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沉。
琛儿疾行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的心中充满复仇的烈火和自焚的快感,决意飞蛾扑火来完成一次交易——用美丽交换正义,以公理谋杀纯情。
但是走到宾馆包间的门前,她还是本能地犹豫了,不知该不该敲门,或者像电影中常有的那样,一脚踹开门来。最后,她决定折衷,不敲门,但也没有拳打脚踢,而是平静地推开房门,睁大眼睛无惧地站在赤裸的蝈蝈和半裸的港客面前,努力让自己不要脸红,不要低头,更不要退缩。
蝈蝈诧异地“哦”了一声,对她的去而复返有些意外,却仍然搂着那港客不经意地调笑:“怎么?想通了?要用哪种方法要钱?”
琛儿双目喷火,正欲回答,门外有人替她先发话了:“哪种方法都要!”
“钟经理?”琛儿惊愕地回头。
钟楚博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房间,威严的目光向四周略略一扫,简洁地介绍:“这是纪检处李处长,这是公安局孙科长。”
蝈蝈白着脸跳下床来,先发制人:“你们随意闯入人家房间,想干什么?”然而与钟楚博犀利目光一碰,立刻闭上嘴。
李处长嘲弄地:“该你们介绍一下了,这位先生是谁?你们什么关系?为什么来北京?盖了公章的假合同又是怎么回事?”
蝈蝈外强中干,犹做困兽之斗:“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们正正经经谈恋爱,这也犯法?”
孙科长忽然掏出手枪在桌子上一拍:“你现在可以不说,等下到局子里再说吧。”
那香港客人一见手枪,惊得赤着上身就跳下床来,哆嗦着说:“我说,我先说,我本来不认识这位小姐的,我只是到国内来观光,在火车上认识她的,她说要给我当导游……”
蝈蝈望向琛儿的眼光犹如毒蛇的信子,忽然咆哮起来:“卢琛儿,你好!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够狠!够辣!你每次都不给我留一丁点儿自尊!为什么我总是输你总是赢?不会的,不会总是这样!你记着,我会报复!我一定会再找你的!”
蝈蝈被带走了,那港客也被带回局子里录口供。琛儿愣愣地望着钟楚博,犹自反应不过来。这几个小时里的变化太大了,波谲云诡,大起大落,眼着着就要鱼死网破,却突然峰回路转,钟楚博先知先觉一样从天而降,三两下手势,不费吹灰之力,一切已都迎刃而解。他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呢,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此刻,这尊神的眼中充满温柔怜惜,同刚才的犀利判若两人:“以后有什么事,别再瞒着我,把你的烦恼交给我,知道吗?”
琛儿重重点头,眼里忽地涌上泪水。
钟楚博更加专注地望着她,那眼神正同他们第一次对视时一样:震动,讶异,惊奇,带着一点点相逢的欢喜,和一丝莫名的感伤。他的声音忽然沙哑:“小鹿,把你的心事也交给我,好吗?”
随着问话一起出口的,是他俯下头,在琛儿唇上迅捷的一吻。
琛儿眼前一黑,只觉仿佛有一座山迎面压下来,压下来,竟不知道闪避。直到他的嘴唇离开了她,她仍然瞪大眼睛回望着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双清澈无尘的如水双瞳里分明有着孩童的纯真和惶惑,而漆黑的瞳孔深处,是他小小的影子。面对着那样的一双眼睛,钟楚博忽觉踟蹰,生平第一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的天真,单纯,满心里都是爱与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杂念。他怎么能忍心让自己污秽如阴沟一般的历史染脏她的心呢?
他在这样一双无尘的眼睛面前退缩了。
天地为证,即使他一生中从未试过心软,至少这一刻,他是打算过放弃的。
可是琛儿却进攻了。
就在钟楚博转身的一刹那,她扑上去,主动投进他的怀中,双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把滚烫的脸埋在他怀里,不许他听清楚自己炽热的表白:“楚博,楚博,我是这样地爱你呀!”
钟楚博投降了。幸福的浪潮一阵阵袭来,只刺得心口微微地痛,一阵强过一阵,而那疼痛中,有最真切的快乐迸出。他伸出手,紧紧地拥抱着她,越抱越紧,越抱越紧,似欲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化入自己的生命中。
琛儿只觉全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忍耐着,承受着,也快乐着。他是那么强壮那么有力那么美好呀,依着他就像依到了高山依到了大地,如此地坚实如此地安稳如此地无所畏惧!
无悔地爱一次吧,哪怕只是滴泪摇红的蜡烛也宁可烧作灰烬,哪怕只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也定要舞尽春光,哪怕是一生只唱一次的荆棘鸟也誓必寻到最长最利的那一根刺,将它深深插进自己的胸口,完成今生最美的绝唱。
让痛楚来得再彻底些吧。她无悔!爱只是爱本身,谁要去问条件,谁又要去想结果,既然爱了,也就爱吧,正如活了就得活着一样,它是如此地自然如此地必然而又如此的毅然绝然呀。自己生而在世,不就是为了要等待钟楚博这样一个人与她一起完成一场惊涛骇浪的热爱吗?自己原就是为他而生的呀!
是的,自己一定是为了他而来,走过千年百代,寻遍千山万水,只为了赴这一个心灵之约。虽然迟到,好过没有。只要她遇到他,一切便是天定的缘份,他们将从此相爱,永不分开!
琛儿听到自己的心在歌唱: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终究、终究是你的新娘吧”
2
在北京的三天是琛儿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天。
她从没有试过这样地无忧无虑,这样快乐得不真实的快乐。她抓住他的手,穿过广场上溜冰的人群,宁可两个人一齐被撞倒也不分开;她骑在他的颈上,招摇地走过天安门前,嘴里像孩童大样高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她倚在他的臂弯里,于午夜的天坛数星星,捕捉流星的飞逝。
她告诉他:“书上说:如果你能在流星划落之前把衣襟打一个结,心中许一个愿,那愿望就会实现。”
“那么,你的愿望是什么呢?”他问,眼里也有两颗小星星在闪烁。
她笑着,不肯说。
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你的愿望,让我帮你达到好不好?”
琛儿更加快乐地笑。
好,当然好。她的愿望,正是他呀。他说可以帮她达到,就一定能帮她达到。
她相信他。
他在三里屯的酒吧里向她吐露经历:“我结过两次婚,有一个17岁的女儿。”
“17岁这么大?”她惊讶,那不是同她差不多。
“不算很大了。我今年46岁,28岁结婚,29岁得女,已经非常晚了。”
46,刚好大了她两轮,同属龙——神话中一种虚构的鳞科动物。
一条龙是虚,两条龙是虚上加虚。
爱情故事,可能使神话负负得正化虚为实?
“我一回去就着手办离婚。”
“我信。”
“我会娶你。”
“我信。”
她笑得是这样幸福。有什么比美梦成真更让人感到幸福的呢?
“楚博,给我讲些你的故事。”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穷。三兄弟,只有一套出门衣服,新年走亲戚,只得一个一个地去……”
“你开玩笑。”
“是真的。”
琛儿泪盈于睫:“那你后来是怎么发家的?”
“我拣垃圾,卖苦力,同野狗打架,把狗肉卖给煲仔店老板……”
“是靠这样子攒足千万资产?”
“不,是靠卖白粉。”
“你开玩笑。”
“是真的。”
琛儿又一次瞪大了眼睛:“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做过。我还做过许多事是你想象不出来的。小鹿,我不是善男信女。”
“我不管,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就够了。有什么比相知相爱更重要的呢?更何况,琛儿并不相信他所说的。他逗她是小女孩罢了。可是她会证明给他看,她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天真没用。她也可以做一个好的广告人,做他的好帮手,贤内助。
琛儿在星光下满足地笑了。
3
“我会嫁给钟楚博。”琛儿这样向哥哥和天池宣布。
天池未及说话,卢越已“嗤”地一笑:“等他先离婚再说这句话不迟。”
“他说他会离婚。”
“他说你就信?”
“楚博不会骗我。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天池凝眉:“琛儿,我希望这件事你从长计议。”
“没什么可从长计议的。我已经决定了。我可不打算像你,十几年暗恋一个人一句话不说。时间宝贵,经不起那样浪费。”
天池惊讶。琛儿向来活泼爽直,可是这般出口没遮拦却是罕见。她直觉在北京似乎发生了许多事情,而琛儿因此改变。可是好朋友正在兴头上,她不忍泼她冷水,只得点头承认:“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智慧。”
卢越立刻接口:“是,不等结婚已经‘白头到老’。”
“哥哥,你太刻薄了。楚博的头发比你还要黑呢。”
“是吗?你看清楚不是染的?”
琛儿气极,抬腿便踢了卢越一脚。
嚎叫声中,卢越早已中招倒地,口中犹诅咒不断:“还有,你得问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如果离婚,打算付太太多少分手费,如果现任钟太太提出要他整副身家才肯放手,他是不是有魄力不爱江山爱美人?”
是玩笑,也是实话。琛儿犹豫起来,爱上一个已婚男人,的确不是1+1=2那么简单。那已经不是加减法,只怕得算上乘除,还有一大堆中括号小括号以及分子分母什么的,那是一道相当复杂的算术题哦。琛儿数学一向不大灵光,忍不住抱住头呻吟起来。
天池问:“这件事,许峰知道吗?”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卢越惊奇:“你同小疯子还有来往?”
琛儿答:“他出国后,一直有信寄来。说也奇怪,我觉得他好像倒比以前更了解我了,话也越来越能说到我心里去。有时候我想,要是没遇到楚博,说不定我真会和他重续前缘的。不过现在不可能了。他再好,也好不过楚博。”
“花痴!”卢越用手指在脸上羞妹妹。
琛儿不害羞,故意仰起脸做洋洋得意状。
天池忍不住笑了。不管以后结局如何,能教一个女孩子这样开心,哪怕只有几天也是值得的。
这个时候,她的传呼机响起来,蓝色屏幕上是一条中文短信息:“董事长请你马上来公司谈谈”,落款是“彩视”的秘书于小姐。
天池微笑,典型的高络绎作风,原来他又回大连了,只是难道他现在仍然以为自己有这份资格可以对旧属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吩咐小苏:“帮我到街上买个水果篮送到‘彩视’去,代我问候高先生,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以前的时间都排满了,请他另约时间,我一定准时到访。”
卢越鼓掌:“做得好。他既然可以让秘书代劳,你当然也可以请助手出面,第一回合,一比一平。”
琛儿却说:“不,是纪姐姐略胜一筹。商场过招,除了财雄势大之外,还要比气度心胸,处事得体,若有一半次的缺斤少两,立刻沦为下品,被人看轻,从此再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永世不得翻身。纪姐姐这一手以静制动,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在风度上已经比老美棋高一招。”
卢越大笑:“商场的事我是不清楚,不过拍马屁的功夫的确你要排行第一。”
4
再次回到“彩视”,天池只觉感慨不已。旧地重游,令她有一种十分恍惚而迷茫的感觉,仿佛隔世重来。
“彩视”开业不久自己便来了,设计门面,制作灯牌,规定公司管理制度以及工艺流程,自己都是有份参与的,公司的发展实在也曾渗透了自己的心血,最终却换来那样冷清的怅然离去,而今重新面对,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清的情味。
于秘书见到天池,满面春风地招呼一声“纪小姐”,接着说董事长正在接一个重要电话,请她稍等。
天池微笑答应。
这一稍等就等了整整半小时。
高络绎终于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天池正和技术部经理在交换一些电脑特技制作的心得,没有丝毫的焦躁不耐,见到旧老板,甚至十分恭敬,立刻站起身微微点头,且仍然沿用旧时称呼:“董事长。”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池在“彩视”打工时,一再直言忤上,及至离开,可以同对方平起平坐了,反而客气恭谨,毫没有小人得志的轻浮状。高络绎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自己的故意延俄,原本是要教训她昨天胆敢拒约,存心要让她等一等好煞煞她威风的。最好她等得不耐烦发了脾气,自己就可以趁机教训她:“这点小事都忍耐不下,如何可以成大器?”可是没想到天池竟是好整以暇,温文有礼,倒反显得他自己不懂规矩,小家子气了。
高络绎心中说:“嘿,又输一招。”表面上却只得打个哈哈迎上前来:“哈罗,迦利,听说你大小姐现在成大老板了,恭喜恭喜。”
天池只以淡淡的一笑作为回答。
同高络绎谈话永远只是表面上轻松诙谐,实际里唇枪舌剑,语带机锋,紧张刺激得不得了。
天池从头到尾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微笑,心里却是又气又叹又紧张。毕竟,送上门来已经处在下风,而且,是她有求于他,并非他有求于她。
“雪霓虹”开业以来,门庭若市,许多老客户尽力帮衬,琛儿借着广告人的身份帮她大做宣传,卢越也一直将市政府的活儿通过种种关系介绍给她,故而天池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梁祝原是负责跑业务的,现在却整天忙着往返于公司和邮局之间了。
大多来制版的客人总是希望出品越快越好,有些报版甚至当天就想要胶片,光盘特快专递到广州已经不符合市场要求,即使发EMAIL过去再特快专递胶片回来还得至少48小时,而且成本也太高,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出片能够在大连当地完成。而在大连,设备最好,合作最方便的,自然是老公司“彩视”。“彩视”的工艺和人事都是天池所熟悉的,若能合作,必然事半功倍。因此天池今天的登门拜访,其实是有任务在身。
然而高络绎不知是钱太多了还是气太大了,永远是意气为先,生意靠后。听到天池居然有求于己,立时气焰大涨,做出姿态来一口答应:“没问题,迦利小姐开口,我一定全力支持,你需要我什么样的帮助,尽管说。”
临了却报出一个惊人的价目——四色胶片输出每色十六开70元,四张片即为280元,一分不减。而天池自己制作连同输出胶片的事例报价也不过300元。换言之,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成交的价格。
天池微微摇头:“董事长,您不肯帮我?”
“帮!谁说我不帮?你是我扶起来的,我当然愿意继续塑造你!如果你愿意回到‘彩视’……”
天池轻浅地一笑:“多谢董事长看重,只是人各有志。如果您真的愿意塑造我,请帮我在大连制版界立下足吧,我会铭感在心。”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又是高络绎先沉不住气,“你辜负我的器重,任性辞职不算,还开了同行公司跟我打擂台。你这不是‘东家跌倒,西家吃饱’?”
天池不禁微喟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高络绎同华筠这对夫妻其实如出一辙,都是怄气比生意要紧。可是,究竟是谁先对不起谁?是谁设圈套克扣自己工资迫得自己辞职?怎么这一切竟成了自己的错?
但是事过境迁,谁是谁非也不必再计较了。天池这回是无奈地笑了:“我能有今天,‘彩视’的确使我受益匪浅,我真心希望还有机会同‘彩视’合作发展,董事长可不可以稍让一让价?”
“没问题!”高络绎轻快地说,甚至向天池调皮地眨一眨眼:“你想要优惠是吗?多少?69?68块5?算了算了,不要讲了,67块5好了,每张四开片我算你270,便宜10块钱。10块钱不少了呀,一次10块,十次100,一百次就1000。你一个月总要出百八十套片子吧?呀!那我就是每个月白送你1000块。1000块呀!”
天池望着高络绎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只觉啼笑皆非。当初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离开“彩视”的,所以就成了“彩视”的敌人了。再回来就该提着脑袋爬进来,而不是昂着头走进来,否则就算犯了天颜,就令高络绎难以入目了。他是没有合作诚意的,他巴不得自己倒下来。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和气的笑容,可是彼此却都卯着劲儿,一心要把对方的气焰打下来。何其不幸,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自己,而财雄势厚的却是对方,她有什么机会赢?
然士可杀不可辱,忍受他的嚣张也就够了,不可以再折损自己的傲气,否则更加全军覆没。自己可以输,但不可以败。天池又是微微一笑打断了对方:“哪怕是一分钱的优惠,我也心领董事长的情,多谢。下次回来,请让于小姐提前通知我好吗?希望赏脸容我为您接风。”说罢颔首告辞,转身离开。
留下高络绎,对着她的背影忽忽若失,不禁发起呆来。他又想起广州初见天池时她说的那句话:“我没有义务去抬举别人的风度涵养。”忽然感到疲惫。挥手吩咐秘书,“替我叫技术部经理进来,算一下出胶片的成本费应该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