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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冷语锥心

易明骇然道:“难道他站着不动,也能施毒?”

温黛黛道:“不错。最厉害的是,他这毒不但能无形无影地放发出来,还能使中毒的人毫无所觉。”

水灵光黯然道:“等到觉察时,中毒已深了,武功已有大半消失,这时纵然觉察,也无用了。”

易明大骇道:“好厉害……好厉害……”

温黛黛叹道:“咱们原本就该想到,天下使毒第一高手,与人动手时,又何需施展武功?”

易明道:“难怪他站着不动,他……他根本不必动的,咱们要是早想到这点,早就该防备了。”她语声仿佛越说越低。

温黛黛道:“这两人看似一直站着未动,其实早已展开了生死搏斗,只是别人看不出罢了。”

易明皱着眉头道:“你……你说什么?”

温黛黛愕了一愕,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只见易明满面茫然之色,道:“你……”

温黛黛只听到一个“你”字,下面便只能看到易明嘴唇在动,她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到了。三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泛起一阵惊怖欲绝之意,手掌不约而同凑到一起——三只手都是冰冰冷冷,三只手都已流满冷汗,三只手都已颤抖起来——她们所说的话,对方竟已听不到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对方耳力已失灵,还是自己根本已说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黑衣人一片衫角。突然,那片衫角竟被风撕了开来,随风而起,宛如风中藏着柄刀子似的,一刀便将衫角断下。接着,被风吹起的那块衣角,一块变成两块,两块变成四块,竟变成一丝丝,一缕缕,晃眼便已吹散。又是一阵风吹来,又撕下黑衣人一片衣角。这片衣角晃眼间被风撕成碎片,四下飞散。

不出片刻之间,黑衣人身上衣衫,已变得粉碎不堪,左边缺了一块,右边又失了一角……原来他衣衫竟早已被那无形无影的“毒”腐蚀得经不起微风一吹,这毒性是何等厉害,自是可想而知。但黑衣人身子却仍站得笔直,目中神光也依然有如闪电,他蒙面的一块黑巾,也丝毫未见破损。非但未见破损,而且这薄薄一片丝布,看来竟有如钢片一般,再强的风势,也不能将之吹出一丝皱纹。

这黑衣人内力又是何等厉害!他身子显已坚逾精钢,百毒难侵,那蒙面丝巾之上,也显已被满注真力,护住了他面目五官。他两人身子虽然迄未动弹,但这一场生死搏斗,却已足令在场旁观之人,见了惊心动魄。

温黛黛暗惊忖道:“这黑衣人生死存亡,看来已是呼吸间事,而飧毒大师却似毫无危险,这一战,显见他已占了优势。”

要知温黛黛等三人,虽不知这黑衣人是谁,却总是盼望这黑衣人胜的,此刻见他自始至终均处于捱打的局面,竟丝毫没有制胜之机会,三人不禁更是忧心忡忡。三个人手掌相叠,温黛黛手掌压在最下。她只觉水灵光、易明两只纤手,又湿又冷,有如两条方自水中提出来的鱼似的,还在不住颤抖。

忽然,这两只手掌竟全都移开了,但温黛黛垂首一望,那两只手掌却明明还压在她的手上。她眼中所见,竟已与她身子所觉不能一致。这骇人的发现,使得温黛黛肠胃都收缩起来,若非拼命咬牙忍住,立时便将呕吐而出。转目望去,易明、水灵光两人眼睛里,竟也似开始闪动起将要疯狂的光芒,恰似炙热屋顶上的野猫一般。

只听“砰”的一声,易挺也倒了下去。他站得最远,中毒自较迟,奇怪的是,他面上一直僵木如死,绝无丝毫变化,直到倒下时,还是那模样。

飧毒大师也还是那模样,但温黛黛突然发现,他那一双眼神之中,竟也现出了迷乱不安之意。他胜算已在握,为何还会迷乱不安?

温黛黛暗中惊异,忍不住又去瞧那黑衣人的目光,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神之中,竟带着种妖异之气。仔细再看,他一双瞳仁几乎占据了眼珠十分之八,本该漆黑的瞳仁,此时却是诡秘的宝蓝色。

温黛黛心念一转,突然想起江湖间一件奇诡的传说:“凡使摄心术之人,眼神必是与别人不同。”她暗骇忖道:“这黑衣人莫非正在施展摄心之术?他看来完全未曾反击,却原来正待以此术控制飧毒大师的心神。”

这两人一个施展的是无形无影的巨毒,另一个施展的赫然竟是武林传说中最最神秘诡异的摄心之术。两人身子纵然不动,但这一场搏斗的凶险,却已较武林中任何一场生死搏斗都要凶险十倍。黑衣人心神只要稍有松懈,那无影之毒自立刻便将乘隙而入,侵入他心腑血液,侵蚀他性命。飧毒大师心神只要稍有松懈,心神也立将被对方所摄,永生都将沦于那可怖的黑暗中,万劫不复。两人的生死存亡,实已在呼吸之间。在此等生死关头之下,两人自然谁也不敢妄动一动。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亲眼瞧见这种听所未听,闻所末闻,凶险之极,也奇诡之极的比斗。最可怕的是,他两人此刻实已如骑在虎背之上,欲罢不能,除非两人中有一人倒下,否则谁也休想住手。是以此战非但是无影毒与摄心术之战,而且还在考验着两人的精神、意志、胆量与耐心。

谁的意志坚强,谁的忍耐力久,他致胜之机便多些。谁的精神不能集中,谁的心里生出了死惧之意,便无异自取灭亡——武林中决斗生死的方法虽多,但试问又有哪一种搏斗比此刻飧毒大师与黑衣人的搏斗更不能疏忽,更奇诡可怖?

温黛黛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感恐怖——但她想得多了,心头竟突然有一丝灵机闪过。这灵机实是满天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满地乱麻中的一点头绪,温黛黛自然立刻便抓紧了它,再也不肯松手。

她极力忍住心头的狂喜之情,将此事再三加以盘算:“他两人所施展的功夫,俱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两人自然也不敢稍有疏忽,只因即使是丝尖般大小的疏忽,已足以取他性命,这一点他两人自己必定比我知道得更是清楚得多。在此等情况下,若是有个第三者要取他两人性命,岂非易如反掌,我……我还等什么?”一念至此,她再不迟疑,便待挣扎而起。

哪知那无形无影的巨毒,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蚕食了她全身精力,此刻她用尽气力,竟也不能站起。但她方自有了一点生机,怎肯轻易放松,当下喘了口气,再次挣扎,用尽她生命中每一份潜力。她身子终于一寸寸站起,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只要稍一用力,四肢便会生出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咬一咬牙,拼命忍住。

她这一生中早已不知忍住过多少令她心碎肠断的痛苦,这一点肉体的痛苦,她自然可以忍住。也只有她可以忍住。

寒夜渐逝,东方已现曙光,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但温黛黛额上却已沁出了珍珠般的汗珠。她晶莹的牙齿紧咬着自己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她虽然正在忍受着人类所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但她身子终于已完全站起,终于已开始移动脚步。

飧毒大师与黑衣人仍然未动,谁也未曾发现他们身边一个柔弱的女子已开始发动对他们致命的攻击。

温黛黛满心燃烧着求生的火焰,这火焰燃烧起她生命中的全部潜能,而变为一股令人难信的力量。这力量支持着她的身子,推动着她的脚步。她已向前走出四步。只要再走一步,她左手便可触及飧毒大师的左胁,她右手便可触及那黑衣人的右胁。她此刻手上的力量已不足以杀死一只苍蝇,但却可杀死面前这两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因她手掌只要触及这两人的身子,他两人心神必将一震,而就在他们心神一震的这一刹那之间——

飧毒大师的无影毒立将侵入黑衣人体内,而黑衣人也必定会在同一刹那间控制住飧毒大师的心神。那时黑衣人固将立时丧生,而飧毒大师心神既已被他控制,他一死之后,飧毒大师心神无主,其后果可能比死还要可怕。

但温黛黛这一步竟似再也无法跨出。她此刻体内气力实已用到最后一分,正如一人挑了千斤之担,犹可支持,但若再加一斤,便要跌倒。温黛黛这一步非但未曾跨出,身子竟也“噗”的跌倒。她如此挣扎,如此受苦,眼见胜利之果,已是垂手可得,哪知到了最后关头,还是功败垂成。在这刹那之间,她心头之悲愤与失望,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竟也晕厥过去。

温黛黛醒来之时,眼前已是白云青天。

她晕厥前只道自己此番再也无法醒来,此刻醒来之后,也不信是真的,但耳边却已听得有人道:“好,第一个醒的是你。”

这声音一入温黛黛之耳,她便已听出是飧毒大师的,心头不禁“通”的一跳,暗道一声:“苦也!”

飧毒大师竟未在那一埸恶斗中丧生,自己还是在飧毒大师掌握之中,那么,纵然未死,又和死有何两样?一念至此,她但觉心灰意冷,索性又闭起眼睛。

只听飧毒大师道:“你既已醒转,为何还不起来?”

温黛黛口中虽不言,心中却暗暗忖道:“我已被你毒得奄奄一息,哪里还能起来,你装的什么蒜……”忽然发觉自己头脑清清爽爽,眼睛明明亮亮,哪里还是先前中毒时那神智不清的模样,心头一喜,手足一伸,竟真的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搬到山坡之上,水灵光、冷青萍、易明、易挺,还有那冷一枫,五个人直挺挺躺在身旁,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瞧飧毒大师,正盘膝坐在一株树下,白天里看来,神情虽已无夜间那般诡异可怖,但面色仍是冷如秋霜。

温黛黛又惊又奇,道:“我中的毒……”

飧毒大师道:“老僧所施之毒,老僧自可随手而解。”

温黛黛道:“你……你为何要救我?”

飧毒大师道:“你救了老僧,老僧自得救你。”

温黛黛怔了一怔,道:“我……我救了你?”

飧毒大师嘴角露出一丝诡异之微笑,道:“方才你身子倒下,恰巧倒在老僧那对手足边,他心神一震,神功便散,否则老僧还未见能如此轻易胜他。”

温黛黛身子一震,顿时又目定口呆,过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原来我反而助了你,助了你一臂之力,反而救了你……”笑声越来越响,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飧毒大师道:“你非但方才助了老僧一臂之力,若非你伸手一推,老僧那毒神之体,也要毁在巨石之下。”

温黛黛反手一抹眼泪,道:“那黑衣人是谁?”

飧毒大师道:“你问他作甚?”

温黛黛恨声道:“我要寻着那人,跪在他面前,任凭他将我碎尸万段,否则我这一生广世,永远也休想过得安宁。”

飧毒大师冷冷一笑,道:“老僧纵然说出那人名字,你也未必认得,何况你如能寻到他,他只怕也已变作一具尸身。”温黛黛呆了半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这一生一世,委实从未像此刻这样哭过。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助了老僧,反觉后悔,是么?”

温黛黛道:“不错,你杀了我吧,那反倒好些。”

飧毒大师仰首望天,缓缓道:“老僧虽也知你助我必非本心,但老僧一生之中,惟有此次受惠于人,这笔恩情之债,好歹是要还给你的。”

温黛黛伏地痛哭,直哭了盏茶时分,哭声渐渐收敛,头脑也渐渐清醒,突然翻身坐了起来。若是换了易明、云铮等人,想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助桀为虐,即说不定真要立时一头撞死,才能安心。但温黛黛却绝非那样的人,她方才虽然一时热血冲动,此刻哭过一阵,理智立刻又战胜情感,忽然大声道:“好,你要还我的恩情债,不知该如何还法?”

飧毒大师道:“你所说的老僧若能做到,决不推辞。”

温黛黛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飧毒大师道:“老僧平生,从无轻言,但你也得记着,你方才曾经助老僧两次,老僧今后也只还你两次而已。”

温黛黛道:“你总得先将我同伴救起再说。”

飧毒大师道:“好……还有一次了。”

温黛黛心里这才稍觉安慰,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救了几个人的性命,多少已可赎些今日之罪。

但过了半晌,飧毒大师却仍端坐未动。

温黛黛忍不住道:“你怎的还不动手?”

飧毒大师冷哼道:“你还未说出要救哪一个,却叫老僧如何动手?”

温黛黛心头一震,失声道:“救哪一个?自然三个都要救的。”她只说三个,只因她知冷青萍已是万万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冷笑道:“这三人与老僧既不沾亲,亦不带故,老僧为何要浪费辛苦炼成的解毒之药,来救他们?”

温黛黛道:“但……但这是你答应我的。”

飧毒大师道:“不错,老僧是答应了要还你两次出手相助之情,但你也莫要忘记,只是两次,这里却有三个人。”

温黛黛颤声道:“你……你只肯救两个,是么?是么?”

飧毒大师点了点头,缓缓阖起眼帘,再不说话。

温黛黛嘶声道:“但这里有三个人,你要我忍心不救哪一个?你……你……你忍心让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人,死在你面前么?”

她呼声虽凄厉,飧毒大师却仍是面色木然,无动于衷,无论她怎样哀求,飧毒大师全似没有听到。

温黛黛“噗”的坐到地上,颤声道:“好狠……好狠,不想你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我平生所见的恶人虽有不少,但你却是第一个……”说到这里,她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大喜呼道:“第一个,你方才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我’,那想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你其实早已救了他们,此刻只是故意要来骗我、吓我,要我苦苦求你,好教我对你更加感激,是么?你说是么?”

飧毒大师缓缓睁开眼来,目光凝注着她,良久良久,嘴角竟缓缓泛起一丝诡秘而奇异的笑容。

温黛黛虽觉这笑容有点疯狂,有些可怕,但见他忽然笑了,心头那一点希望,不觉更是浓厚。

飧毒大师终于缓缓道:“不错,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要醒来的。”

温黛黛霍地站起,大喜道:“是谁?是谁?”

飧毒大师伸手一指冷青萍,道:“第二个是她。”

温黛黛道:“她……是她?但她已是无救的了。”

飧毒大师嘴唇笑容,更是明显,道:“别人救不活她;难道连老僧也救不活么?何况她算来乃是老僧的徒孙,老僧自然要救她的。”

温黛黛又惊又喜,过了半晌,道:“还……还有一个呢?”

飧毒大师手指移向冷一枫,道:“这就是了。”

温黛黛心头一震,骇然道:“他……是他?但……但……”

飧毒大师仰天狂笑道:“毒神之体已将成就,眼见老僧已将无敌于天下,那时天下武林中人,生杀予夺之权,都将操在老夫手中,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是得意,也越来越是疯狂。

温黛黛再次跌倒,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只见水灵光、易明、易挺,三个人面色已变为可怖的青灰之色,显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温黛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便可赋予其中两个人生命,但她又岂能忍心见哪一个死在她面前?却教她这一句话如何出口?

飧毒大师冷冷道:“这三个中毒都已颇深,你若还迟迟不能决定救谁,只怕到你决定时,已是谁都救不活了。”

温黛黛倒吸一口冷气,目中不禁流下泪来。她一生中已作过不少重大的决定,且这些决定于她一生都曾有着极大的关系,但取舍之间,却从未有此次这样困难。

救谁……不救谁……

她咬了咬牙,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水灵光我是必定要救的,只因其余的两个人,我根本全不认得,只救一个,也就罢了。”

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人世俗红尘中来的。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帘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阉起眼帘,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飧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谁,只因他心中已充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手指点了两点——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睁开眼来。

飧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师好奇地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道:“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飧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飧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温黛黛睁开眼睛,又闽起,再睁开,望着飧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只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飧毒大师微声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师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他笑声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地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飧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发狂恨她,嫉妒着她……”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师又残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飧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决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道:“我不要听……不要听。”

飧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深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花林。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自己怎会奔来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惟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烧般的痛苦。

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飧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温黛黛两次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恨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地,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割,她也不能还手。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转,当下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在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魔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这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个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极有价值。

只见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下,铺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璧无瑕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她一面将鲜花放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个死人唱起山歌来了,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