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贝里站在奥萨·托雷尔位于柴豪夫路的公寓门外。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虽然先前已做了万全准备,但现在他仍觉得忧虑恍惚。他右手捏着那个在瓦斯贝加的办公室抽屉里找到的纸袋。
写着斯滕斯特伦名字的白色卡片,仍旧放在门口黄铜名牌的上方。
门铃似乎不会响,他照着自己的老习惯用拳头捶门。奥萨·托雷尔立刻把门打开,瞪着他说:
“好了,好了,我来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别破门而入。”
“抱歉。”科尔贝里咕哝了一声。
屋里很暗。他脱下大衣,打开门廊的灯。那顶旧警帽仍跟上次一样挂在帽架上。门铃的电线被扯断了,悬在门框旁边。
奥萨·托雷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喃喃地说:
“一群白痴不断来烦我。新闻记者、摄影记者,还有天晓得其他的什么人。门铃响个不停。”
科尔贝里没有说话。他走进客厅坐在一张帆布椅上。
“你不把灯打开吗?这样至少我们可以看见对方。”
“我看得很清楚。好吧,如果你要,如果你要的话,当然我可以开灯。”
她打开灯,但没有坐下。她焦躁地走来走去,好像一头想脱逃的笼中困兽。
屋里空气沉闷,烟灰缸好几天没清过了,整个房间乱七八糟,似乎完全没打扫过。透过打开的门他看见卧房也是一团乱,床当然没铺。从走道他还能瞥见厨房,水槽里堆满了没洗的锅碗瓢盆。
然后他望着这个年轻女子。她走到窗边,回身朝卧房走去。
她瞪着床铺数秒,又转身回到窗边。周而复始。
他得一直把头转来转去才能盯着她,简直像是在看网球赛一样。
从他上次看见奥萨·托雷尔至今已经过了十九天了,在这期间她已然有所改变。她脚上仍穿着同一双灰色滑雪厚袜——或至少是类似的一双,但这次袜子上沾满了烟灰,头发没梳理且纠缠打结。她眼神涣散,双眼周围有着黑眼圈,嘴唇干燥龟裂。她的两只手静不下来,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内侧都被尼古丁熏成黄色。桌上有五包开了封的烟,她抽的是丹麦牌子的烟。奥克·斯滕斯特伦生前完全不抽烟。
“你有什么事?”她粗哑地说。
她走到桌旁,从一包烟中甩出一根,用颤抖的手点燃,把燃烧的火柴直接丢在地上,然后说:
“当然没事,就像那个白痴勒恩一样,坐在那里咕咕哝哝摇了两个小时的头。”
科尔贝里没有应声。
“我要把电话线拔掉。”她突然宣布。
“你没去上班?”
“我请病假。”
科尔贝里点点头。
“真蠢,”她说,“公司有自己的医生。那家伙说我该到乡下或者出国去休养一个月,然后他开车接我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敲掉烟灰,大部分都掉在烟灰缸外面。
“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她说,“我不如干脆就去上班反而比较好。”
她猛然转身走到窗边,往下望着外面的街道,一边扯着窗帘。
科尔贝里在椅子上如坐针毡。这比他想象中还要糟。
“你有什么事?”她头也不回地又问了一次。“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呀,说话呀!”
他得设法打破她与世隔绝的状态。但要怎么做呢?
他站起来走到雕花的木头大书柜前面,浏览了一下上面的书,取出一本。这本书挺旧的,《刑事侦查手册》,奥托·文德尔和阿尔内·斯文森合著,一九四九年印行。他翻过标题页,朗读起来:
“这是有编号的限量版书籍。这一本编号二零八零,属于伦纳特·科尔贝里侦查员。本书乃为警员在犯罪现场工作的指南,这些工作常常十分困难,警员责任重大。本书内容均属机密,因此作者要求每位拥有者注意,不要让此书误入他人手中。”
“伦纳特·科尔贝里侦查员”这几个字是他自己很久以前写的。这是本好书,过去曾经非常有用。
“这是我的旧书。”他说。
“那你拿回去啊。”她回道。
“不用,我在几年前就送给奥克了。”
“哦。那至少这不是他偷来的。”
他一面翻阅,一面思忖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办。书里某些段落有他划的重点,他发觉有两处书页的边缘有人用圆珠笔打了勾,都在《性谋杀案》这一章。
性谋杀案罪犯(虐待狂)常常是性无能者,在这种情况下,其凶残的犯罪乃是为了获得性满足的异常行为。
有人——毫无疑问是斯滕斯特伦——在这一句下面划了线。
他在旁边做了个惊叹号,写着“或者相反”。
同一页稍微往下一点有一段开头是“性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可能在以下情况中遭到杀害”,斯滕斯特伦在这段里挑出两点:“在性行为之后,避免被受害者指控”,以及“由于震惊的影响”。
他在书页边上写下自己的意见:“摆脱被害人,但这样的话还算性谋杀案吗?”
“奥萨。”科尔贝里说。
“什么事?”
“你知道这是奥克什么时候写的吗?”
她走到他身边,瞥了一眼,然后说:
“不知道。”
她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满满的烟灰缸里,站在桌旁,双手在腹前交握。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恼怒地问。
科尔贝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娇小悲伤。今天她穿着一件短袖的蓝罩衫,而不是毛衣。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虽然罩衫像块布一样松垮垮地挂在纤瘦的身体上,但她的大乳头还是清楚地在布料下突起。
“坐下。”他命令道。
她耸耸肩,又拿了一根烟,走到卧房门口,一面把玩着打火机。
“坐下!”科尔贝里吼叫。
她吓了一大跳地望向他,棕色的眼睛几乎闪烁着恨意。虽然如此,她还是走到他对面,坐在皮扶手椅中,浑身僵直,双手放在大腿上。她右手握着打火机,左手还拿着未点燃的烟。
“我们得把所有的牌都摊出来。”科尔贝里说,困窘地偷看了棕色纸袋一眼。
“太棒了,”她以冰冷清澈的声音说,“只是我没有任何牌可摊。”
“但是我有。”
“哦?”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跟你坦白说。”
她皱起眉头。
“哪方面不坦白?”
“好几个方面。首先我问你,你知道奥克为什么搭那班公车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也不知道。”科尔贝里说。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奥克对你说谎。”
她的反应非常激烈,双眸闪闪发光,双手紧握成拳。那根烟被她捏烂了,碎屑落在长裤上。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因为是真的。奥克没上班——星期一他遇害那天没班,前一个星期六也没班。他在整个十月份休了非常多的假,十一月的前两个星期也都在休假。”
她哑口无言地瞪着他。
“这是事实。”科尔贝里继续说,“我想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他是否在不值勤的时候也习惯带着枪?”
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去死吧,不要一直用你的审讯策略烦我。伟大的审讯官马丁·贝克为什么不自己来?”
科尔贝里咬住下唇。
“你是不是一直在哭?”他问。
“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回答我。我们得互相帮助才行。”
“帮助什么?”
“抓住那个杀死他和其他人的家伙。”
“为什么?”
她沉默地坐着,然后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报仇。当然是要报仇。”
“奥克平常也带枪吗?”
“是的,常常都随身携带。”
“为什么?”
“为何不?到头来他果然需要啊,不是吗?”
他没有回答。
“还真帮上了大忙。”
科尔贝里仍旧不出声。
“我爱奥克。”她说。
声音清晰而真切。她的视线落在科尔贝里身后某处。
“奥萨?”
“什么事?”
“那么奥克常常不在家。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你觉得他可能是和别人在一起吗?我是说别的女人?”
“不会。”
“你认为不可能?”
“我不用认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的事。我就是知道。”
她突然盯着科尔贝里的眼睛,惊讶地说:
“你们以为他有情妇吗?”
“是的,我们还是觉得有这个可能。”
“那你们可以放弃了,完全没有这种事情。”
“为什么?”
“我说过了不关你的事。”
科尔贝里用手指在桌面上嗒嗒地敲着。
“你确定?”
“对,我确定。”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要鼓起勇气似的。
“奥克对摄影有兴趣吗?”
“有,这大概是他不再踢足球之后唯一的嗜好了。他有三台相机,厕所里还有一个冲洗照片的设备。他把浴室当成暗房。”
她惊讶地望着科尔贝里。
“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把纸袋推过桌面给她。她放下打火机,用颤抖的手拿出照片,看了最上面的一张便满脸通红。
“你们在哪里……哪里找到的?”
“在瓦斯贝加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什么!在他的办公桌?”
她眨了几次眼,突然问道:
“有多少人看过?全瑞典的警察?”
“只有三个人。”
“谁?”
“马丁、我和我老婆。”
“葛恩?”
“对。”
“你为什么要给她看?”
“因为我要到这里来。我希望她知道你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奥克和——”
“奥克死了。”科尔贝里毫无表情地说。
她的脸涨得火红,脖子和手臂也是。她的前额浮现小滴的汗珠,刚好在发际下。
“照片是在这里照的?”他问。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
奥萨·托雷尔紧张地咬着下唇。
“大概三个月以前。”
“我猜这是他自己拍的?”
“当然。他有……各种各样的摄影装备,自动定时器、三脚架什么的。”
“他为什么要照这些照片?”
她仍旧脸红冒汗,但是声音比较稳定了。
“因为我们觉得好玩。”
“他为什么把照片放在办公桌里?”科尔贝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他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私人物品。”他解释道,“除了这些照片以外。”
漫长的沉默。最后她慢慢地摇头说:
“我真的不知道。”
该换话题了,科尔贝里思忖。他大声说:
“他到哪里都带枪吗?”
“几乎随时都带着。”
“为什么?”
“他喜欢。最近都这样。他对武器很有兴趣。”
她似乎在思索什么。突然间她站起来很快走出了客厅。沿着短短的走廊,科尔贝里看见她进了卧室走到床边。她把手伸到乱七八糟的枕头底下,迟疑地说:
“这里……有一把手枪……”
科尔贝里稍嫌肥胖的体型和迟钝的外表,以不同的方式骗过许多人。其实他身体状态非常好,反应更是快得惊人。
奥萨·托雷尔还俯身向着床铺,科尔贝里就已经来到她身边,从她手中夺下枪械。
“这不是手枪,”他说,“是一把美国左轮,柯尔特点四五,长枪管,叫做‘和事佬’,真是荒谬的名字。而且它还上了膛,扳开了保险栓。”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她喃喃道。
他打开枪膛退出子弹。
“还是达姆弹,”他说,“连在美国这都是被禁的。这是最最危险的小型武器,你可以用它射死大象;如果你在五码内的距离射击一个人,子弹会造成汤盘大的伤口,人会飞到十码之外。这玩意
儿你打哪儿弄来的?”
她困惑地耸耸肩。
“奥克那里,一直都是他的。”
“一直放在床上?”
她摇头,静静地说:
“不是。是我……现在他……”
科尔贝里把子弹放进裤子口袋里,让左轮枪口对着地板,扣下扳机。咔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寓里回荡。
“扳机还锉光了,发射起来更快、更容易。危险得要命,你只要在睡着的时候翻个身……”
他没说下去。
“最近我没怎么睡。”她说。
“嗯,”科尔贝里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在以前没收武器的时候暗中留下了这玩意儿。根本就是偷的。”
他打量着这把又大又重的左轮,用手掂着重量。然后他瞥向姑娘的右手腕。跟小孩一样细。
“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他咕哝道,“如果你很迷武器的话……”他突然抬高了声音。“但我不迷武器,”他叫道,“我恨这种东西。你听清楚了吗?这种肮脏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存在。所有武器都不该存在。有人制造这种东西,而大家把这些玩意儿藏在抽屉里或是带着上街,这正显示出整个世界都变态、疯狂了。有些狗娘养的靠制造和买卖军火赚大钱,那就像靠制造毒品或致命的药物赚钱一样。你明白吗?”
她以截然不同的表情望着他,眼神清澈直接。
“去坐下,”他简洁地说,“我们要谈谈。这很严肃。”
奥萨·托雷尔没有回话,她直接走回客厅,坐在扶手椅上。
科尔贝里走到门廊,把左轮手枪放在帽架上,脱掉西装外套和领带,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卷起袖子。然后他走进厨房,烧开水泡茶,把茶杯端进来放在桌上,又清了烟灰缸,打开窗户,坐下。
“首先,”他说,“我想知道你说‘最近’是什么意思。你说最近他喜欢随身带枪。”
“嘘——”奥萨说。
十秒钟之后她加上一句:
“等等。”
她把腿收起来,穿着灰色滑雪袜的脚靠在扶手椅边缘。然后双手环抱住脚踝,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科尔贝里等她。
说精确点儿,他等了十五分钟,在这期间她看也没看他一眼,两人都没说一个字。最后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怎么样?”
“你觉得如何?”
“不比刚才更好,但感觉不一样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保证会回答,什么都回答。但是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
“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吗?”
“没有,”科尔贝里回道,“但我现在会告诉你。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不相信官方的说法——斯滕斯特伦刚好倒霉碰上一个集体谋杀犯。你保证他没有在外面耍花招,无论你是基于什么这样相信,我也不认为他搭那辆公车是为了去找乐子。”
“那你认为是怎样呢?”
“你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你说他在工作。他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工作,但不知为何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还是我们。有一种可能是他跟踪某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最后憋不住杀了他。虽然我个人认为这不具说服力。”他停顿了一下。“奥克非常善于跟踪,他觉得那很有趣。”
“是的,我知道。”
“跟踪有两种,”科尔贝里继续说道,“你可以尽量秘密地跟着一个人,查出他要干什么;或者是公开跟着他,逼他狗急跳墙,自暴其短。这两种方法斯滕斯特伦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精通。”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这么觉得吗?”
“是的。至少贝克和梅兰德也认为是这样。”他挠挠脖子。
“但这个论点也有一些缺陷。现在我们先不提。”
她点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
“我也不确定,我们得一面摸索一面进行。我并不完全了解你说的话。例如你说他最近都带枪,因为他喜欢枪。最近是什么时候?”
“四年多前我刚认识奥克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儿。”她平静地说。
“怎么说?”
“他害羞而且幼稚。但三个星期前被杀身亡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的成长并不是因为和你及贝克一起工作,他是在这里成熟的,在家里。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在那个房间的那张床上——手枪是他最后脱掉的东西。”
科尔贝里扬起眉毛。
“他没脱衬衫,”她说,“而且把枪放在床边小桌上。我吓了一大跳。老实说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警察,我以为自己跟不知什么样的疯子上了床。”
她严肃地望着科尔贝里。
“我们不是一见钟情,但第二次见面就恋爱了。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当时奥克二十五岁,我刚满二十。但我们两个之中要是有人称得上是大人,或者说勉强算是成熟的话,那个人就是我。他带着枪走来走去是以为这样可以成为硬汉。我说过他很幼稚,看见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跟白痴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一个穿衬衫佩带枪的男人,这让他非常愉快。但他很快就不再这样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成了习惯。而且他对武器有兴趣……”她说到一半突然问道,“你勇敢吗?我是说在现实中很勇敢吗?”
“我并不特别勇敢。”
“奥克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个懦夫,虽然他尽一切努力克服这一点。手枪给他一种安全感。”
科尔贝里提出抗议。
“你说他长大了。他是警察,从专业角度看来,被自己跟踪的对象从背后赏他一枪,这可不是大人做的事。我说过,我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
“一点儿没错。”奥萨同意。“我也绝对不相信。有些地方说不通。”
科尔贝里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事实可能是这样:他在查某件案子,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对吗?”
“对。”
“他有什么变化吗?在这件事发生之前?”
她没有回答,举起左手理了理短短的黑发。
“有。”最后她说。
“怎么个变化法?”
“很难说清楚。”
“这些照片跟他的变化有关吗?”
“是的,我想应该有。”
她伸手把照片翻过来看。
“要跟某个人谈这件事需要某种程度的信赖,我不确定你可以胜任。”她说,“但我会尽力而为。”
科尔贝里的手掌开始冒汗,他在裤管上擦擦手。角色互换了,现在她很平静,紧张的却是他。
“我爱奥克,”她说,“从一开始就是。但我们在房事上不怎么契合,在步调和性质上都不一样,我们的需求不同。”
奥萨深深地打量着他。
“但那样还是可以很幸福。这是可以学习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们就是证明。我们学会了。我想你应该明白。”
科尔贝里点头。
“贝克就不会明白,”她说,“勒恩或其他我认识的人也不会明白。”她耸耸肩。“总之,我们学会了。我们互相适应,非常完美。”
科尔贝里有一下子没在用心听。他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这很难,”她说,“我得解释才行。如果不解释,我就无法说清楚奥克如何改变。就算我告诉你许多私生活的细节,你也不一定能抓住重点。但是我希望你能。”她咳了一声,以实事求是的声调说:“我过去一两个星期抽太多烟了。”
科尔贝里可以感觉到事情将有所转变,他突然微笑起来,奥萨·托雷尔也回他一笑,有一点苦涩,但仍是个微笑。
“我们赶快把话说完,”她说,“越快越好。不幸的是我挺害羞的。很奇怪吧?”
“一点儿也不奇怪,”科尔贝里说,“我也害羞得要命。这是每个人情感的一部分。”
“我在遇见奥克之前,以为自己是个花痴什么的。”她急切地说道,“然后我们恋爱了,学会了适应对方。我真的努力尝试,奥克也是,我们成功了。我们在一起非常完美,比我梦想中的还要好。我忘记自己的性需求比他强,一开始我们谈过一两次性欲的问题,然后就再也没谈过。根本用不着。我们在他想做爱的时候做爱,大概是一星期一两次,最多三次。我们非常满足,没有其他的需要。也就是说,我们并没有像你所谓的不忠于对方。但是——”
“去年夏天,突然之间……”科尔贝里说。
她赞许地瞥了他一眼。
“正是如此。去年夏天我们到马尔卡度假。我们不在的时候,城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困难、棘手的大案子。”
“对,公园连环谋杀案。”
“等我们回家时案子已经破了。奥克很不痛快。”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快速流畅地接着说,“这听起来很糟糕,但我已经说过的许多话和即将要说的话也同样糟糕。事实是奥克因为错过了侦查而不痛快。他野心很大,几乎到了过分的程度。我知道他一直梦想着要破一件其他人都忽略的大案子。此外,他比你们都年轻得多,而且在早期的时候,他在工作上常常觉得被人家颐指气使。我也知道他认为你是最会欺负他的人之一。”
“恐怕他说得对。”
“他不怎么喜欢你,比较喜欢贝克和梅兰德。我并不这么想,但这无关紧要。在七月底或八月初的时候他变了……突然变了,而且变的方式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照片就是那时照的。其实还有更多,还有几十张。我说过我们的性生活有规律,而且很美好。但突然之间规律打破了,是他打破的,不是我。我们……我们一起……”
“你是说做爱。”科尔贝里说。
“是的。我们一天做爱的次数跟以前一个月做的一样多,有些时候他甚至不让我去上班。我并不否认这是令人愉快的惊喜。我非常惊讶。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四年多了,但是……”
“继续说。”科尔贝里敦促道。
她深吸一口气。
“当然我觉得棒极了。他把我像手推车似的推着走,清晨四点把我搞醒,不让我睡觉,不让我穿任何衣服,不让我去上班。甚至在厨房也不放过我,在水槽上做,在浴缸里做,从前面,从后面,倒过来,在每张椅子上都做过。但他本身并没有真正的改变,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觉得他只是在我身上做某种实验。我问过他,但他只笑了起来。”
“笑?”
“对。这段期间他心情一直非常好。一直到……嗯,一直到他遇害。”
“为什么?”
“这我不知道。但我一等到克服了最初的震惊,就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把我当成实验用的天竺鼠。他知道我的一切——每一件事。他知道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饥渴得要命。我也知道他的一切。比方说,其实他并不真的特别感兴趣,只是偶尔有兴致而已。”
“这样持续了多久?”
“直到九月中旬。那时他突然开始非常忙,一天到晚都不在家了。”
“这实在说不通。”
科尔贝里稳稳地望着她,然后加上一句:
“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惊讶、怀疑地瞅了他一眼。
“他没告诉你在办什么案子?”
她摇头。
“连暗示都没有?”
再度摇头。
“你没注意到任何特别的事情?”
“他常常出门,我是说,不在家。这我不可能不注意到。他回来时身上总是又湿又冷。”
科尔贝里点点头。
“我不止一次在半夜醒来,常常那时他才刚回家上床,全身冷得跟冰棒一样。他最后跟我提过的案子是九月初的那一件,一个杀掉老婆的男人,好像叫做比耶松。”
“我记得,”科尔贝里说,“一出家庭悲剧,非常简单平凡的故事。我不知道干吗需要我们去查,这案子简直是教科书上的范例。不幸福的婚姻、神经衰弱、吵架、金钱问题。最后这个男人算是失手杀了老婆。本来要自杀,但没这个胆,就去跟警方自首。但你说得对,这个案子的确由斯滕斯特伦负责,审讯是由他进行的。”
“等等……在审讯的时候发生了某件事。”
“什么?”
“我不知道,但有天晚上,奥克回家时心情非常愉快。”
“那没什么好愉快的,悲惨的故事,典型的社会福利国家犯罪。寂寞的男人,一心想出人头地的老婆不停地跟他哕嗦,因为他赚的钱不够多,因为他们不能跟邻居一样买游艇、买夏日度假小屋和车子。
”
“但在审讯的时候,那个人对奥克说了些什么。”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他觉得非常重要。我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但他只是笑着说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是他用的字眼吗?”
“‘亲爱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是这么说的,似乎非常乐观。”
“怪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科尔贝里振作起来,拿起桌上摊开的书说:
“你知道这些批注是什么意思吗?”
奥萨·托雷尔站起来,绕过桌子走近,把手放在他肩上看着这本书。
“文德尔和斯文森写道:‘性谋杀案罪犯(虐待狂)常常是性无能者,在这种情况下,其凶残的犯罪乃是为了获得性满足的异常行为。’奥克在书页边缘写着‘或者相反’。”
科尔贝里耸耸肩说:
“当然,他是说性犯罪者也可能是性欲过强。”
奥萨突然抽回手。他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她又脸红了。
“不,奥克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那他是什么意思?”
“刚好相反。是女方,也就是受害者,可能因为性欲过强而送命。”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件事。那个在约塔运河被谋杀的美国姑娘。”
“罗丝安娜。”科尔贝里说。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
“但那时候我还没把这本书送给他。我记得我是在我们离开克里斯丁堡之前清理抽屉时找到的,那是之后很久的事了。”
“而他其他的注解似乎很不合逻辑。”她说。
“没错。他有没有其他记东西的笔记本或是日记?”
“他身上不是带着笔记本吗?”
“是有,我们看过了,没什么重要的。”
“我搜过这里。”她说。
“找到什么了吗?”
“不多,他没有藏东西的习惯。不过他做事非常有条理,当然有备用的笔记本。在那边桌上。”
科尔贝里站起来去拿笔记本。跟斯滕斯特伦口袋里的是同一样式。
“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奥萨·托雷尔说。
她拉下右脚的滑雪袜,搔着脚底。
她的脚纤细,弧度优雅,脚指长而直。科尔贝里瞅了瞅她的脚,然后回头看笔记本。她说得对,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第一页上潦草地写满了那个叫做比耶松的可怜杀妻犯的事。
第二页上面写了三个字,是一个名字:莫理斯。
奥萨·托雷尔望向笔记本,耸耸肩。
“一种车。”她说。
“或是美国的出版经纪公司。”科尔贝里回道。
她站在桌旁。突然她用力拍桌子,吼道:
“至少,我要是怀孕就好了!”然后她放低声音,“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等到他升官以后。”
科尔贝里迟疑地朝走廊移动。
“有的是时间,”她喃喃道,接着又说:“我该怎么办?”
他转身说:
“奥萨,这样不行。来吧。”
她猛然转身,凶恶地说:
“来?去哪里?上床?哦,好啊。”
科尔贝里望着她。
一千个男人里面,会有九百九十九个看见的是一个苍白瘦削、发育不良的姑娘,身心状况一团糟,手指被尼古丁熏黄,面容憔悴,仪容不整,套着松垮有污渍的衣服,一只脚上穿着大了好几号的滑雪袜。
伦纳特·科尔贝里看到的却是一个身心复杂的年轻女子,双眸闪闪发亮,双腿之间充满可能性,诱人、有趣,值得深交。
斯滕斯特伦是否也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还是他也是那九百九十九人之一,只是运气特别好?
运气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科尔贝里说,“跟我一起回家,我们空房间很多。你自己一个人已经够久了。”
她还没上车,就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