自己心理暗示,认为那种情形必定会发生,结果事情往往就会像她预言的那样,真的发生了。说到底,其实是患者的一种自我放弃,就好像有些怀疑丈夫有外遇的妒妻,每天想方设法要找出丈夫不忠的证据,变着花样逼压猜疑,结果做丈夫的不堪其苦,果真变心离去,那妒妻不知道是自己的行为逼得丈夫变心,还以为是自己当年的预感做了准。”
“天池不是妒妻。”卢越闷闷地打岔,仰头灌进去一杯伯爵红茶。以前他一直讨厌英式红茶香精太多,有股子异味儿,可是此刻思绪大乱,再辨不出好坏。
程之方看他一眼,继续说:“天池的情况的确同这有所不同,但是原则上出自同一道理。自从婚变后,她便对一切产生怀疑,没有斗志,而且因为在意识上产生这是为吴舟醒来付出的代价这样一种心理暗示,更觉得一切都是命定,不思进取,不求改变,结果终于酿成悲剧。为今之计,只有希望她自己可以在沉睡中进行心理调解,恢复生趣,有求生的意志,否则真是针药无效了。”
一番话说得卢越心胆俱裂:“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同她离婚,逼得她觉得人生没意思,甚至不愿意活着。是我错,我没想到离婚会带给她这么大的伤害!”他求助地看着程之方,似乎希望得到某种安慰,“老程,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天池还会不会醒?什么时候醒?”
程之方没有回答,却望着他和吴舟,忽然换了种口吻说:“好,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想问二位一句,今后,你们对天池有什么打算?”
吴舟毫不迟疑地回答:“我要留下来照顾她,直到她醒为止。”
“你太太那边……”
“我会在国内等她毕业。如果到那时她仍然不打算回国,我也只得由她。但是我自己,天池一天不醒,我一定不会离开中国。我的命运,由天池决定。”
程之方看着卢越:“你呢?”但是不等他回答,又说,“卢越,有一件事,我要明白告诉你:以前,作为你的朋友,我一直把天池看成嫂子,只有仰慕的份儿。但是这回天池出事,让我想清楚了,爱情不应该一味退让……”
卢越大惊:“老程你在说什么?”
“我爱上了天池!”程之方明明白白地宣布,“我也要等天池醒来,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无缘参与,但是她的来生,我希望预订。”
卢越脑中蓦地泛起一行字:“来生,我愿仍为一个女儿,如雪般温柔,却无雪的清冷……”那是天池写给吴舟的《来生的约会》。而今,程之方却也要和天池订一个来世之约。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就凭我比你更了解天池。”程之方正色问:“卢越,我还记得,当初你跟我说过,所以和天池吵架,是因为她一夜不归又不肯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于绝裂。可是今天,我已经约摸猜到这件事的真相了。现在,你还想不想知道天池那天晚上究竟去了哪里?”
卢越迟疑:“你?你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
程之方叹息:“卢越呀,当年同学中以你最聪明,可是当局者迷,竟连最简单的分析能力也没有。你说过,那天晚上琛儿失踪,接着天池也一夜不归,回来后你告诉她琛儿的事她又毫不惊讶,当时我就怀疑她是知情人,可是不太敢相信女人间的友谊可以做到那么彻底,直到现在看到琛儿这样照料天池,我才相信了,以她们的交情,天池是真的可以两胁插刀的。”
卢越茫然:“什么两胁插刀?什么知情人……”
然而琛儿已经明白过来了:“哥,你说你曾经为了天池一夜不归同她吵架?你是为了这个才同她分手的?是为了这个吗?”她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可是,可是那天晚上,纪姐姐是去送我了呀,她在为了我出生入死,你还要同她吵架,误会她……”
卢越彻底呆住了,眼前昏黄一片,再也听不清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一切是错!错!错!错!而他就这样错过了天池!永远地错过!天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他,为了卢家,她隐瞒去向,承受自己那么刻薄的责骂而毫不辩驳,原来都是为了琛儿!可以想象,如果自己知道了琛儿的去向,是很难克制得住不告诉父母的,而那段日子,警察出入卢家那样频繁,一旦爸爸妈妈知道真相,就难保不在言语中透露出去。那样,琛儿就一辈子不要想再回来了。天池正是看清了这一切,才要忍辱负重,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咽下,一心只希望卢家好。她是卢家当之无愧的儿媳,可是自己,自己做了什么?责骂她,侮辱她,抛弃她,终于逼她走上绝路。自己,真是禽兽不如,羞于为人!
卢越举起茶杯浇在自己的脸上,伏桌大哭起来,惹得整个茶馆的人纷纷侧目。
程之方提醒:“卢越,你怎么了?镇定点。这是茶,不是酒!”
一句话提醒了卢越,狂态毕露,大叫:“酒!酒呢?我要喝酒!”大力推开好友,匆匆跑下楼去。程之方还待再追,却被吴舟劝住了:“算了,让他去吧,发泄一下也好。”
卢越大醉,把酒如水一样地倒下去,直吐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似。
医生说天池在落水之前曾经呕吐,那是为了什么?她到底在怎样虚弱的情形下蹈水自沉的?卢越渴望时光倒流,让他看到当日的情形,唤住天池,告诉她他的悔恨与渴望,告诉她他们还有大好的青春还有无尽的未来要一起度过,告诉她只要她醒来他再也不会负她。只要,她醒来!
钟小青沿街沿巷地寻找,终于在一家小酒馆里找到已烂醉如泥的卢越。
可是卢越已经不认得她,只是不断重复着:“我是爱她的,我追求她那么久,当然是因为爱她。我提出离婚,也是因为爱她。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小青摇撼着他:“卢越,你醒一醒,纪天池并没有死。她不过是睡着了。倒是你,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把自己醉死的!”她抱着他哭起来。卢越欠了天池,而她,她欠了卢越。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笔糊涂帐呀!
然而卢越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说。天池一日不醒,他就一日不可能轻松振作。
他仍做着他的摄影工作,只是再也不敢拍摄大海。
继天池的惧风之后,如今又多了一个怕水的人——昔日的弄潮好手而今竟然闻水而逃,绝足不到海边了。
4
冬去春来,而纪天池依然沉睡不醒。
陆医生每周两次前来探询,程之方则把诊所营业时间改为下午,留出上午时间来专门陪护天池,他一直说,天池的眼睛常常会不自觉地动,证明她是有梦的,换言之,她还有思维,只是被局限住了,仿佛游离的电波那样不能约束。但是他同陆医生都坚信,借助药力和人心,天池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直到醒来,他们充满信心。
吴舟果然遵守诺言留了下来,为了多赚一点钱,他又重新做回酒吧歌手的老本行,一个晚上常常要跑两三个场唱歌,白天则同程之方轮流照顾天池,每天替她涂上雅诗兰黛的唇膏。涂了紫唇的天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病人,于是更加让人相信,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裴玲珑几次催促吴舟去英国,被明确拒绝后也就不再坚持,反而像当年一直给吴舟寄药一样,如今又依样画葫芦地把同样的药不断地寄给天池,并且表示一毕业她就会回国来同吴舟团聚,要和他一起照顾天池,报答天池当年对吴舟的救命之恩。
卢越每天下了班都会来付家庄探视天池,却总是站在楼下不肯上来。那是他旧日的新房啊,如今锁着她沉睡的前度新娘。在她的不为人知的酣梦里,可仍然有他的踪影?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天池真的是毫无知觉的,坚信在天池清冷绝寂的外表下必然有着世人难以捕捉的思维意念。也许天池的沉睡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抉择,是她有意识回避红尘的一种无言无为的选择。他离开了她,她也就离开了欢乐离开了希望,宛如一朵空中的浮云没有方向没有追寻,那么除了闭上眼睛不再思虑她又能做些什么?不过他仍然不相信天池是自杀,他宁可想天池只是到海边去寻找他们旧日相爱的足迹失足落水,也许是一时的心神恍惚,也许是下意识的万念俱灰,但绝对不会是存心的自杀。释薇自杀,是为了她对田壮的恨,对命运的控诉和抗议,但天池心中仍是有爱的,她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报复自己。天池处处为他着想,天池怎忍令他不安伤心?
在大家的帮助下,天池的医疗营养费终于暂时解决,可是仍然十分吃紧。“雪霓虹”的盛世已成昔日黄花,渐渐连每个月的房租都成了问题,公司规模已经缩小至不能再小,只剩下小苏、梁祝两个老臣子死顶。琛儿几次都想把公司出让给同行算数,可是想到“雪霓虹”曾是天池全心着力的事业,终究不忍看到它在自己手上关门,只得仍苦苦地支撑着。有时累到极处,她会忍不住握住天池的手痛哭:“纪姐姐,你醒来啊,我不成的,我真的撑不住了。你帮我,帮帮我啊!”
可是天池却不语不动,永远地沉睡着正如长白山顶冰封千古的天池水。
午夜梦回,琛儿常会想起大学时熄了灯又睡不着,和天池躲在被窝里一个撑着被子一个打着手电挤在一起看小说的情形,那时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如今却每天都觉得好累好累,睡下时几乎不愿再醒来,恨不得就此息劳归主。行中人都认为她够坚强,可是琛儿自己知道,那不是坚强,是没办法,所以还不曾崩溃,只是因为她根本没条件崩溃。古代仕女扶着丫环肩膀对准一朵白海棠,单是伤春悲秋已经可以喷出血来,那不是娇弱是富贵,在琛儿,就算吐出那一口血也得吞回去,无他,精力体力都已经严重超支,哪里舍得浪掷?
她几乎要羡慕天池,多希望也可以像她那样,一眠不起,再无烦恼。她有些懂得天池的境界了。
有风的夜里,琛儿总会临窗点亮一盏灯轻声呼唤:“天池,回来,天池,回来……”
天池不答,可琛儿却总似乎听到风中依稀而深情的回应:“琛儿,琛儿……”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琛儿念起天池的名字,她就会从风中听到这天籁般的纶音。
“纪姐姐,我听到你在喊我,你有什么话对我说?纪姐姐,回来,跟我说说话,回来哦……”
天池,聪明如你善良如你长情如你,怎忍心如此置挚友的心声于不顾,怎堪得琛儿的娇颜日见憔悴?天池,你的灵性如今飘荡何处,你可听得到友人最真切的呼唤?
一日下班后,琛儿到超市买了大堆日常用品,去地下室取车时,忽然有个物体爬过来拉住她靴子:“卢琛儿,救救我。”
琛儿吓了一跳,整包东西掉在地下,她弯腰拾起,看清楚那物体原来是一个人——蝈蝈!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发出馊味来,蜷蛐着,正像是一只捱不过冬的蝈蝈。琛儿大奇:“你怎么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救救我,我要没命了!卢琛儿,你心好,再救我一次。”蝈蝈说着开始抽搐,一边打哈欠,擤鼻涕。
琛儿虽然没经验,但到这时候也已经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吸毒?”
蝈蝈点头,人到了这一步是无所谓自尊的,她合盘托出:“我吸毒,已经有好几年了……钱都用光了……老是不够用……所有的路都走绝了……白给人都没人要……一身针孔……卢琛儿,帮帮我,我要死了……我已经在这地下室里藏了三天,三天没吃东西了……救救我……”
琛儿全明白了。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故事。三陪女卖身吸毒,毒瘾日深而进项日少,终于山穷水尽,连房子也抵出去,最终流落街头,躲在地下停车场里避冬……电视里杂志上不是没看过类似的故事,但没想到会由熟人现场表演。而且,是怎样的一个熟人?!
她们曾经有过那么多那么深的恩怨。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钟楚博许弄琴的悲剧根本由她一手造成。如果不是她通风报信煽风点火,如果不是她偷拍照片又给许弄琴出主意演出隧道撞车,如果……
琛儿有一点发抖,看着脚下那企怜的活物。她一直想报复她的。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可是琛儿忽然发现,她下不了手,面对今生唯一的仇人,她能说能做的,居然仅仅是:“爬上车来吧,我送你去医院。”
启动车子,她忽然流泪了。
原来她并不想置她于死地。她一直以为她会,以为自己恨透了她,如果她手上有一把刀,会毫不犹豫捅进她的胸口。
可是原来她不会。
当敌人当真站在面前,刀子同样也摆在面前,她却流了泪。
如此外强中干。
手上有刀又怎么样?她的心中无刀。
她想起天池的话,爱不是为了报复。
原来,恨也不是为了报复。
说到底,她同天池一样,是一个心中无恨的人。
琛儿忽然又高兴起来。没有比知道自己其实可爱而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她甚至轻松地吹起口哨来。
回到家,她把这一切说给天池听,然后自己夸奖自己:“做得多漂亮,原谅敌人比杀死敌人一百次更有价值。”
她知道,如果天池有知,天池会这样回答的。
宽恕之所以是美德,是因为宽恕首先是一种自爱。
琛儿坐下来,替自己做一杯黑咖啡。以前天池每次那样喝她都笑她“自讨苦吃”,可是如今她也渐渐染上此好,这才明白,所以嗜苦是因为精神实在疲倦,只得借外物提神。
一杯落肚,自觉恢复精神,于是推天池出门。
为了方便天池出入,这段日子她已经自己做主将天池住处换到了一楼。正像当年天池照顾吴舟一样,她也每天会推天池到海边散一回步。
这天的海水很清,浪花洁白清脆。琛儿告诉天池:“以前我哥哥是习惯冬泳的,可是现在他简直连海边也怕来。而且开始发胖,就快变成小老头了。”
停一下,又说:“纪姐姐,如果你一睡十年才醒,我想你的外貌大概也还和现在一样,可是我同我哥哥却都老了,那时候,不知道咱们谁该叫谁姐姐。”
正沿着沙滩边走边聊,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而来,站在远处似乎犹疑了一下然后就笔直地走了过来。
琛儿愣了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紧接着便惊喜地叫起来:“小峰,是你?真的是你!”
那眼前因为风尘仆仆而略见憔悴,却仍然不掩英气逼人的大男孩,不是许峰却又是哪个?一年多不见,他高了,壮了,也黑了,更主要的是,一年多的异国生活,让他的神情态度起了很大变化,有了以前所不具备的坚毅稳定。此刻,他深情地凝视着琛儿,低沉地说:“你瘦了……”低头看到天池,声音忽然哽咽,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怎么会这样?琛儿,你受苦了,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琛儿已比过去沉静许多,她变得很少笑,却也不大晓得流泪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好久都没有给我写信了,我写了好多信你也不回……”
“我很忙。”琛儿的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疲惫。这个冬天里她的体力精力都透支得太多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让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快乐且依然美丽。
他看着她,化妆糊在脸上,发丝粘在额上,衬衫贴在颈上,整个人一塌糊涂。从小到大,他视她为豌豆公主,还从未见她如此狼狈拉沓过。可是正因如此,这女孩就更令他心折。无法想象她是怎样一边撑持着公司一边照顾着完全不能自理的天池的,这里面,该有怎样的坚强毅力和深厚爱心!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后来我忍不住给你们家打了越洋电话,越哥告诉了我一切。我办妥手续就尽快回来了。”
琛儿抬起眼睛:“那又何苦?”
“琛儿,让我帮助你,让我为你和天池做点什么,好吗?”许峰跨上前握住琛儿的手,目光坚定地直视她的眼睛:“我在国外专门学习了电脑制版,业余时间我一直在一间电脑公司打工,我会帮你振作雪霓虹,也会帮你照顾天池。琛儿,不要拒绝我!”
琛儿惊异:“可是,你又怎么会……”
“是天池告诉我的。她说如果我有机会,最好学会电脑制版,将来回国一定会用得着。她还断言,我将来必有一天同你携手江湖并肩做战,几个月前,她甚至有一次写信给我,流露出厌战的意思,说她大概不会做得太久,但庆幸后继有人,雪霓虹必会在你我手中重振声威。”
琛儿愣住,原来天池什么都早已想到,原来天池曾经默默地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的心更加疼痛,到底还是流下泪来:“纪姐姐这样清醒的人,现在却睡得这样沉。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许峰也看着天池,是这位真心的朋友帮助他坚定了爱琛儿的心,在他最失落的时候,一直鼓励他,安慰他,并且同他分析琛儿的性格和为人,让他一点点走近琛儿的心,重新认识她。可是现在,他回来了,真心朋友却从此长眠。他脱下外衣,披在天池身上,安慰琛儿:“我刚才先去了你家,看到你哥哥,也知道了吴舟和程之方的事,有这么多人真心爱护天池,关心她,照顾她,她一定会醒来的。”
琛儿点点头,望向大海,海水起起伏伏,仿佛在永久地絮语着一些沉默百年而不为人知的故事。天池究竟是怎样落水的至今都是个谜,但是大海,大海也许是知道的吧?
在琛儿望向大海的时候,许峰却在静静地深深地注视着她。琛儿依然秀丽的脸上比过去多了许多沧桑,清如秋水的眼里写着沉静和坚毅,这是一个怎样娇美智慧,外柔内刚的女子哦!许峰心里对她充满了怜惜,敬重,和关切。就是她了,这就是他誓死追寻终生相悦的女子了。从认识她那一天起,这个念头就从未动摇过,而今是愈发地坚定和执著。寂寂长空,漠漠沧海,天地间他本是无欲无求从容淡定的一个人,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携着身畔这个女孩的手共同走过红尘。
“琛儿。”许峰的手忽然覆在了琛儿的手上:“让我陪你一辈子照顾天池,好吗?”
一辈子?琛儿震动地望着许峰,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一辈子,一辈子的许诺岂是轻易说得的?
她看到了许峰坚定的目光,是的,他是知道的,这是一个任何时候都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的人,一个有担待有爱心有责任感的人,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一个真正了解她欣赏她关心她接受她的人,她还求些什么呢?她曾经得到并付出过很深的爱,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婚姻,婚姻至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爱情,而是宽容和了解,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她与许峰之间,无疑有着最深刻的了解,过去虽然有过许多分歧,可是现在,绕了一个大圈子,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她也不再是过去的她,可是殊途同归,反而志同道合,终于可以走到一起。就像天池说的那样——携手江湖,共振雪霓虹。
她忽然想,也许这一切,天池都早已料到了,无论是雪霓虹的将来,还是她同许峰的故事,都早已写在天池的心中。天池,竟然一直为了别人活着……
琛儿的眼睛再次湿润了,她在天池的轮椅边轻轻跪下来,含泪低语:“纪姐姐,你听到小峰的话吗?纪姐姐……”
海风拂动天池的头发,泪光依稀里,紫色的雅诗兰黛有一抹奇异的珠光,琛儿似乎又看到了天池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