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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山庄制高点——烽火台,迎着猎猎的塞北寒风,八王爷又恢复了几分信心,道:“就算太子逃回京城,他也进不了城,出行前本王已下令神机营接管所有城门,进不了京城,任绵宁有三头六臂都无济于事。”
王秋笑了笑,没吱声。
“王先生有不同见解?”八王爷敏感地问。
“说出来怕王爷生气。”
八王爷大笑:“你与本王的赌局尚未结束,在此过程中双方各施其计、钩心斗角乃正常之举,有何不敢言?”
“草民是想,区区避暑山庄都抓不住太子,以京城之大,人员之复杂,能将太子拒之门外?”
八王爷一呆,脸阴沉得能拧下一大盆水,蓦地从贴身侍卫腰间抽出刀架在王秋脖子上!
“抓不住太子,本王照样能杀了你!”八王爷暴吼道。
王秋安之若素:“草民自被抓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赌局本来就是江湖人玩的,跟帝位更迭、宫闱争斗半点关系都没有。”
“你错了!”八王爷狞笑道,“本王赌性甚重,一向以赌博高手自居,凡事都遵从江湖规矩……然而跟你对赌的是董先生,最终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却是仪亲王,谁叫你站错队呢?认命吧!”
王秋不再说话,目光越过山庄重重叠叠的殿阁投向更深远的草原与山脉,不知在想些什么。
呵斥声、敲门踢门声、哀哭声,山庄折腾了整整一夜,还是没能搜到太子。此时不单解宗元,连八王爷都不得不承认太子逃离山庄的可能性更大。接下来的事相当棘手:
派兵包围烟波致爽殿、拘禁军机大臣、四下搜捕太子,其行径形同谋反,只须绵宁站稳脚跟,必定发讨伐檄文,宣布仪亲王为乱臣贼子。
然而八王爷自有篡位之心以来,从未——当然也没有机会私下招兵买马,图谋有朝一日起兵造反。他就算计着毒杀嘉庆帝,秘捕太子,然后顺理成章成为九五之尊。
换而言之,他一切谋划仅限于京城这个小圈子内,倘若敞开来大干,他半点胜算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目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孝和睿皇后——现在是太后了,悍然宣布立绵恺或绵忻继位,太子也做不成皇帝的话,势必引起王公大臣尤其是军机处的反弹,舆情激奋,到时仍可浑水摸鱼。因为目前所做的一切,只要太子不出面追究,仍可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直至中午,扬尘而至的八百里加急快报彻底粉碎了八王爷的美梦,快报是从京城发来的,里面是孝和睿太后的懿旨:今哀遘升遐,嗣位尤为重大。皇次子智亲王,仁孝聪睿,英武端醇,现随行在,自当上膺付托,抚驭黎元。但恐仓促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谕,而皇次子秉性谦冲,素所深知。为此特降懿旨,传谕留京王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看着懿旨,八王爷如遭雷殛,牙根咬得格格作响。
他实在想不通,此时坐拥京城,具有莫大发言权和影响力的太后,居然没有趁机立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直接指定绵宁继位!
“在太子没有现身之前,本王绝对不可能认输!”八王爷挥舞着懿旨咆哮道。然后冲到呆立不语的王秋面前,一把将懿旨摔到地上大吼道:“本王还没输,赌局继续进行,明白吗?”
“明白。”王秋淡淡道。
解宗元捡起懿旨才看了两行,脸色大变道:“这是抄件,原件呢?”
“什么?”
八王爷抢过来又瞅了一眼,急急下令找送快报的兵士,可混乱中那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傍晚时分,天际边尘土飞扬,浓烟滚滚,一支打着正白、镶白旗号的大军出现了,从阵势看约有数千人,在离山庄四五里处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什么。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又有一支大军出现在山庄正北方,旗号为镶红、镶蓝。
八王爷煞白着脸,命人将赫苏丹押到烽火台。只看了一眼,赫苏丹便胸有成竹地说一路乃承德驻军,由阿敏台吉将军统领,兵力为四千人;另一路为金山岭驻军,安巴将军统领,兵力约六千人。
“他们来干什么?谁派他们来的?”八王爷问。
赫苏丹微微一哂:“还须问么?想必是奉新皇之命前来剿灭乱臣贼子,否则无人拥有调八旗军的权力。”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对面军阵当中冉冉升起一幅大大的杏黄色龙旗,旗中飞龙五指四脚,寓意九五之尊的真龙之身。
赫苏丹激动得老泪纵横,颤巍巍遥拜道:“谢天谢地,太子脱险了,新皇即位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一切要从围猎大军抵达避暑山庄的那天晚上说起。
与卢蕴交谈之后,王秋心头始终笼罩着不祥的预感,觉得此次木兰秋狝要出大事,遂步步小心,留心观察身边动向。入住山庄当晚,他和伟啬贝勒找来山庄主管,仔细了解历代皇帝预留的避难点和密道,实地勘察后绘制成图,制订危急情况下的逃生线路,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抓住难得的空隙交给绵宁。
但嘉庆帝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八王爷施出霹雳手段,绵宁仓促之下无法按原定计划逃跑,只得先到伟啬贝勒那边临时落脚,择机赶往秘道入口。
大凡地道,都按最隐蔽地点和最短距离设计——相对内乱,更值得担忧的是叛军包围山庄,因此通往外面的几条秘道入口无一例外均在山庄前后大门附近。如果按解宗元的想法进行搜捕,绵宁和伟啬贝勒非但没机会逃跑,甚至有可能在后面的排查中暴露。关键时刻王秋利用八王爷的多疑善变,巧妙让解宗元临时改变搜捕重点,从而让绵宁和伟啬贝勒混乱中在第一时间跑出山庄,脱离八王爷的控制。
来到承德站稳脚跟后,绵宁并未急于回京,而是指令地方官员向紫禁城通报皇帝驾崩的噩耗,摸清孝和睿太后的态度,与此同时以太子亲政的名义调集附近八旗军,对避暑山庄形成合围之势。
懿旨终于抵达,孝和睿太后旗帜鲜明的态度使绵宁深为感动,跪在地上热泪盈眶。现在,他终于能挺直腰杆,以新皇的身份对仪亲王发动总攻了!
看着眼前黑压压、刀剑林立的八旗军,八王爷头一回感受到个人力量的渺小,一天之前似乎成功在望的帝王梦回想起来觉得荒唐而虚幻,仿佛真的做了一场梦。
缓缓回首,八王爷道:“王先生,你赢了。”
“草民侥幸。”王秋拱拱手道。
解宗元看着王秋,两眼像要愤出火来,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犹豫着是否扑上去一刀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八王爷喟叹道:“为何每次侥幸取胜的都是你,而非本王?可见并非侥幸,实力使然。宗元,大敌当前,是否做好浴血御敌的准备?”
“禀王爷,属下已以保卫先帝灵柩为名传令下去,要求誓死抵抗!”
王秋插道:“王爷,逆天造反是一人当诛九族遭殃的大罪,兵士何辜?侍卫何辜?明知无望却拖所有人下水,做无谓的反抗,有违天伦人伦,请王爷三思!”
“要谈遭殃,你是头一个!”解宗元拔刀怒吼着冲过去。
“宗元,”八王爷阻住他,“本王按江湖跟王先生对赌,输就输了,不得违诺……王先生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本王……”
正说着话,对面军阵中突冲出一匹快马,未几来到山庄前抬手一箭,精准地落到烽火台上,箭杆上绑着帛书,打开一看却是绵宁写给八王爷的,言辞恳切,无丝毫倚兵威迫的意思。大意是我绵宁无德无才,却蒙皇阿玛和太后肯首继任大位,新皇即位本该大赦天下,更忌血光之灾,况且皇叔未酿成大错,只须善待山庄内王公臣子,保护好皇阿玛灵柩,开门归降,绵宁决不会追责问罪,今后仪亲王还是仪亲王,可安享晚年而无忧。
实质上赦免了八王爷等人的篡位谋权之罪,与康熙、雍正、乾隆几朝相比,应该算宽仁忠厚之至。以八王爷此刻的心情,恨不得血战而死,但想到王府上下几百号人的安危,无论如何都硬不起心肠,唯有仰天长叹,当下解除对烟波致爽殿的包围和对王公大臣们禁锢,释放王秋,敞开山庄前后大门,自缚手脚,与所有人等排队迎接新任皇帝。
绵宁在一干武将的护卫下威风凛凛进了山庄,迅速解除八王府侍卫和神机营武装,接管整个山庄,然后绵宁亲自下马替八王爷解开绳索,独自登上烽火台接受所有人的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响彻山庄夜空。
王秋隐在树木丛中,看着踌躇满志的绵宁,恍然想起两天前的下午耳边也响着“万岁”,对象却是嘉庆帝。
绵宁在承德避暑山庄接受群臣拥戴,继承皇位,即道光皇帝,此时紫禁城那边却传来密报,说太监们到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未找到立储秘匣!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嘉庆帝未曾立储?
这可是关系到祖制家法的大事!
道光帝急召王秋和伟啬贝勒商量,经过几番策划,第二天清早军机大臣托津、戴均元在烟波致爽殿翻箱倒柜寻找,突然从嘉庆帝生前随身太监那边找到了一个小金盒,由于没有钥匙,托津情急之下将锁拧开,结果发现宝盒里放着嘉庆帝的遗诏,上面明确写着嘉庆四年四月初十日,立皇次子旻宁继承皇位云云。从而一波三折地解决了问题(此事《清史稿》、《清仁宗实录》均有记录)。
回京后一方面筹办国葬,一方面论功行赏。王秋自然是头号功臣,他为叶勒图等一班八旗子弟讨得满意的官职,又奏请皇帝下旨还陶兴予、王未忠清白,彰其忠德,追封三品大员恩荫子孙。做完这一切,他自觉大事已了,请求回老家蠡口,从此退隐江湖。道光帝自然舍不得,久久拉着他的手万般挽留,但王秋心意已决,只说日后若有需要,自当进京候旨。
道光帝无奈,当下颁旨封王秋为“大清赌王”,享亲王俸禄及相应待遇。王秋连称惶恐,说自己今后金盆洗手,不再涉足赌术。道光帝笑道:“正因为此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赌王。”
之后道光帝又赏赐大批金银珠宝,王秋均坚辞不受,问及还有何要求,王秋趁机说出压在心头已久的念头:请皇上破满汉不准通婚之规赐婚,并携宇格格离京。
道光帝当即应允。因在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只在贝勒府摆了两桌酒席,但道光帝率领一班军机大臣出席,是夜已升任内务府总管的伟啬贝勒喝得酩酊大醉,拉着王秋的手反反复复说“拜托”。
过了数日,王秋低调离京,仅雇了两辆马车轻装简行,送行者唯只伟啬贝勒和叶勒图,大家洒泪而别,约定三年后相见。
出城门后一里多路,右侧山坡上赫然停着一顶孤零零的轿子,轿帘半掩半露。王秋情知应是叶赫那拉,佯装没看着,继续前进。轿帘微动,未几徐徐落下,风声中隐约传来一丝叹息。
又向西南行了三四里,路边早候着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面是俏丽动人的卢蕴。
“你……还没离京?”王秋惊讶地问。
卢蕴一掠发鬓,扫了眼马车内的宇格格,淡淡道:“你携美而归,我只能留守京城了。”
“江湖很大,何必局限于京城,”王秋恳切劝道,“别跟解宗元冒险了。”
卢蕴从容笑道:“八王爷倒下了,还会产生新兴力量,只要存在宫闱黑幕与官场争斗,便有我们爵门活跃的身影,不出数年,下一个惊天赌局即将开始,”她眨眨眼,“或者你三入京城,我们再续前缘?”
王秋叹了口气拱手作别,走出两里路后回望,卢蕴仍立于路边痴痴朝这边看,王秋又叹了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人生与卢蕴愈行愈远,永远不可能再有交集。
(全文完)